第七章


  彼得第二天下午开车来接她,发现家里就剩下弘子一个人。她今天身穿一件深绿色的和服,她认为绿色代表严肃,她的表情也很严肃,他们慢慢地走在一起。彼得再次向她倾诉自己对她的爱恋,说他第一次感到爱的滋味。她相信他说的是真话,但她仍然希望这不是真的。她也对他有着同样的情感,但她一直努力用理智控制着自己。这次见到他时,弘子感到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在将她拉向他。现在,他俩都已向这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屈服了。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彼得君?”问这话时,弘子的语气里露出深深的不安。她不想伤害任何人,不想背叛她的祖先。她来美国并不是为了使家庭蒙受耻辱,或损坏父亲的荣誉。但她内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到这儿来是为了找他。她已经无法回头。
  “我们得格外小心,弘子君,格外谨慎才行。你到明年七月份才会离开,这期间会发生很多事情的。明年夏天我可能有一次去日本的机会,到时我会去看你的父亲。”他还不了解她,可对她来说,这算不了什么。她早就想好了,和一个媒人介绍的男人结婚。她对那个男人的了解也许比对彼得·詹金斯的更少。他们面对的问题是:彼得不是日本人!这也许是他们永远无法克服的障碍。“你父亲会怎么想?”他不安地问。
  “我不知道,彼得君,”她很坦白,“他一定会大吃一惊,也许明年夏天武雄叔叔会跟他说的。”她用一种彼得从未见过的、女性特有的温柔目光看着他。“到那时,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将听从命运的安排。可能夏天过后,你就会不想再见到我了。”他微笑着说,但他们都感到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开车带她来到一个小湖边。他们在湖边散步,在长椅上小憩、接吻。彼得使弘子喘不上气来。弘子从未这样激动过。
  “我爱你。”他吻着弘子的头发悄声地说,完全陶醉在爱情之中。弘子是他所见过的最好的女人,这样的恋爱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他突然感到他不应该向任何人公开他们的爱情,害怕哪怕告诉武雄和礼子都会破坏他们的感情。
  但在回去的路上,他们还是讨论了应不应该将他们的关系和计划告诉她的表亲。他们决定暂时保密,等一等,看会发生什么,至少在一段时间内不让他人分享他们的快乐。这将是他们之间最甜蜜、最秘密的回忆。武雄已经知道彼得的想法,但是,除了彼得之外,再没有人知道弘子对彼得的感情了。
  “我想他们早晚会知道的。”彼得坦诚地说,低着头冲她微笑,他的个子实在是太高了。“但你的小弟妹们会使我们发疯的。”听了这句话,弘子笑了起来,她想到了她的亲弟弟,她想象不出裕二会怎么想。裕二对美国的一切都喜欢,可他绝对想不到他姐姐会和一个美国人相恋。弘子在神户登上驶往美国的名古屋丸号客轮时,根本不会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她想,如果她父母能预测未来,他们一定不会送她到美国来。
  为了保密,弘子在街角下了车。彼得看着她走回家,然后才将车启动。他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她,他也想到了武雄。他暗自祈祷,希望武雄会接受他俩相爱的事实。彼得和弘子都在倾心地爱着对方,这种爱是那样地不可抗拒。他们不想因此而伤害任何人,或打破任何规矩,或使她的家庭蒙受耻辱。他们只想生活在一起,希望最终能被人理解。可现在还不行,他还要和卡洛琳谈,彻底结束他们之间的关系,他知道她不会为此而伤心,但也不会高兴。
  第二天下班后,彼得本想进城,但却又在开车进城的路上不由自主地来到武雄家,而且在这儿一呆就是一个下午,直到礼子请他留下来吃晚饭。礼子猜到了这是为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她觉得他俩之间的感情是那样的纯真、动人:彼得时刻挂念着弘子,而弘子又是那样地尊敬彼得;她在他的眼中变得更加可爱,而她的躬也鞠得越来越深,幅度越来越大。
  武雄希望没有发生目前看到的一切,这并非因为他不同意,而是他俩的关系使他陷入一种难堪的境地,弘子和他的助手相爱,这让他怎么向正雄解释?他俩都很年轻,很脆弱,易受伤害。看到他俩在一起,武雄感到心里不安。但同时,他也为他们的相爱而感到高兴。
  那天晚饭后,他们都去了电影院,武雄邀请彼得和他们一起去。看到弘子和彼得脸上复杂的表情,武雄暗自笑了。他们还自以为别人都看不出来,认为他们做得很秘密。武雄不得不将脸转向一边,以不让人看到他的忍俊不禁。这两个年轻人的事已无密可保,任何人都能看得出来。电影的名字叫《怀疑》,由卡里·格兰特和琼·芳丹尼主演,他们都喜欢这个电影。
  看完电影回到家后,他们一边喝着热巧克力,一边谈着今晚的电影,直到半夜时分,彼得才不得不起身告辞,将自己从弘子的身边拉走。他们相视了许久,他才慢慢地离去。她第二天就要返回学校了。在电影结束时,彼得趁大家没注意,告诉弘子说他会给她往学校打电话的。肯和往常一样要开车送她回学校,要不然,她就得乘火车。彼得和弘子都认为不应该让彼得送。
  第二天返校时,弘子穿了一条黑色的裙子,配着一件白色的上衣。礼子婶婶用一种女性特有的、理解的目光看着弘子。
  “别做傻事,小姑娘。”礼子将她拉到身边,像对自己的女儿一样提醒她。“别轻易就被感情所左右。”弘子点了点头。她还不太明白,但她母亲早就提醒过她,要她远离男人。当彼得吻她时,她也感到可能会发生很糟糕的事情。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礼子君。”她紧紧地拥抱着礼子婶婶,想起了母亲。
  “照顾好自己。”礼子又关照了一句。弘子理解她的意思,她是怕她做出傻事来。
  “我过几天就回来,礼子婶婶。”快要考试了,这次,她要在学校住上两周,然后回家过三周的圣诞节假期。她现在就开始盼着那天了,彼得在大学的工作日程和弘子的相同。
  回学校的路上,弘子沉默寡言,肯还以为她不愿意返校。“那儿的情况坏不到哪儿去,”他想鼓励她,“再过几周就是圣诞节了。”但弘子可有些等不及,她笑了笑。肯帮她提着手提包,穿过宿舍的走廊,送她到房间门口。然后开车返回帕罗·奥德。
  上楼来到房间,弘子发现莎伦早就回来了。她情绪不好,说自己在棕榈泉和父亲度过了一个糟透了的感恩节。她爸爸喝了四天酒,还有了一个新的女朋友,但她没有告诉弘子这些。莎伦不喜欢和变成那样的父亲呆在一起,可她更不喜欢回到学校。她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差,她恨弘子怜悯她,帮她做作业。她觉得自己无能,所以特别讨厌学校。她打算在本学期结束后退学,她想成为一个明星。
  “你的假期不愉快吗,莎伦君?”弘子同情地问她。红头发耸了耸肩,她穿着长裤和毛衣,人们说她穿这身衣服像凯瑟琳·赫本。
  “大概是吧。”她点燃一支香烟。学校严禁在校园内吸烟,可她不在乎,被人赶出学校,事情就更简单了。
  “你不能抽烟。”弘子提醒她。别人会闻到烟味,那样,她俩就都会有麻烦的。
  半个小时后,另一个女孩走进屋,她本想和莎伦聊天,却发现了地上的烟头。
  她去找班长,说住在莎伦房间里的日本女孩吸烟了。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有人来向弘子了解吸烟的事,可弘子不想让莎伦出麻烦。他们也问了莎伦,她没有承认,也没有说不是弘子抽的。弘子不知道怎么办好,只能自责,她认为这样为人才合适。事后,弘子坐在房间里哭了起来,因为她为此而受到了察看处分。
  彼得那天晚上打电话来时,弘子把这件事告诉了他。彼得对此十分气愤。“看在老天的份上,告诉他们真相,别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拉。为什么你要替她接受察看处分?”
  “可那样做他们会更恨我的,彼得君。”她对着话筒小声地说,好像她得罪了每一个人,而且为此极为不安。彼得对其他女孩的所作所为气愤极了,她们打小报告,莎伦还毫无悔意地让弘子承担罪过。
  “她们是群被宠坏了的混蛋!”他一针见血,同时也对她没能来斯坦福大学读书感到惋惜。
  彼得说如果本周末弘子不回帕罗·奥德,他就到学校来看她。但弘子认为他不必来。如果他来,学校内肯定会掀起轩然大波,她不想造成这样的后果。所以,彼得保证再打电话来。
  安妮·斯宾塞快到周末才回来,正好赶上考试。回来后,她既不搭理莎伦也不和弘子说话。
  莎伦第二天晚上直到宿舍关门以后才回来,喝得酩酊大醉,还和班长吵了起来。吵闹中,她提到了留校察看的事儿。弘子为了避免她说出周一那天抽烟的事实真相,想赶快将她拉开。可她却因为不想为历史考试复习,而大声地向弘子抱怨说她考试也不会及格。
  安妮对她们不屑一顾,她根本不关心她们之间的事儿,也不想乱传闲话。她听说了吸烟的事,但根本无意介入。如果她们想抽烟,想受处分,那是她们的事,与她无关。她知道莎伦抽烟,但感到惊奇的是,弘子居然也和她一起抽。
  跟往常一样,安妮离她们远远的,和自己的朋友在一起学习,门门功课都很优秀,作业做得也好。她的朋友很多,她还常去她们的房间,有时就在那里睡一夜。她尽可能不和弘子和莎伦住在一起。班长知道她在别的宿舍睡觉,但视而不见,闭口不言。
  节日的欢乐过后,这一周对弘子来说太漫长了。到了周五,她很后悔不能回帕罗·奥德。她和彼得通过电话,她还一直在回想着感恩节时彼得说过的话。她仍然不敢相信他说的一切,不相信自己能接受他的吻。整个周末,她的心一直都被这件事占据着。她给父母写了封信,她想提到他,但还是因觉得这事对他们会不可思议而没写。如果写了,他们会担心的,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不管怎么说,解释起来很困难。她连自己都还没有弄清楚呢,万里之外的他们也只能感到茫然,所以她只写了和田中家人一起过感恩节的经过。
  周六晚上,她早早地就上了床。安妮跟往常一样出去了。莎伦在别的房间,和弘子不喜欢的女孩子们一起偷着抽烟,喝杜松子酒。弘子因她们不在这间屋里抽烟、喝酒而感到庆幸。察看期还没有过去,她不希望再遇到更多的麻烦。
  周日早晨,弘子和另外三个女孩约好去打网球。她们对她很有礼貌,让人喜欢。虽然有一个女孩在弘子到场后有些迟疑,可几分钟后,她也不反对和弘子一起打球。她的情况总是如此,开始时人们拒绝她,因为她是外国人,是日本人,而感到不舒服,可当她们了解她以后就改变了对她的态度。可有些人还是消除不了歧视思想,尤其是那个圣弗朗西斯科人。她们都不喜欢日本人,认为日本人都来自没有受过教育的家庭。事实上,弘子的家庭有着很好的教育传统,比她们中多数人的家庭都更有历史。她父亲可以将自己的身世追溯到十四世纪,她母亲的家庭则可上溯到更久以前,但他们两家都没有斯宾塞家那样的巨大财富或贵族血统。
  弘子和同伴打赢了双打,然后女孩们一起去咖啡厅喝汽水,议论著刚才的比赛。她们告诉弘子,说她们愿意再和她一起打球。这是她三个月来第一次感到有了朋友。她想可能是由于运气不好才和那两个女孩同住在一个房间。
  十一点钟刚过,她回到宿舍换衣服。大约半个小时后,当她从浴室出来时,听到外面有人在大声哭喊。她想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所以没等身上的水完全干,就毫不迟疑地抓起浴衣穿在身上,扎上腰带,开门跑到了大厅里。那里已经聚集了许多女孩,其中有几个人拿着收音机,多数姑娘在哭。住在弘子旁边第三间房的夏威夷女孩哭得最厉害。
  “出什么事了?”弘子焦急地问,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谁也没有听到她的话。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恐惧和紧张的神情,有人还站在楼上向下大喊大叫。过了好半天,弘子才听懂她们在喊什么。
  “我们被飞机轰炸了!我们被轰炸了!”弘子不由自主地向窗外看去,可没有看见爆炸。有一个女孩含着泪水转向她,抽泣着,只说了一句话:“他们轰炸了珍珠港。”她不知道珍珠港在哪儿,很多姑娘也不知道,那个夏威夷女孩脸色惨白,她当然知道那个地方。
  “珍珠港在夏威夷。”她回答了大家的问题,然后有人又做了进一步的解释:“日本人刚刚偷袭了珍珠港。”弘子的心似乎一下子停止了跳动。
  有人说:“不可能!”
  “那他们来干什么?”有人大声地问。突然间,大家都哭喊着向四处跑开,圣安德鲁学院的宿舍大厅里一片混乱。弘子极力想弄清发生的事情,可别人也不清楚,日本人好像是对美军驻扎在夏威夷群岛的军事基地进行了两次袭击。似乎所有尚未起飞的美国飞机都被摧毁,数目未详的军舰被击沉,有一些军舰正在燃烧。毫无疑问,数小时之内,美国就会向日本宣战。现在,女孩们最害怕的是那些日本飞机会直接飞到西海岸,飞到加利福尼亚。
  女孩们还在大厅里满脸泪水地哭喊着。弘子慢慢地走回自己的房间,紧张地思考着。这意味着什么?真实的情况是什么样?他们真的发动了战争?她的父母安全吗?她还能回家吗?她会被警察逮捕吗?她会被送到监狱、然后遣送回国吗?裕二会当兵参战吗?——一切都难以解答。她突然想起几个月来美国和日本的谈判、日本与欧洲国家破裂,希特勒、墨索里尼、斯大林,这些都成为现在的焦点。世界范围的战争已经开始,她也成为战争的一部分,令她感到颤栗的是:她来自敌对国家,而且与父母相距四千英里。
  换好衣服,大约一小时后,弘子才小心翼翼地回到大厅。这时,很多女孩已回到了各自的房间,还有一些留在大厅里的女孩仍然在辩论著,哭喊着,听着别人收音机里的广播。她几乎不敢再回到她们中间。就在这时,她突然看见一个上午和她一起打网球的女孩,正上气不接下气地哭泣着。她来自夏威夷。两小时以前,她才成为弘子的新朋友,可现在,战争爆发了,她们已成了敌人。她转过头来,发现了弘子,立刻变得满脸怒气。
  “你,你还敢看着我们?我的父母可能现在都被炸死了,你是他们中的一个!”这完全不合逻辑,但那天人们的情绪激动,另一个来自夏威夷的女孩也冲到大厅向弘子大叫,控制不住地哭着,弘子吓得退回了房间。
  她在房间里整整呆了一个下午,听着收音机里不断传来的恐怖消息。虽然日本人没有袭击加利福尼亚,但大街上已是一片混乱,气氛非常紧张,人人都被告知要观察敌机,海员和士兵都接到了归队的命令。整个下午,市民们纷纷拥人警察局和消防队,自愿报名参加防卫工作。美国本土从未遭到过袭击,人们还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战争。
  武雄和礼子整个下午都在给弘子打电话,但一直无法接通,总机说他们在等待紧急电话,武雄也不敢因此让弘子更加引人注目。他害怕她会遇到很多麻烦,他一整天都在为她担心,他也不想将妻子和孩子留在家里而独自开车去学校接弘子,他们也感到不安。他们现在担心的是美国,他们已与日本没有关系了。他们现在唯一想与日本方面联系的人就是弘子的父亲。武雄也试着和正雄取得联系,但没有成功。武雄最后决定给他发个电报,要他证实他们安然无恙,问他怎么解决他女儿目前的处境。如果美国向日本宣战,马上解决弘子的问题似乎已成必然,他向正雄保证弘子在美国会更安全。可从另一个方面看,武雄不敢肯定美国当局是否会允许她滞留。这种困境只有等他们得到更多的消息后才能确定。
  直到当天晚上六点钟,武雄才终于和弘子接通了电话,这时她已经有些歇斯底里。她呆在房间里不敢出门,害怕大家攻击她,骂她的国家给珍珠港造成了毁灭。谁也没有进过她的房间,可她胆战心惊,不知道为什么家里人不给她打电话。她没有和别人接触,只是在房间里哭泣,直到班长来告诉她说她叔叔打来电话,并默默无言地伴她下楼。
  弘子拿起电话时,只是哭泣,后来才用日语告诉他这儿是多么可怕,她是多么担心她的父母,担心礼子、武雄和孩子们。现在,她连英语都忘记了,她才十八岁,只身一人在一个陌生的国度,处在敌人和陌生人的面孔之间。武雄提醒她说,她至少还有他们在身边。这时,她想起了彼得,可能他现在也开始恨她了,可能从今往后再没有人和她讲话。
  这一个下午,她一直都在等待着警察的到来,可感到奇怪的是,他们没来。她也在等着学校的什么人来告诉她,让她滚开,也许到星期天就会有人来告诉她的。
  “现在,镇静下来。”武雄在电话里说,“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的,这并不是你的错,明天听听总统会说什么。”他敢肯定,美国会向日本宣战。“我要和你的父亲通话,我不敢肯定你是否会被要求离境。你是个学生,被阻在美国,他们只能或者让你回去或者让你留下,没人会把你送进监狱的。弘子,看在老天的份上,你不是外国间谍。如果可能,你父亲会同意你留在这儿的。在这儿可能会更安全。”他十分清醒,他不是十八岁的女孩,他没有单独一人被一天都关在屋里,也没有遭到充满敌意的女学生围攻。
  “妈妈、爸爸和裕二怎么办?如果美国对日本宣战,他们也不会安全。”
  “他们会尽力去做的,但你在这儿,和我们在一起更好,我会想办法打听明天会发生什么事,然后给你打电话,镇静下来,别慌神。”
  接完电话,弘子感到好多了。那天夜里很晚的时候,彼得打来电话,他想知道她是否平安无事,问她要去哪儿,是留在学校还是回帕罗·奥德。这一下午他都心烦意乱,为她担心。他打电话找她,却无法接通。他不想打电话给她的表亲去了解他们是否和她已取得联系,因为不想现在承认他和她的关系,虽然他们肯定已经猜到了。
  “你好吗?”他紧张地问。他从她的回答中感到她的情况很糟,他担心,如果她继续呆在那儿,她肯定会受罪的。
  “我还好,彼得君。”她勇敢地回答。
  “你要回家吗?我是说,回田中家。”
  “我不知道,武雄叔叔要我留在这儿,他明天要找人问问我的情况,如果我必须离开……他还要和我父亲通话。”
  “他应该快点,”彼得的话很简短。“我估计,明天过后我们可能会很长时间不能和他们联系上了。”他也不敢肯定这对她意味着什么。“学校情况怎么样?你真能在那儿呆下去吗?那儿安全吗?”
  “我很好,武雄认为我应该留在这儿,看看能发生什么事。”彼得不同意他的想法,但他不想使她感到担心,入学时的冷漠气氛使他不能相信情况会有多少改观。他认为她应回到帕罗·奥德。“你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彼得君?”她感到自己与外界完全隔绝了。
  “这儿的人都疯了。所有的人都吓坏了。他们都认为日本人会来轰炸西海岸。这可能,但还没有发生,这就是这儿的情况。”对他们来说,这一天极为漫长,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还有一件事他们都不知道:那天夜里,联邦调查局已经开始抓人。那些被他们怀疑是间谍的人都受到了审讯。被捉的人中,有很多是船上带有短波波段收音机的商业渔民,其他一些被捕者是他们已经连续盯梢几周的人,或被怀疑是敌人组织成员的人。
  “不管怎样,我要在本周末回到帕罗·奥德。”她说。周五是圣诞节假期的开始。
  “我要在你回去前和你谈谈,弘子……”彼得犹豫了一下,想说什么又没说。他不想吓着她,他只想告诉弘子,不论发生什么,他会保护她的。“如果发生什么事,一定要镇静,留在那儿,我会去接你的。”他的语气严肃、坚定。听到这儿,弘子的脸上露出了这一天来的第一次微笑:“谢谢你,彼得君。”
  她慢慢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屋里空无一人,莎伦和安妮都不想和她共住一室。走回房间的路上,没有人和弘子讲一句话。她关上门,独自坐在床上,想念着彼得。第二天,一切都清楚了。
  加利福尼亚时间九点三十分,罗斯福总统在国会发言,他讲了六分钟,要求国会向日本宣战。他说:日本不仅仅拒绝了美国政府“与日本政府及天皇对维护太平洋地区的和平对话,还蓄意策划、轰炸了夏威夷群岛上的我国军事设施。除此之外,他们还轰炸了马来亚、菲律宾群岛、威克岛、关岛、中途岛及香港。”美国在太平洋地区遭到了全面的突然袭击,战争已于昨天既成事实。罗斯福认为国会应当立即对日宣战。除一票反对外,众议院通过了罗斯福的宣战要求,宣战书于当天下午一点签署。当天晚上,为了报复,日本向美国和英国同时宣战。美国终于被卷入了战争。
  在官方正式切断日美间通讯以前,圣弗朗西斯科电话局的最后一项工作之一是接通了正雄打给武雄的电话。正雄说如果日美宣战,要是可能的话,就让弘子留在圣弗朗西斯科。正雄认为弘子留在美国他会感到更放心,并迫切请求武雄将她接回家。在电话中,他告诉武雄裕二已经参加了日本空军。正雄代表全家向武雄一家人问好。
  在美国,正如罗斯福所说,这一天不仅仅是个耻辱的时刻,而且还是个混乱的日子。日本人开的银行、商店、报纸和电台都被占领,渔船也被扣押,就连小商店也关了门。有些德国人、意大利人被收审,但更多的是日本人。边境已经封锁,日本籍人不能买到飞机票,因此弘子根本就无法回国了。
  整个西海岸处于高度警戒状态,六点四十分,响起了第一次空袭警报。一条未经证实的消息说在某地有不友好的飞机接近,人们四处躲藏,妇女哭喊着。人们藏在家里、地下室里和防空洞里无期地等待着轰炸。后来,警报声渐渐减弱,所有的电台都停止了播音。人们后来才发现,除了城市之外,只有阿卡塔滋岛上监狱的灯像一座灯塔一样一直亮着。
  夜里,第二次空袭警报又响了起来,电台又都停止了广播,但这不过又是一场虚惊。人们在受到惊吓之后,发现什么也没有发生。
  第三次警报在凌晨一点三十分钟拉响,电台同样又消失了,人们又都钻进安全地带。不同的是,这次人们是穿着睡衣和浴衣,抱着孩子,拉着他们的宠物走进防空洞的。
  凌晨两点,再一次灯火管制;三点,有报告说两个中队的敌机飞临西海岸,但谁也没有看见或听见飞机的到来。第二天,约翰·德威特将军坚持说敌机是从航空母舰上起飞的,但仍没人见到飞机的踪影,也没有发现航空母舰,人们仅仅是听说而不是看到“幽灵”飞机。第二天,报纸上的标题充斥了恐怖的消息:敌人发起攻击,有人看到了飞机。到了十二月九号,整个城市都被折腾得精疲力尽。
  当天晚上,同样的闹剧又再次重演。这次不仅仅是圣弗朗西斯科,纽约、波士顿的人们也都恐慌不安,四处弥漫着日本的威胁。任何人都忍受不了这连续不断的空袭警报和报纸标题所带来的恐慌,尤其是在西海岸,德·威特将军正在将人们驱赶进可怕的慌乱之中。
  两天以后,星期四,德国向美国宣战,关岛陷落于日本人手中。在伯克利,美国财政部下令,每一个已在周一被占领的日本人企业都必须关闭,这意味着日本人在美国的企业均告结束。
  弘子也度过了艰难的时光,她几乎没有离开过她的房间,她同屋的同学有意避开她。到了十二月十一日,她和系主任进行了一次严肃的会面。从听到的消息看,弘子可以肯定校方会要她离开学校,但却十分吃惊地发现他们并不想这样做。系主任对她出奇地和蔼,告诉她不应该胡思乱想,她不是敌人,她也和美国人一样遭到轰炸,这不是她的罪过,她也是受害者。系主任知道此时人们都处在情绪的高潮,她听到了同学中对弘子的不利传言,但弘子没有提到莎伦的过错,也没提到安妮·斯宾塞对自己的不友好。
  系主任建议她按学校计划离校,和其他同学一样在第二天回去过圣诞节,还要求她在圣诞节后返回圣安得鲁学院。
  “我想,到那时情况会好些的,你可以回来继续读书。”系主任说。一周来,弘子都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复习,准备考试,她甚至将饭菜带回房间去吃,以避开其他学生,她一直没有放弃学习,她的功课是一流的。“现在,对每个人来说都很艰难,特别是对来自夏威夷的学生。”系主任接着说。学校只有两名家在夏威夷的学生,她们终于收到家里的消息,两家都没有直系亲属受伤,可其中一个同学总是在见到弘子时,要冲过来向她发难。“你的家人有消息吗?”系主任关心地问。
  “他们要我留在这儿。”弘子低声回答,“我父亲不希望我现在返回日本。”几个月来,她一直在默默地计算着回家的日子,现在,一切都成为泡影。她感到,回日本可能会是几年以后的事了,想到这儿,她的泪水又禁不住流了出来。她用感激的目光看着系主任。她感谢她的关心和允许她在圣诞节后返回学校。因为她毕竟是来自敌国的外国人,他们可以轻易地让她退学,可他们没有。一周来,她在报纸上常常看到标有“鬼祟的日本佬”的大标题,这很令人伤心。
  “可以肯定,我们都将度过一个艰难的圣诞节。”系主任情绪低沉。每个人都有熟人或亲属参军,人人都被毫无例外地卷入到战争之中。“但你可以在新年过后重新开始。弘子,你能来这儿学习,我们都很高兴。”她站起来和弘子握手,然后起身返回办公室。弘子也回到自己的房间,不过,她还在因刚才的谈话而心有余悸。太出人意料了,她还可以返校,还没有因为是日本人而被驱逐。此时,她发现自己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与她的同学们不同,美国政府至少还没有将她视为偷袭珍珠港的人来对待。
  当天晚上,弘子收拾好东西,准备第二天返回帕罗·奥德。莎伦和安妮四天来第一次回到房间来收拾各自的行装,并在珍珠港事件之后第一次在房间里睡觉。可那天夜里,她们两次跑到楼下躲避空袭。现在,每天晚上都有消息说敌机飞往西海岸,或是说发现敌人潜艇,准备用鱼雷打击港口内未设防的船只。可飞机和潜艇从未出现,鱼雷也没有发射,唯一出现的,是人们的恐慌和不安。
  武雄和礼子婶婶亲自开车来学校接她。看到他们,弘子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是令人压抑的一周。她离开时,同屋的女孩谁也没和她说声再见,或是预祝她圣诞快乐。一坐进汽车,弘子就哭了起来,他们解脱了她压抑的情绪。
  “真是糟透了。”她用日语说,现在每次她和他们讲话时,总是忘记说英语。以前讲日语时,他们并不在意,但这次,当车开出学校后,礼子严厉地批评她不应该讲日语。“为什么?”弘子不解地看着她,她知道礼子能听懂。弘子觉得讲英语不如日语那么自如,尤其是在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之后。
  “弘子,不管讲英语有多么困难,你现在必须讲英语。我们现在是在和日本打仗。”她毫不客气,“如果你再讲日语,就有可能会被当作日本间谍抓起来的。”
  “这样说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武雄叔叔冲着礼子微笑着说,认为自己的妻子有点过头,但他同意她的说法,现在用英语讲话比较明智。‘哦认为你现在应该克服困难,因为人们都惶惶不可终日、不知所措。”报上的题目难以令人置信,到处都是日本威胁、日本飞机、日本轰炸,西部防卫总部的总司令德·威特将军也在为报纸上的恐怖消息推波助澜。
  周六,意大利、德国、日本,还有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都相继宣布已结成伙伴,反对同盟国。弘子感到,这一周她在精神上就像是遭受到一连串不停的轰炸,她已经被所发生的事弄得精疲力竭。周六,她几乎睡了一整天,快到吃晚饭时才起来帮助礼子。苔米对她尤为担心,但她母亲关照苔米不要去打扰弘子,礼子唯一祈祷的是不要遭到空袭。
  直到周日,弘子才见到彼得。他是正式拜访,来看武雄,但他知道她在家,急于想见到她。她慢慢走下楼来,身穿灰色和服,表情严肃。和往常一样,她向他鞠躬,她的叔叔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弘子,以后不要再鞠躬了。现在,重要的是不要让人觉得你与众不同。在家也一样,最好不要再鞠躬了。”听到这些,弘子感到很吃惊,她不再是原来的自我,一切都变了。武雄说要去取报纸,走开时,他向彼得露出了细微、意味深长的微笑。
  “你还好吗?”彼得关心地问。他不敢过于频繁地向武雄询问她的情况。一周来,他一直都在为她担心,现在见到她,他感到轻松了许多。她似乎很疲劳,有点苍白,又瘦了一些,看上去更加弱小。
  “我很好,彼得君。”说着,她又想鞠躬,但这次她想起叔叔提醒她的话。
  “武雄说的对。”彼得温柔地说,“我的一个日本朋友告诉我,他祖母在周一晚上已将日本国旗烧了,她害怕找麻烦。”
  “那样做很愚蠢。”说这话时,弘子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语气会那么像她的父亲。
  “并不一定,战时人们都疯狂了。你还回去吗?”他担心地问,“我是说回到圣安得鲁学院。”他已听武雄说,弘子的父亲要弘子留在加利福尼亚,就是能返回日本也不回去。彼得认为返回日本已经不可能。“校方是怎么跟你说的?”
  “校方说我可以再回学校上课,还说如果同学对我不好,校方很抱歉。”
  彼得担心弘子在学校说错了什么,她说没有,他点点头。
  “你怎么能保证她们以后不再那样对待你?”
  “她们可能不会有什么改变,可我不能一直那么胆小。我必须拿出勇气来,回去面对现实。”她微笑地看着彼得。她觉得当自己用日语说出“胆小”和“勇气”时,似乎心里已经勇气十足。她知道她必须勇敢起来,她不能让家庭失去荣誉,她要自尊自爱,决不能生活在懦弱之中。彼得听到过日语中“勇气”这个词,它指的是武士参加战斗时所具有的勇气。“我要回去,彼得君,我并没有与美国作战,我不与任何人作战。”她的脸上放出光彩。他被她深深地吸引住了,她像一块磁石,将他紧紧拉住,不能脱身。
  “你这样说我很高兴,”他轻声地说,“我也不会与任何人为敌。”至少现在不会。他和学校教务部门谈过,如果情况不发生变化,他会完成这个学年的工作,然后参军。斯坦福大学给他一项研究项目,所以他们不会撤消这个专业。
  “他们不让你再多教几天课,真糟糕。”弘子惋惜地说。“要是你走了,武雄叔叔会很累的。”她用无奈的目光看着他。他拉起她的手。“打仗很危险,彼得君。”然后,弘子告诉彼得说,裕二参加了日本空军。话刚刚出口,弘子突然感到有些异样,她所爱的人竟会分别加入战争的双方。这真不幸。
  不久,大家都进屋来了,彼得留下来吃晚饭。晚饭后,她和彼得出去散步,还带着小狗,活泼的莱西跟着他们东颠西跑。他们漫步在熟悉的街道上,路过邻居的房子时,她想起礼子所说的话。礼子说就是在邻居中也有了一些细微的反应,她家的两个邻居突然对他们态度冷淡,那两家有两个儿子当了兵。肯也有几个朋友的哥哥报名参军。礼子照顾的病人也要求她离开病房,他不需要日本人来照顾他。她气愤得真想杀了他。那个病人岁数不小,脾气古怪,礼子也就不与她计较。另外一名护士遇到了同样的问题,她的病人是个年轻的夏威夷妇女。
  “他们也很难接受这些。”彼得提到弘子的表亲。“开始时,人们总会有些反应,我估计到后来就会好的。不会永远这样的。人们很愤怒,这可以理解。我们受到了空袭,所以每当看到日本人,他们就会想起珍珠港。”
  “但我的亲戚是美国人。”她不同意。他当然也知道。
  “当然。但有些人不知道。可能他们一看到日本人的面孔,就会想起袭击,就会愤怒。你的表亲和我一样,都是美国人。”
  “我是唯一的敌人。”弘子伤心地说,抬起头来看着彼得。他将她拉过来,拥抱她,吻她。
  “你不是我的敌人,弘子君……你永远也不是。”还没有一个女人像她这样让他感到难以离开。就在本周,他终于和卡洛琳提出分手,但他们之间的最后谈话却出乎他的意料。他请她吃饭,想解释他提出分手的原因。还没等他说出口,她就建议他应在斯坦福大学换个专业。“换个专业?去教生物?”他感到这话很可笑。“为什么?”他不明白她到底想说什么。她说,按照美国人的做法,应该在今后拒绝和武雄合作,或者干脆让校方解雇武雄。
  “你疯了吗?”他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田中武雄是学校有名气的老师,极为优秀。
  “可能,但他是敌人,”她坦白地说。“他应该被驱逐出境。”
  “驱逐到哪儿去?老天,他在这儿生活了二十年。如果他愿意,他就能加入美国国籍。”彼得对她的话感到怒不可遏。接着卡洛琳又提到了弘子,认为她可能被捕,被投进监狱,然后可能被枪毙,为那些死于珍珠港的人们报仇。
  这是彼得听到的最激进、最疯狂的想法。但当卡洛琳提到弘子时,他再也按捺不住了,他感到震惊。
  “你怎么能这么说?你怎么能相信报纸上的胡言乱语!我根本不相信上周有飞机来袭击西海岸,要是有的话,他们早就会轰炸了。人们都已经灵魂出窍、疯狂到了失去理智程度,还有那个狗屁德·威特将军!可是你怎么也这样讲,卡洛琳,我不理解。”她很固执,没有任何办法消除她对美籍日本人的疯狂观点。他知道,与她吵也无济于事,但他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这仅仅是出于对朋友的忠诚。他对她说,因为她的这种想法及出于其他一些一时来不及解释的理由,他以后不想再见到她。
  卡洛琳看上去好像得到了解脱。她直截了当地说,任何同情日本人的人都是敌方间谍。他简直不敢相信她能说出这样的话。当他坐到车里时,忍不住大笑起来,并在第二天早上向武雄转述了她的观点。可武雄既不感到好笑也不生气,他认为卡洛琳的观点仅仅是大洋中冰山露出的一个小尖顶。
  “我想我们马上就会听到很多人这样说的。这是面对恐惧时人们会做出的自然反应。”
  “但那很可笑,你已经不是日本人了,我为你工作差点使我成了间谍。现在,武雄,你得承认这事很滑稽。”
  “我不认为这事滑稽,我们都须格外小心。”
  他将这些请况告诉了礼子。他们在周日吃晚饭时又讨论了这件事,但彼得仍然认为武雄有些过分谨慎,他告诉弘子不要再鞠躬便是表现之一。武雄则认为尽可能不要让人看出她是外国人是很重要的。他对自己的孩子就不用那么担心,因为他们是第一代或第二代日本移民,美国是他们的故乡。
  彼得和弘子在晚饭后带着小狗出去散步时,又重新提起这个话题。
  “武雄叔叔非常紧张。”弘子小心地向彼得说,开始带着莱西往回走。“我想他是在担心战争。我们都被卷入了战争,我们必须非常努力,给大家做个榜样。”他也听到过有人这样讲,那些生活在美国的日本移民此时感到他们应该向人们证明他们是好人,这不是他们的过错。但在长相上,不论他们出生在哪里,所有的日本人看上去都一样,都被人们看成是敌人。这显然不公平,这对弘子来说就更加危险,因为她是日本国籍。他担心她回到学校后会发生什么事情。随着人们反日情绪的不断高涨,人们的亲属、兄弟、男朋友去当兵打仗,她的同学们对她会产生越来越多的憎恶之情。
  “如果你回到学校,就会陷于危险的境地,我不希望你回去。”他坚定地说,他想保护她。她惊奇地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他说的是真心话。
  “她们都是女孩。”弘子微笑着说。她们不能把她怎么样,大不了也就和以前一样,伤害她的感情罢了。
  “好好想一想,弘子,你没有必要回去。”
  “你过于担心了,”她又冲着他微笑。“和武雄叔叔一样。我很坚强。”她年轻、温柔,她不会给她父亲的脸上抹黑,她不会放弃学校,不会退学。
  “我相信,小武士。”他逗了她一句。莱西冲别的狗叫了起来。“可能你的勇气有好处,高岛小姐。”她笑了起来,和他在一起,她觉得轻松、愉快。他们之间没有国籍和民族差异,虽说他们两国之间在进行战争,但对他们却没有什么影响,他们是两个个人。弘子说世界不能像他俩这样相互理解,真是可悲。
  彼得同意她的想法。他们慢慢地走回家。路上,彼得看到一个邻居从窗内向外偷偷地看他们,一脸的怒气。彼得想不出他俩到底哪儿得罪了邻居,也许是因为刚才狗的叫声。可当他看她时,他才知道邻居在看什么:一个是日本人,另一个是白人。这就是问题所在。事实上,这个问题早已存在,现在只不过是更加明显罢了。
  一边走着,他一边想,如果有很多人都像他们一样,如果有日本朋友的人都被流放或者被隔离,那么情况会怎么样。他开始相信刚刚和他分手的那个女孩所说的话不仅仅是代表她自己。他不怕因所交的朋友而被放逐,他觉得,值得为他和武雄之间的友谊而牺牲自己,他还要冒着风险和弘子接近。
  “你在想什么,彼得君?”在走过最后一家邻居的房子时,弘子轻轻地问。“你看上去很严肃。”尽管在学校遇到那么多的问题和烦恼,她的英语已经有了很大长进。
  “在想现在人们都发疯了,人们的这种恐惧会最终导致危险的出现。别单独外出,一定要和礼子,或武雄,或和我在一起。”他微笑着说,她笑了起来。
  “你会保护我,彼得君。”
  “那只有你能按我说的做才行。”他的话好像出自小孩之口。
  他们在寒冷的空气中走进了田中家的房前花园。
  “你要告诉我怎么做?”她开起了玩笑。他喜欢她的玩笑。
  “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个。”他先是伏在她脸旁悄声说,然后就一下子将她拉进自己的怀抱,在门廊里吻她。这儿没人会看见,很安全。和往常一样,他的吻使她透不过气来。她也同样吻他,让他也透不过气。他们走进厨房时显得有些衣冠不整。
  礼子和武雄对他们的表现并不像以前那样同情。武雄看着他们,要他们格外小心。彼得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点了点头,几分钟后便告辞离开。她的叔叔没对她说什么,但她感到了他们的关心,然后就上楼和萨莉休息去了。
  他们已经发现了彼得和弘子之间的关系,不管他们这两个年轻人做得多么秘密。他们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密,尤其是在战争爆发后。武雄和礼子还没有同意,但他们知道,他们不是不喜欢彼得,他们是在为他担心。出于同样的理由,他们要弘子第二天不要再穿和服,现在不能让她引起人们的注意,不能提醒人们她是个日本姑娘。弘子没有反对,不过将和服收起来使她感到伤心。她的和服很漂亮,她觉得穿西式服装特别别扭。除了几件之外,她觉得西式服装都很难看。
  萨莉喜欢看弘子穿西式服装,还特意为弘子买了一双皮鞋,送给她做圣诞礼物。
  那年的圣诞节,人们过得异常平静。和往年一样,武雄带着肯去砍圣诞树。尽管每天传来的消息都很糟糕,但他们看到所有的日本家庭都很平静。圣诞节的前两天,日本占领了威克岛。圣诞节当天,日本占领了香港。田中一家的圣诞节过得也很平静。然而,彼得的到来,使武雄感到意外。他珍视他们之间的友谊,但认为彼得这样做使他很难办。在过去的两周里,即便是在学校,为了不给彼得造成麻烦,武雄一直在努力和他保持一定距离。
  “不要把自己和我们扯到一起,”武雄那天下午对彼得平静地说,“这样做不值得。总有一天,人们会习惯于所发生的事情,但现在,人们的情绪很难控制。”这样做不仅仅会影响他自己,他懂得这些。田中家吸引着彼得,因为来这儿能见到弘子,武雄知道彼得真心地爱着她。可是,目前形势很糟糕,甚至会威胁到彼得自身。
  圣诞节夜里,当大家都去睡觉后,彼得将一枚很小的银戒指戴到弘子的手指上。这是件小礼物,仅仅是代表他感情的信物。他给弘子买了一条真丝头巾,几本他在书店找到的旧日语诗集,还为她写了一首日本徘句体诗。他送给她这枚戒指以表示他的心情,希望有朝一日能和她分享这件礼物。这枚维多利亚式的戒指环部非常纤细,戒指上端刻着两颗心。他是在一家古玩店买到这枚戒指的。戒指很小,他想别人可能看不出来。
  “你对我太好了,彼得君。”她几乎透不过气来。他吻了她的手指。
  “你不能再来看我了,武雄是对的。”她已失去了和服和向他鞠躬的特权,现在她还必须失去任何对他尊敬的表示。彼得没有和她争辩。
  “为什么大家都害怕和服,甚至害怕一个小女孩?”那天上午她和苔米去了一家商店,有人出口不逊。她和苔米赶紧跑开。礼子的一个朋友告诉她说,街上那家她们常去购物的商店对日本人充满敌意。他们不卖给她们东西。
  “我们是美国人,不是日本人。”弘子和她赶快离开时,苔米眼里流着激动的泪水说。她看着表姐,希望能找到答案。但弘子此时回答不了她的问题,她很吃惊,那个男人居然会伤一个孩子的心,她对此极为忿怒。
  “这是因为你和我在一起,苔米,我是日本人。”弘子终于找到了答案,但这个回答似乎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她还是个孩子,自己也仅仅是个女人,不是战士,不是军人。
  “人们还得害怕一段时间,然后才能忘掉一些,到那时,情况就会有所好转。现在,你们都必须非常敏感、非常小心!”彼得提醒她。
  “要是人们不再愚昧了,我还能穿和服吗?”她问他,可一时也觉得这个问题有多荒谬。他笑了起来。
  “总有一天我们会去日本的。那时你就能再穿和服了。”但是他原订明年夏天去日本拜访她的父亲和家庭的计划已被珍珠港的大火给烧毁了。她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到家乡去。想到这儿,她的情绪很低沉。现在,她很想念家人,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到他们,这使她更加依赖彼得。那天夜里,彼得吻她时,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到了六月份,他就会去当兵参战。现在,他们要珍惜每一寸时光。会有很多次这样的时光,她会像串珍珠一样将它们串起来,用手指去数它们,直到他回来。他会平安回来的,她祈祷。当他再次吻她时,她摸着那枚戒指,向自己保证,总有一天,他会拜访她父母的。现在,他们所能做的就是在一起珍惜现在,等待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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