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四)


  园子以及园子的祖母、母亲多次来信要我去玩。我写信给园子说,住在你伯母家受拘束请找家旅馆。她把那村的旅馆打听了一遍,要么是政府机构的临时办公点,要么软禁着德国人,都不能留宿。
  旅馆——。我空想开来。它是我少年时代以来的空想的实现。它还是我曾经迷恋的爱情小说的不良影响。这样说来,我考虑问题的方法有些像堂·吉诃德。骑士故事的沉溺者,在堂·吉诃德的时代,有许许多多。然而,若要那么彻底地受骑士故事的毒害,则需要始终是一个堂·吉诃德。我也并不例外。
  旅馆。密室。钥匙。窗帘。温柔的抵抗。战斗开始的默契。……这时,只有在这时,我应该是可以的。应该如天赐我灵感一般,在身上燃起正常的状态。我应该像着了魔似地一变而成为别人,成为真正的男人。只有在这时,我应该能够毫无顾忌地拥抱园子,尽我的全部能力去爱她。疑惑与不安全部拭去,我应该能够由衷地说出:“我爱你!”应该从当天开始,我甚至能够走在空袭下的街道上放声吼叫:“这是我的恋人!”
  所谓非现实的性格中,弥漫着对于精神作用的微妙的不信任感,它往往把人引向梦想这一不道德的行为。梦想,并不像人们所认识的那样是一种什么精神的作用。应该说,它是逃避精神的。
  ——但是,旅馆之梦从前提上没能实现。园子再次来信说,所有的旅馆都不接客,就住家里吧。我回信答应下来。和疲劳相似的安心感占据了我。尽管我爱胡思乱想,也无法将这种安心曲解为死心。
  6月12日,我出发了。整个海军工厂破罐子破摔的气氛日益浓厚。为了请假,随便找个借口就得了。
  火车,脏而且空。为什么对战时火车的记忆(那一次愉快的旅行除外)都这样凄凉?我这次也同样忍受这凄凉的孩子般的固定观念的肆虐,承受了火车的颠簸。所谓固定观念,是指不和园子接吻坚决不离开X村的想法。然而,人们和自己的欲望生出的畏难情绪都镇时所充满的矜持的决心与着是两码事。我觉得自己像是去盗窃,像是在老大的强迫下而勉强去行窃的胆小的走卒。被人爱着的幸福针刺着我的良心。我所追求的东西,或许是更加决定性的不幸也未可知。

  园子把我介绍给了她的伯母。我大模大样。我拼命努力。我似乎觉得众人在缄默中议论“园子怎么喜欢上了这个男的?活脱脱一个煞白脸大学生,究竟好在哪里呢?”
  我没有像那次火车上一样采取排外的做法,目的是想获得大家的好评。有时辅导园子妹妹的英语,有时附和附和祖母关于柏林的回忆。奇怪的是,这样反倒觉得离园子更近了。我当着她祖母、母亲的面,多次与她交换了大胆的眼神。吃饭时,我们的腿在饭桌下相蹭。她也渐渐迷上了这种游戏,每当我听厌了祖母的罗嗦,她就会靠在梅雨阴天下绿意尤浓的窗口,从祖母的身后,手指夹起胸前的大徽章,用只有我才能看见的手势摇给我看。
  她那半月形衣领上方的胸,白极了。白得叫人清醒!从她这时的微笑中,能感觉出曾经染红过朱丽叶面颊的“淫荡之血”。有一种仅仅适于处女的淫荡。它和成熟女人的淫荡不同,宛如微风令人陶醉。它是某种乖巧的坏嗜好,比方有人说“我特爱胳肢小娃娃”之类的嗜好。
  我的心忽地沉醉于幸福,就在这一瞬间。已经许久许久,我没能靠近幸福这一禁果了。然而,它现在正以悲凉的执拗诱惑着我。我感到园子如同深渊。

  这样一天天过去,再有两天我就要回海军工厂了。可是,我还没有履行给自己下达的接吻的义务。
  雨期的稀薄之雨笼罩了高原一带。我借了辆自行车去邮局发信。园子躲避军队征集而去政府机关的某办公室上了班。她准备下午偷个懒回来。两人说好了在邮局碰头。濛濛细雨打湿了生锈的网球场四周的铁丝网,里面人影皆无,显得格外寂清。一个骑自行车的德国少年,闪动着他潮湿的金发、潮湿的白手,紧贴着我的车旁驶过。
  在古色古香的邮局只等了几分钟的光景,就发现室外微微亮起来。雨,停了。这时间歇性的晴,故弄玄虚的晴。云,并没有散开,只是发亮了,变成了白金色。
  园子的自行车停靠在玻璃门的对过。她胸脯起伏,喘息间,淋湿了的肩膀上下抬降。但是,在那健康面颊的红晕中,她笑逐言开。“好,马上给我冲!”我感到自己像一只被如此唆使的猎犬。这个义务观念仿佛是恶魔的命令一般。我跳上自行车,和园子并头骑出了X村的干道。
  我们穿越了枞树、枫树、白桦树的林间。树上落下明亮的水滴。她那随风摇曳的乌发美极了。矫健的双腿惬意地旋动脚蹬。看上去,她就是“生”的本身。我们骑进现已废弃了的高尔夫球场的入口,下车,沿着高尔夫球场走在湿润的小路上。
  我像新兵一样紧张。前方有片小树丛。树阴处正合适。到那里约有50步。前20步,主动搭讪几句。有必要消除紧张情绪。后30步,可以说些无关紧要的话。50步,到了地方。扎下自行车。然后眺望一下山景。这时,把手搭在她的肩上,你要低声说:能这样,真像是在做梦!于是,她含糊地应了一声。这是,你肩上的手要用力,把她的身体转向你。接吻的要领,和千枝子的时候相同。
  我发誓要忠于演出。没有爱,没有欲望。
  园子就在我的臂中。她气喘急促,脸红似火,双目紧闭,嘴唇略带稚气,很美。可这依然没能激我欲望的反应。然而,我寄希望于一分一秒的变化:接吻之中,我的正常状态,我的非虚饰的爱,可能会出现。机器猛进了。谁也无法阻止。
  我的嘴唇覆盖了她的嘴唇。一秒过去了,没有任何快感。二秒过去了,结果同样。三秒过去。——我全明白了。
  我撤开身体,瞬间,投向园子哀切的一瞥。她若是看到了我这时的眼神,她应该能够读出无可言喻的爱的表示。那是一种对人类来讲谁也无法断言能不能做到的爱。然而,她由于羞耻和纯洁的满足感而崩溃了,只是泥人似的伏首不语。
  我默默地服侍病人似地挽起她胳膊,向自行车走去。

  必须逃离。必须尽快逃离,早一刻也好。我焦虑不安。我惟恐别人发现我闷闷不乐的脸色,装得比平素还要快活。晚饭时,我的这种幸福模样和园子那一眼可见的直楞楞的出神状态显示出了过于吻合的巧合,结果反倒于我更加不利。
  园子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水灵了。她的容貌中本来就有一些像故事的地方,一种故事中出现的、热恋之中少女的风情。亲眼看到她纯真的少女之心,我无论怎样假装快活,也渐渐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根本无资格拥抱如此美丽的灵魂。于是,说话也不由得吞吞吐吐,因此招来了她母亲关切我身体的问候。这时,园子以她可爱的敏捷领会洞察了一切,再次摇动大徽章鼓励我,发出了“别担心”的暗号。我不禁报以微笑。
  大人们面对这旁若无人的微笑的传递,一个个露出了半是愕然半是困惑的脸。大人们的脸从我们的未来中看出了什么?想到这里,我又一次不寒而栗。

  第二天,我们又来到了高尔夫球场的同一个地方。我看见了我们昨天留下的痕迹——被践踏的黄色野菊花的草丛。草,今天干枯了。
  习惯这东西很可怕。我又接了吻,尽管事后它那么折磨了我。当然这一次是面对妹妹似的接吻。不料,这次接吻反而失去了乱伦的味道。
  “下次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您?”她说。“这个嘛,假若美国不从我在的地方登陆的话,”我答道,“再过一个月我又可以请假了。”——我希望,岂止是希望,简直是迷信般的坚信:在这一个月中间,美军将从S湾登陆。因而我们将被驱使组成学生部队并全部战死沙场。不然,谁也没有想到的巨型炸弹,会把我炸死,而不论我身在何处。——这也许是我偶然间预见到了原子弹吧。
  接着,我们朝着向阳的斜坡走去。两棵白桦树像心地善良的姐妹一样,把身影洒在斜坡上。低头走路的园子说:
  “下次见面时,给我带什么礼物来呀?”
  “要说我现在能带的东西……”我不得不装糊涂,说,“要么是做坏了的小飞机,要么是沾满泥土的铁锹,再没别的了。”
  “不是有形的东西。”
  “那是什么呢?”——我被追到这地步,越发装起糊涂来,就说,“真是一大难题。在回去的火车上我好好想想。”
  “是的,您好好想想。”——她奇怪地以带有威严和沉着的声音说:“讲定了,下次要带礼物来。”
  说“讲定”时,园子加重了语气。我只得马上一虚张声势的快活来保护自己。
  “好!咱们拉勾。”我居高临下地说。这样,我们拉了看去天真无邪的勾。可是,忽然间儿时感受到的恐怖在我的心中再次苏醒。那是一种传说在孩子的心灵上造成的恐怖,说是一旦拉了勾,如果不遵守诺言手指就要烂掉。园子所说的“礼物”,不用明说也清楚,意味着我的“求婚”。所以,我的恐怖是事出有因的。我的恐怖和夜间不敢自己去厕所的孩子到处可以感受到的恐惧一样。
  当晚刚躺下不久,只见园子用我住室门口的帷帐半遮身体,以怄气似的口气求我再迟一天回去。我唯一的反应是,在床铺上惊讶地凝视她。原以为自己算计精确,不料,因为第一次的失算一切都完了。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判断盯视着园子的我的现实感情。
  “一定要回去吗?”
  “一定。”
  我简直是愉快地答道。伪装的机器又开始了表面打滑般的旋转。虽然这只是逃避恐怖的愉悦,然而,我却把它解释成为可以迫使她着急的、新权力的优越感带来愉悦。
  自我欺骗现在是我的救命索。负伤的人不一定要求临时绷带的清洁。我想,最低限度要用使惯了的自我欺骗制止住流血,然后再跑向医院。我喜欢把那吊儿郎当的工厂想象成军纪严明的兵营,明天早晨如不返回很可能要被关严重禁闭似的兵营。
  出发的早晨,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园子,如同游客观看将要离开的风景点似的。
  我知道一切都已结束。尽管我周围的人都以为一切才刚刚开始。尽管我也委身于周围的和蔼的警惕气愤中并意欲欺骗我自己。
  另外,园子的平静的表情让我不安。她又是帮我装包,又是在房间里到处查看以免忘下什么。其间,她站到了窗口处,眺望着窗外,一动不动了。今天又是个阴天,今晨是个嫩绿醒目的早晨。不见身影的松鼠沿树梢穿过,只留下了树梢的颤悠。园子的背影里,充满了既沉静又天真的“等待的表情”。置之不理这表情而走出房间,如同壁橱大开步出房间一样,对于严谨的我来说是不能忍受的。我走上前去,从身后温柔地抱住园子。
  “您一定会再来的,是不是?”
  她的预期快活而且坚信不疑。听上去,与其说是对于我的信赖,不如说是对于超越我的、更深层次之物的信赖,她的话基于此。园子的肩没有颤抖。她那用花边遮饰的胸脯,喘息急促。
  “多半吧,只要我还活着。”
  ——我对做出这种回答的自己感到恶心。因为,这个年龄层的人最最喜欢说:
  “当然要来!我一定排除万难来看你。安心等着吧。你不就是我未来的妻子吗?”
  我对事物的感觉和考虑,随处都表现出这种奇异的矛盾。我明白,促织自己说出“多半吧”这种不干脆话语的,不是我的性格之罪,而是性格以前的东西作的孽,也就是说不是我个人的原因,正因为这样,我才对多少属于我的原因的那部分,经常保持滑稽般的健全和常识性的训诫态度。作为始于少年时代的自我磨练的继续,我曾经认为:死也不能当那种黏糊糊的、不像个男子汉的、好恶暧昧的、不知道爱却只希望被爱的人。诚然,这对于是我的原因的那部分,是一种可能的训诫,然而,对于不是我的原因的那部分,它则是根本不可能的要求。眼下面对园子采取一是一二是二的态度,即使我有大力神萨姆逊之力,自然也难以企及。现在映入园子眼中的、符合我性格的一个黏黏糊糊的男人的影象,激发了我对此的厌恶,使我认为我的整个存在一文不值,把我的自负击得粉碎。我变得既不相信自己的意志也不相信自己的性格,至少不得不认为与意志相关的部分是假的。然而,这种重意志的想法,自然也是近于梦想的夸张。即便是正常人,也不可能完全依靠意志行动。就算我是个正常人,我和园子也并非完全具备能过上幸福生活的结婚条件,说不定这个正常的我也要作出“多半吧”的回答。就连如此易懂的假定也故意视而不见的习惯,沾上了我。如同不忍放弃每一次折磨我自己的机会似的。——这是无路可逃者驱使自身走向自认倒霉的安居之地的惯用伎俩。
  ——园子以平静的口吻说:
  “没事的。丝毫伤不到你的。我每晚都求神灵保佑呢。我以前的祈祷都挺灵的。”
  “真够虔诚的。难怪你显得这么安心。简直可怕。”
  “为什么?”
  她仰起黑亮而聪明的眸子。碰上这无忧无虑、纯洁无瑕、提问一样的视线,我立即心乱如麻难以回答。我本想晃醒她,冲动地晃醒看上去沉眠于安心之中的她,但是,园子的眸子反而摇动了我那沉眠于内心的东西。
  ——要去上学的妹妹前来告别。
  “再见!”
  小妹要和我握手,但她用小手猛地胳肢了一下我的手掌,逃到门外,在透过稀薄枝叶的阳光下,高高举起有金色勾扣的红饭盒。

  园子的祖母和母亲都来送行,车站上的离别轻松天真。我们说笑着,显得若无其事。不多时,火车到了,我占了一个靠窗的座位。我满心只希望火车早早开动。
  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意外的方向呼唤我。正是园子的声音!这个迄今为止听惯了的声音,突然变成了远处传来的新鲜的呼唤,震动了我的耳鼓。“这声音确实是园子的”这一意识,像早晨的光线一样射进我的心房。我朝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她从车站人员进出的门近来,手扶着靠近月台的、火中残存的木栅栏。花格布的无扣衫中间,涌出许多条随风摆动的花边。她的眼动情地望这我,一眨不眨。列车启动了,园子似乎要说什么,可她终于没有启开些许沉重的双唇就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
  园子!园子!列车每晃动一次我就在心里呼喊她的名字。这似乎是一个无法言喻的神秘的称呼。园子!园子!这名字每重复一次我的心就刀绞一般疼痛。伴随着那名字的重复,犀利的疲劳感如同惩罚一样逐渐加深。这种透明的痛苦的性质,是绝无仅有的,难以理解的。即使我要向自己作出说明也难。因为它远远脱离了人类应有的感情的轨道,所以,我甚至难以把这种痛苦感觉为痛苦。若是打个比方的话,那就像在明亮的正午时分等待午炮响起的人,时刻已过却仍然没有听到动静而企图在蓝天的某一处寻觅到午炮响起一样的痛苦。真是可怕的疑惑。因为,全世界只有他一人才知道正午时午炮没有响。
  “完了。一切全完了。”我自言自语。我的叹息恰似考试不几个的胆小的应试生的叹息。完了!完了!出错全是因为那个X忘了解。如果先解了那个X,事情肯定不会这样。关于人生的数学,如果我有多大本领就使出多大本领,和大家用呕吐能够样的演绎法去解就好了。首先错在我卖弄自己的小聪明上。失败就失败在只有我一人使用了归纳法。
  我的迷惑和错乱太厉害,前排的乘客不由奇怪地审视我的脸色。一名身穿藏青色制服别红十字袖标的护士,另一名像是护士的母亲——一个贫穷的农妇。我觉察到她们的视线后,把目光投向护士的脸。这一来,那脸像灯笼草的红果实似的胖乎乎的姑娘,为遮羞,马上向母亲撒起娇来。
  “妈,我饿了。”
  “时间还早呢。”
  “不嘛,不嘛,我饿了。”
  “真不懂事!”
  ——母亲经不住缠,掏出了盒饭。饭盒里的东西,比起我们在工厂里难以咽下的饭还要差一大截。小护士大口大口地吃起那夹着两块咸萝卜满是山芋的饭来。哪里知道人类吃饭的习惯竟如此没有意思,我不禁揉了揉眼。不久,我找到了产生以上看法的原因:原来是我自己完全丧失了生存的欲望啊。

  当晚回到了郊外的家,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正经八百地思考起自杀来。想着想着,认为太麻烦,转念觉得好滑稽。我先天缺乏失败的嗜好。况且,在那如同丰硕的秋收一样的死人堆里,什么我身边的数不尽的死:战祸之死,殉职之死,在前线病死、战死、轧死的某个死人堆里,不会不预先定下我的名字。死刑犯人不用自杀。想来想去这是个不宜自杀的季节。我等待着什么东西杀死我。可是,这和等待着什么东西放自己一条生路是一样的。
  我回到了工厂。两天后,收到园子热情洋溢的信。这是真正的爱。我感觉到了妒忌,感觉到了人工珍珠从天然珍珠那里感受到的那种无法忍耐的妒忌。话虽这么说,可是普天下有对爱着自己的女人,因为被她爱的缘故,而感觉妒忌的男人吗?
  ……园子和我告别后骑车上了班。因为总是发愣,有几次把文件整理错了。同事们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回家吃过午饭后,上班顺道又拐向了高尔夫球场并扎下自行车。她看了长有黄色野菊花的地方,见还是一片被踩的老样子。接下来,看见火山的山脊,随着山雾的退去而逐渐把带有明亮光泽的黄褐色推向四周。还看见浓雾仿佛要再次从山谷升起,那两棵模样温存的白桦树的树叶若有些许预感似地抖动了。
  ——当我正在火车上为逃避自己种下的、园子对我的爱而殚精竭虑的同一时刻内,有几瞬我曾委身于可能最接近诚实的可爱的口实而心安理得。这口实是“正因为我爱她,所以我才必须逃避她”。
  之后,我向园子写了几封调门既没有提高也看不出冷淡的信。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草野被批准第二次会面了。我接到通知,说是草野一家要再次去部队探望一移驻东京的草野。怯懦促使我同往。不可思议的是,下了那么大的决心非逃避园子不可的我又要非见她不行了。我们见了面,面对着丝毫未变的她,我发现了彻底改变了的我。我一句玩笑也说不出。从我的这种变化中,她、她的哥哥、她的祖母和母亲仅仅看出了我的拘谨。草野露出了一贯亲切的目光对我讲的一句话,使我战栗。
  “最近要向你发严重通牒,好好等着吧。”
  ——一周后,我利用厂休日回母亲住处的时候,那封信到了。一看就是出自他的手,幼稚笨拙的字体显示出由衷的友情。
  “……园子的事,举家都很认真。我被任命为全权大使。事情虽然简单,但想听听你的想法。
  大家信赖你。园子更不待言。家母甚至在考虑何时举行婚礼。我以为,婚礼暂且不论,眼前定下婚约的日期并不为早。
  当然,这全是我们家单方面的估计。总之,要听听你的意见。我们说好了,两家之间的商谈要在这以后。话虽这么说,也丝毫没有想束缚你意志的意思。只是听到你的真实想法后才能安心。即便你回答‘NO’也绝不会怨恨恼怒以至累及你我之间的朋友关系。‘YES’自然皆大欢喜,但‘NO’也绝不生气。希望得到你无拘无束的坦率的答复。衷心希望不要碍于‘义’和‘理’以及进展情况。作为挚友,期待着你的答复。”
  ……我不禁愕然。我担心读信的时候是不是被人看见而环顾四周。
  自以为绝不可能发生的事发生了。对于战争的感觉和看法,我和他们家可能迥然不同。怪我没有把这一点考虑进去。才21岁,学生,去了飞机制造厂,而且在持续的战争中长大,我把战争的力量看得过于非现实。哪怕在如此激烈的战争的悲惨结局中,人们营生的磁针依然准确地朝着一个方向。就连我不是也一直认为自己在谈恋爱吗?怎么就觉察不到这一点呢?我古怪地微笑着,把信又读了一遍。
  于是,极其习惯的优越感掠过我的心头。我是胜利者。我在客观上是幸福的,谁也无可非议。那么,我也应该有权蔑视幸福。
  尽管不安和坐卧不宁的悲哀堵塞了胸口,可我还是把狂妄讥讽的微笑贴在了自己的嘴角。心想,跳过一条小沟就得了。把过去的几个月全当成胡闹就没事了。认为压根儿就没有爱过园子那个丫头片子就可以了。认为自己只不过是受了小小的欲望的驱使(撒谎!)骗骗她的,就完事了。拒绝,还不容易?只是接吻,并不承担责任。
  “我不爱什么园子!”
  这个结论使我十分得意。
  太棒了!虽然不爱却诱惑了一个女子,待对方爱火燃起时,一脚踢开不理不睬。我变成了这种人。这样一个我,距离诚实的道德家的优等生,是何等的远啊。……可是,我不会不知道。世上是没有哪个色鬼肯不达目的就抛弃女人的。……我闭上了眼睛。我像一个顽固的中年妇女一样,染上了不爱听的话紧紧掩耳的习惯。
  下面只剩下怎样想方设法去干扰这桩婚姻了。如同干扰情敌的婚姻似的。
  我打开窗户,呼唤母亲。
  夏季的强烈阳光在大菜园的上方闪耀。番茄园和茄子园把干燥的绿色针对性、反抗性地扭向太阳。太阳把熟透的光线在强劲的叶脉上涂抹了一层。植物的阴暗生命的充溢,在一望无际的菜园的光耀之下服输了。远方有片树林,其中的神社把阴暗的面孔朝向这方。偶尔有辆郊区电车,弥漫着松软的震荡,从对面的看不到的洼地通过。只能看到被触电杆轻躁地拥退过够的电线,每次都懒洋洋摇动迸出点点亮光。它将春季的厚云层抛在身后,有意无意地,一时间毫无目的地摇动着。
  有人头戴蓝绳打结的麦秸草帽,从菜园的正中央站起身。是我母亲。舅父——母亲的哥哥——的草帽,并不向后扭转,而像棵弯腰的向日葵一样一动不动。
  自从开始了这里的生活,皮肤晒黑了些的母亲,远远看去,雪白的牙齿特别醒目。她走到能够听见声音的地方,发出孩子似的声音,喂喂叫起来。
  “什……么……事?有事就过……来……!”
  “大事。你来一下。”
  母亲不悦地慢腾腾走过来。手提的篮子里,放着成熟的西红柿。不多时,她把盛西红柿的篮子放在了窗台上,问我究竟有什么事。
  我没让她看信,只是把主要内容说了说。说着说着,我搞不清为什么叫母亲来了。这不是为了说服自己在不停地讲吗?什么爸爸神经质嘴又碎,如果住在一起,要成为我妻子的那个人肯定要吃苦啦;什么因为这个原因而另外安个家吧,房子又没有着落啦;什么我们家是传统型,园子家是明快的开放型,家风不合啦;什么从我自己来讲也不想过早结婚吃苦受累啦……我满不在乎地摆出了一大堆司空见惯的不利条件。我希望母亲坚决反对。可是,为人平和宽厚的母亲没怎么深思就插话说:“怎么,你的想法挺奇怪呢。”又说,“那么,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喜欢还是讨厌?”
  “这……我也……”我吞吞吐吐,“没怎么当真,一半是闹着玩的。可对方当真了,真难办。”
  “如果是这样,没问题。尽快明确态度,对双方都有好处。总之,那是一封简短的探询你意见的信对不对?回封信说明态度就是了。……妈妈要走了。这么着可以了吧?”
  “咳。”
  ——我轻轻叹了口气。母亲刚走到有玉米秆挡道的柴门旁,马上折转身,碎步来到我站的窗口前。脸色与方才不大一样。
  “哦,你刚才的事,”母亲多少像路人似的,用女人看陌生男人的、时的眼神看着我,“……园子,你,莫非……已经……那个了?”
  “瞎说,妈,你也真是的。”我笑了。我觉得出生以来从没发出过这么辛酸的笑,“你认为你儿子会做出这种混事?我,这么不值得相信?”
  “明白了。妈也是怕万一呢。”母亲又恢复了明朗的表情,不好意思地否定了。“做母亲的,就是专门为了担心这事才活在世上的。没关系了。妈相信你。”

  ——我当晚写了一封总觉得不太自然的婉转拒绝的信。我写道,事情来得太突然,暂时,我还没有想到这一步。次日早上回厂途中,我顺道去了邮局。负责快件的女人见我的手在抖,颇为诧异。我凝视着那封信被她用粗糙的脏手事务性地盖上了邮戳。看到我的不幸遭到事务性的对待,安慰了我。
  空袭转移到了对中小城市的攻击。看来,基本上没有了生命的危险。学生们中间有投降一说。年轻的副教授发表了暗示性的意见,力图哗众取宠。他陈述播具怀疑性的见解时,总是得意洋洋地鼓起鼻翅。每见此壮,我变在心里说:“我才不上你的当呢。”另一方面,我对一群仍旧相信胜利的狂信者也投以白眼。战争胜也好败也罢,我统统无所谓。我只是,希望转世再生。
  病因不明的高烧迫使我回了家。我盯视着似乎在旋转的天花板,像念经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叫着园子的名字。当终于可以下床时,我听到了广岛覆灭的消息。
  最后的机会到了。人们私下议论着“接下来是东经”。我白衬衣白裤头,在街上到处转悠。到了破罐子破摔的尽头,行走的人们反倒表情明朗了。一刻一刻,平安无事。有人给膨胀的气球加力时,总想着“要破了,要破了”。所到之出,都充满了类似这种情景的明快的激动。然而,一刻一刻,平安无事。假如这种日子持续十天以上,人必定发疯。
  一天,潇洒的飞机穿过马马虎虎的高射炮的炮击,从夏日的天空投下传单来。那上面写着日本要求投降的消息。当天傍晚,父亲下班后径直来到了我们郊外临时的家。
  “喂!传单上说的是真的。”
  ——他穿过院子刚在走廊坐下,就开了口。然后,把说是来源可靠的英文原文的复写稿递给了我。
  我拿在手上,一眼就了解了事实。这不是战败的事实。这对于我,仅仅对于我,是可怕时刻即将来临的事实。仅听见名字就使我发抖的、然而自己一直欺骗自己说“那一天绝不会到来”的人的“日常生活”,已经不由分说地从明天起也要在我身上开始。这,就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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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网友秋树 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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