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用来维持你放荡生活的金钱,肯定不是从正路上来的。”他对我说,“你用不正当的手段取得的财富,也同样会被别人夺走。神对你最可怕的惩罚,正是任你现在心安理得地享用它。”他接着说道:“我所有的劝告对你都毫不起作用。永别了!你这忘恩负义而又优柔寡断的朋友!你这样罪恶的欢宴享乐将转眼成空;你目前暂时的好运和钱财,也终将丧失殆尽。你将独自一人,一无所有;那时,你才能体会到,原来你疯狂地迷恋的享乐只不过是过眼云烟。也只有那时,你才会发现,我爱你,随时准备帮助你。但是,从今天起,我要与你断绝一切来往,我痛恨体现在所过的生活。”
  他就是在我的房间里,当着曼侬的面,对我作了这番训诫的。说完,他起身便走,我想留住他,但被曼侬拦住了。她说,那是个疯子,必须让他走。
  但是,蒂贝尔日的话却始终索绕在我心头,挥之不去。我发觉,有许多时候,我是有心回头的,因为在我生命中最最悲惨的时刻,是他的话,让我得到一些力量和勇气。
  但曼侬的温柔很快就驱散了这件事带给我的忧伤,我们继续过着充满激情和享乐的生活。而且,财富的增加使我们的爱更加炙热了。爱神和命运女神大约从没有过比我和曼侬更幸福、更相爱的俘虏了。上帝啊!既然在人间可以享受到如此无与伦比的快乐,怎能说人间是地狱呢?但是,唉!这样的快乐的缺点就是转瞬即逝。如果它是永恒的,人们还想找寻什么其它的快乐呢?
  我们的快乐与世人的无异,所以并未持续太久;随之而来的是令人遗憾的辛酸经历。
  我靠赌博赢了许多钱,打算把一部分钱存起来。仆人们也都知道我发了大财,尤其是我的贴身仆从和曼侬的女仆,我们经常毫无防备地,当着他们的面谈及这些事。
  曼侬的女仆很漂亮,我的仆从一直爱慕着她。他们做了一番筹划决计携财物私奔。因为要对付的是既年轻又单纯的主人,所以他们知道骗我们上当很容易;于是,就将阴谋付诸实践;他们阴险的行径从此把我和曼侬逼上绝境,再也不能翻身了。
  一天,莱斯科先生请我们去吃晚餐,我们回到家时已快午夜了。我和曼侬分别叫着各自的贴身仆人,但两人都不见踪影。其他的仆人说,自过了八点,就再也没见他们在屋里出现过了;他们走之前,曾叫了人来搬走了几个箱子,说是我吩咐的。我预感到事情不妙,虽已猜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但进房间后所见到的情景还是让我大出所料:我房间的锁被橇开了,钱和所有的衣服都已不翼而飞。正当我试图理清事情发生的前因后果时,曼俄出现了,惊恐万状地告诉我,她的房间也遭到了同样的洗劫。
  这一打击实在是太残酷了,我只有用超乎寻常的理智克制自己,才不让自己哭出声、流出泪来。深恐曼侬被我的绝望所感染,我强自镇定;还尽力用开玩笑的口吻对她说,我会从特朗西尔瓦尼旅馆的某个傻瓜身上得到补偿的。然而,明显可以看出,她受此事的打击实在太大了,我因此而愈加痛苦,我强装的笑颜也不过是让她不要过于悲伤。
  “我们全完了!”她泪流满面地对我说。
  我温情地安慰她,却无济于事。因为我自己的眼泪,也暴露了我的痛苦和绝望。事实上,我们已彻底破产,甚至连一件衬衣也不剩。
  我决定立刻找人去叫莱斯科先生。他建议我立即向警察总监和巴黎宪兵队大队长报案。我马上去办了,但这却成了我更大的不幸;因为,不但我向那两位大人所做的努力没有任何结果,而且还给了莱斯科与曼侬交谈的机会,趁着我不在,他怂恿曼侬做了一个对我而言最为可怕的决定。
  莱斯科向曼侬提起了G…M…先生,这家伙是个老淫棍,对于欢宴享乐总是出手豪阔。莱斯科哄骗曼侬设想一下被那老家伙供养的种种好处。曼侬早已被飞来横祸弄得六神无主,很轻易就上了他的圈套。这笔体面的交易,在我回来之前就已经成交了;而且计划第二天就通知G…M…,将其付诸实施。我回到家时,发现莱斯科还在等着我,而曼俄已经在她的房间里先睡了。她吩咐仆人告诉我说,她需要休息,请让她独自一个人呆一夜。莱斯科给了我几个皮斯托尔后也就离开了。
  我上床时已近四点,由于始终想着要如何赚回那些钱,辗转反侧,很久才睡著,以至于醒来时已是十一二点钟。我立刻起床去询问曼侬的健康情况,仆人说,她一小时前已经和她哥哥出门去了,是她哥哥用出租马车把她接走的。尽管她与莱斯科一起出行让我觉得很奇怪,我还是强逼着不让自己胡乱猜疑,只得借看书来打发时间。最后,我再也无法克制内心的焦虑,起身在屋内不停地踱步。我突然瞥见在曼侬的房间里,有一封封好的信放在桌子上。地址表明是写给我的,而且正是她的笔迹。
  我颤抖着拆开它,里面写着如下内容:
  “我向你发誓,亲爱的骑上,你是我心目中的偶像,在这世上只有你才能让我心甘情愿地献出我的心。但是,我可怜的宝贝,难道你不认为,在目前的这种情行之下,忠诚是很愚蠢的吗?如果连面包都没有,我们还怎么能够彼此相爱呢?饥饿会使我犯致命的错误,但总有一天,我会带着对爱情的眷恋离开这个世界的。我是如此的深爱着你,请相信我。但是。请给我一些时间来积累我们的财富。啊!那是将陷入我网中的人的不幸!我工作是为使我的骑士既富有又快乐。我哥哥会把你的曼侬的消息带给你,他也会告诉你,她为了不得不离开你而哭泣。”
  我无法描述刚读完信时的心情。甚至至今我仍不明白,当初是为怎样的一种情感而激动不安。这是在某些特殊情况下所独有的感受,很难有人再有过类似的体验。我也无法向别人解释,因为他们不会明白,甚至连我自己都理不清。因为这是一种独特的感觉,与记忆中其它曾经的情感毫无关联,也无法同我们所体验过的其它感情相比较。但是,无论当时是怎样的情感,毫无疑问,这其中包含了痛苦、怨恨。嫉妒和耻辱。可是要是其中没有对曼侬的不尽的爱意,就好了!
  “她是爱我的,我愿意相信这一点,但是,”我叫着,“难道她非得像魔鬼一样对待我吗?我原本有权利要求她,但我又要求了什么呢?在为她做出了所有的牺牲之后,我还得为她做什么?然而她还是抛弃了我!这负心的人还以为只要言称她始终爱我,就可以躲得过我的唾骂!她怕挨饿!爱神啊!这是何等粗俗的情感!完全配不上我的优雅!我从未害怕过挨饿,我如此心甘情愿地为她放弃了幸福和家庭的温暖,甚至为满足她的任性而放弃了自己生活的必需品。她居然还说她爱我。你这忘恩负义的人!如果你真的爱我,便会知道该征求我的意见,而不会离开我,至少不会连再见都不说。只有我能说出被迫与爱人分离有多痛苦;愿意接受这种残酷的折磨的人,一定是疯了。”
  一个意外的来访打断了我的连连抱怨,来人是莱斯科。
  “刽子手!”我拿起剑冲他喊道:“曼侬在什么地方?你把她怎样了?”
  他被我的举动吓坏了。连忙对我说,如果在他来帮我忙时,我还用这么恶劣的态度对待他,他转身就走,再也不会踏进我家一步了。我跑到房门口,小心地关上门。
  我转身对他说,“不要以为你还能把我当傻瓜,再用那些无稽之谈来骗我。小心你的性命吧,除非把曼侬还给我。”
  “啊!你也太激动了,”他说:“我正是为此而来!我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是你根本想不到的,没准儿你还要感谢我呢。”
  我要立刻搞清楚。
  他说,曼侬素来惧怕贫穷,尤其是害怕必须一下子放弃我们的马车,她就恳请他把她介绍给德G…M…先生认识,因为她早听说他是个慷慨的人。但莱斯科不小心说漏了嘴,告诉我这完全是出自他的主意,甚至在带曼侬去之前,他就已安排好了一切。
  “今天早上,我带曼侬去了那儿。”他继续说道,“那位彬彬有礼的先生,是那样喜爱她,当即邀请曼侬一起去他的乡间别墅小住几日。而我呢……”
  莱斯科接着说:“忽然想到这对你会有什么好处。我很有技巧地暗示他,曼侬刚刚遭受了一场重大的损失。我抓住了他的慷慨大方,他立马送了曼俄两百皮斯托尔作为礼物。我说目前两百皮斯托尔固然很不错,可是,将来我妹妹还会需要更多的资助,因为自从父母去世后,她就担负起抚养一个小弟弟的责任。如果他真的认为曼侬值得他重视,就不该让她因这孩子受苦,因为她把这个孩子视为自己的另一半。这段话果然感动了他,他着手为你和曼侬租一间舒适的房子。因为你就是那个可怜的小孤儿。他还答应,要为你们配备合适的家具,每个月为你们提供整整四百里弗耳,我没有算错的话,每年就是四千八百里弗耳。在动身去乡间别墅度假之前,他就已吩咐管家去找一间房子,在他回来时把房子准备好。到那时,你又可以见到曼侬了。她请我代她问候你,并向你保证,她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爱你!”
  我颓然坐了下来,冥想着命运的奇特安排。我心绪无比纷乱,难以平静下来,我呆了许久,丝毫没有理会莱斯科接二连三的一大堆问题。正是在这种时候,荣誉和道德强烈地谴责着我的良心。我叹着气,目光向亚服,向我的家,向圣·絮尔皮斯望去,向所有那些我曾经清白地生活过的地方望去。可我现在离那种幸福的境地是多么遥远啊!我只能远远地望着这一切,如同烟云一般,虽仍让我悔恨和渴望,但却微弱得不足以激励我去努力抗争。
  我自言自语,是怎样的厄运让我成为罪人呢?爱情本是一种圣洁的情感,为何在我身上,却都变成了苦难和放荡的源头呢?是谁阻止了我平静、正直地和曼侬生活在一起?为什么我不能在获得她的爱之前娶到她呢?父亲是那样地疼爱我,如果我遵照正当的途径恳求他,难道他会不同意吗?啊!父亲自己也将会喜爱这么一个迷人的、完全配得上他儿子的女孩的!我会幸福地生活在曼侬的爱、父亲的慈祥和正直人的尊重中,而德行和正当的财富也会让我心安理得!谁知情形却远非如此!现在别人建议我做的,又是怎样卑鄙的勾当啊!什么?竟然要我去分享……但曼侬既已这样安排,我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如果我因拒绝而失去了她,那该如何是好呢?
  像是为了驱散这些令人心伤的想法,我闭着眼喊道:“莱斯科先生,如果你真想帮我的忙,我会很感激你。你实在是应该用更诚实的办法,但现在木已成舟,不是吗?我们只好充分利用你的好心,完成你的计划了。”
  莱斯科正因我的怒气和随之而来的沉默不语而忐忑不安,看到我作的决定与他原先担心的完全不一样,他禁不住喜出望外。其实,他根本就不是出放什么好心,这在后来会得到更好的证实。“是啊!是啊!”他连忙回答我说,“我可帮了你一个大忙。你会看到,好处比你所想的还多得多呢!”
  我们开始商量,当德G…M…先生见到我比他所想像的高一些、年龄也稍微大了点时,该如何防范,使他对我们的姊弟关系丝毫不起疑心。我们想不出什么更好办法,只有在他面前,装出一副乡下人的单纯样子。并让他相信,我想去当教士的,故每天都要去中学上课。我们还决定,在我第一次被允许会见他的时候,尽量穿得破烂一点。
  三、四天后,他回到了城里,并亲自带曼侬去他的管家已精』已准备好的房子那儿。曼侬立即叫人告诉莱斯科她回来了;莱斯科接着通知了我,我们一起来到她的家中。那老情人正好出门了。
  我虽然听从了曼侬的安排,但见到她时,仍然无法压抑心中的怨恨。在她面前,我显得既忧郁又颓丧。见到她的喜悦,无法替代她的背叛带给我的忧伤。但她,见到我似乎欣喜若狂,甚至还抱怨我的冷淡。我却忍不住开始数落她的忘思负义、她的不忠,并不断地叹息着。开始,她还嘲笑我的单纯。但是,当她见到我一直忧伤地望着她,以及因要违心地做一些大修自己性情的事,而痛苦不堪时,就独自进了房间、过了一会儿,我也跟了过去,发现她泪流满面,不禁问她为何流泪。
  “你应该很容易看出才对。”她对我说,“如果我的存在,只是带给你忧愁和阴郁,你让我怎么活下去呢?你到这儿已经有一小时了,对我甚至没有丝毫的温存,反而像个在后宫的土耳其大公一般,毫无感情地接受我的服侍。”
  “听我说,曼侬。”我拥抱着她回答说:“我无法向你隐瞒我内心的痛苦。我现在不说你的不告而别带给我的绝望,也不提你与我分床而居一夜后,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说,就弃我而去。当然,你的勉力很快会让我忘掉这些。”我流着眼泪继续说道:“但是,难道你以为,当我想到你要我在这屋里过的痛苦而悲惨的生活时,能不叹息流泪吗?撇开我的出身和荣誉不说,因为与我的爱相比较,它们是微不足道的;但是,难道你不认为,这份爱,看到这样的回报,或者说看到被一个冷酷的情人如此残忍地对待,正在痛苦地呻吟吗?…·”
  曼侬打断了我的话,说:“等等,我的骑士,情不要用你的这些指责来折磨我,刺痛我的心。我知道是什么让你如此伤心。我原本还抱有一丝希望,希望你会赞成我积累财富的计划。就是为照顾你的敏感,才没让你从一开始就参与进来;现在,既然你不赞同,我就放弃好了。”
  她又接着说道,她只要求我当天晚上讨好G··M…一下。她已从她的老情人那儿得到了两百皮斯托尔。他还答应,晚上带给她一条漂亮的珍珠项链和一些其它的珠宝;此外,还有他应允的全年供养费的一半。
  曼侬对我说:“求你给我时间来得到他的礼物。我向你发誓,他从我这儿得到的,没什么值得吹的,因为我在乡下一直在推托儿他也只是无数次地亲吻了我的手,而要他为这一快乐付钱也是公平的。按他的年龄、财富的比例算,五六千法郎根本算不了什么。”
  她的决定比期待五千里弗尔更让我高兴。我有理由相信自己尚末丧失荣誉感,因为我对免遭耻辱感到非常欣慰。但是,我注定一生痛苦,只能享有瞬间的快乐。命运之神把我从一个深渊解救出来,不过是为了把我再抛进另一个深渊。
  我用无限温柔的爱抚,来表达她的转变带给我的喜悦之情,同时,我对她说必须让莱斯科知道,以便协调我们的行动。莱斯科先是低声抱怨了几句,但四五千里弗耳的现款使他高兴地同意了我们的计划。
  于是,我们计划与德G…M…先生共进晚餐,这样做的理由有两条:第一,为了我们能够看到我假扮成学生、充当曼侬弟弟的有趣场面;另外,为了不让这老色狼以为慷慨地预付过钱后,就有权对我的情人肆意妄为。所以,当他上楼准备回房过夜时,我和莱斯科就会告辞;而曼侬答应我们不跟他上楼,而是出来和我过夜。由莱斯科负责找一辆马车在门口候着。
  晚餐时间到了,德G…M…先生没让我们等多久,就来了。莱斯科和他妹妹在客厅里等着他。老头儿先是殷勤地送给他的美人一条项链、一些手锡和珍珠坠子,这些价值至少上千埃居。接着,他用金光闪闪的金路易数出两千四百里弗耳,那是她全年供养费的一半。与此同时,还不忘加上一大串老掉牙的调情话儿。曼侬当然也无法拒绝他的几个吻,而正是为此她才有权得到这笔钱。
  我正在l’1外,竖起耳朵听着,等候莱斯科叫我进去。
  曼侬把钱和珠宝收好后,他就来拉我,把我引见给德G…M…先生,还叫我向他行屈膝礼。我深深地行了两三个车。
  “对不起,先生,”莱斯科对他说,“这孩子还很不懂事。正如您看到的,他还远没一点巴黎人的样子,但是我们希望可以改造他。”
  接着,他转身对我说道:“你有幸可以在这儿经常见到这位先生,抓住机会,好好学学这个好榜样。”
  那老头儿似乎很高兴见到我,在我的脸颊上轻拍了两三下,对我说,我是个漂亮的小伙子,但是在巴黎一定要小心,年轻人在这地方是很容易变得放荡荒淫的。莱斯科告诉他,我天生乖巧,只念叨着要当神父;而我所有的乐趣,就是装饰一些小祭坛而已。
  老头儿用手指儿托起我的下巴,说:“我觉得他是有点儿曼侬的样子。”
  我憨厚地回答他说:“先生!那是因为我们总是在一起;而且,我像爱另一个自己一样爱我姊姊曼侬。”
  “你听到了吗?”老头儿对莱斯科说,“他很有思想!可惜这孩子还没有经历一些人情世故。”
  “腥!先生!”我接着说,“我在我们那儿的教堂里见识了不少。而且我相信,在巴黎,肯定可以找到比我更笨的人。”
  “暖!”他说,“对一个乡下孩子来说,能看到这一点已经值得称赞了。”
  晚餐时,我们的谈话差不多都是这一类的。曼侬生性爱开玩笑,好几次都放声大笑,差点弄遭了我们的计划。而我也好不容易逮到了机会,讲了这老头儿自己的故事,以及等待他的厄运。莱斯科和曼侬均捏了一把冷汗,尤其是当我照实描述他的相貌时。但是,我想是他的自尊心,使他没能察觉故事的主角就是他自己;而且在我极有技巧地结束故事的时候,是他第一个觉得这个故事很可笑。等一下,您就会看到我长篇累牍地叙述这一幕,不是没有理由的。
  终于,休息的时间到了,他谈起爱情,也暗示了他的迫不及待。我和莱斯科就告辞了。仆人带他进了房间,曼侬则寻了个借口出来,立刻赶到门口与我们会合。马车,正在三四间房子远的地方候着,立即过来接应。我们迅速地离开了房间。一
  尽管在我眼中,这的确是一桩诈骗,但在我所做过的坏事中,它却不是最应受到谴责的。相比而言,靠赌博赚来的钱反倒更让我良心不安。然而,我们从两者中都没得到什么利益,何况上天还要更严厉地惩罚我们。
  德G…M…先生很快就发现自己被骗了。我不知他是否当晚就采取行动进行搜寻;但他的势力实在很大,没费多少事就找到了我们。而我们也太疏忽大意,过分相信巴黎很大,离他住的地方又远,以为不会被发现。
  他不仅打听到我们的住处,以及最近碰到的事;还知道了我是谁,我曾在巴黎过的生活,曼侬过去和B…的关系,以及她是如何欺骗他的。总之,我们闹的所有丑剧他都了如指掌。于是,他决定派人逮捕我们,而且不是当作罪犯,而是把我们当作放荡荒淫者论处。
  当一名警官带着六位警察,闯进我们房间时,我们还躺在床上。他们先搜走了我们的钱,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德G…M··优生的钱。然后粗暴地将我们拉下床,带到门口,那儿正停着两辆马车;二话不说,就把可怜的曼侬押人其中的一辆;而我则被拖进了另一辆车中,被带往圣·拉扎尔。
  只有历经极端厄运的人,才能体会我当时的绝望。来抓我们的警卫毫不容情,不让我拥抱曼侬,也不肯让我对她说一句话。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她的处境。对我来说,一开始不知道她的下落,反倒是一件幸福的事;因为,如果让我早一些知道了那可怕的灾难,我可能会立即失去理智,甚至是性命。
  于是,我那可怜的情人就在我眼前被带走了,带到了一个我厌恶说出口的地方。如果世上所有的人,都有和我一样的眼睛和心灵的话,她毫无疑问将会荣获世界第一的桂冠!对一个像她那么迷人的女孩来说,这是怎样的厄运啊!她虽然并未遭到虐待,却被单独关押在一间狭小的牢房里,而且每天都要做工,才能得到一点儿难以下咽的食物。很久以后,在我自己也经历了数月艰辛又乏味的牢狱生活时,我才体会到这些凄惨的细节。
  开始,警卫们也没告诉我,他们受命将我带到那儿;所以,直到圣·拉扎尔门口,我才明白自己的命运。当时,我宁可去死,也不愿忍受所要面临的处境。一直以来,我对这所监狱的印象就极为不好;而进门时,守卫为确定我身上既没武器也无防卫物,又一次搜了我的衣袋,就更增加了我的恐惧。很快院长就来见我了,已有人通知他我到了,他彬彬有利地向我致意。
  “神父!”我对他说,“请不要侮辱我,我是宁死也不接受任何侮辱!”
  “不!不!先生!”他回答道,“你会变得理智的,而我们也会互相满意的。”
  他请我到楼上的一间房间去,我毫不反抗地跟着他。警卫们一直跟着来到了房门口,院长与我一道进入房间后,才示意他们离开。
  “那么,我已经是你的犯人了!”我说,“唉!神父!你想如何处置我?”
  他说,他很高兴看到我懂事理,他的职责就是尽力启发我对道德和宗教的兴趣,而我的任务则是虚心接受他的劝戒和教导。他还说道,只要我接受他的关怀,就会在孤独中找到乐趣。
  “啊!乐趣!”我接着说,“神父,你难道不知道,这世上只有一件事可以让我快乐?”
  “我知道。”神父说,“但我希望你的爱好会有所改变。”
  他的回答让我明白,他不但尽知我的所作所为,甚至也知道我的名字。于是,我请他告知我真相;他坦诚地回答我,说他一切都已知晓。
  这无疑是我所受到的最严厉的惩罚!我彻底绝望了,不禁泪流成河。我无法原谅自己竟然已成为所有熟识人口中的笑柄,成为了全家人的耻辱。我就这样极度颓丧地过了一星期,我什么都听不进去,所思所想的只是耻辱。即使是对曼侬的思念也无法减轻我的痛苦,它也只是在这新的痛苦之前的一丝记忆。此时,我心中只有耻辱和羞愧。少有人能理解这种心灵体验的力量。普通人在其一生中,也不过只会经历五到六种激情,而他们所受到的震撼也就仅止于此而已。除了爱与恨、快乐与痛苦、希望与恐惧,他们就再也感觉不到什么了。而性情中人,却可以被无数种情感所震颤。他们似乎比常人拥有更多的情感,似乎拥有超乎自然的想法和感觉。正是因为他们拥有这种伟大的情感,使他们超越庸俗,他们已不会再嫉妒什么了;因此,他们更不能忍受别人的轻视和嘲笑;而耻辱,也成了他们最强烈的情感之一。
  在圣啦扎尔我拥有~种悲哀的优越。我的郁郁寡欢引起了院长的担心,他害怕我会出事,所以待我特别温和宽容。他每天都要来看望我两三次,经常带着我去花园散步,热忱地劝戒我,给我有益的忠告。我始终默默地听着,甚至向他表示感谢。他认为我是有希望的。
  一天,他对我说:“你天性如此温柔,又这么讨人喜欢,实在无法让我相信有人指控你放荡。有两件事尤其让我想不通:一是,你有那么多的优点,又怎会沉溺于荒淫享乐?另一件更让我叹服的是,你既然已经历了几年的放荡生活,却又为何这么愿意听从我的劝戒和教导。如果这就是所谓的悔改,那么你就是上帝慈悲垂怜的明证;如果这是自然而然的情感,那至少你有善良的本性。我希望可以不用把你留在这儿太久,就可以把你带回到诚实、有序的生活之中。”
  他会有这样的看法让我很兴奋。相信这是缩短我牢狱生活最有效的办法,所以我决心好好表现,让他对我的行为能完全满意,以加强他对我的这一看法。
  我向他要求看书。他让我自由选择想读的书,他很惊讶地看到我总是阅读严肃的作品。我装出全神贯注地学习的样子,并在各种机会向他证明,我正如他所期望的那样在改变着。
  然而,这改变只不过是表面功夫罢了。我不得不很羞愧地承认,在圣·拉扎尔,我一直扮演着一个十分虚伪的角色。独处时,我不是在读书,而是只顾为自己的不幸命运长吁短叹,我诅咒这牢狱生活,诅咒那将我关在那儿的暴虐之人。而羞愧所引起的折磨稍有缓和时,我就又陷入了爱情的痛苦之中。不知曼侬在哪儿,也不知她命运如何,更害怕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这些痛苦的想法一直索绕在我心头。初始时,我还以为她是在德G…M…先生的怀抱中;我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会向对待我那样对待她;我还天真地认为,他将我关押,是为了能够安心地拥有她。
  这样,我度日如年,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我的虚伪表演上。为了准确把握院长对我的看法,我注意察言观色,学会讨他欢心,把他视为我命运的主宰。很快我就发觉,我已完全取得了他的信任;我不再怀疑,他会愿意帮助我。
  一天,我斗胆问他,我能否获释是否取决于他。他回答道,他根本没有这个权力;但是,他希望他的证词,可以使德G…M…先生同意释放我,因为当初警察总监是应了他的要求监禁我的。
  我又彬彬有礼地问:“‘我怎能自以为是,认为这两个月的监禁就足够赎偿我的罪孽呢?”院长对我说,如果我希望的话,他会跟德G…M…先生谈。两天后,院长告诉我,说德G…M…先生深为我的悔改感动,他不仅同意让我出狱,还想更进一步地了解我;所以,他决定来狱中探望我。尽管见到他肯定会让我很尴尬,我还是把这视为获释的捷径。
  他真的来到了圣啦扎尔。他看上去比在曼侬家时严肃,显得也没那么蠢。他先对我的恶劣行径做了一番教训;然后,显然是想为自己的放荡行为开脱,他又说,顺应自然的需求,软弱的人类是可以偶尔享乐一番的;但是,运用可耻的手法进行欺诈必当受到严厉的惩罚。我故作恭顺地倾听,甚至在他随口嘲笑我和莱斯科及曼侬的手足关系,嘲笑我装饰小祭坛时,我都没有动怒,这似乎让他很满意。他说我既然对装饰祭坛这种虔诚的工作如此感兴趣,在圣·拉扎尔一定做了不少。
  但是,对他,对我都不幸的是,他一不小心说漏了嘴,他说,曼侬在收容所可能也搭了不少这样漂亮的小祭坛。虽然“收容所”一词让我震惊,我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很有礼貌地请他说清楚。
  “是啊!”他说,“她到收容所受教育已经有两个月了,我希望她同你在圣·拉扎尔一样能有所收益。”
  听到这个可怕的消息,即便是要终身坐牢,亦或是立即处死,我都已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我愤怒已极地向他扑去,几乎用尽了毕生的力气,这足以把他掀翻在地。我勒住他的脖子,一直用力勒着他,想置他于死地。但他倒地的声响,以及他勉强发出的尖叫,却引来了院长和几个教士。他们将他从我手中救了出来;而我自己,也已精疲力尽。
  “啊!天啊!”我哀声连篇:“无可怜见!这样的奇耻大辱让我如何还能活在世上?”我仍试图再扑向那个刚刚使我出离愤怒的野蛮人,却被教士拉住了。我的绝望、叫喊和眼泪,令人茫然不知何解。所有在场的人都对我的行为瞠目结舌,却又不知就里,只好又惊又奇地面面相觑。
  这时,德G…M…先生已戴好了假发和领带,怒气未消,他命令院长紧紧看住我,用所有圣·拉扎尔专有的刑罚来惩罚我。
  “不!大人!”院长对他说:“对于一个骑士出身的人,我们是不用那些方法的。何况,他是这么的温文尔雅、有教养;我很难相信,如果没有足够的理由,他会表现得如此出格。”这个答复让德G…M…先生大为难堪,灰溜溜地走了;临走时,还念念有词,说他会叫院长、我以及任何胆敢违抗他的人屈服。
  院长吩咐教士们送德G…M…先生离开。他自己则单独留了下来,要我立刻告诉他哪来的这场混乱。
  “暧!神父!”我哭得像个小孩,对他说:“请你想像一下世上最恐怖的暴行,最令人憎恶的野蛮行为吧,而这正是卑鄙的德G…M…所干的伤天害理之事。啊!他伤透了我的心,我再也恢复不过来了。我愿意都告诉你。”我边硬咽边接着说:“你是个善良的人,定会同情我的。”我简略地叙述了自己长久以来对曼侬难以抑制的感情、我们在遭受仆人洗劫之前的幸福时光、德G…M…送给我情人的礼物、他们达成的交易,以及交易是如何被中断的。当然,我是站在最有利于自己的立场叙述这些事的。
  “就是这样。”我继续说道,“这就是德G…M…先生热心地盼望我悔改的原因,他用他的势力将我关押在此,纯粹是为了报复。这我可以原谅。但是,神父!还不仅于此,他还残忍的夺走我最珍贵的另一半,可耻地将她送进了收容所。今天他还厚颜无耻地亲口告诉了我。送到收容所!神父!天啊!我可爱的情人!他把我心中的皇后,像对待下贱女人那样关进了收容所。我怎能不为之痛苦、羞耻呢?”好心的神父看着我痛苦万分的模样,尽力安慰我。
  他说,他从没想到事情是我刚才讲的这样。事实上,他知道我曾过着放荡的生活;但是他一直以为,德G…M…先生之所以插手此事,是出于与我家的交情,他也就只从这个角度去想了。而我刚才所言,将会大大改变这件事的进程。他打算把实情汇报给警察总监,他丝毫也不怀疑,这会有助于我的获释。
  他接着问我,既然我家与我的被囚并无关系,为何我没想到通知家人。我告诉他,因为怕父亲为我痛心,而且自己也觉得颇为羞愧。
  最后,他答应立即就去找警察总监。他说:“哪怕只是为了能防止德G…M…先生做出什么更过分的事呢。他离开时显然极不高兴,而且,他的势力是令人生畏的。”
  我正如一个等待判决的可怜虫,焦虑不安地等待着神父的归来。而曼侬还在收容所里,对我更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折磨。除了那里的恶名外,我还不知她可能会受到怎样的待遇。一想到以前听过的有关那里的可怕传闻,更是时刻让我不寒而栗。
  我决定,无论付出何种代价,以何种方式,都要将曼侬救出来。如果别无选择,我会一把火烧了圣·拉扎尔。我开始盘算,如果警察总监不顾我的情况,仍把我关在这里,我该采取的措施。我想像着以一己之力面对各种艰险,并权衡着各种可能性,却仍想不出一个万全的逃跑方案;又害怕会因越狱失败而被看得更紧。我想到了几个朋友,可以希望他们来救我;但又如何让他们知道我的情况呢?最后,我终于想出了一个万无一失的办法。我决定先等神父回来,如果他奔走无效,逼我走这一步的话,我就再仔细筹划一下。
  神父很快就赶了回来,但从他脸上看不出有什么好消息的迹象。
  “我已向警察总监汇报过了,”他说,“但为时已晚。德G…M…先生一离开这里就直接去见他,抢先告了你一状;所以,我赶到的时候,警察总监正准备派人通知我要对你严加看管。”
  “但是,当我告知他事实真相后,他态度缓和了不少,还略为嘲讽了德G…M…先生的老不正经。他说,为了使德G…M…先生满意,必须关押你六个月;还说这样对你也不无神益。他嘱咐我好好待你。我想,你不会怨我的。”
  神父这番耐心的解释,反而让我有时间好好想一想。我想,如果让他看出我着急出去,可能会破坏我的计划。因此,我向他表示,虽然我必须得留下来,但能受到他的重视,对我已是十分的安慰。接着,我真诚地请他允许我一个请求。我说,这件事对别人无关紧要,却能给我的心灵带来平静;就是通知我的一个朋友,一位在圣·絮尔皮斯的教士,告诉他我在圣啦扎尔,并允许他能来探望我几次。神父不假思索地答应了我的请求。
  这位朋友就是蒂贝尔日。我并不指望他能解救我,只是想间接地利用他,且不让他意识到这一点。总之,我的计划是这样的:我想写信给莱斯科,请他带着朋友来救我;但大难题就是如何把信交给他,而这就是蒂贝尔日的事了。但是,他认得莱斯科是我情人的哥哥,我担心他会不愿帮忙;所以我计划,把给莱斯科的信,夹在另一封信中,那封信是寄给一位熟捻的绅士的,再请这位朋友立即按地址送达这封信。由于我必须见到莱斯科,方能讨论具体事宜,所以我嘱他尽快来圣·拉扎尔,以我长兄的名义要求见我,称他是专程来巴黎了解我的情况的。到时候,我会与他商量出最便捷、最要当的方案。
  院长派人通知蒂贝尔日,说我想见他。这位忠诚的朋友并非对我一无所知,所以对我的遭遇也有所耳闻。他知道我被关押在圣啦扎尔,但他并不为我的这次厄运感到特别惋惜,因为他认为正可以借此把我带回正途。所以,一接到通知,他就立刻赶来看我。
  我们谈话很友好。他想知道我今后的打算。除逃走的计划外,我毫无保留地向他敞开心扉。
  “亲爱的朋友,”我对他说,“我不想在你面前表现得不像我自己。如果你以为,在这里看到的是一个如他自己所愿的、谨慎、生活有规律的朋友、一个被上帝惩罚后醒悟的浪子、总之一颗已摆脱了爱情、忘却了曼侬健力的心,那你就把我想得太好了。你现在看到的我,与四个月前你抛弃我的时候一样,始终怀有温情,始终为情所苦,也从未放弃从中寻找幸福。”
  他回答说,我对爱情的吐露使我变得不可原谅。他说,我们可以看到有许多道德败坏者,沉醉于罪恶带来的虚假的幸福之中,甚至喜爱这种幸福更甚于美德所带来的幸福。但是至少,他们所迷恋的是幸福的幻影,被表象所欺骗;而我的所作所为,却是承认自己迷恋的对象只会让自己有罪和不幸,但又心甘清原地继续跳到灾祸与罪恶的火坑中,这实在是思想与行为的自相矛盾,有辱我的理智。
  “蒂贝尔日,”我接着说道:“当他人丝毫也不反对你的论点时,你当然可以很轻松地说服他!现在,轮到我来理论理论,你能断言,你所谓的美德所带来的幸福,可以免除痛苦、挫折、和焦虑吗?你又如何解释监狱、苦难、折磨和暴君的酷刑呢?难道你也像那些神秘主义者那样,认为肉体的折磨就是灵魂的幸福吗?你应该不会;这是何等的自相矛盾。
  实际上,在你所如此抬举的幸福中,夹杂着太多的痛苦;或者说得更正确一些,这只不过是寻求幸福中所要经历的一连串的痛苦。那么,如果想象可以使人在这些苦难中找到幸福,那也是因为它们最终会把人渡到快乐的彼岸,而这正是人们所期盼的;这与我的想法是完全一致的,为什么你认为我的行为荒谬而自相矛盾呢?
  我爱曼侬,我希望在经历无数的痛苦之后,可以快乐而又平静地生活在她身边。我所走的路满是痛苦和荆棘;但终将苦尽甘来的信念,使这条路充满幸福。哪怕只与她共度一刻,所有痛苦的代价都是值得的。所以,在我看来,你我角度不同,但结果是一样的。或者说,如果有什么区别的话,我还是占上风;因为我所期待的快乐近在眼前,而你的幸福却远在天边。我的快乐中免不了会有痛苦,也就是说,这快乐是肉体可以感知的;而你的幸福却是未知的,只能靠信仰来确定。”
  这种论调似乎把蒂贝尔日吓坏了。他后退了两步,很严肃地对我说道,我刚刚所说的不仅有悻常理,而且是亵读神灵,不信教者的诡辩,他接着说:“因为你将痛苦的终结和宗教信奉的至福相提并论,是极亵渎神灵、极可怕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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