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有时……说啊,究竟多么经常,伯特?你能记起四次、五次或更多这种时刻吗?或是没有人的心能复活二次、三次?有时(对你的回答我无所回答),当洛丽塔偶然想起准备功课时,她叼着笔,懒洋洋斜靠在一张安乐椅里,两条腿搭在扶手上,我愿摆脱我所有作教师的束缚,放弃我们所有的争论,忘掉我所有的男性尊严——忠实地跪爬向你的椅子,我的洛丽塔!你会瞥我一眼——那一眼是阴郁、柔软的问号:“噢不,不要再这样”(怀疑,愤怒);因为你从来不会屈尊相信,我没有任何特别的企图,只想把头埋在你的格子呢裙里,我亲爱的!你赤裸的脆弱的双臂——我多么渴望抱住它们,抱住你们所有透明、可爱的四肢,象一只团紧的小斑马,将你的脸握在我不相配的手掌中扳住你两侧的太阳穴朝后推去,亲吻你乌亮的眼睛,而且——“求你了,让我自己呆会儿,好不好,”你会说,“看在上帝的份上,让我自己呆着吧。”我就会在你的注视下从地上站起来,你的脸模仿着我抽搐的神经扭动着。但别在意,别在意我是个好色之徒,别在意,让我们继续我痛苦的故事。
第11节

  一个星期一的午前,我记得是十一月,普拉特叫我去谈话。多丽上次的成绩报告很糟糕,我知道。但我不能用这次召唤看似合理的理由安慰自己,而是想象到了各种各样的可怕情形,赴约前,我先用一品脱酒武装起自己。而后,权当是亚当的苹果和亚当的心,我慢慢走上绞刑台架。
  一位高大的妇人,灰头发,人很邋遢,宽扁的鼻子,黑边眼镜后面一对小眼睛——“坐下吧,”她说,指着一张非正式、侮辱人的矮脚凳,而她则带着令人厌烦的活泼坐在一张橡木椅的扶手上。有好一会儿,她满面微笑好奇地凝视我。
  我记得我们初次见面时,她就是这样,但我那时还能皱皱眉头以示回击。她的眼睛离开我。她陷入沉思—一可能是假装的。坚定决心以后,她在膝盖上一层又一层揉着她黑灰色法兰绒裙子,想除掉粉笔灰或什么痕迹。然后她说,仍揉搓着,头也不抬:
  “我问你一个唐突的问题,黑兹先生。你是个旧式的欧洲大陆式的父亲,是不是?”
  “怎么,不,”我说,“或许保守,但不是你所说的旧式”她叹口气,皱着眉,而后突然把她粗大的两手拍在一起,做出一副开始办公事的架势,又用她亮晶晶的眼睛盯住我。
  “多丽·黑兹,”她说,“是个可爱的孩子,但性成熟的过早开始好象让她很苦恼。”
  我微微弯了弯身。我又能做些什么?
  “现在她的肛门和生殖器区域——”普拉特小姐说,一边还用她布满猪肝色斑点的两只手比划着,“正在不稳定发育着,她基本上还是个可爱的——”“你说什么,”我说,“什么区域?”
  “这就是你身上的旧式欧洲气派!”普拉特小姐叫道,朝我的手表轻拍一下,又突然合上了她那副假牙。“我所说的就是多丽身上生理和心理能力——你抽烟吗?——的演进过程,这么说吧——没演进成一种和谐圆满的形式。”她的双手比划出一个瓜形,停了片刻。““她很动人,虽然粗心但聪明,”(呼吸沉重,没有离开她的高座,那女人抓紧时间朝她右手桌子上那位可爱孩子的成绩报告看了看)。“她的分数越来越差。现在,我怀疑,黑兹先生——”又是一次假装的停顿。
  “当然,”她兴味盎然继续道,“至于我,我也抽烟,就象波尔斯医生常说的:我不以此为荣,我只是喜欢罢了。”
  她点着烟,从鼻孔呼出的烟气就象一对象牙。
  “我详细告诉你吧,用不了很长时间。现在让我看看(在她的纸堆里乱翻一气)。她公然反抗雷德科克小姐,还对科莫兰特小姐态度粗暴。这是我们的一份特殊报告:愉快地和全班一起唱歌,可似乎心不在焉。经时双腿交叉摇左腿打拍子。俚语种类:二百四十二个词汇量。上课堂老叹气。我想想。是的。就说十一月最后那个星期吧,在课堂上唉声叹气。
  使劲嚼口香搪。没有咬指甲的坏习惯,如果有倒与她的一般表现很吻合——当然,是根据科学而言。根据课程,月经课就要开了。目前不属于任何教会组织。顺便问一句,黑兹先生,她母亲是——?噢,我懂了。你是——?我想,人与上帝互不相干。我们还想了解点儿别的。我想,她没有任何家庭责任。把你的多丽当成公主啦,黑兹先生,嗯?还有什么?爱惜书。嗓音说耳。老是咯咯笑。喜欢幻想。有自己的玩笑幽默,比如说,调换老师名字的头一个字母。头发光亮呈深褐色,很性感——当然(笑了)你很清楚这,我想。鼻梁通查,脚板弧度得大,眼睛——我想想,我这儿还有一份更新的报告。啊哈,在这儿。戈尔德说小姐多丽的网球最佳,甚至比林达·霍尔还好,但集中性和聚点却只是“平平”。科莫兰特小姐不能肯定多丽是否具有异常的情感控制力还是根本没有,霍恩小姐报告说她,——我指的是多丽不会用语言表达自巴的感情,两据科尔小组说多丽新陈代谢的效率极佳。莫拉小姐认为多丽近视,应该去看看眼科专家,但雷德科克小姐坚持认为女孩子假装眼晴疲劳感是要逃避对不胜学业的惩罚。而总言之,黑兹先生,我们的调查人员为某些关键的事实真象疑惑重童。现在我想问问你。我想知道你可怜的妻子或你自己,或家里边其他人——我推断她有几个姨妈和一个外祖父在加利福尼亚?噢,过去有!——对不起——这样,我们全都怀疑是不是家里什么人曾教过她哺乳生殖的全过程。这十五岁的多丽给人总的印象是对性不感兴趣,很不健康,或确切说,压制她的好奇心以掩饰她的无知和自尊。好吧——十四岁。你看,黑兹先生,比尔兹利学校不相信蜜蜂和鲜花,鹤和情鸟那一套,但深信要培养它的学生适应未来的男女相交和成功地抚养下一代。我们觉得只要多丽能把精力放在她的功课上,她就会取得非凡的进步。科莫兰特小姐的报告,就这方面而言是很意味深长的。委婉地说,多丽越来越走向歧途。我们都觉得,第一,你应该让你的家庭医生对她讲讲生命的真相,第二,你应允许她到高年级俱乐部或到里格医生的聚会里,或到同学的家里和她同学的兄弟一起玩乐。”
  “她可以在她自己可爱的家里会见男孩子。”我说。
  “我希望如此,”普拉特快活地说,“我们问过多丽的困扰,她不肯谈家里的情况,但我们找她的一些朋友谈了,确实——比如说,我们坚决要求你不要禁止她参加戏剧小组。
  你应该允许她演《被逐猎的魔法师》。在预演中,她演的小女神是那么出色:春天作者会来比尔兹利大学逗留几天,没准还要到我们的新礼堂出席一两次彩排呢。我是说年轻、活泼、美丽是所有乐趣的一部分。你应该理解——”“我总认为自己,”我说,“是个善解人意的父亲。”
  “噢,毫无疑问,毫无疑问,但科莫兰特小姐认为,我也倾向于同意她,多丽是被性思想困扰住了,她找不到发泄口,就作弄其它女孩子,让她们受难,甚至包括我们年轻的教育人员,因为她们也常和男孩子有纯洁的约会。”
  我耸耸肩,一个卑劣的流亡者。
  “让我们碰下头吧,黑兹先生,见鬼,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在我面前倒是正常也很快乐,”我说(灾难终于来?
  我被发现了吗?他们有施催眠术的专家吗?)“令我焦虑的是,”普拉特小姐说道,一边看着手表,又要把这话题重复一遍,“老师和同学都发现多丽总很敌对,不高兴,很谨镇——而且所有人都很疑惑为什么你这么坚决地反对一个正常孩子的所有自然娱乐。”
  “你是说性游戏吗?”我放故得意的问,很失望,一个犄角旮旯的老耗子。
  “好吧,我当然很欢迎这个文明的术语,”普拉特说,咧嘴笑笑。“但这不是关键。比尔兹利学保护的戏剧;舞蹈和其它的自然活动并不是专门的性游戏,尽管女孩子确实要接触男孩子假如这就是你所反对的。”
  “好吧,”我说,我的矮脚凳发出了一声不耐烦的叹息。
  “你赢了。她可以去演习那出戏。条件是男性的角色必须由女性担任。”
  “我总是被,”普拉特说,“外国人。——或至少是入了美国籍的一一使用我们的语宫那种令人钦佩的方式弄得晕头转向。我相信戈尔德小姐,她是这个戏组的导演,会欣喜若狂的。我注意到她是看似喜欢——我的意思是,她似乎是发现多丽很温顺的老师之一。这只处理了一般性的问题,我想;现在还有件特殊事。我们又有麻烦了。”
  普拉特充满敌意地停下了,然后在她的鼻孔下蹭蹭她的食指,那么用劲,她的鼻子都象跳了一场战争舞。
  “我是个坦率人,”她说,“但习惯是习惯,我觉得很难……我这么说吧……沃克夫妇就是住在附近山上我们称作“公爵庄园”的那座灰色大宅院———他们把两个女儿送到我们学校,另外我们还有穆尔总统的侄女,是个非常和善的孩子,且不说其它几个显赫的孩子了。在这种环境里,样子象个小妇人的多丽竟使用的那些词,是你这外国人可能都不知道或不懂的,这真让人震惊。最好——你希望我现定就把多丽找来一起谈谈吗?不?你看——噢,好吧,让我们单独谈出个结果来吧。多丽用口红在雷德科克小姐的健康手册上写下流话,我们的卡特勒博士告诉我足墨西哥人的小便,那些手册是雷德科克小姐,她六月要结婚了,发给女孩子们的。我们认为她必须再呆几小时——至少再呆半小时。但如果你愿意——““不,”我说,“我不想破坏规章。过后我会和她谈的。我会解决的。”
  “应该,”那女人说,从她的扶手上站起身。“或许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如果情形不见好转,我们可以请卡特勒博士分析分析她”我是不是应该和普拉特结婚,然后勒死她?
  “……或许你的家庭医生愿意为她做身体检查——只是一般例行公事式的检查。她在‘蘑菇屋’里——走廊那边最后一间教室。”
  或许能这么解释,比尔兹利学校仿效英格兰一所著名女子学校,给每间教室起了别号,“蘑菇屋”、“屋内八人”、“B屋”、“屋BA”等等。“蘑菇屋”臭味熏天,在黑板上接着雷诺的墨迹“天真之龄”,屋内有几排样子蠢笨的课桌。在其中一排里,我的洛丽塔正在读贝克《演戏技巧》中“对话”一章,教室里鸦雀无声,另外还有个女孩儿,瓷白的小脖,裸露很多,一头金色美发,她坐在前边,也在读着,完全沉浸在那个世界里,一边还没完没了用手指绕着一缕柔软的卷发。我在多丽身边坐下,正好在那脖子、那头发后面,解开大衣;为了六十五分钱外加获准参加学院演剧,多丽把她染了墨水、颜色象白垩,关节发红的手放在桌子底下。噢,我多么愚蠢,多么卤莽,这毫无疑问,但在我遭受那场刑讯之后,我只能利用联盟了,但我知道联盟是一去不返了。
第12节

  临近到圣诞节时,她受了寒,很严重,莱期待小姐的一位朋友,伊尔斯·特拉斯特拉姆森医生给她作了检查(嘿,伊尔斯,你是个诚恳,不爱追究的人,你非常温柔地触摸了我的鸽子)。她诊断出她患了支气管炎,拍着洛的后背(由于发烧,后背一片红)让她卧床休养一星期或更长。起初,用美国人的话说,她“上了温度”,我却不能抗拒这意外的快乐——剧热——维纳斯轻热病——尽管在我怀里呻吟、咳嗽、颤抖的是非常软弱无力的洛丽塔。她刚一复元,我马上就举行了有男孩子参加的晚会。
  可能我为准备这场严酷的考验喝多了一点。可能我是愚弄了自己。女孩儿们装饰了一棵小毛皮树,把它接上插头通了电——这是德国人的风俗,只是用彩色灯取代了蜡烛。唱片选出来填进了我房东的留声机里。俏美的多丽穿了一件漂亮的灰衬衫,里边是合体的紧身胸衣和一条展开的短裙。我哼着歌,退回到我楼上的书房——其后每隔十或二十分钟,就象白痴一样走下来呆上几秒钟;假装往壁炉架上取我的烟斗或寻找报纸;每做一次来访,这些简单的动作就越来越难做。这使我想起了一个可怕的遥远的日子,那时我常常故作随便地走进拉姆斯代尔别墅那间小卡门住的屋子。
  晚会不成功。被邀请的三个女孩子中,一个根本没露面,而有个男孩子又带来了他的表弟罗伊,这样就多出了两位男士;另外表兄弟二人对所有舞步娴熟透顶,另两位却一窍不通,一晚上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厨房里鬼混,而后就没完没了叽哩咕噜争论打什么牌,再以后的一段时间里,这两女四男就打开所有的窗户,坐在卧室的地上,玩一种字谜游戏,奥佩尔却怎么也不明白;莫娜和罗伊,一个细高的漂亮小伙儿,坐在厨房的餐桌上,悬着腿摆来荡去,喝着姜汁汽水,热烈地讨论着“宿命”和“平均律”。他们都离开以后,我的洛“唷”了一声,闭上双眼,跌进一张椅子,四肢象海盘车一样摊开,表现她彻底的反感和厌倦,并发誓说她从未见过这么令人讨厌的男孩子。单为这句评语,我买了一副新网球拍送她。
  一月潮湿而温暖,二月的天气城里人没有一个经历过,其它礼物接着匆匆滚来。我为她生日买了一辆自行车,象鹿一样,那些美丽的机械我已经提到过了——另外还有一本《现代美国绘画史》:她骑车的姿势,我是说她的上车,臀部的运动,那种优雅等等,都给了我极大的快乐;她想知道在多丽丝·李的干草上睡午觉的小伙子是不是近景中那位假装肉感的粗野女孩儿的父亲,并且不能理解为什么我说格兰特·伍德或彼德·赫德好,雷金纳德·马奇或弗里德里克·沃很糟。
第13节

  春天用黄色、绿色、粉色装饰了塞耶街的时候,洛丽塔再也无法挽回地生出了做演员的热望。一个星期天我恰巧发观普拉特和一些人在沃尔顿酒店里吃午饭,隔了老远她就看见了我,出于同情,谨慎地拍拍手,而洛看也不看。我对戏剧深恶痛绝,历史地看,它是一种原始又腐朽的形式;这种形式具有石器时代礼仪风味,充满了部落性无聊举止,尽管其中有个人天才的因素,比如,伊丽莎白的诗歌,但却由一位关在密室中的诵者将其混入一派胡言中喷吐出来。那时,我的大部分时间都被我的文学工作占据了,无暇完整地阅读一遍《着魔猎人》,在这出短剧中多洛雷期·黑兹被指派扮演一位农夫的女儿,她幻想自己是林地女巫,或戴安娜等等,她凭借一本催眠书在游吟诗人(莫娜.达尔)念咒语制服她之前,使好多迷路猎人陷入各种各样有趣的昏睡状态。我就了解这些,还是得自洛散丢全屋雏皱巴巴、字打得乱七八糟的零星脚本。这剧名和一家难忘的酒店名的巧合,多少还是令人略带忧伤地感到了愉快:我脆弱地想到最好它不要引起我的女巫注意,以免一阵摧人泪下的指控会重重地伤害我甚过她的浑然不觉予我的伤害。我假定那短剧仅仅是某个无名的陈旧神话的翻版。当然,什么也不能阻止人们这样猜想,为了找到一个引入入胜的名字,旅馆的建立者会毫不犹豫、并且唯独受到了他所雇佣的二流壁画家偶然狂想的影响,而后来旅馆名便提示了那出剧名。不过在我轻信、简单、仁慈的心里,我恰好是倒过来想的,实际上又未对事情做更多的思考,就猜想那壁画旅馆名和剧名都出自同一源她,即某地方传统,那是我这个对新英格兰民间知识一窍不通的异乡人无从知晓的。因此我持有一种印象(所有这一切都很偶然,你知道,并不重要),这出讨厌的短剧是属于那类少年肺病的奇思怪想,新瓶装旧酒,就象理查.罗的《汉瑟尔与格列苔尔》或多萝西·多伊的《睡美人》,或莫里斯.弗蒙特和马里恩.拉佩尔梅耶的《皇帝的新衣》——所有这些都可以在任何一本《学校演员的戏剧》或《让我们尝试演剧》里找到!换句话说,我实际并不知道——也不会在意,即使知道——《着魔猎人》是技巧上很新颖的近作,只在三四个月前由纽约一自诩博学的演剧组首次公演的。对于我——我从我的可爱之人那方面来判断——它好象是一件忧郁的幻想之作,满是勒诺尔芒、梅特林克及各种英国化梦想家的技巧。那些戴红帽、着盛装的猎人们,第一位是银行家,另一位是管道工,第三位是警察,第四位是企业家,第五位是保险业者,第六位是逃犯(你看这巧!),他们在多丽的幽谷里经历了彻底的换脑,对他们的真正生活只当做梦幻或恶梦记忆着,而小戴安娜又将他们唤醒;但是,第七位猎人(戴了一顶绿帽子,这傻瓜)是个年轻的诗人,令戴安娜非常生气的是,他坚持认为她和她提供的娱乐(跳舞的仙女,侏儒,魔鬼)都是他这位诗人的创造。我知道最终是赤脚的多洛雷斯怀着对这种自以为是的深恶痛绝,带领穿格裤的莫娜到“冒险森林”后面的父亲农场,向吹牛者证明她不是诗人幻想的结果,而是一个非常非常现实的乡村姑娘——最后一分钟的亲吻更要增强整剧的深刻内涵,具体说,即是幻想和现实融于爱情中。我觉得不当着洛的面批评什么是更明智的:她是那么全神贯注于“表情问题”又是那么可爱地合着两只佛罗伦萨的纤纤玉手,眨动着睫毛,请求我不要象某些荒唐的家长去出席彩排,因为她想用“首夜”予我头昏目眩的惊喜——而且因为,我这人总是多事,说错话,要不就当着它人防碍她的演技发挥。
  那是一场非常特别的彩排……我的心肝,我的心肝……。
  那是五月的一天,一阵阵灰色的骤雨作标志——全都滚滚而去了,超出了我的眼界,排斥了我的记忆,当我再见到洛时,是临近傍晚了,她跨在自行车上,手掌压在我们草坪边一棵小桦树湿漉漉的树干上,我被她的微笑所散发出的温柔震摄住,一刹时我相信我们的困扰都已过去。“你还记得,”她说,“那家旅店的名字吗,你知道(鼻子皱起来),说啊,你知道——休息厅里有白柱子和大理石天鹅的?噢,你知道的(呼吸紧促)——就是那家旅店,你在那儿强奸了我。好吧,不说这。我是说,它是不是(几乎是耳语了)叫‘着魔猎人’?
  好吧,是吗?(沉思地)是吗?”——而后,发出一声多情、柔和如春的笑,她朝平滑的树干拍了几掌,就骑上土坡,骑到街尽头,又骑回来,脚蹬在静止的踏板上,姿式放松,一只手隐抚在地印花布盖着的大腿上如在梦中。
第14节

  似乎是为了限制她对舞蹈、戏剧的兴趣,我允许洛跟一位皇帝小姐(我们法国学者这样习惯地称呼她)上钢琴裸,从比尔兹利到她那座罩着蓝色百叶窗的白房子差不多一英里远,洛每周骑车跑两次。临近五月末的一个星期五晚上(就在洛不许我参加那次彩排后一个星期左右)我正在书房里专心清除古斯塔夫的——我是指加斯东的——国王一翼,电话响了,皇帝小姐问下星期二洛是否来,因为她已经误了上星期二和今天的课了。我说她当然会去的——便继续我的对弈。
  读者也许完全能想象得到,我的才智此刻是遭受了严重损害,透过我低沉的情绪我发现,后来走的一两步足以使加斯东轻取我的皇后;他也注意到了,只是误认为这可能是他的对手设下的陷阱,便踌躇片刻,出口气,又喘几下,摇摇下巴,甚至朝我投来诡秘的几瞥,用他短胖、皱在一起的手捏住棋子,犹豫地半推半退——切望取走我精力充沛的皇后却又畏葸不前——突然间,他一狠心吃掉我的一只车(谁知道这会不会教给他一些大胆进取的精神?),我费了一小时才总算谋了个平局。他喝完了他杯中的白兰地,叽里吐噜地走了,对此和局颇为满意(我的老朋友,从此后我再也没见过你,尽管你看到我这本书的机会不算多,但还是让我对你说,我要真挚地紧握你的手,还让我告诉你我的小女儿们全向你致意)。我在厨房桌前找到多洛雷斯.黑兹,她正吞吃着一块肉饼,眼睛盯在她的脚本上。那眼睛抬起来遇见我的目光,眼神中充满了沉浸于天国的迷茫。虽被我发观,她表现出非凡的无动于衷,并且做出一副虚假的神气。她知道她是个邪恶的小孩,只是因为不能抵抗魔力,才利用那些音乐课的时间一一噢,读者,我的读者!一一和莫娜去附近公园排演魔幻森林那场戏了。我说“好”一一便大步走向电话。莫娜的母亲答道:“噢,是的,她在家,”随后带着母亲勉强的愉快笑声,朝楼上大叫:“罗伊来电话!”,不一会儿,莫娜的沙沙声就出观了,接着用她低沉单调不无温柔的嗓子开始痛骂罗伊说过或做过的什么事,我打断她,莫娜立刻改用最谦恭最性感的女低音说道,“是的,先生,“肯定,先生,“对这不幸的事,指责我好了,先生,”(多么娇揉造作,多么泰然自若!)“实话说,我对此感到难过”——等等,等等,这些小娼妓就是这么说的。
  下楼时我清了清嗓子,屏住呼吸。洛现在在客厅,坐在她钟爱的那张垫得厚厚的椅子里。她仰卧着,咬着手上一根肉刺,漫不经心,迷朦的眼睛嘲笑着我,没穿鞋的一只脚伸放在一只马扎上,一直摇啊摇;我一阵恶心,立刻觉得从两年前初次见到她到现在,她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要么就是这一切都发生在过去这两个星期?温柔吗?那是分解了的神话。此刻她就坐在我狂怒的焦点上。所有欲念的迷雾都一扫而光,除了这可怕的清醒,什么也没留下。唉,她已经变了!
  她的肤色现在与任何一个粗鲁、肮脏的女今学生毫无二样,她们用肮脏的手指往没洗过的脸上涂抹胭脂,根本不在意皮肤的质地遭受了怎样的污染,会生出什么样的粉刺。几天前我们嬉闹时,我总是将她秀发蓬乱的头放在我的膝上,那时它双颊光润柔腻如花蕾一般还是那么那么可爱,接着泪珠又。
  显那般明媚。但现在,一副粗糙的红晕取代了那天真无邪的萤黄。当地人知道的“兔子感冒”用火焰般的粉色画在了她傲慢的鼻孔两边。在惊恐中我垂下眼帘,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顺着她伸出的赤裸的大腿的底侧望过去——她的双腿已长得多么光滑,肌肉多么发达!她圆睁毛玻璃般灰朦朦有些许充血的双眼,死死盯着我,我看出那里面隐藏的思想,或许终究是莫娜了,孤儿洛,可能会将我公之于众而自身免于处罚。
  我真错了,我真发了病!与她有关的一切都让人难知其究竟因而逼人愤怒——她比例匀称的大腿的魅力,她白色袜的脏后跟,尽管关着门也不肯脱掉的毛衣,她少女的气息,尤其是她验上泛着奇异红光约僵容以及刚刚涂上的口红。她的门牙上还留有几许红色,突然一个可怕的回忆袭上心头——想到的形象不是莫尼卡,两是另一个在钟形屋里的年轻妓女,许多年前,不等我决定为她的青春,我是否值得拿我骇人的疾病冒险,她就被转手送了旁人,而她也正好生一张这种红光焕发的圆鼓鼓的小苹果脸,也死了妈妈,有颗大门牙,她土褐色头发上系了条脏乎乎的红带子。
  “好啊,说吧!”洛说。“那证据让你满意吗?”
  “噢,是的,”我说。“很好。是的。我不怀疑,是你们两个人串通的。事实上,我不怀疑你已经把我们的一切都告诉了她。”
  “噢,是吗?”
  我屏住怒气,说道:“多洛雷斯,这应该立刻停止了。我已经准备把你从比尔兹利带走,把你锁起来,你知道锁在哪儿,但这该停止了。我马上就带你走,只需准备一下行李。
  这该停止了,否则还会出别的问题。”
  “出别的问题,嗯?”
  我抽走她用鞋跟晃来晃去的马扎,她的脚嗵的一声掉在地上。
  ‘嘿,”她大叫,“客气一点。”
  “你先上楼去,“该我叫了,——同时抓住她,把她提起来。那时,我不再控制自己的声音,我们无休止地互相对叫,她说了许多的不堪印出的话。她说她恨透了我。她朝我作鬼脸,鼓起腮帮,穷凶极恶地“扑哧”乱叫。她说我是她妈妈房客的时候,就几次图谋对她施暴。她说她断定是我杀了她妈妈。她说她会和第一个向她请求的小伙子睡觉,我无权干涉。我要她这就上楼去指给我她所有的隐藏之处。这确是尖叫、仇恨的一幕。我捏住她的骨节突出的手腕,她不住扭打,又企图找我的弱点;以便在最好时机猛烈扭脱掉,但是我牢牢地抓住她,实际上重重地损伤了她,我希望我的心会为此而腐烂,有一两次她的胳膊猛烈地痉挛起来,我害怕她的手腕会碎裂;自始至终她用两只冷酷愤怒噙满泪水的双眼望着我,那眼神让人永远难忘,我的的声音淹没了电话,当我终于听清它的叫声时,她立刻逃走了。
  我享受这不早不晚恰到好处的电话服务真如在电影中一样。这是位发了火的邻居。客厅里东西的窗户刚才是大敝四开的,幸亏百叶窗是放下的;窗外阴涅的新英格兰春夜正在对我们敛神静听。我总以为那种头脑猥亵的黑丝骛老处女正是现代小说中文学近亲繁殖的后果。但现在,我确信了,那位故作谦逊的好色之徒“东屋小姐”———若推翻她的假门假氏她应是芬顿·莱伯恩小姐——很可能从她的卧室窗户那儿探出了四分之三的身子,力求掌握我们吵架的要旨。
  “……这种喧哗……真是无聊透项……”听筒那边的人嘎嘎大叫,“我们这儿不是住客店,我应该强调……”
  我为女儿的朋友如此高声喧哗表示道歉。年轻人你知道——又是一阵鸭子叫。
  楼下金属纱门砰地一响。洛?逃走了?
  透过楼梯的空隙,我看见一个小幽灵冲动地钻进了灌木丛;黑暗中一颗银色的点——自行车的轴圈——移动着,摇晃着,她就走了。
  凑巧汽车那晚正在城里的一家修车铺里。我别无选择,只能徒步去追踪那插上翅膀的逃亡者。即使是现在,三年多已经闪过,一想起那条已经是绿荫融融、春夜笼罩的街巷,我仍不免惊惶万状。莱斯特小姐正在通亮的庭园前溜着费边小姐患水肿病的德国小猎狗。海德先生差点撞上它。走三步跑三步。一颗温热的雨滴敲打在栗树叶上。在另一个拐角上,一个模模糊糊的年轻人将洛丽塔推靠在铁栅拦上拥吻她——不,不是她,我弄错了。我的手指仍然在隐隐作痛,我继续飞奔。
  十四号大街以东约一英里处,塞耶街与一家私人草坪和一条叉路缠在一起;这后一条直通市中心;在第一家药店前,我看见——心中响起一支多么优美的解脱曲!——看见洛丽塔漂亮的自行车正在等她。我推开门而不是拉门,又拉,又推,又拉,而后走了进去。看哪!大约十步以外,洛丽塔,隔着电话亭的玻璃(膜状的上帝仍与我们同在),似乎将话筒弯成杯形,神秘地躬着身,眼睛瞥见了我,就举着她的宝贝调转身,飞速地挂断电话,摇摇摆摆地走了出来。
  “想往家给你打电话,”她快乐地说。“一个伟大的决定做出了,但先给我买点儿喝的,爸。”
  她望着无精打采的冰激淋女侍加了冰块,倒入可口可乐,又加了樱桃露——我的心因为爱情的痛楚要胀裂开来。
  那双孩子的脆弱手腕。我可爱的孩子。你有个可爱的孩子,亨伯特先生。每次她经过这儿,我们都赞美她。皮姆先生望着爸爸吸着饮料。
  我向来敬佩高贵的都柏林人的金黄色作品。这时,雨落得更猛烈了。
  “喂,”她说,在我身边骑着车,一只脚蹭着幽暗闪光的便道,“喂,我作了个决定。我要离开学校。我恨这所学校。
  我恨那出剧,我真的恨!再也不回去了。另找一所吧。这就离开。再出去长游一次吧。但这次我想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行吗?”
  我点了点头,我的洛丽塔。
  “我挑吗?一言为定?”她问,在我身边颤动了一下。只有当她乖时她才用法语。
  “好吧,一言为定。现在,赶快赶快,勒诺,要不然你该湿透了。”(一阵泪雨充溢了我的胸间。)她露出牙齿,倾身向前,这是女学生的可爱姿势,而后她急速飞去,我的小鸟。
  莱斯特小姐用她修剪漂亮的手,为一条步履蹒跚、慢慢悠悠不着急的老狗执着走廊的门。
  洛在那棵幽灵一样的桦树下等我。
  “我都淋透了,”她尖声高叫。“你高兴吗?见鬼去吧,那出戏!懂我的意思吗?”’一个隐形巫婆的爪子卟地关上了楼上的一扇窗。
  在我们闪着欢迎光芒的门厅里,我的洛丽塔脱掉毛衣,甩甩她缀满水珠的头发,两只赤裸的胳膊向我伸来,曲起一条腿:
  “抱我上楼吧。今晚我觉得有那么一种浪漫劲;”生理学家也许会有兴趣知道,在这关头,我只能——我想是最非凡的情形——借另一场暴风雨泄下我山洪般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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