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序


作者:郑永慧

  一张梅里美的照片。高高的前额,薄薄的嘴唇,尖尖的鼻子,两只狡黠的眼睛充满了幽默和嘲讽。给人总的印象是:一个不寻常的小老头,精明强干,能说会道(不见他的嘴唇那么薄吗?),风流倜傥,洒脱风趣。
  梅里美的幽默感在他步入文坛时就表现出来:他在22岁时就给当时的文学界和读者们开了个大大的玩笑:他把自己写的几出短剧拿去出版,冒称为从西班牙文翻译的作品,书名题为:《克拉拉·加索尔戏剧集》,作者署名“西班牙著名女演员克拉拉·加索尔”,书前还附有作者小传和肖像。这本书伪造得天衣无缝,不仅没有被人识被,还博得一片赞美声。两年以后,他又出版了一本伪造的伊利里亚民歌集,题名为《单弦小提琴》,假托作者是一个意大利政治流亡者,是从巴尔干半岛西北地区搜集到的民歌。梅里美的伪造充满了地方色彩和符合民歌风格,以致人们都信以为真,歌德曾撰文向德国读者介绍这部诗集,普希金也将其中一部份译成俄文。
  这种玩笑只有在作者不愁吃、不愁穿、不求名、不求利的条件下才能开得出来,而梅里美当时正符合这些条件。梅里美于1803年生于巴黎一个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个画家、化学家兼历史家,母亲是18世纪童话作家波蒙蒂夫人的孙女。1812年,他进入父亲任教的拿破仑中学,波旁王朝复辟以后,学校改名为亨利四世中学。1819年,他进入巴黎大学学法律。在大学期间,他学习并掌握了西班牙语、意大利语、英语以及古希腊语和拉丁语;他还广泛钻研各国的古典文学、哲学以至巫术,使他成为一个既有点迷信又学识渊博的学者。大学毕业后不久他即进入商业部任职,同时出入于巴黎文化名流聚集的文艺社团和画室,结识了画家德拉克洛瓦,作家夏多布里盎、斯丹达尔等。当时他既有官职,写作不过是业余爱好,文学上浪漫主义正在兴起,他在这种思潮的影响下,别出心裁地用游戏笔墨步入文坛,是完全符合他的幽默天性的。
  1828年,他在莎士比亚的影响下,创作了历史剧《雅克团》。当时25岁的梅里美,接受了反复辟王朝的自由主义政治思潮,以法国14世纪著名的雅克团农民起义为题材,表达了作者反封建的激情。于1929年他又发表了长篇小说《查理九世时代的轶事》,写的是法国历史上有名的“圣巴托罗缪大屠杀”,作者站在启蒙思想的立场,对宗教进行了批判。这两本书都是历史题材,虽然写得有声有色,但终缺少个人的经历,作者的天才未能充分发挥,可以说,梅里美还没有找到自己的文学道路。
  从19世纪30年代至40年代,梅里美开始了他生平最大的爱好:旅行。他漫游了西班牙、英国、意大利、希腊及土耳其等国。1834年他被任命为历史文物总督察官,更给了他机会去访问法国的名川大山甚至穷乡僻壤。他不仅走遍了法国各省,还探访了科西嘉岛。他的旅行方法很有特色:他可以骑骡子,骑马,步行或者坐马车;他每到一处,必然打听当地的风俗习惯、宗教信仰、书籍和艺术作品;他参观博物馆和图书馆,向向导请教,走遍城市和乡村;他不耻同下层人民交往,自夸曾经同穷汉共用一个饭盒子吃饭,同萍水相逢的旅伴同睡一张床,和赶骡子的人以及斗牛士交朋友,同烟厂女工以及占卜术士谈过话。他也拜访上层社会人士,在西班牙他偶然结识了德·巴特伯爵,两人结成好友。德·巴特伯爵的夫人蒙蒂霍女伯爵对西班牙历史和民族心理拥有相当丰富的知识,受到梅里美的赞赏,他成了她家的常客。她有两个女儿,大的叫帕嘉,10岁;小的叫欧仁妮,4岁。梅里美每到她们家,蓝眼睛、披着一头金发的欧仁妮便蜷缩在梅里美的膝盖上,梅里美一边抚摸她的金发,一边讲好听的故事给她听。这位欧仁妮后来成了拿破仑三世的妻子,法兰西的皇后。她封梅里美为参议员,使梅里美成为推勒里宫的常客。
  旅行可以开阔眼界,丰富人生经验,为写作提供灵感。作为法国的徐霞客,梅里美也写过不少游记,然而更重要的,是旅行给予了梅里美无数写作素材,用梅里美自己的话来说,他可以东一块西一块捡起镶嵌片,组成一幅镶嵌画。1829年梅里美果然写出了他的第一篇不同凡响的短篇小说:《马铁奥·法尔哥尼》。这篇小说创造了19世纪文学中一个强烈的个性,一个令人难以忘却的人物形象。主角马铁奥·法尔哥尼是科西嘉岛上一个强悍粗犷的农民,为人豪爽,重侠义,在当地有神枪手的美誉、同乡人都钦佩他。同岛上其他居民一样,他认为法律和官府不讲公平与正义;他同情那些因犯了案而逃到丛林里躲避的所谓“强盗”。有一天,他有事外出,只留下他的10岁的儿子在家。一个被官兵追捕受了伤的“强盗”到他家要求避难,儿子得了“强盗”的钱就将他藏了起来。官兵赶到,用一只金表引诱儿子说出“强盗”的躲藏处。“强盗”被捕了。马铁奥·法尔哥尼回家后得知这事,为了伸张正义,亲手处死了自己唯一的儿子。这篇小说篇幅不长,情节却相当紧张,读者一口气还没有缓过来,已经面对残酷的结局。它留给读者许多值得回味的问题:被追捕的“强盗”应否给予同情?儿子藏这“强盗”是出于正义还是贪婪?造成儿子贪婪的原因是什么?父亲为什么必须用处死儿子来洗刷不义?
  这篇小说在《巴黎杂志》上发表以后,大受读者欢迎,备受文坛注意。梅里美成功了,他写出了能触动读者神经的独具特色的短篇小说。他找到了自己的文学道路。
  以后10几年间,梅里美陆续发表短篇小说,它们是:《马铁奥·法尔哥尼》(1829)、《查理十一的幻觉》(1829)、《夺堡记》(1829)、《塔芒戈》(1829)、《费德里哥》(1829)、《古花瓶》(1830)、《一盘双六棋》(1830)、《错中错》(1833)、《炼狱里的灵魂》(1834)、《伊勒的维纳斯》(1837)、《科隆巴》(1840)、《阿尔赛纳·吉约》(1844)、《卡门》(1845)、《奥班神父》(1846)、《罗基斯》(1869)。一共15篇。
  梅里美的短篇小说,同莫泊桑、契诃夫、欧·亨利等的短篇小说不同,篇幅都较长,比较短的如《费德里哥》,也有8000余字;最长的如《科隆巴》,竟有10万字。在我国,以篇幅长短分类,凡5万字以上的一般称为“中篇小说”;法国人则不分长短,凡符合短篇小说特征的,一律称为“短篇小说”。因此在法国,凡是出版梅里美的小说,无论是全集或选集或单行本,无论是书评或者专论,也无论是哪一家书店出版,都将《科隆巴》列入“短篇小说”(nouvelles),只不过有个别书评家,称之为“梅里美最长的短篇小说”,或者“读者要一口长气才能读完的短篇小说”。我们也按照法国人的分类法,将《科隆巴》归入短篇小说。
  1833年,梅里美将前面所列头7篇发表过的小说合成一册出版,题名为《镶嵌画》。这幅镶嵌画中的精品是:《塔芒戈》、《费德里哥》和《一盘双六棋》。
  《塔芒戈》是一篇揭露复辟时期法国殖民主义者贩卖黑奴罪恶的小说。塔芒戈是一个非洲武士兼人贩子,他以廉价向法国船长卖出了一批黑人同胞后,自己也被法国船长劫持成了奴隶。在航行途中塔芒戈发动黑奴起义,杀死了船长和全体船员,他因不会驾驶船只,全部起义黑奴都覆灭在海上,塔芒戈一人遇救,不久也悒郁而死。梅里美冷静地叙述白人船长把最新的科学技术用于禁锢黑奴,船上的手铐和脚镣都是“按照新法制造的”,整个船的结构都是为了尽可能多装奴隶,因此,黑奴在船上只能拥挤地坐在一起,连伸腰的空间都没有,在白人船长看来,这完全正常,“他们何必要站立呢?”
  “到了殖民地,会叫他们站够的!”梅里美只作客观叙述,不加褒贬,然而却使人感到每句话里都饱含着辛辣的讽刺,矛头直指整个资产阶级文明,应该承认,这是一篇现实主义的杰作。
  《费德里哥》是一篇讽刺小品,表现了梅里美反宗教反教会的精神。他通过一个赌徒进天堂的故事,把宗教的教义以及天堂地狱的观念恣意加以揶揄和嘲弄,抹去它们面上神圣的油彩,将它们表现得再滑稽可笑不过。这使人不由得想起了文学批评家圣伯夫所说的关于梅里美的话:“梅里美不相信上帝存在,但是他不敢肯定魔鬼不存在。”的确,梅里美是无神论者,但他却有点迷信,害怕星期五和13这个数字,这就是他为什么能写出《费德里哥》同时又写出《伊勒的维纳斯》怪异小说的原因。
  在《一盘双六棋》中,梅里美塑造了一个法国青年军官的形象,他是一个慷慨大方,乐于助人,不计较金钱的人物,从不赌博,一次遇到几个荷兰军官邀法国军官赌博,他为了祖国的荣誉上了场。在输到最后一掷时他作了弊,赢了荷兰军官几万法郎,使荷兰人自杀了。他自己又悔恨又惭愧,在一次海战中拒不投降英国人,英勇牺牲了。梅里美树立了这个正直勇敢的形象,间接批判了复辟王朝时期官吏的贪生怕死、道德沦丧。
  1830年七月革命以后,资产阶级反封建的任务已经完成,资本主义的矛盾就突出地显现出来了,新的资本主义社会同18世纪启蒙思想家们预告的“理性的王国”相比,极度令人失望。从小受启蒙思想家影响又具有深刻洞察力的梅里美,不可能不在自己的创作里,将资本主义的弊病反映出来。在《错中错》(又译《双重误会》)里,美丽而端庄的女主人公宛如一朵洁白而荏弱的花,在不幸的婚姻中不断地受到伤害,她渴望纯洁的爱情,而所得到的,只是轻薄子弟的追逐,最后成了资产阶级社交场合中时髦人物逢场作戏的牺牲品。一朵纯洁的白花就这样坠落在泥淖里,被践踏了。在丑恶的资产阶级上流社会里追求真诚的爱情,那只是不切实际的梦想。
  《炼狱里的灵魂》借用唐璜的传说,描写了资产阶级绔袴子弟无法无天、厚颜无耻、不择手段、纵情淫乐的罪恶行为。小说写的似乎是过去时代异国的故事,而且有不少荒涎不经的情节,其实这正是狡猾的梅里美又一次在作弄读者。梅里美说过:“每当叙述超自然的现象时,就应该尽可能增加客观真实的细节。”这就是说,要用真实的细节来衬托虚假的东西,使后者看来像真的一样。这是迷惑读者的一种手段。只要将神话似的细节剥掉,就能发现小说其实是对现实的讽喻,它是资产阶级社会中的荒涎无耻、腐败社会风气的写照,从穿着西班牙服装的唐璜身上,可以看出巴黎资产阶级绔袴子弟的影子。
  前面介绍的6篇小说,都是梅里美作品里的精华,另外还有两篇脍灸人口的杰作,那就是《科隆巴》和《卡门》。
  《科隆巴》说的是一个退伍的年轻中尉奥索回家乡科西嘉岛去,邂逅了英国旅行家内维尔上校和他的女儿莉迪亚,他爱上了莉迪亚。到了岛上他的美梦被他的妹妹科隆巴粉碎了,妹妹提醒他有杀父之仇未报,而巴里奇尼家族是他们家的杀父仇人。奥索本不愿意用家族复仇的办法解决他们和巴里奇尼家族之间的纠纷,但他在外出中遭到巴里奇尼兄弟伏击,受了伤,他还手,两枪打死了巴里奇尼两兄弟。后来经过科隆巴设法取证,才得以正当防卫为理由免被追诉。他同莉迪亚结了婚,科隆巴则对着濒死的巴里奇尼父亲扬扬得意地享受着报仇之乐。
  这篇小说的成功之处在于作者塑造了一个野性女子的形象;科隆巴是一个没有完全开化的村姑,性格开朗,作风泼辣,只按照自然的本性行事,不受法律和道德规范的束缚,完全目无统治阶级的法纪和权威。她的哥哥受了资产阶级文明的教育,已没有科西嘉人那种强悍,相信恶人自会受到法律惩罚。殊不知法律已被恶人把持,毫无公道可言。最后还是靠科隆巴的巧安排,奥索才运用残留在身上的科西嘉人的勇气,惩罚了恶人。
  这部小说曾于1923年、1934年、1948年3次拍成电影,是梅里美最受欢迎的短篇小说之一。
  《卡门》描写一个叫何塞的老实小伙子当了兵,迷上了一个吉卜赛姑娘。这姑娘是魔鬼的女儿,长得非常漂亮,但是无法无天,道德破坏,任何罪恶都敢干。她起初引诱他成为逃兵,后来又使他成为小偷、强盗、走私贩、杀人犯。最后他终于忍受不了她的不忠实,把她杀了。
  卡门是法国文学人物画廊中一个最为鲜明突出的女性形象。她有强烈的个性,独特的道德标准,她虽然邪恶堕落,却又独立自由,宁肯付出生命为代价,也要坚持个性自由和忠于自己,这使她不能忍受社会的任何束缚,使她对资产阶级社会的道德规范表示公开的蔑视。这就是这个人物最突出的、也是最吸引人的特点,也是她成为文学史上最吸引人的一个艺术形象的原因。
  梅里美生前仅仅发表过15篇短篇小说,就能步入19世纪法国伟大作家的行列,与雨果、巴尔扎克、斯当达尔等人平起平坐,这不能不归功于他的艺术魅力。梅里美认为短篇小说的美在于逻辑地将一件作品组织得十分简洁,以便引起读者一种强烈而紧张的感情。他自己就是这样做的,在他的小说中,他先介绍人物,确定他们最初的行动,然后一环扣一环地发展下去,任何部分都保持一定的比例,决不铺张到比例失调,别的小说家可以写成一本书的情节,梅里美只用20页就完了。写景只要五六行。只用一个行动就能充分表现一个角色的性格,不必作冗长的分析、一切服从于简洁的需要。不用感情激烈的言词,像好朋友在谈话那样,不提高嗓门,只用平淡的声调娓娓地叙述骇人听闻或者惊心动魄的事。梅里美喜欢用神奇的事触动我们的神经,他将一些怪异现象说得那么真切,使人疑疑惑惑、不知是真有奇迹还是偶然的巧合。他的作品具有一种幽默调侃的基调,对正面人物的描写略带揶揄,对不合理事物的揭露又含着讽刺的微笑。他对现实生活的描绘力求精确,细节达到高度真实,画面给人以客观现实生活本身的印象,这使梅里美可归入现实主义作家的行列;他又对强烈的个性,激烈的爱情,异国情调,丑恶罪行有所偏爱,使他的作品免不了染上浪漫主义色彩。可惜梅里美由于世界观的局限性,社会视野不够广,思想境界不够高,对资本主义的批判也比较温和。晚年他与拿破仑第三夫妇过从甚密,生活优越,写不出优秀的作品。1870年普法战争中拿破仑第三于色当战败被俘。同年9月梅里美出走戛纳,在那里身故。
                            郑永慧
                           1992年5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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