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二月到三月这段时间,鱼津一直在和上山的思想作斗争。一想到小坂至今还躺在雪中而自己却在东京,他就坐立不安。有时在公寓的住所里,突然半夜醒来,脑海里就浮现出小坂的身影——伸直四肢躺在雪地里,雪片不断地飘落在他的身上。每次遇到这种情况,他就欠起身来坐在床上。
  这时候,他一心想着要上山,好象小坂在呼唤,使他抑止不住奔赴前穗高雪山的念头。
  以往冬季登山总是和小坂两人一起去的,可是今后要去只能是一个人了。当然,如果想约别人去的话,有几个朋友是会愿意一起去的,可是他不愿意和这些朋友一起去。这就象丧了妻子再娶个填房似的,觉得对小坂过意不去。
  而且一想到要踏上的雪地里掩埋着小坂的身躯,就觉得非得自己一个人去不可。
  “喂,小坂,我来啦!”
  “哟,好久不见啦!”
  两人要这样对谈,任何人在旁边都是碍事的。
  然而,鱼津还是克制了这种向往登山的心情。本来已经给常盘大作带来了许多麻烦,如今再要为上山请假——哪怕只有两三天,也是难于启齿的。
  而且公司的工作也忙起来了。往年从一月份到三月份_是一年当中最空闲的季度,然而今年情况有所不同,可能是由于经济渐趋好转的缘故吧。向外国报刊登广告的公司突然剧增。战后过了十年,日本的产业界总算初步恢复了元气,开始想要向各国开拓市场了,鱼津从自己的业务中,已能清楚地看出这种动向。
  还有一些消息也证明了这一点,即大报登载了两三则将在海外开办日本商品展览会的消息。这个消息对公司的工作是很有利的。鱼津查清楚了向这些展览会展出商品的厂商,然后,派出外勤人员陆续向这些公司约了篇幅相当大的广告。
  尽管鱼津很想上山去,但由于这些做不完的工作,至少在上班的时间里,他能够摆脱这个念头。
  关于即将进行尼龙绳的冲击反应试验的新闻在三月中旬刊登出来了。几家报纸都分别用相当醒目的标题登载了这些消息。但关于试验的日期和方法都未详细发表。
  鱼津在阅读这些报道的时候,并不觉得它是与自己有失的事件_
  这消息上报后,鱼津收到了登山界的前辈、晚辈以及其他各界人士的来信。有鱼津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在这之前,对登山绳断裂的事件,除了极少一部分人以外,大部分人并不怎么关心,可是现在一听说要进行大型试验,便都重新注意起来了。
  跟登山运动有关系的人们的来信,大多是陈述对尼龙登山绳的个人意见,诸如“问题在于岩角,不知岩右表面锐角上的冰块与岩角情况如何?”或“你们曾在袋形帐篷里露宿过,登山绳有没有因此冻结?”之类的分不清是质疑还是责难的信。有的则详细介绍了良已使用尼龙登山绳的经验。
  有两封是年轻的科学家写来的。其中一封说:他用显微镜检验了七八种国内和国外尼龙登山绳的单纤维,测出它们的粗细,几乎都是○·四毫米,并对它们的复屈折性进行了研究。信中详述了两者的差异。另一封信说:他调查了尼龙登山绳用手拉断和用挫刀挫断时的变形状态。这个人详述了调查结果,还附了三张通过显微镜拍摄的照片。
  总之,两封都是属于专业性的调查,所以鱼津不能理解这些试验的意义及其意图。
  报上发表消息之后,鱼津接待了两三家报社记者的来访,并发表了谈话。他本来担心自己成为事件的头面人物,会使常盘大作陷人窘境,所以尽量少抛头露面。可是问题已经在社会上公开化了,因此他作为事件的中心人物,不能不表明一下自己的立场。
  鱼津的谈话,发表在三家报刊上,内容都一样:
  尼龙登山绳是怎么断的?我想现在世界上还没有人能立即回答这个问题。事关登山运动员的生命,应该依靠科学研究去解决,外行人切勿多发议论。为此,我对这次试验寄以莫大期望。同时迫切希望通过试验,阐明尼龙登山绳的优点和缺点,进而普及有关使用尼龙登山绳的知识。
  鱼津尽可能说得婉转含蓄。
  有关尼龙绳试验的详细报道,三月底刊于某大报上。
  据报道,试验将于四月三日下午二时在川崎市海边的佐仓制绳公司的东京工厂进行,并详细介绍了试验方法:
  当天用于试验的是十二毫米和二十四毫米的马尼拉麻绳及八毫米和十一毫米的尼龙绳,共四种登山用绳。
  试验场上已投入了一百万元费用,造了十公尺高的用于登山绳冲击试验的钢筋塔,塔上装了精心磨成四十五度和九十度的两片花岗石岩棱。试验时将在麻绳和尼龙绳上俱缚以五十五公斤的降落物(铁锤),然后让它通过岩棱降落,以此观察各种登山绳受到冲击时的反应。将分别以垂直七十度、八十度等角度,进行试验。又:降落高度将从一米开始,然后逐次增加半米,直至进行到登山绳断裂为止。
  试验的主持人是为生产在前穗高山发生断裂事故的尼龙登山绳的佐仓制绳公司供应尼龙丝原料的东邦化工厂董事人代教之助先生。他曾在K大学开设过应用物理学讲座,目前为原子能研究会的主要成员。
  消息发表的当天,常盘大作象是到川崎去看过试验场了,傍晚一回到办公室,就拍拍正埋头在办公桌上工作的鱼津肩膀,问道:“三号那天你打算怎样?去不去?”
  “去的。”
  “那就一道去吧。”接着常盘又笑着说:“看样子,这一来,你的脑袋掉不了啦①。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脑袋,却给我添了不少麻烦哟。”常盘的情绪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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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不会被公司开除的意思。
  “自从那次以后,您又见过八代先生吗?”
  “今天见到了,在试验场见到的。”
  “八代先生怎么说?恐怕他自己已经清楚了吧。既然造了试验设备,我想他已作过试验了。”
  “这个么……”常盘听鱼津这么说,便思考一下说道:“一般来讲,可以这样认为,不过,对他就不一定。也许不到公开试验那天,他是不会搞的吧。他这个人,怎么说呢,清高?刚愎?总之,不能按一般尺度去衡量他。工程师里往往有这种人物。但是,他这个人还算是好的,至少不是庸俗的。你想吧,他说过这样的话,老了要把钞票装在坛子里埋到后院去。”
  据报道,今年春天比往年来得迟。的确,已经是四月了,可是公寓附近的樱花蓓蕾尚未绽开。三日,试验尼龙登山绳那天,鱼津没穿春秋大衣就离开了住所,可是走到外面就觉得冷飕飕的,只好再回公寓把它穿上。天空晴朗无云,阳光明媚,怎么说也是春天景色,然而风还是冷的。
  鱼津在办公室和往常一样,整个上午都在办理琐碎的事务。检查广告稿,给几个公司写信。此类的杂务堆积如山,做也做不完。
  常盘快到中午才来办公室,可是来了又外出,说是要和大阪总公司的人一起用餐。一点钟左右他回来了。
  “是两点钟开始吧,这就走吧。”常盘一进办公室就说。
  “好,走吧。”鱼津离开办公桌,拿了大衣,跟着常盘走出了办公室。这时候,办公室里有十来个职员在办公,谁也没跟他们搭话。职员们不可能不知道今天要进行尼龙登山绳的试验,可是似乎有意采取不过问的态度。
  在公司门前叫了出租汽车,乘上车之后,常盘说:“为了观看今天的试验,总公司来了两个人,佐仓制绳来了六个人。”
  “这可是大张旗鼓啦。”鱼津说。
  “那是要大张旗鼓的,对住仓制绳来说,无论如何不能让登山绳断。你想,哪有这样的傻瓜,花一百万元搞个试验去证明自己的产品不好?那不仅佐仓制绳,总公司也会难堪的。不过,总公司只有经理一个人倒霉。经理在佐仓制绳面前会处境困难的。”
  “会怎么样呢?”
  “说不上会怎么样。但是,经理总会为难吧。”
  说话间,汽车经过品川车站,驶人了京滨公路。这时,常盘忽然若有所思地说:“也许你不要出现在试验场上为好。”紧接着又说:“你别去!你一出现,他们可能会以为你有意给他们难堪。不进入现场,可能太平些。”
  “好,那就不走吧。”鱼津顺从了他。心想,登山绳可能会断,如果断了的活,自己在场就会给总公司和佐仓制绳公司的人难堪,也许他们会以为我是有意取笑他们。
  “不在试验场露面的话,你怎么办?我到试验场下车,然后你就乘这车子回去,怎么样?”
  “这……”鱼津不知道试验需要花多少时间,但他不想回办公室,“要么,我就在海边散散步吧。”
  “说不定要花上两三个小时附。”
  “浪费这点时间没什么。”
  “那也是的。反正你是爱在山上消磨它好几天的。”
  “说消磨时间,太尖刻啦!”
  “我看是差不离。”
  汽车驶离了京滨公路,改道沿着通往羽田机场的路面驶去。到了转向机场的叉道上没转弯,笔直地朝川崎市的工厂区驶去。
  过了大师桥,十分钟后转向了海边。宽阔的柏油路一直通向海边,大路两旁的近处和远处散布着工厂。
  汽车停在有水泥墙围着的地方,一可是宽广的场地里只有两幢厂房,显得空荡荡的。门柱边挂着的牌子上写着“佐金制绳东京工厂”。看来工厂还正在建造中,长着杂草的场地上,有几处堆积着钢技、木材。平整场地的工人在附近慢悠悠地走来走去。
  站在厂门口望进去,远处厂房边停着十几辆汽车,附近有二十来个人在踱步。试验用的搭架可能就在那边,可是太远,看不到,或许试验场设在厂房背后也说不定。
  鱼津一下车便说:“那我就到海边去晒太阳吧。”
  “试验结束,我让车子开到那边去。”
  关上车门,车于立即驶进了工厂。
  鱼津沿着与海岸成直角的宽阔柏油马路,沐浴着春天的阳光漫步而行。除了时而有写着“往H造船厂”或“往N钢管厂”等标记的工人专用客车驶过外,路上没有其他行人。
  走了一会儿,道路两侧出现了一片可以极目远眺的旷野,工厂建筑群分布在远离公路的地方。远处的白色贮油罐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
  将近海滨的时候,右方辽阔的空地尽头,出现了川崎的大工厂区。那里起重机成群,烟囱林立,远远望去宛如一片原始森林。
  想不到海岸边竟有那么美丽的沙滩。细浪轻轻地拍打着沙滩。这一带大概是哪个工厂要用作厂地的吧,特地用铁丝网围着,不许闲人随便走进那片广阔的沙滩。
  好在公路的尽头与海岸之间距离不大,站在那里仍有踏在海滨沙滩上的感觉。一堵混凝土堤坝把沙滩和大海隔开。
  鱼津在堤坝上伫立了一会,眺望着远处防洪堤那边的大海。海上有一艘形似油轮的扁形船,发出发动机的声响在航行着。鱼津看了一下表,是两点多一点。他想,可能现在正开始进行试验,不管怎么样,总得在这里度过两个小时左右。
  鱼津见铁丝网那边有一片枯萎的茅草地,便想到那里去睡个午觉。虽然竖着一块“禁止人内”的牌子,但他想,仅仅为睡个午觉暂用片刻,还不至于挨骂吧。
  鱼津找到了一处铁丝网的破洞,小心不给钩破西装而钻了进去,在茅草地上坐下。然后仰面躺倒。天上不挂一丝云彩,浅蓝色的明净天空颇有春意。一对白鸢正张开翅膀悠然地飞翔着。
  鱼津想,睡吧。一闭上眼睛,工厂区的机器轰鸣声就进入耳际。起初还以为那是海浪的拍击声,稍过一会儿,才听出那是无数的机器声一起从远处传来。
  现在正在进行着与自己有关的尼龙登山绳的冲击试验。鱼津并没把它看作是一件严重的问题。登山绳断或不断,其结果是与他切身有关的大问题,可是他一点也不为此担忧或产生不安情绪。登山绳是断了。这是自己亲身经历的!既不是自己割断的,也不是小坂割断的。见鬼!小坂哪有可能去割断它。是登山绳由于本身的弱点而断的。
  白鸢还在头顶上悠然地飞翔着。睡意向鱼津袭来。自从学生时代起,已经多年没有过的健康人的睡意,渐渐地把一他的意识带到远方去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鱼津被一阵持续不断的汽车警笛声惊醒。
  鱼津欠起身来,离他大约二十米远的公路上停着的汽车和站在车旁的常盘大作映入了他的眼帘。
  “经理!”鱼津大喊一声,从茅草地上站起来。
  常盘大作大概一眼就发现了鱼津,轻轻地举起右手,同时还讲了些什么,可是声音被风刮走了,听不见。刚才仰卧在茅草地上的时俟,没有凤,现在却起风了。
  常盘站着,背朝着鱼津在点香烟。鱼津为了走上公路,朝铁丝网的破洞处走去。
  这时候,鱼津注意到太阳已经远远西斜了。一看手表已过四点。如果手表是可信的话,那就是说,整整睡了两个钟点,连自己也有些难以相信。可是太阳确已西下,它被遥远的数不清的烟囱里冒出来的黑烟污染成了红黑色。鱼津感到那是某种不祥之兆。放眼大海,防洪堤的这一边有两艘和先前一样的油轮发出发动机的响声,神经质地移动着。
  鱼津钻出了铁丝网,走近仍然站在车旁的常盘大作身边。常盘没把脸转向鱼津,而把视线投向大海。
  “经理,对不起啦!”鱼津为自己睡着了而道歉。
  常盘这才转过脸来,带着几分严厉的神色瞪了他一眼,“呣……”地发出呻吟般的声音,然后问:“你在睡觉?”
  “是的。”
  “你这小子好悠闲啊:”又说了句:“回去吧。”
  鱼津问:“试验情况怎么样?”
  常盘没回答这问题,但说:“八代教之助是个光明正大的人,我信得过。你也应该信任他,能信任吗?”
  “当然信任。”
  “能信任就好。既然信任就别对试验结果不满意。告诉你,登山绳没断。甚至比马尼拉麻绳还强。”常盘大作慢条斯理地说着,随后亲手拉开车门。“上车吧!”
  鱼津顺从地先上了车。
  车门关上后,鱼津感到非同小可的事态正向自己逼近,但他用自己也不知从何而来的从容不迫的语调说:“登山绳没断,是吧?”
  “对。”
  “登山绳役断!登山绳没断,这就意味着……”
  登山绳没断就象一团黑云在鱼津的脑海里慢慢地扩散开来。
  “登山绳没断,那就意味着另有断绳的原因啦。”接下去自律的声音就变成颤抖、愤恨的了。“这怎么可能,岂有此理!”
  “不要激动。”常盘的低沉嗓音打断了鱼津的话。“试验结果,登山绳没有断。我本来也认为会断的,可是并没有断。应该断的却没有断,这种情况可能会有的吧。”
  “这不可能。”
  “可是这种情况发生了。”
  “可能发生了什么差错。”
  “也许是差错,可不管怎么说,它发生了。这是现实问题。我相信人代教之助的人品,从而也相信他所做的试验。而他试验的结果,登山绳是没有断。”
  “可是,经理!”
  常盘不理他,只管说下去:“你也该相信八代教之助的人品。对这次试验,不许你有半句异议。办得到吗?”
  鱼津默不作声。叫相信就马上相信,这一点,鱼津是办不到的。“可是……”
  “别罗嗦!”
  “可是……”
  “什么可是不可是的:”常盘的语气是强硬的。“要相信!你只要相信就是啦,用不着罗嗦!”
  “太没道理啦!”
  “没道理?刚才上车前,我问你信不信八代教之助,你不是说相信吗,难道那是假的!堂堂男子汉,别说话不算数广
  “人,我是相信的。”
  “相信一个人,就意味着也要相信他的所作所为。试验的结果,登山绳没断!这就行啦!不,不能说行,可也没办法。如果你不相信试验,问题会从登山绳转移到别的事情上去。你非得老老实实相信今天的试验结果不可。这不等于是你的失败。试验场上没断,可是在山上是断了的。”
  “社会上的人是不会那么想的。”
  “也许社会上的人不这么想,但我想。光我一个人这么想,你不满意是不是?”
  鱼津发现常盘大作的手在膝盖上抽筋似地颤抖着。
  “要一个人相信别人是不容易的。可是我要你做到这一点。我并不是叫你做错事。我也罢,你也罢,都能相信八代教之助的为人。只是偶尔他所主持的试验结果,不知为什么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早知这样,我也不会劝你或托人家搞试验的。可是事到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你的处境一定会更加困难。社会上的人们的看法是单纯的,所以试验结果,可能会把你逼入窘境,这也是没办法的。从现在起,你已经面临着与以往不同的新的现实,处于比前穗高山冰壁还要冷酷的境地。这你得作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不会等到明天,说不定今天回到公司,晚报就已经对着你磨刀霍霍罗。但这又算得了什么!登山绳在山上是断了的,这是你亲身经历的。”
  鱼津从未见过常盘大作说话时的脸色这么苍白。若是乎时,常盘和别人讲话总是那么热情,直盯着对方的眼睛。而现在呢,简直是在吹胡子瞪眼睛啦。
  鱼津没作声。他知道事态的发展将会与己不利,但未能充分理解常盘这番话的真意。
  常盘叫我相信人代教之助的为人,还叫我相信他今天所进行的试验。这意思就是要我无条件地信服试验的结果。至于登山绳在山上断了,这把它作为一个事实,自己心里有数就行啦——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可是,”鱼津又开口了。“登山绳没有断,这实际上是不可想象的。”
  “所以我用了‘要相信’这个词。我要你相信八代教之助!你只要相信他就够了。在这种情况下,你绝对不能有半句怀疑试验的言论。要是你露出这种言论,我是不会饶你的!在山上的时候,登山绳确是断了,这我相信!我相信你,所以你也要相信八代教之助!记住!”
  常盘再次郑重地叮嘱了他。汽车在京滨公路上的车流中行驶着。城市上空发白,春天的薄暮默然而至。
  回公司的路上,经过品州站的时候,常盘让车子停下来,叫司机去买了晚报。司机买来了好几种晚报,可是没有一家报道登山绳试验结果的。
  “看来还没来得及登上晚报。不过,今天得出试验肯定结果的时间已经将近四点钟了。”常盘说道。
  汽车来到公司门前,常盘先下车,等鱼津下车便说:“今天早点回家吧。不知道明天晨报上会怎么写,一切都等看了晨报后再说吧。明天早上我要早点上班;你也早点来吧。”
  “知道啦。”鱼津应道。两人乘里边的电梯上三楼。
  走出电梯时,常盘又吩咐一遍:“最好马上就回去。遇上新闻记者可麻烦了。回家以后,遇到记者来访也不要吐露出怀疑试验本身的言论。这一点千万要小心。”常盘推开房门的时候,最后朝鱼津瞥了一眼。
  “我懂了。”
  鱼津一进办公室,马上整理自己写字台上的东西,做好了回家的准备。办公室里有五六个职员在办公,清水也在,可是谁也没有向他打听试验的结果,也许是在有意回避吧。
  “我先走了。”鱼津对清水说了这句话,走出办公室。
  来到马路上,身边没有别人,鱼津在人行道上漫无目的地走过了日比谷的十字路口,再往前笔直地走过去。除了鱼津行走的人行道外,周围都是车。车流简直象洪水泛滥。可鱼津此刻的心情却象在山上独自行走,有时觉得两脚不稳,就停下来,无意识地嘟哝:“登山绳啊:”
  然而他并没有绝望。因为报上还未报道,对意外的试验结果,他还感觉不到它的现实性。
  这天晚上,鱼津一回到公寓,就把小瓶装的国产威士忌喝了半瓶,然后照常盘的吩咐,早早地上了床。他为自己象听从父母之命似地如此温顺而感到好笑。然而,还是有点于心不安的吧,夜里醒了两次。这两次都在三点钟以前。
  第三次醒来时,室外已经天明,白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射进房里,已经是六点钟了。
  鱼津一起床,在睡衣上披上春秋大衣,到底楼取晨报。拉开大门,从阿旁的信箱取出一叠杂乱地塞在一起的报纸。
  鱼津回到屋里,拉开窗帘,就在窗边站着摊开了报纸。鱼津自己只订了一份R报,但是他把别人的几家报纸全都拿来了,他打算回头再求得他们的谅解。
  鱼津逐张翻开各报的社会栏。“首次进行尼龙登山绳冲击试验”、“强度胜过麻绳数倍”、“为了查明登山事故”、“阐明了尼龙登山绳的性能”等等字眼,一个接着一个飞入了鱼津眼底。有的排在第一栏里,还附了照片;有的标题只占一行,而且排在角落里,照片也是各登各的,有快拍,有登山绳横断面,有八代教之助的头像。
  鱼津通一读了报道。R报的报道最详细。
  试验时使用了磨成九十度和四十五度棱角的花岗石及钢圈。对麻制和尼龙制的四种登山绳进行了二十一项冲击试验;在带棱角的花岗石上,进行二十度斜百上滑行的一项试验;在同一花岗石棱角上利用振动子进行三项撞击试验。总共进行了二十八种类型的试验。
  首先在九十度棱角上,对十二毫米的马尼拉麻绳进行试验——在距棱角二米长的登山绳一端,系上五十五公斤重的锤子,然后从一米高度上使其下落,结果是一触即断。而十一毫米粗、三米半长的尼龙登山绳是从棱角上方一米处下落才断的。这说明它比麻绳强数倍。原先人们估计前穗高山上遇难的原因在于尼龙登山绳经不起锐利的岩角。可是试验却得出了意外的结果。
  对前穗高山遇难时使用的八毫米尼龙登山绳进行试验的结果,也显示了对撞击和棱角,都具有相当的抗拉力,即用三米长的登山绳,从三米高度上抛下,也未断裂。
  但同一尼龙登山绳如果浸过水,就会变得脆弱。将八毫来绳索,从作支点的钢圈垂卞二来半长,然后从二米高处抛下。将十一毫米绳索,从四十五度的岩角上垂下三米半,然后从四米半高度抛下,试验结果全都断裂。
  R报对试验结果作了如上报道,最后用了这样的措词作结论。“原先想象中,认为前穗高山东坡上发生的事故是由于岩角的撞击,现在看来不大可能。”另据s报报道:
  尼龙登山绳的纤维经X光检查,分子结构是完好的。耐冲击、打结强度、耐寒等方面,经试验比马尼拉麻绳强得多。但如果在税利的岩角上朝着横的方向进行磨擦,或加以撞击,则非常容易断。
  降落抗拉力,经试验,尼龙登山组比马尼拉麻绳强三倍。在前穗高山断过的八毫米尼龙登山绳,从二米高处加以五十五公斤的负荷,降落撞击的结果未曾断裂。它的锐角上的断裂极限,与马尼拉绳比较是六十五公斤比二十公斤。
  将十一毫米的尼龙登山绳,挂于四十五度锐角石上,系以五十五公斤锤子,从三米高处抛下,结果未断。但系之以二十公斤锤子,在三锉刀上来回磨擦的结果,马尼拉绳经一百一十次来回始断,而尼龙登山绳则仅经十次来回即断。
  鱼津在早晨银色的阳光下读了新闻报道。读完感到其中有误。因为是在试验场上进行的,所以无法指出其错误所在,但他认为与实际发生的情况有出入。
  通读数家报纸报道,其一致结论是,在前穗高山发生的事件中。尼龙登山绳可能不是由于在税角岩石上撞击而断裂的。最慎重的是o报。该报不从试验中引出结论,而让东京市各大学的山岳部成员谈论尼龙登山绳的优缺点。如:
  “尼龙登山绳的优越性能在积雪期尤其显著。坠落时的耐撞击强度,通过此次试验已初步被阐明,但对锐利岩角或磨擦时产生的热的耐力比不上麻绳。除了这次试验外。希望在这方面加以进一步的研究。”(K大学)
  “我们使用的是美军出售的十一毫米粗的。从重量轻、不沾粘雪和不冻硬等优点来说,尼龙登山绳是好的。缺点是下陡坡时,绳子会拉长;带双重手套时太滑,难于抓牢;磨擦岩角就发毛等等。据说登前德高山时,他们用了八毫米绳,应该用十一毫米或十二毫米以上的才好。”(M大学)
  “在低温情况下,可能会发生物理性能上的变化而发脆。抗拉力是强的,但不耐磨。受到撞击而断裂时,断面上会熔化,因为怕热,可能断裂是与热有关系的。我们用的是两根三十米长的瑞士造的登山绳。上面说的是对国产品的意见。在使用尼龙登山绳多年的瑞士,没听说过对尼龙登山绳有过争论。”(T大学)
  “优点是:被水或雪沾湿了也不发硬;份量轻,携带方便;富有弹性,拉紧时会伸长。缺点是:带双重手套下陡坡时容易滑落;价钱贵;在攀登岩壁时,如果登山绳被岩石挂住,就无法了解缚在同一条绳子上的另一个人的情况。”(H大学)
  “我们备有国产和瑞士造的三百九十米长尼龙登山绳,但冬季未充分利用。曾在穗高山的山脊上用过,国产的不耐磨。以上只讲了缺点。”(R大学)
  各大学的山岳部的成员,都事先约好似地不直接谈及试验结果,对前穗高山上的事件,闭口不谈尼龙登山绳断不断的问题。仅仅根据自己的登山经验,谈了优缺点。到底是第一线登山运动员,没说出一句错话,只是对前穗高山事件没有发表积极支持的意见。
  鱼津把报纸送回底楼的管理处,回来又钻进被窝,闭上了眼睛。
  鱼津想思索一下刚才自己读过的几篇新闻报道的涵义。那些报道到底想告诉读者什么呢?
  对尼龙登山绳和麻绳进行了冲击试验,通过试验,比较了两者的强弱,其结果阐明了对于岩角上的撞击,尼龙登山绳比麻绳强数倍:可是尼龙登山绳怕热,从而也怕磨擦。
  自己和小坂在前穗高峰东坡上引起的尼龙绳断裂事件,其原因不在于岩角上的撞击,而应另寻原因。即如缺乏对尼龙登山绳的知识,或由于登山技术拙劣,因而引起了从本质上说是可以避免的事故。换句话说,登山绳断裂应从这些方面——如让登山绳在岩角上磨擦或把登山绳弄湿了等方面去寻找原因。
  不,没有磨擦过!也没有浸湿过!鱼津在内心这么呻吟着。事故是在小坂滑落的瞬间产生的。那一瞬间的情景,清晰地浮现在鱼津的眼前——小坂把身子紧贴在斜上方约五米处的岩石上,正把登山绳套钩手伸在头顶的岩石上;他周围的空间和岩壁,象清洗过似的那么洁净,闪着冷冰冰的光泽。
  试验有问题!八代教之助这个人,也许就如常盘大作所说,可以信任吧,我自己也可以相信他。可是他所作的试验本身,对于阐明事件的真相毫无作用。那仅仅通过与麻绳的比较来说明一下尼龙登山绳性能上的优缺点而已,除此还有什么呢!只不过将登山运动员早已知道的尼龙登山绳的性能,重新以试验证实一下罢了。
  但是,经过冲击反应试验,证明了尼龙登山绳比麻绳坚韧数倍,这一点,对于鱼津来说是致命的。
  鱼津在床上继续躺了大约两个小时,到了八点钟才起床。洗完脸,把牛奶当一顿早餐灌进胃囊,换了西装去上班。
  推开办公室房门时是九点。平时可以九点半上班。因为常盘叫他今天早点上班,所以遵命,比平时早来了半小时。室内空荡荡的,只见常盘坐在靠窗的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微仰着身子在看报。除常盘外,还没有谁来上班。
  常盘看见鱼津使问:“报纸读过没有?”语调是不和悦的。“看了报纸,觉得怎么样?”
  “很尴尬!”鱼津这么回答他。
  “你不服气吗?”
  “不服!”
  “不过,我倒觉得那样写还可以,只得让它去。哪个都设责怪你,也没说你撒谎。我本来以为他们对你还会更刻薄些。”
  “一样的!岩角上的撞击,尼龙登山绳比麻绳强数倍,不会轻易断——那个试验是这么说的。”
  “那倒是的。”
  “没有一个支持我的观点。小坂滑落,登山绳断裂——这已经说不通了。”
  “可是,你想想看,你我都没有预料到结果会是这样。事到如今,只好让它去,没有什么办法。这一来,佐仓制绳公司他们就有面子了。就给他们个面子吧。”
  “可是,我的面子完了。”
  “的确,你是争不回面子了。登山绳不会轻易断,那就是说另有原因,别的原因是什么呢?”常盘这样说,好象是要鱼津作答案似的。
  “社会上可能有两种看法:一个是认为我由于怕死而割断了登山绳;还有一个是操作技术上有毛病。”
  “只有这些?”
  “我认为就这两个。可是,这两种看法都要否定才行。事实上,我没割它,而且我相信,登山绳在操作上是没有毛病的。还有,我必须让广大的登山运动员都来正确地认识尼龙登山绳,这是我的义务。不做到这一点,我就对不起去世的小坂。为此我要求承认事实。”
  “这,我懂……可是,登山绳断裂的原因,还有没有连你都不曾想到的呢?”
  “没有。”
  “譬如说,小圾自己把它割断……”
  “你说到哪儿去啦!”鱼津不由得提高了嗓子。“绝对没有这种事!”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不过,我担心的是会不会出现连你都不知道的原因啊——譬如从尸体上找出了遗嘱。也许你会认为我这是异想天开。可是,既然八代教之助的试验没有差错,而你的话又没有错,那就势必要另找登山绳断裂的原因才行。为了这个,我才怕你发表对这次试验表示怀疑的言论的。”常盘大作象是要说服对方。
  鱼津露出几分悲伤的神情,注视着好心对待自己的上司。
  的确,正如常盘大作所说的,假如否定了试验,尔后发现小坂乙彦的尸体,从他的遗物中找出了遗书之类的东西,那时候,自己的处境肯定会更加窘困的。常盘那么执拗地要求自己对实验不要发表怀疑的言论,原来有这么个用意。
  可是,对鱼津来说,常盘的好意,只能感谢,不能接受。因为小坂这个人是不会干出那种事来的。难道最了解小坂的不是自己吗!——鱼津这么想。
  鱼津思考用什么措词来打消常盘大作的疑虑。可是他没想出任何恰当的措词来。
  “无论什么事情都不会促使小坂在山上寻死。他不是那种人。”
  “那只不过是你的信念罢了。”
  “等发现了尸体的时候,您看了就会明自的。他的笔记本上写着的,除了有关登山的事以外,不会有别的。”
  “那也只是你一个人的想法而已。其实,我也这么认为。因为你这么说,我也就这么认为。但是,在小坂的尸体还没有发现以前,我不能全盘接受你的想法。”
  给他这么一说,鱼津也就无言对答了。
  “所以我这么想——关于登山绳断裂的原因,在小坂的尸体被发现以前,你不能讲大话。做事再慎重也不会慎重过头的吧。可是这样下去,不管它,说不定社会上会普遍地猜疑是你把登山绳割断的,这要想办法消除才行。我这么想:你去拜访八代先生,把实际情况详细地告诉他,让他相信你的为人。这样,双方都站得住脚。一方面试验结果证明了登山绳是牢的;可是另一方面,登山绳在山上是断了。你就请八代先生发表这个意见。是这样的嘛,试验的结果不一定是绝对性的。尼龙登山绳是人造出来的,尽管它原本是牢的,但是几百根中断掉一根,也是可能的吧。因为可能,才能说它是人造出来的。把这个意见——就是说,试验的结果不一定解决得了尼龙登山绳事件——请八代先生发表出来。你这就去吧。”常盘这么说着。
  “请求他?”
  “对!”
  “我去请求?”鱼津痛苦地扭歪了脸。
  鱼津来到了座落于东云海边的东邦化工公司的传达室,求见八代教之助。传达室的女职员似乎马上转告了秘书科,可是没有立即得到回音。过一会,这位门房小姐问:
  “请问,您是新东亚贸易的鱼津先生吧?”
  “是的。”门房小姐便再次拿起话筒,把这转告了对方,然后放下话筒说:“请稍等一会儿。”
  又过了三四分钟才联系上。门房小姐以同情的口吻转告:“现在正在开会,请您再等十来分钟,好吗?”
  “行。”
  “那么,请吧。”门房小姐说罢站起来,大概想把鱼津请到会客室。
  “十来分钟的话,我到外面走走吧,这样可能要舒服些。”鱼津出了厂大门,沿着办公楼,往海边走去。厂房是和办公楼分开的,分布在厂区各处。这一带可能是人工陆地,工厂的场地总让人产生人为造就的感觉。
  临海的地方是断崖。从办公楼的周围到海边,铺着悦目的草坪。这不象工厂里的院子,倒使人感到犹如走在别致的海滨旅馆的后花园里。辽阔的海面失去了它应有的蓝色。大概是失去蓝色的缘故吧,海水看上去那么浅,如果把裤脚管撩到膝盖,或许能涉水走出很远哩。遥望泛白的海面。有几只海鸥在飞翔。
  鱼津慢悠悠地吸了一支烟,消磨了大约十五分钟时间,又回到了公司的传达室。门房小姐重复了刚才那一套——打电话给秘书科。大概要通过秘书科才能和八代教之助联系上,所以至少等了三四分钟才得到八代的回音。可这次的回音又是:“现在正在会客,请您再等十来分钟好吗?”
  “行。”
  这回鱼津没出去,他被门房小姐请到了一间箱子般的小会客室。这公司怎么搞的,仅仅为了见一见面,竟有这么多麻烦——鱼津心想。
  在会客室等了十分钟之后,来了一位秘书科的年轻职员。他给了名片,说声:“请!”
  这下要径直走到八代教之助那儿去,为此,鱼津还得登上磨得光光的、一不小心就可能滑脚的楼梯,走到二楼去。
  一进房门,就看见八代教之助早已站在会客室桌旁等待来客了。他说声“请”,让鱼津坐下,然后自己也坐到了鱼津的对面,一边说着:“这次真是……”
  鱼津暗暗地规劝自己“千万别激动起来”,以温和的语气说:“试验得出了那样的结果,这对我有点不利啊。”
  “那是的。”对方应着。
  鱼津点燃香烟。然后问:“到底那个试验的结果,是不是就此否定了山上发生过绳索断裂事件呢?”
  “这是个一言难尽的问题。那次试验的正确意义,在于成立了这样一个论断:在试验场的那种条件下,尼龙登山绳比麻绳强若干倍。因此,我认为也许可以这么说:用那次试验所阐明的尼龙登山绳本身具有的性能之一来判断的话,一般来讲,它在山上也是不容易断的。”
  “可是,我用它的时候是断了。”
  “你用它用断了……这,这问题先不谈它吧。我先声明一下,严格地说,为要判断尼龙登山绳断不断,做试验必须把当时发生事件的状态和现场,原原本本、一模一样地再现出来才行。但那是办不到的。从这一点上来说,这次试验终究是试验,它的意义只是提供参考资料罢了。但我想,它大体上是可以作为判断事件时的一个根据的。这一次试验,至少弄清楚了这一点:对于锐利的棱角上的撞击,尼龙登山绳至少具有数倍于麻绳的抵抗力。可是,实际上在山上是断了。那么,能不能因此就说,试验是不正确的呢?不能这么说。反之,如果认为既然试验的结果说明了尼龙登山绳是牢的,那它就不可能断,说它在山上断,是个怪事——这种看法也不好。”
  “那么,能不能把这意见,请先生在报上发表出来?社会上会认为那次试验已经把我写的登山绳断于山上的报告基本上否定掉了。”
  “不,我在报上这么写,恐怕不好。如果我要写的话,大概只能这么写:单凭这次试验结果来判断,尼龙登山绳用于登山是不容易断的。可是,据说实际上它在山上断了,那一定另有某种条件在起作用。这样的话,我看还是不写的好。”接着,八代教之助以鱼津听起来,觉得很冷酷的口吻说:“我们这些工程师的本性,就是只能通过试验才能说话,不擅长推测。绝对啦、真理啦这些东西,要接近它,归根结底恐怕得靠想象或推测等等手段。可是,这些我们是排除的。在这上面,我们和哲学家不同,大概存在着立场上的界限吧。”代教之助继续说下去。“您好象在担心社会上的看法,不过……。”
  鱼津打断了他的话。“社会上的看法,我自己并不怎么把它放在心上。如果问题只关系我自己的话,管它别人怎么想都无所谓。可是问题的中心是登山绳,因此社会上的看法就有了重大的意义。如果大家对尼龙登山绳抱着错误的看法,那就严重了……我想请问一下八代先生。您刚才说,您作为科学家是绝对反对推测和想象的。那么,能不能请您站在更加自由的立场上,谈谈您对我们这次事件的看法?您相信不相请登山绳断了?”
  “我?”八代教之助犹豫了一下。“我对登山一无所知,一次都没登过。对登山绳的操作知识也没有。因此只能把昨天的试验结果作为根据进行判断。当然,刚才我已经讲过多次,昨天的试验结果,只不过是用于判断登山绳在山上断没断的许多材料中的一个罢了。可是对我来说,手头的根据,只有这一个。如果单凭这一个来判断,很对不起,除非把尼龙登山绳浸湿过,要不然,它用于登山,恐怕是不容易断的。”
  “我理解了。”鱼津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血色在消失。他明白了八代教之助并不相信登山绳会在登山中断裂。“我完全明白了。”鱼津用干湿的嗓音说。自从事件发生以来,他未曾被人家这样直截了当地否定过。
  鱼津一时茫然地注视着八代教之助的冷淡的表情。过了一会,才在烟灰缸里挂灭了香烟,然后慢慢地站起来。八代说“只不过是判断事件的一个材料”。对此,鱼津很想问“就在这一个材料里,有没有试验方法上的差错”。然而他把这个念头打消了。说是用了四十五度和九十度的岩角,可是,哪怕仅仅由于棱角磨得锐利或不锐利,也会产生不同的试验结果来的。如果这样去怀疑的话,是会有说不完的疑问的。然而,一旦把它说出口,那的确会象常盘大作所担忧的,很有可能把问题引到与事件不同的方向去。
  八代还说了一两句什么,可是鱼津没有完整地听进耳朵,一心想着赶快离开这里。
  鱼津在房门外和八代教之助告别。下到底楼,步出大门时,见一辆汽车停下来,从车内走出了八代美那子。
  美那子下了车,径直往传达室这边走过来。当她抬起头,发现鱼津时,吃惊地尖叫了一声:“哎呀!您是来找我先生的吗?”
  他俩隔着一米来远,面对面站着。
  “是的,刚刚和他见了面。”
  美那子想说什么,可是只嗫嚅了一下没说出来。随即低下头思虑着什么。然后她再次抬起头来说:“我想在这附近找个地方和您谈谈,不要紧吗?”
  “好吧。”鱼津答应了她。两人离开了传达室,往厂门那边走去。出了厂门后,鱼津说:“到海边去吧。”
  说着就往左边走去。不到五十米,柏油公路到了尽头,就是海岸。潮湿的海风迎面吹来。
  “我先生做的试验,把您害苦了吧。我连昨天搞那个试验都不知道。他压根儿没提起过这件事,所以直到今天早上看报以前,我一直不知道。报纸也是在把他送出门以后才看的。我真惊呆了。”听她那语气,是真的受惊了。
  “试验得出了那样的结果,这有什么办法呢。我想他不是故意搞出那样的结果的。”
  “那当然。”接着她又说:“鱼津先生,您来找我先生,是为了什么?”
  “可能的话,我想请他在报上声明:试验的结果,并不能阐明我和小坂造成的事件的真相……可是,我想得太天真了。”
  “他是怎么说的?”
  “他的意思是:我现在只能以试验的结果,作为判断的根据。因此,不能不认为尼龙登山绳断裂是不可思议的。”
  “哟!”
  “不过,实际上,作为一个试验的主持者,除此以外,是没别的办法的吧。他那样说是可以的。只是这样使我为难。尼龙登山绳确实是断了的呀!”
  他们离开了公路,从一个工厂场地模样的地方往海边走去。才过一会工夫,海面已经和刚才不同,起了波浪,发出咆哮声。
  “说实话,我也是看了报纸以后,安不下心,才来找我先生的。”美那子说着将视线投向海面。过了一会,她突然把脸转向鱼津,叫了声:“鱼津先生!我相信我先生的为人,我认为他是凭良心做试验的。”
  “当然。不过,我认为可能会有连您丈夫都不知道的差错。请允许我说句放肆的话。对于判断我和小坂的事件,昨天的试验结果,恐怕是一文不值的资料。”
  美那子沉默一会后,又叫了声:“鱼津先生!我这样想不知道对不对?这是发生事件之初,就想到的,就是说,您内心深处,是不是有庇护我和小坂的念头?”
  “没有。”鱼津这语气是粗鲁的。然后他板起面孔,瞪着眼说:“你干吗老是这么想!小坂不是那种人!”
  “可是……”
  “…………”
  “可是,假如说,不管您自己意识到与否,而实际上却存在着这种念头的话……”
  “不存在的!’鱼津再次否定,“小坂这个人,对不起,看来我比你更理解。因为我爱小坂,所以,我敢说,从头到脚都理解他。”
  这就等于说“你对他没有爱情,所以不理解他”。鱼津自己也觉得这样说,对美那子有点残忍,可是在眼前这种情况下,他是无可奈何的。这是极其自然地脱口而出的话。
  果然美那子立即扭歪了脸,露出了非常悲伤的神情。
  “您这样说,真叫人受不了。”她象有一肚子的怨气似地这么说。“我看了报纸以后,想到您今后的处境会很困难。所以我来这里是想找我先生了解详细情况,然后请他想想办法的。”
  “想办法,什么办法?”
  “不知道,但是,我想和我先生商量的话,也许会有好办法的。如果没有,我就找您……为了我和小坂的事情……如果您有困难……我想不要紧的。”
  美那子说话吞吞吐吐,没把话都说出来。鱼津望着她,心里觉得厌烦。他认为这个女人误解了这次事件,也误解了他本人。
  美那子任凭海风把头发吹到背后去。鱼津觉得她那聚精会神地思虑着的脸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年轻。
  见鱼津不说话,美那子又继续说:“我把自己真正的想法告诉您吧。我觉得小波先生还是自已抛弃生命的。”
  “可是,事件的当事人是我和小坂呀。你爱怎么猜想都行,随你便,可是发生事件时在场的是我!”
  “那还用说,只有您看见事件是怎么发生的嘛,可是……”她说到这里停了停,接着又说:“请允许我说句冒昧的话,我想,您自己也有可能没看出问题的真相。如果真的象试验结果那样,登山绳是坚牢的话……”
  “我认为那是有差错的。”
  鱼津打断了美那子的话,但她还是继续讲下去:“假设这样,那么登山绳是……”美那子说到这里不说了。
  “你想说,是小坂割断的。是吗?”
  “我总觉得是他割断的。”
  “那,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小坂事先把登山绳弄伤,这不能说不可能。不过,那是侦探小说上才会有的。刚才已经说过,我是理解小坂是怎样一个人的。”
  “我也知道小坂先生是怎样的人。”
  她这种反抗性的口气,连鱼津听了都吃惊。她这么正面顶过来,鱼津无言以对。的确,实际上美那子至少应该比自己更了解小坂乙彦的为人。
  “我只希望您把一切想法都说出来,不管小坂是不是自杀的,你可以公开说,存在着发生这种情况的可能性。要不然很难使人家不怀疑是您割断的,结果就会把自己推入困境。事实上,今天早晨就有个杂志社的人来访问过我先生。因为我先生已经上班,他就回去了,说下次再来。他当时说的话,很使我担优。”
  鱼津不说话,他觉得有一片看不见的阴影已朝自己袭来。
  “我看他是认为您把它割断的。”
  “认为我把吊着小坂的登山绳割断?那没办法。”鱼津嘴上是这么说了,可是毕竟还是气得浑身发抖。“如果登山绳不会断,那势必是我割断的,如不是我割断,那就是操作上有毛病。现在,你想在这上面再加一条小坂自杀的可能性。你替我操心,这好心我感激,但这只会使问题偏离事件的中心。小坂的问题嘛,待他的尸体被找到,就会真相大白。”
  这以后两个人不再讲话,默默地返回公司。到了公司门前鱼津说:“好,我失陪了。”
  美那子似乎还有话要讲,不愿就此分手。她停下脚步说:“那我怎么办呀。”
  “您是来找您先生的吧?”
  “不,再也没有必要找他了。说实话,我来是为了把自己和小坂的事,告诉我先生的。”
  “你这!”鱼津不由得喊叫起来。“你这样做,会把自己毁掉的。”
  “不怕……我知道该怎么说。”
  鱼津从她这句话里,听出了一点弦外之音——对丈夫的不忠。
  美那子站立不动,她在思考着。“我还是去看看我先生吧。既然已经来了嘛。”
  “可别把和小坂的事讲出来啊。”鱼津再次叮嘱她。
  “知道了。再见。”美那子朝鱼津瞥了最后一眼,走进了公司。
  鱼津迈开步子走上小桥边的时候,看见来了一辆没人坐的出租汽车,便叫住它,乘了上去。
  回到公司的时候,没看见常盘大作,却遇到了大学时代登山队的前辈——现在是一个小工厂的厂主——三池来访。
  三池一见鱼津便说:“我们找个地方喝茶去!不要紧吧?”
  两个人随即一起走出去,进了邻近一幢大楼里的咖啡厅。在众多前辈中,鱼津最喜欢这个人。他有点法西斯思想,学生时代大家都知道这位前辈是爱唠叨的,但另一方面,还使人觉得亲切、温情。
  “来咖啡!”他依旧用他那粗鲁的语气吩咐了女招待。然后说:“这回可闹大啦!”接着又说:“你有什么瞒着我吧?”
  “没有!什么也没有。”
  “真的?好,那我问你,你是不是在庇护小坂?”
  “庇护?”
  三池不直接回答他,顿了顿之后,耳语似地低声问:“是不是登山绳松脱了?”
  “别开玩笑!”鱼津带着惊讶的语气回答。
  “那就是说,不是登山绳松开,是吗?”
  “怎么会松开呢,真是!”
  “那好,我还以为是登山绳松开,而你在庇护小坂。我想,你是干得出来的。”
  “我是不会把我们的过错归罪于尼龙登山绳的。要那样做,那才是罪过呐。”
  “好,别生气,这是我突然想到的。不过,不只我一个人,还有许多人持有这种看法。”
  戴着眼镜的三池两眼炯炯有神。鱼津心想;人家关心我,这一片好意我领受,可是为什么人家不肯如实地相信我呢!
  走出咖啡厅,和三池告别以后,鱼津没有回到办公室。他一个人走进了曾经和小坂一起漫步过的日比谷公园。即使回到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前,今天也是无心思工作。而且,一想到同事们注视着自己的目光,心里就烦闷。
  公园里有来消磨午休时间的男男女女在三三两两地散步。鱼津在池塘周围信步漫游了一会之后,发现有一只凳子空着,便过去坐下。
  鱼津疲乏极了,他知道自己疲乏的来由,并不是由于遭受到新闻报道的打击,而是由于得不到周围人们的正确理解。
  社会上的多数人可能认为登山绳是我割断的。是因为我怕死才割断的……连那么关心我的常盘大作都不能完全相信我的话。他一定认为这是小坂的自杀事件。至少心底里有这看法,这是不容置疑的。
  美那子与常盘多少有所不同,但认为小坂死于自杀这一点,是胜过常盘的。常盘只不过认为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而美那子则认为:有意无意地否认这个可能性本身,就是在庇护他。
  不管怎样,一旦小圾的尸体被发现,自杀这问题就会烟消云散的。想到这里,鱼津忽然想起了小坂在发生事故的那天早晨,曾用铅笔写过登山日记,当时的情景,浮现在眼前。
  这时候,鱼津觉得以往完全不把它当一回事的一件事突然带上新的意义显露出来了,如果那个登山日记上写着有可能被判断为自杀的模棱两可的文字,问题可就大了。
  鱼津很了解小坂这个人,他是不会自杀的。小坂身为登山运动员,就不会在那种情况下自杀。不过,在特定情况下,任何人的精神状态都会或多或少变得异乎寻常的。而这种精神状态,往往会促使人一时写出伤感的文字来的。
  当这个不安情绪向鱼津袭来的同时,他想起了另一件使他不安的事:刚才三池说出了一个荒唐的想法,怀疑是不是登山绳松脱,而我在掩饰它。万一尸体上没有系着登山绳呢!
  鱼津站起来,回忆起昨天常盘说的那句话:你将面临比前穗高山冰壁还要冷酷的现实!的确,自己现在的心境和当时爬在那白茫茫、冷冰冰的坎坷不平的冰壁的一角时完全一样。
  手扶着锐利的岩角,脚踏着一小块岩角,旁无他人,趴在岩壁上的唯有自己,不断坠落的雪团发出可怕的声响。不,我不会坠落!鱼津这么想。他把这想法深深藏在心里,嘴上边走边发出“嗯,嗯”声。
  鱼津突然清醒过来。一看春天文静的日光洒在四周,使他觉得纳闷。
  鱼津走出口比谷公园,接连走进两家咖啡馆,喝了不算好的饮料。三点钟后,他带着走投无路的心情,回到了办公室。他看到常盘大作在办公室里象往常那样踱着方步。
  鱼津走到常盘身边说:“上午找八代先生谈过了。”
  “嗯……他怎么说?”常盘等着鱼津接话。
  “他不相信那个事件。并说,昨天的试验不能阐明事件的真相,但它是用来判断事件的一个根据。”
  “那,大概是的吧。”
  “单凭这个根据来判断的话,只能认为登山绳用于登山也不会断。”
  “唔……那也……那也许是的。”常盘慢吞吞边想边说。
  “所以,如果要上报,也只能这么写。他是这么说的。既要肯定山上发生的事件,又要强调自己所做试验的正确性。他这个人是不会也不肯做这种灵活的事的。”
  “唔……”大概是痒吧,常盘一边用拇指甲不停地搔着鼻头,一边思索着什么。“好吧!”他想了一会之后,大声说:“不写就不写好啦。他这人看来是不会写的。只不过人家叫做试验,就奉命做试验罢了,此外要动一根指头,也决不会答应的!”常盘这么说,听起来象在代替八代教之助讲话。
  “尸体什么时候能找到?”
  “这难说,要到七月份雪才会完全融化,不过,我打算下个月去一趟看看。”
  “那是要早去的好。”接着常盘又盯着鱼津的眼睛说:“你写个辞呈吧。这可以说是和总公司约好了的,没法子。眼前可以说,总公司暂时赢了。你嘛,遗憾,输了。”
  “不输的!”
  “算输了。悔不该建议搞试验!”
  “辞呈,我这就写。”鱼津极力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
  “从今天起你是特约人员了。请你忍受个把月吧。工作还请你照样干,以后还会录用你当职员的。没找到小圾的尸体以前你就老实点吧。待到弄清楚差错不在你这一边的时候,再要求重做试验。下次要在更接近于实际的条件下搞。你看好啦,肯定会断!既然发生过一次,就会发生第二次的。”
  鱼津在自己的写字台上写了辞呈,写好立即交给常盘,说:“这样行吗?”
  常盘接过来,看了一会说:“行!”接着又说:“本来我想跟你一块儿吃一顿晚饭的,可是另外有个约会,只好改在明天晚上啦。”常盘不知要上哪儿去,已经在准备下班了。
  “经理!”鱼津正视着常盘说:“既然已经提出辞呈,我还是应该名符其实地离开公司的吧。”
  自从常盘提起辞呈的时候起,他一直挂念着这件事。
  “不用你操心,已经算离职了。”
  “虽说这样,如果是真正离开公司好的话,我想还是离开吧。提出了辞呈,再以特约人员的名义上班,要是为了这,给您添麻烦就……”
  常盘不悦地说:“哼,你在为我担心?你打什么时候起成了这么了不得的人了?”
  鱼津心想:“这一下,可说漏嘴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我自信还没有落泊到需要你来替我操心的地步呐!谢谢你的好意吧,但用不着你操心,你还是为自己多操操心吧,为你自己!为我这分公司经理操这个心,操那个心,早着购!等你当了总经理以后再说吧!”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是什么意思呢?是讨好吗?”
  “我不会讨好。”
  “那还差不多。要是你会讨好卖乖,大概还不至于惹出麻烦事来吧。相反,你也许会用花言巧语,既不与公司同翻,又能让天下人都公认登山绳是断裂了的。这种情况,要是换上德川家康①就能干得漂漂亮亮的。你是打不了天下的。充其量只能算上杉谦信②,能冲冲杀杀就算了不起啦。”常盘说完,看看手表,然后离开办公桌,朝房门口走去。他一边走着一边还最后叮嘱了一句:“比作谦信是在袒护你!要坚强起来,要坚强!就象谦信那样。”常盘挺着胸膛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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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日本战国时代的武将,善于耐心等待良机,最后打败诸侯,于一六○三年任征夷大将军,建立幕府。
  ②日本战国时代一位有勇无谋的武将。

  这一天晚上,鱼津想找个地方喝酒,可是他不愿意在熟悉的点心店或酒店露面。一想到人家可能用特别的眼光注视他,心就烦闷。
  到头来他走进大森车站前的一家中华菜馆,在店堂角落里的餐桌边喝了啤酒。常盘说的“要坚强起来!要坚强!”那句话,就是喝酒的时候也一直在他耳边回响。每当想起这句话,他就昂起头,那样于象要冲出去似的。
  眼前要做的是从穗高山的雪中发掘出小坂的尸体。为了消除常盘大作和美那子的疑心,也为了小坂的母亲和妹妹,这是应该尽早做的。自天在日比谷公园的时候,烦扰鱼津的那些事情——从小坂的遗物中,会不会出现遗嘱似的文字,说不定小坂身上没有系着登山绳——现在他觉得,都只不过是胡思乱想而已。
  他喝干了三瓶啤酒,毫无醉意。走出中华菜馆,沿着车站前的公路走去。忽然他想起了美那子,美那子的错误想法是十分使人为难的,可是现在觉得她体贴自己的心情是如此温暖,宛如和煦的暖风吹向自己的心坎。他还想到自己和美那子在海边的谈话间,没有向她表示过一句感谢的话。当时自己毕竟是激动了。
  回到公寓门口的时候、管理公寓的大婶告诉他:“您家有客人。”
  “谁?”
  “一位女的,我请她在您屋里等着。”
  鱼津想:准是美那子。白天和自己分手以后去找丈夫教之助。可能他们谈话中提到什么问题需要告诉自己,所以来了。
  一看时间,已经过了九点钟。鱼津走到二楼,打开自己的房门,同时叫声:“是八代太太吗?”
  “不,是我。”随着声音出现了小坂阿馨。“楼下的大婶一再说:不要紧的,你上去吧。我拗不过她,没得到您允许就进来了。请原谅!”
  “没关系的。”脱鞋进屋的时候,鱼津感到自己的双脚有点趔趔趄趄。要在平时,喝上三瓶啤酒是不会觉得怎样的,看来今天是累了。“请坐吧。”鱼津招呼还站着的阿馨。阿馨两膝并拢,端端正正地坐到桌旁,鱼津发现桌上放着两盒寿司①。大概是阿馨带来的吧,上面系着的绳子还没解开。
  --------
  ①一种日本凉饭,具甜、酸、辣味。
  “我今天来,想和您一块儿吃饭。”
  “你先打个电话到公司就好啦。”
  “我打过电话的,可是您已经出去了。”
  “那你等了好久啦。饭呢?”
  “还没吃”
  “那真对不起。还带来了美肴。你快吃吧。”
  “可您不是已经吃过了吗?算了。我肚子不饿。”阿馨大概不愿意一个人吃,才这么回答。
  “我只喝了啤酒,饭还没吃,我就吃你这个吧。”
  阿馨一下子露出了快活的神情。说:“好,那咱们就一块儿吃。”说着站起来问道:“厨房间是这边吧。”她走出房间。
  鱼津身子倚着桌子。他到这时候才觉得很累,甚至靠着桌子都感到吃力,想躺下来。从早晨起一直紧张着的精神,随着醉意袭来,一下子松垮了。鱼津想现在最好是单独一个人呆着。他虽想到阿馨在不熟悉的厨房里可能会有困难,然而自己已经累得不能动弹了。
  过了一会,阿馨沏好茶端了进来。茶壶里装满了浓茶,连同两个茶碗放在托盘上,还有一碟蘸寿司用的酱油。
  “酱油是哪儿来的?”
  “我估计您这里没有,所以装在小瓶里带来的。”
  “想得真周到!”鱼津嘴上这么说,而心里却急切地希望只留下自己一个人。他往嘴里塞进了两三块寿司,便搁下了筷子。
  “您很累了。”
  “不,没什么。”
  “还说没什么呐!您躺着吧。”
  鱼津又说了一遍:“没什么。”
  “您这不是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了嘛!”
  随着阿馨这句话,鱼津躺倒在席垫上了。他已经顾不得体面不体面,闭上眼睛,忘了阿馨就在身边。
  鱼津觉得如人五里雾中。嘴里嘟嚷着“看不见”、“哪儿也看不见”这句没有意义的话。
  鱼津就这样躺了一会。他忽然清醒过来,抬起了头。这时候,坐在桌子对面的阿馨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她伸得笔直的两手撑在双膝上,俯着脸,似乎强忍着呜咽。
  “你怎么啦?”鱼津坐起来问她。
  阿馨依然保持原来姿态,纹丝不动。一会儿,她用手帕揩了揩泪水濡湿的双眼,抬起了脸,表情是严峻的。她那被泪水润湿的眼睛,鱼津看起来觉得格外晶莹。过了片刻,阿馨装出笑脸,而那笑脸又使鱼津觉得分外清秀。
  “我能理解您的心情。”
  “我是有点儿醉了。”
  “太气人啦,尽管试验的结果是那样,可是为什么他们不相信鱼津先生的话!鱼津先生不是多次讲过,登山绳是断掉的嘛。”阿馨这些话,好象是在面对着看不见的“他们”说的。鱼津感到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暖的情感向自己身上渗来,轻柔地抚动着自己的心房。
  “也有些人怀疑你哥哥会不会是自杀。”
  阿馨瞪大眼睛“呀!”了一声,“那是真的吗?”
  “哪能!真的还了得!”
  “可不是。”
  “不过,假设他有什么要自杀的念头的话,你怎么想?”鱼津想听听阿馨会怎样回答。
  “这……可是,我想,不管有什么天大的事,哥哥也不会在山上自杀的。您说呢?”
  “当然不会自杀。哪有在山上自杀的登山运动员!有的话,那是冒牌的!”鱼津的语调是激动的。接着又说:“还有一些人认为登山绳松脱了,而我是在掩饰他的过失。”
  “哟!”阿馨又和刚才一样,瞪大了眼睛。“不会有那种事吧?”
  “哪会有!”
  “那我放心了。您和哥哥是不会出这种纰漏的吧?”
  “那是不会的。我们不是一年两年的工夫了。我只不过告诉你,有这样那样的看法罢了。”
  “他们怎么搞的!您不是说断掉的嘛!真是坏心眼!”
  “凭我一个人说,是说不通的哟。”鱼津觉得和阿馨这么说着、说着,心情轻松多了。他触到一颗纯朴的心——它能够相信自己的每一句话。
  “您为哥哥陷入困境,这叫我很难过。我想替您出点力,可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要是男人的话,这会工夫我会约您一起上山的,可是……”
  “这不是你哥哥一个人的事,是我和你哥哥两人弓!起的事件。暂时是会有各种各样的看法,但是以后问题会水落石出的。”
  阿馨忧心忡忡地应道:“是吗?”
  “我打算等雪一开始融化就立即上山去。只要找到你哥哥的尸体,就算解决一半疑问了。我们将发现登山绳系在他身上,同时也不会看到遗嘱或类似遗嘱的东西。”
  “哎呀!真的对哥哥有这么些怀疑吗?哥哥有什么地方值得人家这样怀疑的吗?”
  “没有的!”
  “不过,我想要是一点儿也没有的话,就不会引起这种怀疑的吧。”
  “抱着这种看法的,只是极少数人。”
  “八代夫人?”阿馨这句话,简直是一针见血。鱼津愣了一下,看了一下阿馨。
  “是的吧?”
  “不。”鱼津含糊其词地答道。觉得没有任何必要把小坂和八代美那子的隐私告诉阿馨。
  阿馨接着又说:“不知怎么的,我总以为是的。前些时候,我拿着哥哥的照片去看望八代夫人。可是她对哥哥没有一点爱情。我以前一直会以为哥哥和她是相爱的,我一定是猜错了。是吗?”
  “这……”鱼津还是支支吾吾的。“不管怎样,找到了你哥哥的尸体,那些疑神疑鬼的问题,都会烟消云散的。然后就只剩下两个问题——要么是登山绳自己断,要么是我割断的。”
  “你割断?什么话!”
  “无聊,但也没办法。这两个问题迟早总会有办法解决的吧。无论怎样,得在最近期间去发掘你哥哥的尸体。”
  “我可以跟着去吗?”
  “当然可以。不过,现在雪还深,恐怕困难。”
  “不要紧的,虽说我不是登山运动员,但是滑雪也许比您还拿手呢。”阿馨说着,脸涨得绯红,连鱼津也吃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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