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冷战的战壕里,A 处二科是军情五处的前沿阵地,温特博恩和我则是突击队员。温特博恩是我的一位好战友。他在加入军情五处之前,曾在陆军服过役,到过中国、日本、锡兰和缅甸。会讲一口流利的汉语和日语。他曾经想当陆军元帅,可是没有成功。他拟定的行动计划总是经过周密推敲的,每个细节都考虑到了,尽管往往很复杂,但总是贯彻执行着军事上的精确性。然而,他并不是一个没有情趣的人,他每次参加行动的目的不仅为了收集情报,而且为了从中获得一点乐趣。我们的确获得了乐趣。在五年的时间里,我们奉国家之命所进行的窃听和盗窃活动遍及整个伦敦,而白厅里那些自命不凡、头戴礼帽的官员对此却佯装不知。

  温特博恩和我是天生的一对默契的搭档。我们都坚信,军情五处的每一个环节几乎都迫切需要现代化,特别是在技术领域。我着重于出主意,他则帮助我从建议中剔除那些不切实际之处,选出那些合理的意见,并策划如何使它们付诸实施。

  我第一次和温特博恩搭档时,他正为A 处二科刚刚完成的任务而沾沾自喜。这个任务的代号是“党务行动”。这是一个典型的温特博恩式的行动——彻底性与好运气的完美结合。F 处四科的一个反间谍专家从英国共产党内部了解到,全体秘密党员的档案都存放在一个住在梅费尔的富有党员的公寓里。于是A 处二科奉命制定一个行动计划,潜入该公寓里去复制档案。

  公寓被进行了严密的监视,包括目测、窃听电话和截查信件。不久,军情五处碰上了一次意想不到的好运气:公寓里的主妇打电话给她正在上班的丈夫,说她要出去一个小时。她告诉他,她把钥匙放在草垫下面。莱肯菲尔德大楼监听到这只电话后不到二十分钟,我们就出现在公寓周围,用塑胶印制了这把钥匙的模型。

  我们趁公寓的主人周末到湖滨区度假时,作了细致的安排。温特博恩派了一队监视员去监视公寓的主人,以防他们决定提前回来。我们在莱肯菲尔德大楼设置了许多脚踏式微型胶卷照相机,准备翻拍档案。A 处二科的一队工作组开进了公寓,撬开了装有党员档案的文件柜的锁。每个柜子的所有抽屉装着的东西都用波拉罗依德照相机拍了照片。每份档案都是小心翼翼地被取出并在公寓里就进行了编号,以便用后放回原处。然后档案被成捆地载到莱肯菲尔德大楼,按着先后顺序进行复制。总计起来,那个周末共复制了五万五千多份档案,从而得到了价值连城的关于英国共产党的一大堆情报。

  “党务行动”使军情五处全部掌握了英国共产党的组织情况。每份档案里都有一张声明,由申请人亲笔书写,说明自己为什么希望入党。此外,还有完整的个人详细情况,包括入党时的详细环境条件、为党所做的工作,以及党组织的联系人。“党务行动”所搜获的材料里还有美国共产党秘密党员的档案。他们当中有些人希望不暴露自己的身份,有的则是因为党要他们这样做。这些秘密党员大部分和三十年代的秘密党员不是同时代的人。三十年代时的秘密党员后来多数加入了间谍的行列,而新一代的秘密党员主要来自工党、工会运动、民政机关或其他政府部门。由于艾德礼政府实行了新的审查制度,这些党员只得转入地下。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的几年里,英国共产党很得人心,尤其得到了工会运动的拥护,其主要的原因是我们在战争时期与苏联是盟国。英国共产党在劳资纠纷中日益活跃,使艾德礼首相的后几年过得惊恐万状。四十年代末,军情五处开始集中优势来监视和削弱英国共产党在工会运动中的活动。一九五五年进行“党务行动”时,英国共产党的每一级组织几乎都受到了技术监视或密探的渗透。军情五处把英国共产党的核心的党务材料搞到手,最终证明了它在战后控制局面的能力。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苏联入侵匈牙利后不到一年,英国共产党的威信便开始接连下降。

  军情五处获得这批党务材料之后,英国共产党再也无法对国家的安全造成严重威胁了。从那以后,军情五处可以找到每个仍在进行活动的党员,尤其是那些秘密党员,并监视他们的活动,严防他们获取机密材料。党务材料全都存放在“Y 箱”里,一直很有用。到了七十年代初期,英国共产党后来开始抗议,说它已经取消了秘密党员的制度,现在只是一个公开的政党了。

  我开始参加对付英国共产党的行动是在五十年代末。温特博恩和我在英国共产党设在国王街的总部里另外装了一部电话。英国共产党知道它的建筑常常受到技术监视,因此不断变换重要会议的会址。国王街总部有一名情报人员,他向他的F 处四科的上级报告,说执行委员会的会议地点已迁往房子尽头的一个小会议室。这个小会议室没有窗子,我们还从那个情报人员那里了解到,会议室里也没有电话机。这就使我们无法用特殊装置来进行窃听。到了六十年代,我们才弄明白为什么这个会议室里没有电话。在国王街刚刚安装上特殊装置后,安东尼·布伦特就把这件事泄漏给了俄国人,这是他最早向俄国人泄密的几起事件之一。俄国人又转告了英国共产党,让他们撤掉所有机密场所的电话,可是英国共产党并不完全相信这一点,他们只有在最高机密的事情上才采取防范。

  温特博恩和我乘坐我的车子来到国王街,坐在外面研究那房子的外墙,设法找出窃听那间会议室的最好办法。临街的那面墙的左下方有一个旧煤槽,已有多年弃置不用了。仿佛这个煤槽为我们提供了最大的方便。我们向那个情报人员打听这个煤槽通往什么地方,他说是直通会议室的。我向温特博恩建议,我们可制作一扇假门,要和现在煤槽上的那扇门一模一样,把假门放在原来的那扇门上,两个门之间安放一只无线电话筒,通过钥匙孔来传送声

  温特博恩立即作了安排。他首先设计了一扇新门,上面装有弹簧扣,可以扣在煤槽上。原来的旧门是深褐色的,在风雨的磨损下已经不成样子了,新门显然也得漆上同样的颜色。于是我们与加斯顿的建筑研究站取得了联系。有一天晚上,我们随便走过那地方时,温特博恩用改锥刮下了一点油漆。然后把它作为样品送到建筑研究站进行鉴定。鉴定之后,他们给我们弄到了一些同样的油漆。我们用一支喷枪和一桶水,成功地把新门漆成经过风雨剥蚀的效果。我负责在门上安装无线电话筒。我把一根小的塑料导音管的一头接在门的钥匙孔上,另一头接在话筒上。其余的空间放满了电池,这样能使话筒连续工作六个月。国王街尽头有一间电话间,接收机就隐藏在里面。幸好电话间的位置正好在话筒的发射距离之内,这样电话线就能把信号传回到莱肯菲尔德大楼第八楼。

  这次行动最冒风险的工作是把假门装到国王街的煤槽上。这项工作将在英国共产党大楼的视线范围里进行,他们对任何可疑行动都时刻保持着警惕。温特博恩搞了一个典型的复杂的计划。他决定在星期六深夜里安装,因为那时正是戏院散场的时候,整个皇家歌剧院的街头都会挤得水泄不通。他把A 处二科和F 处四科所有能来的官员以及他们的妻子都动员起来,让他们在指定的时间从四面八方拥向国王街。温特博恩为我们做了仔细的安排,要我们分两批到达,假装喝得酩酊大醉。我们在人行道上会合,互相打着招呼。温特博恩躲在人群后面,跪在地上,用手钻在煤槽的墙上钻了四个小孔,用来装那扇假门上的弹簧扣。为了避免露出痕迹,他用手帕接住掉落下来的砖灰。不到一分钟,我们吵吵闹闹的社交声开始远去,可温特博恩有钢铁般的意志,耐心地钻完了孔,从大衣里拿出假门,把它装在应装的位置上。

  这次行动的代号是“夹针”,按照计划圆满地完成了。几个月来,军情五处听到了英国共产党的每一次重要的会议。可是最后话筒还是被发现了。一位英国共产党负责人在收听无线电时忽然转到我们的频率上,颤噪声使他猛然醒悟到有什么装置存在。英国共产党把整个大楼翻遍了,以便找到窃听装置。幸亏当时温特博恩的妻子到挪威走亲戚去了,温特博恩就住在莱肯菲尔德大楼顶层的套间里。话筒一暴露,他就急忙跑去卸下假门,像缴获战利品一样把它拿回了办公室。

  温特博恩和我干过的最大的一次话筒窃听行动是在兰开斯特大楼。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所有的英国殖民地会议都是在这座富丽堂皇的大厦里举行的。麦克米伦当了首相以后,殖民地事务变化的步伐更加明显了。军情五处主要负责所有的英国属地和帝国本身的安全以及情报收集工作。在殖民地走向独立的谈判中,军情五处日益遭受到了重大的压力,政府要求他们提供情报分析。用小打小闹的方式显然不可能有效地窃听兰开斯特大楼。哪些房间要使用,我们无从弄清,这给我们情报的收集工作带来了困难。温特博恩和我建议五处在整个大楼里安装一个综合话筒系统,随时都可以根据需要来使用。殖民地事务部欣然同意了我们的要求。兰开斯特大楼关门进行了为期两周的“修整”,A 处二科的一队人马搬了进去。温特博恩和我已经在事先就仔细地推敲过房间的情况,并画了一张线路图,标明了每个话筒的位置。我们对整个安装过程进行了监视。在整个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只要有高级外交谈判在伦敦举行,我们就使用这套综合系统。

  我们的主要任务是对抗苏联及其同盟国,但窃听英国共产党总部和监视第三世界代表团最终要干扰这个主要任务。我在A 处二科时,对付俄国人所采取的第一个行动代号叫“唱诗班”。这个行动实际上在我加入军情五处的前几个月就开始了。那时温特博恩搞一个行动,即窃听在贝斯沃特路上的俄国领事馆。它的隔壁有幢房子正在进行维修,准备迎接新的主人。这是一次机会,军情五处的人假扮成装饰工混了进去。温特博恩安装了一种新型装置,这是一种探测话筒,是约翰·泰勒在多利斯山实验室研制出来的。

  探测话筒是一种大型的高灵敏度话筒,主要用来进行隔墙窃听。窃听装置安在墙内,离窃听目标的墙面有十八英寸。在这个距离之间,用手钻半英寸半英寸地钻出一个直径为四分之一英寸的洞,钻到离目标墙面半英寸的地方就停下来,再用手工挖一个针鼻大小的圆孔来(我们使用的工具是六十号钻头)。在墙壁的另一边,用肉眼几乎看不出什么来。在十八英寸的空间里置放一根光滑的有机玻璃管子,以便使声音能传到话筒里。话筒与街上的线接通,利用电话线把信号传回莱肯菲尔德大楼,再用放大器把声音放大,直到可以被清楚地听到。

  在温特博恩安装“唱诗班”话筒六个月后,它突然沉默无声了。军情五处有个情报员,有时为俄国人当勤杂工和装饰工。由于这个人的名字叫纳特金,于是就得了个绰号叫“松鼠”。他告诉我们,说隔壁房间已经重新刷了油漆。看来那针孔有可能被油漆封住了。尽管如此,我们仍然感到迷惑不解。

  在没有安装话筒之前,温特博恩曾从纳特金那里了解到了这堵墙的详细尺寸。他根据这些尺寸数据,在离地板十四英尺高的精致的檐口上的石灰薄片后面,设计了一个针孔的出口处。看来不可能有人会这么仔细地刷油漆,以致把针孔封住。温特博恩和我决定再把它挖出来检查一下。

  这次新的行动,需要进行周密的计划。领事馆隔壁的房子的维修工作已告结束,现在已经成了一个繁忙的办公室,常常有一些人上门拜访。我们了解到,在这些来访者当中,有的是来检查安全工作的俄国人。因此,我们只得在夜里悄悄地干。要到离地面十四英尺的地方工作,必须搭架子,还需要石灰和油漆,以便用来修补损坏之处。温特博恩搞来了一个活动梯架和快干维修材料,这是建筑研究站专门为五处研制的,包成一个个小包送到办公室,以免引起领事馆的注意。领事馆对周围的一切一直保持着警惕。

  一个星期以后,贾格尔和我乘坐出租汽车来到贝斯沃特路的尽头。当时还是冬季,街上一片灰暗,路上行人拥挤不堪,我们怀着一种轻快感向领事馆走去。用贾格尔制作的有名的钥匙开了门,进了隔壁的房间里。我们打开一个放有工具和一台小型无线电接收机的公文箱。设在领事馆对面的观察站已接到通知,对领事馆的动静进行监视。我们打开了接收机,这样便知道是否有人进入隔壁屋子,一旦有人进去,我们就停止工作。

  军情五处安装的每一个话筒都在A 处的索引室作过登记,上面写明了技术性能详细情况、工作史和安装的具体地点。安装的具体地点是最重要的。贾格尔默默地支起了工作架,我趁这空当研究了墙壁的图纸,这是我们从A 处的索引室带来的,并作了三角测量。我们动手开始刮石灰,工作进行得很紧张。每一片石灰都必须用手接住,不让其落到地板上,然后用袋子把石灰片装走。我们搞了一个小时,挖出了话筒,它是用一层粘土封在墙内的。我拆掉电线,拿出通向隔壁房间的有机玻璃管子。

  我们使用的六十号钻头,上面有一个特殊的插销,可以使钻头慢慢地转动,不让半点石灰屑或油漆片掉进隔壁的房间。我把钻头插进去,用手稳稳地托住钻机身。贾格尔轻轻地转动着手柄,只转了两圈,就碰到了硬块,针孔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很显然,这硬块不是什么油漆。我们在过路汽车车灯的亮光下,互相交换着疑惑的眼色。我们又开始转动钻机,可是又一次碰到硬块。突然,钻头能活动了,但旋即又碰到了另一个障碍物。我把钻头轻轻地抽了回来,贾格尔用盒子把它装了起来,准备带回莱肯菲尔德大楼去检查。我在洞里放置了一根导声管。从管中听到隔壁房间里的钟在喀喀地走着。无疑我们已按原计划用钻头钻入了隔壁房间,而且就在檐口上那片石灰薄片的背后。

  我们迅速地把话筒放回墙里,重新接上电线,然后用石灰把洞眼封好。为了等待石灰干燥,我们只得在这里磨上三个小时,以便在油漆剥落的地方重新刷上油漆。我们坐下来抽烟,接收机断断续续地响着。即便是在这茫茫寂静的午夜,东方和西方也仍然在跳着冷战华尔兹舞。监视车仍在伦敦那些黑暗的街头跟踪着俄国外交官员,但这领事馆却沉寂无声。

  第二天,温特博恩和我在第八楼收听“唱诗班”话筒发回的声音,音量较小,像是被什么东西捂住了似的,但显然还是在工作。惟一的问题是那间房间里没有任何人讲话。我只能听到一架打字机连续不断的咔喀声。我们来到地下室,用显微镜检查了六十号钻头。它上面留有一层石灰痕迹,长达八分之三英寸。不知这个俄国维修工是谁,他干得可真够认真的!

  温特博恩眯起眼睛往显微镜里看,然后说:“这是什么重新粉刷?把石灰往一个针孔里塞了八分之三英寸厚是完全不可能的。这是用注射器灌注的。”

  大约一个月以后,“松鼠”纳特金碰上一次机会,看到了那间房子,里面已经全部重新装修过了,与隔壁共用的墙上装了一层隔音板,有个秘书正在里面打字。俄国人和我们一样明白,共用墙是最容易被人派上窃听用场的。可是,据我们所知,他们还不知道墙里有个探测话筒。但是,看来他们大概发现了针孔,于是把它堵死了。

  一九五五年七月,我再次跟苏联人交锋。这回是在加拿大。皇家加拿大骑警队要求军情五处在他们的一次行动中给予技术上的帮助。他们准备在渥太华俄国大使馆里安装话筒。俄国大使馆是一幢三层楼的老房子,濒临里多河,最近在火灾中烧。皇家加拿大骑警队打算在重建过程中安装窃听设备,需要最新设备,所以来跟军情五处取得联系。

  我到达机场时,来接我的是皇家加拿大骑警队反间谍处二科的科长特里·格恩西。跟他一起来的助手是个威尔士人,叫詹姆斯·贝内特。格恩西是加拿大人,瘦长的个子,表面上镇定自若,但内心却极为虚弱,常常流露出他那火爆脾气。他是由英国安全局和秘密情报局训练出来的。五十年代初期回到加拿大。他认为身穿警察制服的骑警人员根本不适合做反间谍的细致工作,他对此深信不疑。于是,他开始吸收一些文职情报人员,单枪匹马地把二科建成了西方最现代化和最富有进取精神的反间谍机构之一。有许多设想实施后在英国和美国都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这些设想都是格恩西率先提出的,譬如用电子计算机来跟踪在西方的俄国外交官。可是他常常受到来自骑警队的传统势力的压抑和限制。这种传统势力认为,穿制服的骑警比文职人员要具有先天的优势。这种斗争不仅存在于加拿大的情报部门,而且也存在于美国的联邦调查局。格恩西认为只有英国的做法才是对的,因为他们区别了刑事侦探工作和情报收集工作这两个截然不同的技术领域。为了使二科不受骑警队主力的控制而独立,格恩西奋力进行了许多斗争。可是这种努力几乎断送了他的整个事业。骑警队的高级官员对格恩西从不宽恕,他最终还是被贬到英国去担任骑警队与军情五处和六处之间的联络官。后来因健康恶化,被迫退休。

  一九五六年,我第一次到加拿大去协助筹划“蚯蚓”行动时,格恩西还在走红。当天吃晚餐时,他向我描述了这个行动的进展情况。重建俄国大使馆的建筑承包商已被骑警队顺利地争取过来,并让骑警队人员伪装成工人在工地工作。此外,还从叶戈尔·古曾科那里得到了些帮助。此人曾是俄国大使馆的密码员,一九四五年叛逃投奔加拿大。在他的帮助下,格恩西找到了克格勃和格鲁乌的机要办公室以及机要室的精确位置。机要办公室就在这幢建筑的东北角。

  我研究了这个计划后,断定“森林之神”的技术指标不能胜任这项任务。所谓“森林之神”,就是共振话筒,从外面发射微波使其工作。由于话筒和安全地带之间的距离太远,所以其效果是无法保证的。看来我们惟一能使用的是有线装置。这种装置的最大优点是,如果装得巧妙,那就会天衣无缝,几乎无法发现。最佳办法是把话筒隐藏在目标建筑物一侧的铝格子窗里。格恩西从那个建筑商那里搞来一个窗框的样品。这种窗子的分量很轻,是左右推拉的,若在里面隐藏东西倒是很理想的。当两扇窗门锁在一起时,框格内有一条通风道,可以使音质保持良好,金属的窗框可以有效地减弱话筒所产生的磁场,这样探测器就不容易找出话筒来。

  可是,最为伤脑筋的问题是如何隐藏话筒的电线。按设计的规格,新建的大使馆的墙壁厚度为两英尺,混凝土的内壁为十四英寸厚,中间留有二英寸的空间,外墙贴面为四英寸厚。我们在军情六处寻找了关于俄国电子探测器的详细资料。据他们说,俄国人只对墙的内侧进行探测,而从来不对墙的外侧进行探测。显然,俄国人怕被人看见他们对自己的房间进行探测,认为这很不体面。我对格恩西说,最佳方案是将电线放在那二英寸的空间里,外面有十四英寸厚的混凝土保护,无论如何也很难被人发现。特别是军情五处已经研制出了一种新型的细电线,它产生的电磁场是很弱的。

  建设工程开工了,我们得设法不让俄国安全人员发现这些电线。他们常常到工地来检查加拿大建筑承包商的工作情况。每一根八英尺深的混凝土基柱下面,我们都埋有大捆的电线,并用柏油在表层作了掩护。每天晚上在建造主体工程时,伪装成工人的骑警队员就进入到工地,从大捆的电线中拉出一段来,装进空间里。一共要放八根电线,每根编上一个号码,从一号到二十号,以便被人发现时糊弄俄国人。这是一个很有趣的花招,如果俄国人推倒这个建筑来寻找那些电线时,他们也一定会欣赏这个玩笑的。

  最为艰巨的工作是把电线接到话筒上去。房子东北部分的窗户已经顺利地装好了。有个骑警队的官员在现场监督,以保证把这些窗框装在正确的位置上。在几个月的建筑工期中,我们使出了浑身解数,才把电线放进了那二英寸的空间里。可是要把电线和话筒接通,却是没法躲过耳目的。于是我们只得让一位工程技术人员登上四楼一样高的架子,从外面把它们接上。这项工作由格恩西手下的一个技术员负责。这个青年的工程师干得很不错,在深夜接近摄氏零下四十度的酷寒里,这个身材魁梧的人,带着装在挎包里的焊接工具,爬到房顶上去干活。他把八个话筒逐个安装,再仔细地接通电线,牢牢地焊好每一个接头。

  电线接好以后,骑警队的技术人员开始从使馆隔壁的一幢保安楼下面挖出一条二十码长的地道(这幢保安楼是骑警队的,这条地道一直通到埋在基柱下面的电线捆)。然后把电线从地下十英尺的地方牵进保安楼,再用三英尺厚的混凝土将电线覆盖起来。八根电线都接到隐藏在保安楼车库里的扩大器上,动力由骑警队总部输出线提供。进行测试时,每个话筒都工作正常。

  可是,正当这个几乎没有漏洞的行动快要结束时,一个厄运突然降临。有一个工人,他不知道所有从楼上窗子里牵下来的电线是在新使馆的东北角附近的外墙那块地方集中通到我们的保安楼里去的,他在那里安装燃料箱,把金属扣打下去支撑通风管道。有一根金属扣直接扎穿了埋在地下的电线捆,把所有话筒的接头全弄坏了。

  没有任何办法,只得再度进楼,可这次行动比上次更冒风险。建筑工程已经接近尾声,俄国人很快就要搬进去。如果被发现,俄国人是不会相信那些由骑警队人员伪装成的工人是清白无辜的。他们在一个十分寒冷的晚上,重新进入使馆楼。好不容易才从金属扣下面挖出了八根电线当中的六根,把它们重新接好。另外还有两根电线,也只好不要了,干脆用那根金属扣把它们装在墙内。尽管损失了两个话筒,可至少在每一间目标房子里仍有一个话筒能工作,这场意外事故就这样算是平息了。

  在俄国人搬回他们的使馆以后,我们从话筒里听到了讲话的声音。格鲁乌的官员们兴致勃勃地谈论著家具该如何摆设。四十八小时以后,俄国人突然从他们的办公室里撤走了。很快,我们从俄国人在大使馆的材料里发现,他们拟将在这幢建筑物的另一个地方修建克格勃和格鲁乌的机密办公室,可能由一台单独的发电机提供电源。

  这些话筒不断地把声音传回骑警队总部。不久话筒把一个正在进行工作的扫描组的声音传送回来。骑警队几天前就对这个小组的到来有所察觉,直到他们开始在东北角工作,敲打着墙壁寻找空洞,还用金属探测器检查天花板时,我们才得到了证实。这帮人在装有话筒的房间里折腾了二十天,仿佛认定了里面装有窃听器一样。可是他们一直没有找到电线和话筒。根据俄国在世界各地的标准来衡量,新建的使馆规模不算大,可尽管内部空间狭小,东北角除了一般的领事工作以外,几乎没有派上什么用场。甚至在检查组离开这里以后,情况还是如此。八年过去了,那帮检查窃听器的人又到渥太华来了。他们直接来到那些装有话筒的房间,花了不到一小时的时间就找到了电线和话筒。检查组在大使馆里的四十二间房间里,只检查了那装了话筒的六间屋子,他们肯定早就知道该到什么地方去找话筒!

  正如“唱诗班”行动一样,“蚯蚓”行动的某些事情让我感到忐忑不安,其中的部分原因是失望。从技术的角度来说,这次行动是有所突破的,可好几个月的耐心准备,全部付诸东流,我们什么情报也没有得到。当然,在开始筹划这次行动时,格恩西就想到了,最大的风险是假设俄国人会在旧使馆的同一位置设机要室。我们根据分析使馆楼内的供电状况,产生了这个假设,这并不是不合理的。他们后来决定把机要室修建在另一处并把它隐蔽起来,这也是不奇怪的。英国和美国都已开始意识到,要想让使馆的机要室不被话筒窃听的最好方法就是把机要室设在内部最隐蔽的地方。几乎可以肯定,俄国人对这一点也是十分清楚的。其次最好要有自己的供电设施。可是,俄国检查组如此胸有成竹,看准了东北角进行检查,仿佛在寻找一件他们知道放在什么地方的东西似的,这一点令我感到奇怪和不解。

  不到一年时间,类似的事情又发生了,还是在加拿大。波兰政府被允许在蒙特利尔设领事馆。他们买了一幢旧房子,开始重新装修。一九五七年一月,我飞往蒙特利尔协助皇家加拿大骑警队安装一只话筒。骑警队对使馆的波兰情报官员的情况了如指掌,同时知道该官员的房间在什么地方。可是房间内部正在全部重新改装,无法下手安装有线话筒,只好装一只“森林之神”共振话筒。这幢房子的电线正在更换,可以用钢管来埋电线,就像“蚯蚓”行动中的窗框一样。我算好如果把“森林之神”装在钢管附近,实际上是不可能被人发现的。可是,在安装好“森林之神”不到两个星期,波兰人下令让建筑承包商把那堵装有窃听器的墙拆了,另外再修筑一道墙。骑警队想方设法搞回来了一个装置,另外一个被波兰人拿走了。后来,骑警队从波兰使馆内部获悉,是俄国人给了他们启示,说可能有话筒窃听。这回俄国人又一次先下手。

  这种事除了在加拿大发生,在澳大利亚也发生过一次,那次叫“老鼠”行动。一九五七年,澳大利亚安全情报局局长查尔斯·斯普赖爵士访问伦敦。他所领导的这个组织专门为澳大利亚在国外收集情报。斯普赖打电话来,说他想见我。他曾一度是个外表洒脱的人,有一对大眼睛,留着小胡子,工作的职责和追求享乐使他有点华而不实。一九四九年澳大利亚安全情报局成立时,他就开始出任局长。在这之前,他是澳大利亚军事情报处处长。但他有决心成立一个类似于英国安全局一样的正规安全情报机构,他同那帮号称“墨尔本土地之神”的官员一起,到处为此游说。这帮官员与他有着共同的语言。斯普赖挥动他的铁拳,掌管着澳大利亚安全情报局达十九年之久,成为战后情报界的显赫人物之一。可是到了他事业的后期,开始与他的部下们脱离疏远,对整个组织的控制也就松弛了。

  斯普赖很喜欢访问伦敦。三十年代时,他在印度的陆军部队里服役,防守开伯尔山口。因为有着同样的背景,加之对军人和绅士所具有的性格风度的观点相同,他在英国情报界拥有许多讲究加入各色各样的俱乐部的朋友。他并非等闲的糊涂之辈。他一见到我,便打开窗子说亮话。他对我说,他刚去过加拿大,特里·格思西建议他找我谈谈澳大利亚安全情报局打算对俄国人安装窃听器的事。他解释说,自从报纸报道了彼得罗夫夫妻双双叛逃的事以后,俄国就同澳大利亚断绝了外交关系,并把他们的大使馆委托给瑞士管理。彼得罗夫夫妻俩原是俄国驻堪培拉大使馆的机要室工作人员。前不久,俄国人试探着打算回来。在俄国人住进使馆之前,澳大利亚安全情报局想在使馆里安装一只窃听器。在研究了计划之后,我劝斯普赖装一个“森林之神”,并把设备示范给他看。木制框格窗的框架是安装“森林之神”的最为理想的地方。我为此派了一名助手去澳大利亚监督安装的细节。安装工作顺利完成。我告诉澳大利亚安全情报局在一年之内不要启用它,以防万一被发现,因为俄国人在重新住进这幢楼的最初几个月,有可能使用探测器来探测使馆建筑内部是否有微波。“老鼠”行动与“蚯蚓”行动一样,在技术上是相当成功的,可是照样没有搞到一点情报。克格勃人员那间房间的每一个响动,翻动报纸的响声。写字时的笔画声都能听到,可里面的人却从来不说一个字。“老鼠”行动也告流产了。

  五十年代,人们对军情五处的要求之多,简直难以满足。军情五处的人力和物力显得特别紧张。为此,有个别的官员实在无法承受那样的工作压力,尤其是A 处二科的人,因为要参加各种各样的行动,更是受不了。一次行动完结了,又来了一次行动,简直没完没了。我办公桌上堆着的计划、地图、简报和技术报告等,令我感到手忙脚乱。任何时候都很难弄清楚哪些行动结束了,哪些行动还处在筹划酝酿的深谷里。即便是在最乐观的情况下,收集情报也是一件令人伤透脑筋的事。但是每一个职业情报官员,在脑海里总会留有一席空白给那些值得他回忆的往事片断。这些片断由于某种原因而向他们摆出了一个个未能解开的谜。 “唱诗班” 行动、“蚯蚓”行动、“老鼠”行动等,都聚集在这一席空白地里,被眼前行动的生动局面所掩盖。可是它们并没有被遗忘,直到若干年以后,它们又浮现出来,并产生着新的意义。

  情报这个行当,是非常孤独冷寂的。当然也有同志般的忠诚与友谊。可是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你总是孤立无援的。你得独自恪守机密,你的生活和工作的节奏总是处在极度的紧张状态中,总是离不了同事们的帮助。但是你总在不断地向前迈进,或奔赴新的工作岗位,或从事新的活动。每走一步,就从中获得新的机密,而与过去的旧机密一刀两断,与别人接触尤其是与外界联系的机会很少,因为你所从事的大多数事情是不允许让外界人士知道的。由于这个原因,情报部门所用的人很多。这是情报这种职业的本质的一部分,干这一行当的人都知道这一点。在我事业的初期,我曾遇到过一个人,他在英国情报部门的遭遇,骤然把这种职业在国家生活中的重要性这一虚伪的面纱揭去。事情还得追溯到我为布伦德里特的委员会研制共振装置上来。当时我花了大量的访问进行研究,让一些鸡毛蒜皮的东西如烟灰缸、装饰物等发出反抗经过一定的加工,这些物体在接受到某种频率的无线电微波辐射时,是可以有反射的。如果能研制出一种完美的系统,将会产生较好的效果。这些物体本身不装发报机或接收器,也就不易被人发现。一九五六年,我们已经研制成功一些产品的样品,决定在俄国驻伦敦的大使馆进行试验。

  当时军情五处有个情报员叫亨利·柯比,是个宪兵,他常常和俄国外交人员交往。这个计划很简单,由五处设计一个加过工的并可以反射声音的装饰礼品,让柯比把它作为一件礼品送给俄国大使。我们需要知道的第一件事是俄国大使可能接收什么样的礼品,并把它放在书案或办公室里显眼的地方。马尔科姆·卡明建议我去找军情五处的一位反间谍专家克洛普·乌斯季诺夫,他是演员彼得呜斯季诺夫的父亲。

  乌斯季诺夫是德国后裔,可他却和俄国外交官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俄国大使馆的常客。他曾在俄国、德国和英国陆军中担任过职务,这是他与众不同之处。他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那段时间里卷入了情报活动的圈子里,他会讲好几种语言。由于他具有这么一个俄德背景,因此,他便成了一个非常有用的提供情报的源头。希特勒上台后,乌斯季诺夫便开始艰辛地工作,与纳粹作斗争。他向罗伯特·范西塔特请求为英国情报部门工作。范西塔特是英国外交部著名的外交官员,他主张反对纳粹。乌斯季诺夫声称他与当时的德国驻伦敦大使馆的一等秘书沃尔夫冈·朱·普利茨男爵有往来关系。乌斯季诺夫说普利茨是致力于反纳粹的秘密活动的人。军情五处把乌斯季诺夫招进来了,并开始从普利茨那里获得了有关德国重新整顿军备的真实情况的最高情报。这些情报真是些珍宝,或许这是英国在战前所得到的最重要的活情报。乌斯季诺夫和普利茨拉上关系后,两个人成了范西塔特以及丘吉尔晚餐桌上的座上客,把他们知道的情报告诉给这两个著名的人物听。丘吉尔当时还没有上台,普利茨简直就成了这位文质彬彬的英国外交官员的干儿子了。战争爆发后,乌斯季诺夫仍然继续与普利茨往来,尽管普利茨那时已去荷兰担任空军武官了。以后到了一九四0 年,普利茨知道盖世太保要抓他,才决定叛逃。乌斯季诺夫为此冒着个人的危险去了荷兰,把普利茨救了出来,并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我坐上出租车来到肯辛顿乌斯季诺夫的公寓里,期待着见到这位已从秘密世界的生活圈子里光荣引退的英雄人物。事实上,他和他的老伴住在一间破旧的公寓里,周围堆着许多皮封面的古书。他现在只能靠变卖这些藏书来维持他们的生活了。

  乌斯季诺夫为我的到来感到兴奋不已。尽管他的生活很艰辛,但是在这场伟大的情报角逐中他仍然扮演着一个竭尽全力的角色。他拿出一瓶伏特加酒和两只酒杯,并着手研究我从办公室带来的计划。他是一个身体肥胖笨重的老人,说话时带着浓厚的喉音和多种语言的土腔。他有一双目光尖锐的眼睛,肯辛顿公园附近的俄国外交官的真实想法全都逃不过他这双眼睛。

  “我的朋友,”他用俏皮而顿挫有致的语调说,“如果礼品的价值很高,那么他们会卖掉这种礼品,如果这样,那危险性就大了。他们都是些布尔什维克,喜欢正统的东西,如果送一帧银质列宁像或一座克里姆林宫的模型,也许对他们来说更为神圣。”

  我解释说,列宁的半身塑像恐怕不太合适。因为弗拉基米尔·伊里奇的头颅太圆,这种光滑的表面对声波反射的性能较差,而一座克里姆林宫的模型的方案倒是可行的。这种象征着俄罗斯母亲的复杂建筑模型里,很容易隐藏相应类型的凹状刻纹。克洛普·乌斯季诺夫把整个行动计划视为一出趣味浓厚的戏剧的一个片断。他自告奋勇要去拜访俄国大使,这样便能直接地了解到他究竟喜欢什么。

  我们讲起过去的事,伏特加酒的酒劲就上来了。尽管他的年纪很大了,但他仍然有很清晰的记忆。当他提起他和普利茨为国家作出的贡献时,泪水流满了他的脸颊,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了。

  他说:“彼得,我为他们做了这些事情,但他们却把我丢在这里。我们老两口……身无分文。”

  “可是,你的养老金呢?”我问。

  “养老金?我没有养老金。”他满腹酸楚地说,“当你为他们干活儿时,从来就不曾想到以后的事,不考虑晚年,仅仅是因为爱好才去干的。可当你濒临死亡的时候,他们就把你抛弃了。”

  我默默无语地坐在那里,他的话令我难以置信。这么一个人竟然会如此沦落风尘,差不多快到了被迫乞讨的地步。我真想问他是什么原因使丘吉尔和范西塔特把他忘记了,可我又感到这只会使他更加心碎。乌斯季诺夫举杯饮酒,聊以平息心绪。

  “不过干这行是很有趣的,”他最后说。他用颤抖的手往杯子里倒了些酒。在一阵沉默之后,他又说话了。

  “这是我的孩子,他是个演员。”他指着摆在壁炉台上的那张青年彼得的照片说,“你有孩子吗?彼得。”我告诉他我有三个孩子,两女一男。

  “叫他不要干这一行。”他悄悄地对我说,“我也不会让我的儿子卷进我们这场游戏里。上面管事的都是些贵人,而贵人则多忘事……”

  他又感到一阵辛酸,可顷刻又逝去了。他问了一些军情五处的情况,问到了盖伊·利德尔、狄克·怀特、马尔科姆·卡明,这些人在战争期间都和他有着密切的关系。夕阳西下时,房间里的光线黯淡了,我起身告辞。我们握手道别,他又自个儿沉浸到伏特加酒和旧书堆里去了。

  我因为喝过了头,晚上没有干什么事就回家了。第二天上午,我跟卡明提起乌斯季诺夫的问题,他脸上露出尴尬的神情。

  “我敢肯定我们在几年前就给他发养老金了。”他的声音提得异常的高,“天哪,可怜的克洛普!我马上去找狄克。”

  再继续追问下去也是徒劳。究竟是谁忘了克洛普·乌斯季诺夫,是追问不出来的。官僚们总是在被追究失职时,互相推倭,这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了。乌斯季诺夫还是拿到了他的养老金,可自从那次会面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没有多久,他就去世了,但他的遗嫣至少还是得到了一点好处。不久,送一座银质的克里姆林宫模型给俄国大使的计划落空了,外交部不同意。说实话,那天下午在肯辛顿乌斯季诺夫的家里时,我就已经显得漫不经心了。这件事给了我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军情五处希望它的官员们永远忠诚不渝,直到走进坟墓,而它却不一定以同样的忠诚来回报这些官员。

  不管怎样,总的来说,五十年代还是非常有趣的。A 处是一个充满着欢声笑语的地方。温特博恩常常说:“如果你能忍受兴奋,那么军情五处的生活是热闹的。”有一次,我们在匈牙利大使馆隔壁的保安楼安装窃听设备。我爬在屋顶上装天线时被一位邻居看见了,他跑去报告了警察,说看见有窃贼在附近。不到十分钟时间,警察就来敲门了,那位邻居也跟警察一起来了,我们顿时乱了手脚。我周围全是些最新的技术设备,地上摊着接收器和电线。温特博恩不知所措,只得打开地板,把价值上万英镑的设备藏到地板下面去。外面的敲门声更加剧烈,有人用壮实的肩膀在撞击房门,想把门撞开。显然,他们听到里面有响动,认定我们正在行窃。后来等屋里的一切稍为归顺了,我才局促不安地打开门来,并解释说我正在利用夜间时间为房间的主人做一些维修工作,这些维修工作都是经过批准的。我给了警察一个电话号码,这是一个当地警察特别处的电话号码,让他去进行核实。

  还有一次更有趣,那是在波特兰街对波兰大使馆搞的同样的工作。当时使馆隔壁的房间暂时空出来了,安全局A 处二科奉命进去安装一系列的窃听器。温特博恩和我带领A 处的十二个人去了。安静是很重要的,因为共用墙那边的目标地常常有人看守。我过分虚张声势,一定要每一个人都脱掉鞋子,以免鞋底踩在光滑的地板上发出声音来。我们在严寒中一口气干了四个小时。二楼所有的地板都被揭开了,我耐心地在梁架之间的空隙里穿排电线。突然,有一根电线缠在一根有裂缝的托梁上,我用手去拉,拉不动,于是便一脚踩在托梁旁边的一枚穿钉上,再用手去拉那根电线。就在此刻,穿钉掉了,我往下一沉,撞穿了楼下一层的天花板,一大块被撞破的天花板落到十四英尺以下的地板上。轰隆一声,仿佛爆炸了一枚炸弹,震动了整个波特兰街。响声与灰雾散去,我却被拦腰夹在天花板的破洞里。过了一会儿,四周又是一片寂静。

  “我们脱鞋子脱得好啊!”温特博恩干巴巴地嘲弄道。大家都大笑起来,笑声在这间空房子的周围回荡着。

  幸好邻居们大概都已经睡熟了,因为后来没有警察跑来过问。贾格尔赶紧修好板条,并用他的快速干燥维修材料重新修补破损处,重新刷上油漆,这时天还没有亮。

  他刷完最后一笔油漆,对我说。“彼得,刚才那一下好危险哪!如果你从那朵‘玫瑰花’里掉下去,那我们可就全完了。”

  但是,类似于这样的事故一般是不会发生的。总的来说,在温特博恩和我的领导下,军情五处的技术工作是具有较高水平的,与军情六处同一领域的工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五十年代中期,军情六处能出大纰漏就不会以出小纰漏为满足的。我听说过的最好一例,便是他们的训练工作。他们把一名低级官员放在军情六处的一间公寓里,然后让一队新手去寻找这个官员并审问他。为了避免出事,每次搞这种活动,都要按惯例通知军情五处。

  一天下午,A 处二科接到从军情六处打来的电话,请求给予协助。军情六处派出去的那支搜索队显然弄错了藏有他们目标的公寓的层数。他们把上一层的房门撬开了,并开始审问住在里面的那个男子。那男子自然说自己是清白的。搜索队认为他的申辩是预谋的一部分。于是,这帮充满热情的新手对照军情六处教科书上“劝说”一栏的教条,如法炮制。“劝说”完毕之后,这个人居然全部坦白交代了。原来他是一个珠宝窃贼,前不久刚盗了些钻石。显然,他认为抓他的人是由黑社会派来对他实行报复的。他把手头藏着的一些小东西都交了出来。

  军情六处一个倒霉的官员在电话里恳切地央求我们告诉他该如何处理那个珠宝窃贼以及钻石和被毁坏的公寓,温特博恩听了之后忍俊不禁。后来,他们限令窃贼在两小时之内去欧洲大陆,然后派贾格尔去修好公寓的破损处。

  我在A 处二科呆了两三年以后,军情六处开始找上门来要我帮助他们规划他们的技术行动。和军情六处一起工作,我一向不感兴趣。老实说,他们总是策划一些在技术上没有多少成功把握的行动。为了便于吸引美国人参加他们的行动,他们总搞一些类似于柏林隧道那种史诗般的宏大工程。可这种宏大的工程一直没有搞成,而时光却在空耗,甚至连少量的、规模较小的、较为理智的行动也没有搞成。他们还热衷于毫无价值的装腔作势,我认为这不利于行动的安全,而且很危险。譬如,在波恩我们拟定对俄国大使馆采取的“蚯蚓”行动就是这样。

  军情六处驻当地的官员逛到这个地方,有一次竟然同克格勃的安全警卫人员闲扯了起来。这种事若被当成茶余饭后的闲话还可以,可是登在每周部级情报摘要上反倒几乎没有人看。除了鲁莽瞎干,他们还常常海阔天空地还想,夸大其词地吹嘘,其荒谬程度令人瞠目。我曾在波恩非常合理地建议使用德国电线,以便一旦行动暴露,军情六处可以矢口否认,而把一切责任往当地的情报部门头上推。

  军情六处分站站长说:“天哪,彼得,我们不能做那种不道德的事。”他显出一副道貌岸然的神情。

  就我所知,军情六处所表现出来的道德全是做样子给白厅或军情五处看的。事实上,军情六处在约翰·辛克莱爵士的领导下已经成了一个累赘。它仍然拒绝正视由菲尔比这个苏联间谍所引起的可怕的后果。它还继续用三十年代的态度以及三十年代的人员设备在现代世界里开展工作,因而导致他们在一九五六年四月犯下了最大的错误——克拉布行动。对此我一点也不感到惊奇。

  苏联领导人赫鲁晓夫和布尔加宁乘坐“奥尔忠尼启则号”战舰访问英国,停泊在朴茨茅斯港。他们这次访问英国的目的是打算在适当的时刻改善英苏关系。军情五处决定在赫鲁晓夫下榻的克拉里奇旅馆的房间里进行窃听。在正常情况下,克拉里奇旅馆的电话系统里一直装有特别装置,因为军情五处对住在那里的许多外国人很感兴趣。我们了解到在赫鲁晓夫还没有住进去之前,俄国人就派了一个检查组对这个房间进行了检查。我们决定在这个时候首次启用经过专门改进的特别装置,这是约翰·泰勒在多利斯山实验室研制的。这种新型的特殊装置可以不用垫圈就进行安装,因此不易被人发现。我们可以用短波高频兆周在近距离内使电话工作,遥控设备就装在克拉里奇旅馆附近的格罗夫纳庄园里的一间办公室里。整个工作的效果令人十分满意。在赫鲁晓夫的整个访问期间,我们一直在窃听他的房间,实际上,我们获得的情报是没有什么价值的。赫鲁晓夫是个十分滑头的人,他在旅馆的房间里压根儿就不提任何有点价值的事。记得当时我坐在八楼,译报人员为我翻译他的谈话的大概意思。每次窃听赫鲁晓夫的谈话都是好几个小时,我指望着能从中获得重大价值的谈话内容。赫鲁晓夫对斯大林临终前的情况只字不提,对克格勃头子贝利亚的命运也闭口不谈,相反,他对他的贴身男仆则大谈自己的衣着穿戴。他是一个极其爱慕虚荣的人,每次都花上几个小时在穿衣镜前精心地打扮自己,非常考究在什么地方对头发进行分路。我禁不住想起艾登,只有他才能与赫鲁晓夫比高低。这两个人都是肆无忌惮的,惟一感兴趣的是在世界大舞台上出风头。

  正当军情五处仔细地窃听赫鲁晓夫时,军情六处却对“奥尔忠尼启则号”搞了一个拙劣的行动计划。军情六处伦敦站站长尼古拉·埃利奥特负责这次行动,他是伊顿公学前任校长的儿子。这艘战舰的航行速度比原来海军情报处所估计的要快得多。海军部对此一直不了解,于是军情六处想测量一下这艘俄国战舰的螺旋桨。埃利奥特安排了一个潜水员来执行这项任务,此人就是运气不佳的“巨型炸弹”克拉布海军中校。

  实际上,这样的行动并不是军情六处的第一次尝试。他们在一年前就试图测量“奥尔忠尼启则号”的船身,当时这艘舰停在苏联的港口内。他们使用的是军情六处的一艘藏在斯托克斯湾的“X ”型袖珍潜艇,这种潜艇有供潜水员进出的干船舱,加之潜艇的体积小,可以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进入内河水域活动。一名海军潜水员想方设法进入了港口,但终因对方的安全防御工作严密而告失败。

  在朴茨茅斯港进行的第二次尝试也以灾难而告终。克拉布身体笨重,年纪也太大了。他一去便不复返。后来一具无头死尸被冲上岸来,初步辨认就是他。军情六处伦敦分站的技术官员约翰·亨利在此之前就通知过我,说六处在筹措克拉布行动。我把这情况告诉了卡明。他从一开始就对这个行动能否成功产生了怀疑。这是军情六处冒险主义的典型例子,设想拙劣,执行情况更糟。我们大家都交叉着手指,祈祷着化险为夷。两天以后,约翰·亨利慌慌张张地来到卡明的办公室,告诉我们克拉布失踪了。

  “我告诉尼古拉不要用‘巨型炸弹’,他患有心脏病。”他一再说。

  我们对这种所谓的心脏病的解释表示怀疑,但也没有时间去仔细思索,军情六处这种好高骛远的秘密行动此时正面临着尴尬地公诸外界的风险。克拉布和他在军情六处的助手曾用他们的真实姓名在当地的一家旅馆住过。

  “如果这事传出去,会发生可怕的骚动,”卡明气冲冲地吼道,“我们都要被拖出去游街示众。”

  卡明急急忙忙地跑到狄克·怀特的办公室去,要求立即见到他。我们大家成群结队地跑上楼。狄克正端坐在他的桌子旁边,脸上看不到一丝表示欢迎的微笑。他那多年担任学校校长所受的训练又表现出来了,原有的魅力却消失得干干净净。

  “俄国人刚刚问过海军部有关潜水员的事,他们只得矢口否认与此事有丝毫关系。我想,恐怕盖子不久就会揭开。”他简单扼要地说。

  “约翰,你是怎么卷进这场混乱的?”他突然气呼呼地问。

  亨利挨了骂,但仍然解释说,海军几个月来一直在逼着他们搞到“奥尔忠尼启则号”螺旋桨的详细资料。

  “你知道艾登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抱怨说,“一分钟之前他说你可以做某件事,一分钟以后他又会说你不可以做某件事。我们以前认为这场冒险是可行的。”

  怀特对他的话似乎并不信服。他揉了揉太阳穴,翻着文件。屋角的时钟节奏有致地走着,房间里到处都有恐慌的迹象。

  “当然,我们会尽力帮助你,”他终于打破了这可怕的沉默,“今天晚上我去见首相,看看我能否设法不让事态扩大。同时,马尔科姆会让A 处二科归你调遣。”

  亨利表示感谢,走出了房间。卡明给朴茨茅斯港的海关情报处打了电话,让他们去把旅馆登记簿上那两个人的名字抹掉。温特博恩和亨利赶到朴茨茅斯去收拾残局,但这些努力不能避免发生丑闻。当天晚上,赫鲁晓夫对潜水员的事提出公开的抗议,艾登为此丢尽了脸,被迫在下院作了声明。

  伦敦的情报界仿佛像某郡的一个小村庄,大多数上层人物彼此都非常熟悉,以至于可以聚在一个俱乐部里喝酒。克拉布事件发生后的好几个星期里,这个村庄里的村民们仍在窃窃私语,期待着那不可避免的、人人都知道的命运的到来。我是军情五处内部事先知道克拉布事的少数几个人之一,我遵从亨利的劝告,对此一直保持着缄默。

  “到处都有破绽,”亨利在克拉布出事不久私下里告诉我,“我们让爱德华·布里奇斯到这里收拾场面。”

  此后不久,有一天早上卡明踱进我的办公室,脸上带着不高兴的神情。

  “狄克要走了,”他喃喃自语,“他们要他去接管六处的工作。”

  我认为,让狄克出任秘密情报局局长的决定是战后英国情报史上最大的错误之一。军情五处在他的领导下,正在朝着现代化的道路踉踉跄跄地迈着步子,虽然这样的征象在五十年代中期还不明显。他既懂得需要改革,又尊重正统的那一套,这恰好能帮助他在不受阻挠的情况下实现他的目标。首先,他是一个反间谍官员,几乎可以称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反间谍官员,是个训练有素的局长料子。他了解自己的部下,了解存在的问题,他抱有建立一个高效率的反间谍组织的理想。然而,他才刚刚起步,便被某个头脑发热的政客调到一个他不熟悉的机构去,而且那里的人对他的前往怀着敌意。他无论到哪里,永远也不会像在军情五处那样富有成就。

  然而,这不单是军情五处的损失。战后英国情报部门的主要问题在于对各个情报机构的相互作用缺乏一个明确的设想。在帝国已经不复存在的时代里,英国首先需要的是一个高效率的国内情报组织。很简单,军情六处是次要的,尤其是在政府通讯总部成立之后更是如此。但是,把狄克·怀特调到军情六处这一做法却抬高了它的地位,从而阻碍了一个合理化的情报机构的成长。他离开军情五处以后,军情五处被人全然忽视达十年之久。如果他留在军情五处,那么军情五处就能够治愈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的创伤,在更好的条件下去迎接八十年代的挑战。

  怀特的离去实在匆忙。同事们纷纷凑钱买了一套陈旧的英国银餐具送给他,并在军情五处的餐厅里举行了一个欢送会。那是一个依依惜别的场面。我当时与狄克还不熟,熟悉他的人都说他对是否应去军情六处感到犹豫不决,或许他已意识到,这一去便是永远离开了他一生尚未起步的事业。狄克在致告别辞时,声泪俱下。他谈到了战前那段时光,谈到在那时结下的友谊。他感谢卡明鼓励他加入军情五处,他骄傲地谈到在战时取得的成果。他祝愿我们大家一切如愿以偿。最后他赠辞说:

  “今天下午我见到了首相,他向我保证,说要把军情五处的工作时刻铭记在心上。我高兴地宣布,首相已任命我的副手罗杰·霍利斯接替我的职务,这证实了他对军情五处充满着信心。我相信你们会同意我的意见,军情五处找不到比他更为可靠的继任者了。”

  那位身材瘦长、微微驼背的穿着细条纹西服的人走上前去同狄克·怀特握手,那美妙而现代化的时代从此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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