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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上午,是儒莉安娜来叫醒露依莎的。她站在卧室门口,压低声音,神秘地说:
  “夫人!夫人!有个佣人送来这封信,说是从旅馆来的。”
  她蹑手蹑脚地去打开一个窗户,又小心而又神秘地回到卧室门口:
  “他在门口等您的回信呢。”
  露依莎睡眼惺忪地打开蓝色大信封,信封有缩写名称——一朵皇冠花下面的两个字母“B”。
  “好,没有回信。”
  “没有回信。”儒莉安娜过去告诉佣人,他还靠在扶手上等候,嘴上叼着一支大雪茄,持着黑黑的侧须。
  “没有回信?好,日安。”他例行公事似地把手指举到礼帽檐上,沿着街道一摇一晃地走了。
  “这男人蛮不错!”她上楼梯去厨房时心里暗想。
  “儒莉安娜太太,谁敲门来着?”厨娘马上问。
  儒莉安娜嘟囔着说:
  “没什么人,是时装店送了个口信来。”
  从上午起,若安娜就觉得她“神态异常”:7点钟就扫地,掸灰尘,抖衣服,擦餐厅的玻璃窗,整理架子上的餐具,一直忙个不停!若安娜还听见,打开的阳台上那几只金丝雀在阳光下尖声叫起来的时候,她在唱《心上的信》。来到厨房吃早点,儒莉安娜也不像往常那样说长道短,似乎有什么心事,有点神不守舍。
  若安娜不禁问道:
  “觉得病情加重了吗?”
  “我?感谢上帝,我没有感觉这么好过。”
  “我看你不想说话……”
  “我这心里说得欢着呢……我并不总是想胡扯。”
  尽管已经9点,她还不想叫醒夫人。“看她挺可怜的,让她多休息会儿吧。”说完,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慢慢给大澡盆倒满水;为了不发出响动,她到走廊上去抖夫人头一天穿过的连衣裙;当感到衣服的小口袋里有张揉皱了的纸时,她的眼睛里闪出贪婪的光芒!原来是露依莎给巴济里奥写的那个便条:“你为什么不来?……你该知道这让我多么难受!……”她把纸条拿在手里呆了一会儿,咬着嘴唇,两眼发直,心里紧张地盘算着;最后她又把纸条塞回露依莎的口袋里,叠上连衣裙,非常小心地放在沙发上。
  后来,时钟又响了,她才决定去告诉露依莎,声音非常温柔:
  “夫人,10点半了!”
  露依莎躺在床上,把巴济里奥的便条看了又看:“我再也不能不告诉你我爱你了。我一夜没有睡好!一早起来就向你发誓,我真的疯了,要把我的生命放到你的脚下。”其实,这几句陈词滥调是头一天夜里3点钟打了几圈惠斯特牌、吃了牛排、喝了两杯啤酒、懒洋洋地看了一会儿画报以后写成的。在便条的末尾,他写道:“让别人去追求财富、荣誉吧,我却想得到你!只想得到你,我的鸽子,因为你是把我和生命维系在一起的唯一绳索,如果明天失去了你的爱情,我向你发誓,一定用一颗善良的子弹结束这无用的生命!”他又要了啤酒,后来才把信带回家用信封封好,签上他名字的缩写,“因为这样总是效果更佳。”
  露依莎一连叹了几口气,一次又一次虔诚地亲吻那张便条!这是头一次有人给她写情意缠绵的话语,话语中流露出的炽热的爱,使她的自豪感像个晒干的东西放在温水里一样膨胀开来:她感到自己的身价提高了,觉得终于开始了一种高尚而有趣得多的生活,每个小时都有不同的魅力,每一步都有新的冲动,灵魂披上了一层光彩夺目的豪华的激情!
  她跳下床,迅速穿上室内长袍,走过去拉开透明窗帘……多么美的上午!时值8月末,夏季已经告一段落,炎热和光线中透出秋天的平静;阳光依然灿烂,但落到地上却显出几分轻柔;空气再没有酷夏的闷热,高高的天空像洗过一样瓦蓝清澈;人们可以更自由自在地呼吸,已经看不到过往行人那种有气无力的沮丧神情。一阵欢乐涌上心头,她感到浑身轻松;一夜酣睡之后,前几天的紧张和烦躁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走过去照照镜子,觉得皮肤更明亮更清新,目光中还有一丝淡淡的哀怜。莫非莱奥波尔迪娜说得干真万确?“没有比干点什么坏事更让人显得漂亮的了。”有了个情夫,她有了情夫!
  她站在卧室中间,双臂交叉在胸前,一动不动,目光停滞,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
  “我有了情夫!”她回忆起头一天晚上客厅里的情景,尖尖的烛光轻轻摇曳,一次次奇特的沉默使她觉得生命已经停止,照片上若热母亲那黄脸上黑黑的眼睛从墙上死死盯着她。可是,这时候儒莉安娜抱着一摞衣服走进了卧室。该穿衣服了……
  这个上午她多么高雅!施的是鲁宾香水,挑选了花边最漂亮的衬衫。如此华贵,她长出了一口气!她还想要最昂贵的荷兰衣料,最重的英国首饰,一辆用绸缎村里的四轮马车……这是因为,对天质聪颖的人来说,内心的欢乐需要有豪华的享受为补充:一直固若金汤的灵魂头一次失足必将立即导致新的过错通过弯弯曲曲的途径接踵而至:——这样,登堂入室的窃贼就会悄悄为他穷凶极恶的同党打开大门。
  她上楼去吃午饭,身穿白色室内长袍,头发梳成两条辫子,精神焕发。儒莉安娜忙不迭地过去把窗户关上,“虽然天气不算太热,但关上门窗更加凉爽!”看见夫人忘了戴头巾,她赶紧取来一条,并且洒上了花露水。她殷勤地伺候女主人,看着她吃了好几个无花果。
  “夫人,多吃点没有关系!”她激动得几乎带着哭腔。
  她在夫人四周轻轻走动,面带连媚的微笑,脚下没有一点响动,或者站在桌子对面,双臂交叉在胸前,望着女主人,似乎在自豪地赞叹一位至亲至爱的人物!那瞪得圆圆的眼睛不离女主人左右。
  她的心里却在自言自语;
  “你这个臭泼妇!你这个大醉鬼!”
  午饭后,露依莎回到卧室,躺在长沙发上,手里拿着《新闻报》,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对头一天晚上的回忆像秋风时时从平静不语的地上卷起落叶一样,在她灵魂中翻腾:他的某些话语、冲动和谈情的样子……她一动不动,双目水光流溢,感受着甜蜜的回忆长时间刺激她的神经。然而,若热的形象并没有离开她的脑海,而且从头一天夜里就一直在她的头脑之中,但既不使她惊恐也不使她痛苦,而是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她既不因此而害怕,也无须感到后悔和歉疚;似乎若热已经死去,或者在遥远的地方不再回来,或者已经抛弃了她!她甚至为心境如此平静而感到惊讶。然而,心中这种挥之不去的幽灵一般固执而又麻木的念头又使她惴惴不安。她开始寻找为自己开脱的理由。这不是她的过错。不是她主动向巴济里奥张开双臂的……这是“天意”,那时天气太热,晚霞满天,也许还因为喝了一点儿葡萄酒……她当时一定是疯了。她一再用自古以来人们使用的借口把自己的所做所为想得无足轻重:欺骗丈夫的女人她不是头一个,很多女人是因为恶习,而她却是由于炽热的爱情……备受尊崇的名门贵妇之中有非法爱情者多得数不胜数!甚至女王们也有情夫!再说,巴济里奥那样爱她!他会非常忠诚,非常谨慎从事!他的话语是那样让人倾倒,他的亲吻那样令人晕眩!……现在,还能怎么办呢?事已至此……
  她决定去写回信,朝书房走去。刚一进门,就看见了黑色油漆镜柜里若热的照片——头和真人一样大小。激情油然而生,心头一阵紧缩。她活像个跑了很长的路之后燥热窒息的人突然走进冰冷的地窖一样,不能动弹了,望着若热鬈曲的头发,黑黑的胡须、花点领带,还有镜柜上方交叉着的两柄宝剑。要是若热知道了,一定会杀死她!……她顿时脸色煞白,茫然四顾。若热工作时穿的衣服挂在一颗钉子上,平时用来盖住脚的绒毯叠起来放在一边,一大摞图纸放在另一张桌子上,还有烟丝罐、手枪匣……他一定会杀死她!这个房间里若热的特点太浓了,使她觉得他就要回来了,过一会儿就走进书房……要是他突然来了!……3天没有收到信了——她在给情夫写信的时候,丈夫随时可能出现,当场逮住她!……可是,她又一想,这都是胡思乱想。从巴雷罗开来的火车5点钟才到;况且他在最后一封信上说还要耽搁一个月,也许更长……
  她坐下来,挑了一张纸,开始写信,笔划有点儿粗:

    我亲爱的巴济里奥:

  一阵不期而来的恐惧,她写不下去了,感到有一种预兆,他来了,要走进书房……也许不写为好!……她站起身,慢慢走到客厅,坐到无背沙发上。仿佛与宽大的沙发的接触和沙发唤起的炽热的回忆鼓励她大胆去进行这罪恶的爱情似的,她非常坚定地返回书房,飞快地写起来:

    你想象不到今天上午我接到你的信时是多么高兴……

  笔太旧了,不好使!她又蘸了蘸墨水;刚一开始写,由于手在颤抖,一滴墨水掉在纸上。她很是扫兴,似乎这是“不祥之兆”。她犹豫片刻——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手挠着头,觉得儒莉安娜在扫平台,嘴里哼着《心上的信》。最后,她失去了耐心,把纸撕了又撕,把碎片扔进带两个金属环的油漆木盒里。放在桌子下边一个角落里的这个木盒是若热用来放草稿和废纸的,他们称它为“石棺”。肯定是儒莉安娜忘了倒垃圾,里边的纸满得快溢出来了。
  她挑了一张纸,又开始写起来:

  我亲爱的巴济里奥:
    你想象不出来今天上午刚一醒来就收到你的信时多么高兴。我在信上
  吻了又吻……

  可是,门帘稍稍一皱,传来儒莉安娜小心翼翼的声音:
  “夫人,裁缝来了。”
  露依莎吓了一跳,赶紧用手捂住信纸:
  “让他等着。”
  她接着写起来:

    太让我难过了!是这封信而不是你在我身边!我对自己都感到惊讶,
  你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占有了我的心。其实,我对你的爱从来没有停止过。
  你不要因此而认为我轻浮,也不要以为我不好,因为我希望得到你的爱,
  而我对你的爱从来没有停止过;在你那次愚蠢的远游之后再次见到你的时
  候,我亲爱的巴济里奥,我无法控制扑到你身边的感情。我的巴济里奥,
  你比我坚强。昨天,那该死的女佣来告诉我你来告别,我简直要死过去了;
  但是,当看到并非如此,不知道怎么回事,从心里爱你!如果你当时要我
  的生命,我也会把生命给你,因为我爱你,我也感到莫名其妙……可是,
  你为什么撒那个谎,为什么来了呢?你太坏了!我恨不得对你说声永远不
  再见。可是,我亲爱的巴济里奥,我做不到!做不到!我一直爱着你;现
  在既然已经是你的人,既然整个身心都属于你,我觉得对你爱得更深了,
  如果还能更深的话……!

  “她在哪儿?她在哪儿?”客厅里有人说。
  露依莎吓一跳,站了起来,脸色煞白。是若热?她惊慌失措地把信揉成一团,想藏到口袋里——偏偏室内长袍没有口袋!她精神恍惚,来不及思考,一把扔到“石棺”里。她站在那里,两只手支在桌面上等待着,生命似乎停止了。
  门帘掀开了——她立刻认出了是费里西达德太太那蓝色天鹅绒帽子。
  “在这儿藏着,你这个调皮鬼!你在这里干什么呢?亲爱的,你怎么啦,脸白得像石灰……”
  露依莎瘫坐到扶手椅上,脸色苍白,浑身发冷,带着疲倦的笑容说:
  “正在写信,突然一阵头晕……”
  “哎,头晕,我更厉害!”费里西达德太太接过话茬,“倒霉透了!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得扶着家具,甚至怕一个人走动。是因为没有吃泻药!”
  “到卧室去吧!”露依莎马上说,“在卧室里好一点。”
  她站起来,腿还在抖个不停。
  她们穿过客厅,儒莉安娜开始收拾屋子,经过椭圆形镜子下边的博物架的时候,露依莎看见博物架的石头面上有一点烟灰:那是头一天晚上“他”的雪茄留下的!她轻轻掸掉——一抬头,大吃一惊:自己的脸那样苍白!
  裁缝穿一身黑衣服,戴一顶有绛紫色饰条的帽子,坐在无背沙发沿上等着,衣服包放在膝盖上,目光凄凉。她是来试裁好的连衣裙的。先在露依莎身上用别针别好,拉直,低声说着什么,态度谦恭得让人伤心,还不时干咳几下。等裁缝用披肩紧紧裹着瘦瘦的肩膀,像个幽灵似地轻轻走出去,费里西达德太太立刻说起“他”来——当然指的是顾问。她在风磨公园遇到了他。可是,先生们,他甚至不走过来说句话!只是干巴巴问候了一下,就“咚咚”地走开了,这太过分了,简直像是故意躲避!你说呢,哎!这冷漠的态度要气死她了!她无法理解,真的无法理解……
  “因为说到底,”她叫道,“我非常了解我自己,我当然已经不是个孩子,可毕竟不算一文不值吧!你说对吧?”
  “当然。”露依莎心不在焉地回答,她想起了那封信。
  “喂,你看我,40岁了,穿上这身袒胸衣服还很像样子呢?这肩膀,这胸脯,丰满得很!”
  露依莎站起身,费里西达德太太又说:
  “丰满得很,跟许多年轻姑娘一模一样。”
  “我完全相信。”露依莎茫然地笑着表示同意。
  “可他也算不上什么年轻小伙子……”
  “当然……”
  “不过保养得很好!”她的眼睛发出兴奋的光芒,“还能让女人感到非常幸福!”
  “非常……”
  “让人眼馋的男人!”费里西达德太太叹了口气。
  这时候露依莎说:
  “你稍等一会儿可以吗?我进去一下,马上回来。”
  “去吧,亲爱的,去吧。”
  露依莎跑进书房,直奔“石棺”。空了!她的信呢?上帝!
  她吓得魂不附体,马上喊来儒莉安娜:
  “你把纸箱倒了?”
  “倒了,夫人,倒了。”她非常镇静地回答说。
  接着,关切地问道:
  “为什么?丢了什么文书吗?”
  露依莎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我把一张纸扔到箱子惊了。你倒在哪儿了?”
  “跟往常一样,夫人,倒在垃圾桶里了。我以为都是没有用的……”
  “啊,我去看看!”
  她快步朝厨房走去。
  儒莉安娜紧随在后,一面走一面说:
  “哎呀,还不到5分钟!箱子太满了……我正在收拾书房……上帝保佑……要是夫人早说一声……”
  可是,垃圾桶也空了。若安娜刚刚拿到下边倒了。看到露依莎很着急,她问:
  “为什么?丢了什么东西吗?”
  “一张纸。”露依莎看看四周,看看地上,地板很白。
  “那里边有几张纸,夫人,”姑娘说,“我一古脑儿都倒了。”
  “若安娜太太,会不会有张纸掉在外边呢?”儒莉安娜怯生生地提醒说。
  “去看看,若安娜,去看看。”露依莎有了一线希望。
  儒莉安娜显得很焦急:
  “上帝,我主!我怎么会想得到呢!可是,夫人,您怎么没说呢……?”
  “好啦,好啦,不是你的过错……”
  “我的天,吓得我胃里都堵得慌……夫人,是重要东西吗?”
  “不是,是一张账单……”
  “上帝保佑!……”
  若安娜回来了,手里摇晃着一张皱巴巴的纸。露依莎一把抓过去,念道:“……第一口探测井的直径……”
  “不!不是这个!”她没好气地叫道。
  “那就是顺着管道下去了,夫人,什么也没有了。”
  “你看清楚了?”
  “都看了一遍……”
  儒莉安娜又失望地说:
  “还不如让我丢10块钱呢!出这种事!夫人,我怎么会想到……”
  “好啦,好啦!”露依莎嘟囔着下了楼。
  但是,她惊魂未定,模模糊糊感到事情有点可疑……她想起了头一天给巴济里奥写的那张便条,揉成一团装进连衣裙口袋里了……她慌惊慌张地走进卧室。
  费里西达德太太摘下帽子,舒舒服服地坐在长沙发上。
  “对不起,嗯?”露依莎说。
  “没关系,亲爱的,没关系。什么事?”
  “丢了张账单。”露依莎回答说。
  她去打开衣柜,马上在口袋里找到了那个便条……这下子她放了心。信肯定倒进垃圾棕了。可是,太马虎了!
  “好,没事了!”她无可奈何地坐下来。
  费里西达德太太马上压低声音,非常秘密地说:
  “喂,我是来跟你说件事的。注意,这是个秘密!”
  露依莎心惊一惊。
  “你知道,”费里西达德太太接着说,她说得很慢,并且一句一停顿,“我的女佣叫若泽珐,她要跟那个西班牙人结婚了……那男人是图伊一带的人,说他家乡有个女人法力神奇,能撮合婚姻……说是再灵验不过了……对男人施符咒——男人就产生爱情,婚姻马上就成功,并且还非常美满。”
  露依莎已经平静下来,笑了。
  “喂,”费里西达德太太接着说,“先别说你的事……”
  她口气中透出迷信的崇拜:
  “说她创造了许多奇迹。那些遗弃了恋人的男子、看不起恋人的男人、有了女友的丈夫,总之,各种各样的忘恩负义……只要那女人一使法力,他们就害怕、后悔,激情顿起,爱得发狂……那姑娘告诉了我这件事。我立刻想到……”
  “想到用符咒迷惑顾问!”露依莎叫道。
  “你看怎么样?”
  露依莎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费里西达德太太险些发起火来。她又讲了一些例子:一个纨挎子弟污辱了洗衣女子,一个男人抛弃了妻子儿女与一个“疯女人”私奔……符咒在这些人身上都大显神通,使他们突然回心转意,炽热地爱被他们歧视的人。如果离得近,就立刻回来认错;如果离得远,就迫不及待地往回赶,或步行,或骑马,或乘邮件马车,匆匆忙忙如救燃眉之急……像被铁丝捆住手脚的奴隶一样服服帖帖、低声下气地投降……
  “可是,那西班牙人说,”她非常激动,“要到他家乡去,跟那个女人谈,带着顾问的照片——必须带他的照片——和我的照片,然后再回来,还要7块钱!……”
  “哎呀,费里西达德太太!”露依莎打了个制止她的手势。
  “你用不着说我,别说了!我还知道别的……”
  她站起身,瞪大眼睛:
  “可是,要花7块钱!7块钱!”
  儒莉安娜来到门口,面带微笑,声音非常低:
  “夫人请出来一下,可以吗?”
  在走廊上,她悄悄地说:
  “这是一封信,从旅馆来的。”
  露依莎红了脸。
  “我的天!你这个女人,何必那么神秘!”
  她没有回到卧室,在走廊便把信打开了。是用铅笔写的,字迹潦草:

    “我的宝贝,”巴济里奥说,“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了我们需要
  的东西,一个用来会面的秘密窝……”他说明了街道名,门牌号数、信号和
  最近的路线。“你什么时候来,我的宝贝?明天就来吧。我给那个家起了名
  字,叫‘天堂’:我亲爱的,对我来说,那里是名符其实的天堂。我从中午
  就在那里等你;只要看到你来了,我就下去。”

  他的爱情如此强烈,如此匆忙地找一个“窝”——这证明他对她的激情专注而且急不可耐——使她心中的自豪膨胀开来;同时,那个秘密“天堂”像小说棕的景象一样,给了她享受异样幸福的希望;在炽热的情感中,丢失那封信造成的不安和惊怕像太阳升起后的片片雾霭一样消失了。
  她返回卧室,目光里含着笑容。
  “你觉得怎么样,嗯?”费里西达德太太马上问道,她硬让对方考虑她的想法。
  “什么?”
  “你觉得应当把他交给图伊巫神吗?”
  露依莎耸了耸肩膀,对靠巫术强拉硬拽得到一厢情愿的爱情产生了一种厌恶感。她为自己浪漫的密谋沾沾自喜,就越发觉得老太婆的多情令人作呕了。
  “胡闹。”她轻蔑地说。
  “哎呀,亲爱的,可别这么说!可千万别这么说!”费里西达德太太赶紧说,语调凄凉。
  “那么你就把他交去好了!”
  “可是,要花7块钱!”费里西达德太太几乎带着哭声感叹说。
  露依莎笑了:
  “为了得到个丈夫?我看很便宜……”
  “要是不灵呢?”
  “那就贵了!”
  费里西达德太太“哎”了一声。她在情欲的冲动和经济上精打细算之间犹豫不决,非常难过。露依莎动了侧隐之心,从衣柜里拿出一件上衣:
  “算了,亲爱的,用不着去找什么巫师……”
  费里西达德太太抬头望着天空。
  “你要出去?”她凄凉地问。
  “不。”
  于是,费里西达德太太建议露依莎跟她一起去附体神庙,看望西尔薇拉——真可怜,她长了个疖疮,再去看看教堂为节日搭的舞台,刚刚搭好,漂亮极了!
  “我还想去教堂祷告,乞求这肠胃病快点好。”她又叹了口气。
  露依莎同意了。她乐意去看看灯火明亮的神龛,听听人们齐声祈祷的嗡嗡声,似乎那十分虔诚的声音与她现在的心境极为合拍。于是,她赶紧穿衣服。
  “哎呀,亲爱的,你胖多了!”费里西达德太太吃惊地望着她的肩膀和胸脯。
  露依莎对着镜子照着,露出热切的笑容。她动情地摸着自己白哲细腻的皮肤,为她优美的线条高兴万分。
  “很丰满。”她怜爱地说。
  “丰满?你要变成个圆球了!”
  接着,又伤感地说:
  “是啊,过你这样的生活,有这样的丈夫,心情愉快,没有儿女,不用操心……”
  “亲爱的,我们走吧。”露依莎说,“伤心也没有让你瘦了呀……”
  “是啊,是啊,可是……”她一副沮丧的神态,好像在为自己的毁灭而悲哀,“这五脏六腑都不行了,胃、肝……”
  “既然图伊的女人能创造奇迹,让她把五脏六腑换成新的嘛!”
  费里西达德太太带着悲哀的怀疑苦笑了一下。
  “你知道我有一顶漂亮的帽子吗?”突然,露依莎叫道,“没有看见?太漂亮了!”
  她马上从衣柜棕取出帽子。用细麦秸编的,边上饰有琉璃草。
  “你看怎么样?”
  “美极了!”
  露依莎望着帽子,用指尖轻轻抚摸着上面蓝色的小花。
  “看上去都觉得凉爽!”费里西达德太太说。
  “真的?”
  她神态庄重、小心翼翼地把帽子放回原处。戴着合适极了!她想,要是巴济里奥看见了,一定会喜欢。她们很可能会遇到他……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心花怒放:觉得生活、出门,到附体神庙去、想自己的情夫,这一切都那么欢畅!……她飘然欲仙,在卧室里寻找梳妆台的钥匙。
  把钥匙放在哪儿了?也许放在餐厅了吧!去看看。她昏头昏脑地跑出去,嘴里哼着歌儿:

    朋友们,夜晚迷人……
    啦 啦 啦……

  几乎和正在扫走廊的儒莉安娜撞了个满怀。
  “儒莉安娜,不要忘了熨明天穿的绣花裙子!”
  “是,亲爱的夫人,正熨着呢!”
  说完,用凶狠的目光望着她的背影:
  “唱吧,你这个小泼妇!唱吧,你这条小毒蛇!唱吧,你这个小醉鬼!”
  她突然心花怒放,飞快地扫了几下,用嘶哑的嗓子唱起来:

    “明天,好戏唱完,
    人们说……
    如果这是真的,不是谎言……

  她压低声音,狠狠唱道:

    我将幸福无边!

  第二天下午两点钟,塞巴斯蒂昂和朱里昂到圣彼得·阿尔甘特拉散步。
  塞巴斯蒂昂刚才讲了与露依莎见面的场面,仿佛从那时候起对她更加尊重了。一开始,他很恼火,真的……
  “可是,你做得对,猛然间听到那些话,我还有点生气呢,太莽撞了……”
  后来,可怜的露依莎马上同意了他的意见,表示非常不愿意出现这种情况,看样子很注重名声,问他该怎么办……甚至还流了眼泪。
  “我立刻对她说,最好和表兄谈谈,告诉他出了什么事……你看怎么样?”
  “可以。”朱里昂含糊地说。
  他心不在焉地听着,使劲吸烟。土黄色的脸颊凹陷,成了铁青色。
  “这么说,你认为我做得对,嗯?”
  停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
  “她是个正经善良的女人。朱里昂,她非常正派!”
  两个人又沉默不语了。天气阴沉,看样子雷雨即将来临;又黑又厚的浓云聚集,格拉萨那边小山顶上已是黑压压一片;偶尔一阵风吹过,树叶瑟瑟发抖。
  “现在我总算放心了。”塞巴斯蒂昂概括说,“你不觉得是这样吗?”
  朱里昂耸耸肩膀,苦苦一笑。
  “伙计,但愿我也像你一样操心!”他说。
  接着,他苦涩地谈起了他的心事。——一个星期以前,学校有个教师的空缺,他参加了竞争。这是他的救命稻草。他说,要是能抓到这个职位,马上就名声大震,顾客盈门,财源不断……可是,活见鬼!名字算是报上了!……不过,对自己高人一等的信心使他无法安下心来——因为我们毕竟是在葡萄牙,对吧?在这类问题上,科学、研究和天才是一回事,而重要的是后台!他没有什么后台靠山——而竞争对手——一个不学无术的东西——是一位董事长的侄子,在市政厅有亲戚,后台硬得很!所以,他在认真准备,可是,觉得也必须下手!但是,找谁呢?
  “塞巴斯蒂昂,你不认识什么人吗?”
  塞巴斯蒂昂想起了他的一位表兄,此人是个大胖子,说话瓮声瓮气,是阿连特茹省议会的多数派议员。要是朱里昂愿意,他就去找他说说……可是,常听说学校的人不靠推荐和私下做手脚……还有,我们不是认识亚卡西奥顾问吗?……
  “他是个蠢蛋!”朱里昂说:“一个夸夸其谈的家伙!谁看得起他?你那表兄,行!我看你表兄不错!需要有个人说说话,活动活动……”因为他非常相信“担保”在“大人物”们当中的影响,相信只要手腕高强就能让富人们动心。他带着一种自豪得近乎威胁的口吻说:“塞巴斯蒂昂,我要让他们领教领教什么叫有学识!”
  他刚要解释他的论文的内容,塞巴斯蒂昂打断了他:
  “她来了。”
  “谁?”
  “露依莎。”
  确实,她穿一身黑衣服,独自一个人在帕塞约外面走着,微微一笑回答了两个男人的问题,把手轻轻一抬向他们道了声再见,只是脸稍稍红了。
  塞巴斯蒂昂一动不动,虔诚地目送她走过去:
  “这种人看上去就正派!去商店了……多好的姑娘!”

  就要初次在“天堂”和巴济里奥幽会,她非常紧张,从上午就控制不住心中的恐惧,戴上了一块很厚的面纱,遇到塞巴斯蒂昂的时候心跳得厉害。不过,同时又有一种复杂而强烈的好奇心推动着她,使她心中因欢乐而轻轻颤抖。她终于要亲身感受在爱情小说里读过多少次的冒险了!即将试验一种新形式的爱情,经历奇特的感受!万事俱备——神秘的小家、非法的秘密,还有面临危险心头的悸动!因为排场比感情更让她动心;对她来说,那个“家”本身比巴济里奥更有趣,更具有吸引力!是个什么样的“家”呢?在亚罗依奥一带,圣巴巴拉广场前面:模糊地记得那里有一排旧房子……她更希望去郊外,在一个小庄园里,绿草蓬松,树木低语,两个人携手漫步,四周一片寂静,充满诗情画意,然后,在泉水滴在石头池塘里的有节奏的叮咚声中进入爱情的梦乡……可是,是在第三层——谁知道里面怎么样呢?她记得保罗·费瓦尔写的一本小说,主人公是位公爵诗人,他的情妇所在的茅屋里面用绸缎裱糊,在屋前经过的人看到这破败的小屋一定会怜悯在其中居住的人如此贫穷——其实谁也不知道里面的塞夫雷斯花盆里鲜花盛开,两个人光着脚踩的是名贵的戈贝林地毯!她了解巴济里奥的喜好——“天堂”一定和保罗·费瓦尔的小说里描写的一样。
  可是,到了卡蒙斯广场,她发现在帕塞约见过的那个长脸男人正在像个公鸡似地一直跟在身后;她立刻上了一辆马车。在希亚多下车的时候,为能很快把她送到情夫这里而十分快活,甚至以某种轻蔑的心情看着为庸庸碌碌的生活而奔波的来往行人——她要去度过爱情生活的浪漫时刻;然而,随着离“天堂”越来越近,她像个不得不在手持剑戟的两队威武的卫兵中间走上皇宫台阶的庶民一样,由于难为情而胆怯、紧张。她想,巴济里奥或许正躺在缎子无背沙发上等她到来:她几乎担心自己这个没有经验的普通小市民说不出高雅的语言,做不出动情的温存。他大概见识过许多非常美丽、非常富有而且在爱情上极有教养的女人!他一定想让她乘他用几百米尔瑞斯包租的马车前来,说话像小说里一样妙趣横生……
  马车在一所黄色的房子前面停住。刚到小小的门口,一股咸乎乎的污浊气味迎面扑来,她顿时感到恶心。破旧的楼梯陡直、狭窄,夹在两堵墙之间,墙上水渍斑斑,石灰皮剥落。阁楼平台上那扇带铁丝网的窗户积满灰尘,蜘蛛网遍布,透出天井里昏暗的光线。旁边的一扇小门后面,传出摇篮的吱扭声和孩子痛苦的哭声。
  巴济里奥马上走下来,嘴里叼着雪茄低声说:
  “太晚了!上去吧!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出了什么事?”
  楼梯太窄,不能两个人一起上。巴济里奥侧着身子在前面走:
  “我从一点钟就在这里等你,亲爱的!还以为你忘记了是哪条街……”
  他推开一扇铁门,让她走进一间糊着蓝白条墙纸的小卧室。
  露依莎第一眼就看见卧室里面放着一张铁床,床垫年久变黄,打着各色补丁;白色厚布床单很脏,显然没有洗干净,在床上凌乱地摊开……
  她红着脸坐下,一声不响,很是尴尬,两只瞪得大大的眼睛看着床头划过火柴的杂乱痕迹;虫蛀、开绽的破席子上有一摊墨水的痕迹;红色窗帘上可以看到有几个窟窿;墙上挂着的一张银版照片摇摇晃晃,照片上的人披一件蓝色束腰外衣,正在撒鲜花……最引起她兴趣的是蒿草垫的旧长椅上方一张大照片:一个果头呆脑、喜笑颜开的矮胖子,留着一绺胡须,像正在休息星期日的舵手;穿白色裤子,坐在那里,双腿叉开,一只手放在膝盖上,另一只则伸出来,放在半截石柱上;照片框架的下方,仿佛墓石上一样,黄色的钉子上挂着个万世花圈!
  “只能找到这样的房子。”巴济里奥告诉她,“还算不错:非常隐蔽、非常安全……只是不够豪华……”
  “没关系。”她低声说,随后站起身,走到窗前,掀起玻璃窗上的窗帘一角:对面是一片简陋的房舍,一个花白头发的鞋匠在门前钉鞋掌;一个小店铺门口有束金雀枝花晃动。旁边用绳子吊着一盒香烟;一扇窗户里有个女人正伤心地晃动怀里的病孩子,孩子甜瓜色的小脑袋上有厚厚的疮痴。
  露依莎咬着嘴唇,心里难受。这时候,有人用指关节轻轻敲门。她吃了一惊,马上放下面纱。巴济里奥走过去开门。一个娇里娇气的、带口音的人低声嘀咕了几句,露依莎只模模糊糊地听见:
  “你们放心吧,这是钥匙……”
  “好,好!”巴济里奥赶紧说了一声,转身把门关上。
  “谁呀?”
  “女房东。”
  天开始黑下来,偶尔有大雨点落到街上的石地上;晚霞的余辉使屋里显得更加凄凉。
  “你怎么找到的这个地方?”露依莎难过地问。
  “人家介绍的。”
  这么说,已经有别人来过,在这里作过爱?她顿时觉得床肮脏得让她恶心。
  “把帽于摘下来。”巴济里奥几乎有点不耐烦了,“你戴着这帽子我心里着急。”
  她慢慢解开松紧带,怏怏不乐地把帽子放到长椅上。
  巴济里奥抓住她的手,拉着她坐到床上:
  “你太美了!”巴济里奥吻了她的脖子,把头倚在她胸前,非常温柔地看着她:
  “昨天晚上我梦见了你多少次呀!”
  突然,豆大的雨点打在玻璃窗上。马上有人焦急地敲门。
  “怎么回事?”巴济里奥火了,大声喊。
  那带口音的声音解释说,一条被子在阳台上晾着,忘了收回来;要是淋湿了,那被子就完了!
  “我赔你被子!走吧!”巴济里奥吼道。
  “把被子给她嘛……”
  “让她见鬼去吧!”
  露依莎感到赤裸的肩膀一阵发冷,打了个寒战,带着点模模糊糊的无可奈何的心情偎在巴济里奥的双膝间——舵手那张呆头呆脑的脸一直看着她。
  这样,一条准备开航进行浪漫旅行的快船,刚一启航就在河里的泥淖中搁浅了,本来指望乘船到清香宜人的森林去的,冒险大师现在却一动不动地躺在后甲板上,捂着鼻子,以免闻到臭水沟的气味。

  露依莎开始天天出去,儒莉安娜马上想:“好啊,去会那家伙了!”
  她的态度变得更加谦恭。露依莎5点钟回来,她带着下人特有的谄媚兴高采烈地跑过去把门打开。真是关心备至!真是分秒不差!掉了一个扣子,一条缎带歪了,她总是一遍又一遍地说:“夫人,非常对不起,请原谅我这一次。”还低声下气地叹息个不停。现在,她非常关心女主人的身体,关心她的穿着,关心她晚饭吃得怎么样……
  然而,自从女主人开始到“天堂”去,她的活多了:要天天熨衣服,往往到晚上还要洗衣领、镶边、袖口,伏在洋铁皮大盆上洗到11点钟。但她毫无怨言,反而对若安娜说:
  “哎呀,看到打扮得这样整齐漂亮的女主人真叫人打心里高兴!……少见呀!我的天!少有呀!我不是故意这么说,是打心眼里高兴。并且,感谢上帝,我现在身体也好,不怕活多。”
  她不再嘟囔女主人这个不好那个不好,反而一再对若安娜说:
  “这夫人呀,嘿,简直是个圣女!心地善良,能忍受……没有比她再好的了!”
  她的脸上失去了往日的胆汁色,也不再痛苦地痉挛。有时候,吃晚饭或者晚上,她在若安娜旁边借着油灯一声不响地缝衣服,会突然间脸上露出微笑,眼中射出兴奋的光芒。
  “儒莉安娜太太,看样子你好像想起了什么好事……”
  “若安娜太太,这心里高兴呀!”她心满意足地说。
  她似乎失去了往日的嫉妒心;有一天,听说博士的女人热尔特鲁德斯在9月的一个节日上穿了件簇新的缎子连衣裙,她竟然毫不动心,只是说:
  “有一天我也要穿新衣裳,而且要好的,时装店订做的!”
  还有几次,她含含糊糊透露出不久就要富了的想法。吉安娜甚至这样问过她:
  “儒莉安娜太太,你在等着接受遗产吗?”
  “也许吧。”她干巴巴地回答说。
  她越来越讨厌露依莎。上午,看到她梳妆打扮,往身上酒花露水,哼着小曲照镜子,她就走出卧室,因为一阵疯狂的仇恨涌上了心头,她唯恐按捺不住发作一通!恨她的衣服,恨她那兴高采烈的神气,恨她的内衣,恨她要去会见“男人”,恨她女主人的优越条件。“臭女人!”露依莎出门的时候,她悄悄窥视,望着她沿街往上走,随后带着愤怒的冷笑关上玻璃窗:
  “小泼妇,你去寻欢作乐吧!我扬眉吐气的那一天一定到来!一定到来!”
  确实,露依莎寻欢作乐。她每天下午两点钟就出去。街上,人们已经在议论“工程师的那位现在有了圣米格尔式的情夫。”
  她刚绕过十字路口,人们就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嘀嘀咕咕。他们肯定她去会那位“花花公子”。在哪里?这是煤炭店老板娘最关心的问题。
  “在旅馆里!”保拉小声说,“因为所有的旅馆都是干丑事的好地方。也许……”他想了一下,轻蔑地补充说,“也许在下区一个肮脏地方吧!”
  烟草店老板娘感叹说:“那夫人本来很明白事理呀!”
  “我说埃列娜太太,没人管的母牛全都让舔嘛!”保拉带着很重的鼻音说,“所有的女人都一样!”
  “除了我以外!”烟草店老板娘表示不满,“我一直是个正派女人!”
  “可她呢?”煤炭店老板娘说,“谁也没有说过她有什么不好!”
  “我说的是上层社会,说的是那些贵妇们,那些拖着绸缎衣服的女人们,她们是一伙混帐东西!这我可清楚!”他接着严肃地说:“老百姓更讲道德,老百姓是另一种人!”他把手插进口袋,叉开双腿,低头看着地上,若有所思:“当然是这样!当然是这样!”看样子他确实认为,老百姓的美德比人行道上的石子还多!

  塞巴斯蒂昂在阿尔马达小庄园住了两个星期,回来以后听到若安娜姨妈说的“大新闻”,吓得魂飞天外:现在,小露依莎天天下午两点出门,表兄再没有去过;这是热尔特鲁德斯告诉她的;这成了街谈巷议的唯一话题……
  “难道那可怜的夫人不能到商店给自己买点东西?”塞巴斯蒂昂叫道,“热尔特鲁德斯是个不要脸的女人,我不明白若安娜姨妈怎么会让她到这个家里胡说八道!
  “罪孽呀!瞧你这脾气!”若安娜姨妈非常生气,“孩子,真的,那可怜的女人说的都是在街上听到的!她还为露依莎说话呢!为她说话,还埋怨街上人们说三道四呢!这叫什么事呀!”若安娜姨妈嘟嘟囔囔地出去了:“瞧你这脾气,我的天!”
  塞巴斯蒂昂叫住她,安慰说:
  “若安娜姨妈,究竟谁在说呀?”
  “谁在说?”若安娜姨妈没好气地说:“整条街都在说,整条街!整条街!”
  塞巴斯蒂昂心急如焚。整条街!这还了得!若热在的时候她从不离开窝,现在却天天出去,原先邻居们对那个人来访已经嘀嘀咕咕,现在自然对她天天出门说三道四!这正在让她声名狼藉!而他却无能为力!去提醒她?再有一次那样的场面?不能。
  他去找露依莎。当然,什么事也不想跟她说,只是去看看她。不在。两天以后又去了一次。儒利安娜来到大门口,带着冷笑说:“刚刚出去。到教堂准能找到她。”终于有一天在圣罗克街口上碰到了。露依莎看到他,显出非常高兴的样子:“为什么在阿尔马达呆了那么久?故意躲着吗?”
  “有木匠在那里干活,我得看着点。他呢?”
  “还好。有点烦闷。若热说还要耽搁一段时间,我非常孤单。朱里昂不去,顾问也不去,谁都不去。有时候费里西达德太太去看一眼,她现在忙着拜附体神呢……虔诚的信徒嘛……”她笑了笑。
  那么,她到哪儿去?
  去买点东西,然后找时装裁缝……“塞巴斯蒂昂,来坐坐呀,嗯?”
  “我一定去。”
  “晚上去吧,我太寂寞了。经常弹钢琴。那架琴可顶大用了!”
  当天下午,塞巴斯蒂昂收到若热的信:“最近看见露依莎了吗?我几乎有点担心了,因为5天没有收到她的信。并且,她懒得像个修女;写信来也只有四行,因为邮差就要走了,还要让邮差等一等,真是活见鬼!她抱怨心里烦闷,感到孤单,没有人理睬,好像在沙漠里生活。你看能不能陪陪她……真可怜……”

  他第二天傍晚就到她家去了。也身穿室内便袍,脸很红,睡眼惺忪。从外边回来,很累,晚饭以后因得在长沙发上睡着了……有什么新鲜事吗?她一边说一边打哈欠。
  他们谈了阿尔马达的工程,谈了朱里昂和顾问,后来就无话可说了,都有些拘谨。
  于是,露依莎点上了钢琴上的蜡烛,把她正学习的新乐曲给塞巴斯蒂昂看——古诺的《米雷叶》;有一段她总是出错,请塞巴斯蒂昂弹弹;塞巴斯蒂昂弹得出神入化,她在钢琴旁边低声哼着乐曲,用脚打着拍子;随后她想试试,又错了。她生气了,把乐谱扔到一边,坐到沙发上:
  “我几乎没有弹过,手都生锈了!”
  塞巴斯蒂昂不敢问及巴济里奥,露依莎也没有提到他的名字。塞巴斯蒂昂看到对方态度冷淡,以为这是不够信任或者没有忘记前一次的不快,于是借口说要到农业总会去一趟,灰溜溜地走了。
  每天都给他带来新的不安。有时候是若安娜姨妈下午对他说:“小露依莎今天又出去了!天这么热,她会热出病来!我的天!”有时候是他远远望见邻居们交头接耳,那肯定是在“说可怜的夫人坏话”!
  他觉得这一切与歌剧《塞维利亚理发师》中“诽谤”一场毫无二致:诽谤一开始,如同鸟儿翅膀的窸窣,但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吓人,最后像霹雳一样爆发!
  现在,他往往绕过那条街,不愿意在保拉和煤炭店老板娘跟前走过:见了他们难为情!有一次遇上了特谢拉·阿泽维多,对方问他:
  “喂,若热什么时候回来?真是活见鬼!这小伙子留在那里了!”
  听这类话成了家常便饭,塞巴斯蒂昂心惊肉跳。
  有一天,他烦闷已极,前去找朱里昂。到了4层楼,看见他正在忙碌,脚上趿着拖鞋,身上穿件皱皱巴巴的汗衫,头发蓬乱,身边尽是纸张,脚下放着一把咖啡壶,黑黑的地板上满是烟头,屋子一角堆着几件脏衣服;凌乱的床上摊着几本打开的书——又脏又乱的东西发出一股潮湿霉烂的气味。带扶手的窗户对着天井,从那里传来一个女佣刺耳的歌声和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刷锅声。
  塞巴斯蒂昂一进门,他站起来,伸个懒腰,卷上一支烟,说他从7点钟一直工作到现在……嗯?真有意思!非让你塞巴斯蒂昂知道不可!
  “啊,你来得是时候。我正要去你家呢……今天本应当收到钱,可没有送来,给我点钱吧。”
  他马上开始说他的论文。一定能行!
  朱里昂带着像父母炫耀孩子似的欢快心情给他读了序言中的几段,喜形于色,信心十足,迈着大步在屋里走来走去:
  “塞巴斯蒂昂,我要向世人表明,在葡萄牙尚有葡萄牙人在!让他们目瞪口呆!你等着瞧吧!”
  说完,他坐下来,吹着口哨,开始为写好的稿纸编号码。塞巴斯蒂昂战战兢兢,为用些家庭事情打扰了他的科学兴趣而难为情。他低声说:
  “我是为了我们朋友家的事来找你的……”
  可是,门猛地打开了,闯进一个胡子拉碴、目光有点像疯子似的小伙子。他还是个学生,朱里昂的朋友。两个人几乎立刻重新开始上午11点小伙子下去到金光餐厅吃午饭时中断的争论。
  “你不对,伙计!”学生激动地说,“我仍然坚持我原来的意见。医学是半个科学,而生理学是另一半科学,它们都是推量论科学;只试图了解生命的原则就失去了基础!”
  他站在塞巴斯蒂昂面前,叉臂在胸前,对他喊道:
  “对于生命的原则我们知道什么?”
  塞巴斯蒂昂谦恭地低下头。
  但是,朱里昂火了:
  “你的糟糕之处就在于活力论学说,可悲的学说!”他用霹雷般的吼叫攻击活力论,宣布它“违反科学精神”——一个主张制约非生物的规律与制约生物的规律不相同的理论只能是异端邪说!他大声叫道:“宣布这一理论的毕萨特是个低能儿!”
  学生气得六魂出窍,吼叫说把毕萨特称为低能儿的人是不折不扣的野蛮人。
  朱里昂不理会对方的咒骂,继续激烈地坚持自己的见解:
  “生命的原则与我们有什么相干?它像我穿的头一件汗衫一样无关重要!生命原则与任何其他原则一样:一个秘密!我们必须永远不去了解它!我们不能了解任何原则。生命、死亡、起源、结束,都是秘密!对这些基础问题我们都无能为力!绝对无能为力!我们可以争论几个世纪,但连一英寸也前进不了。生物学家、化学家,他们都与事物的原则不相干;他们认为重要的是现象!我亲爱的朋友,各种现象和它们的直接原因可以在非生物体与生物体上严格确定——在一块石头上和在一个大法官身上一个样!生物学与医学和化学一样,都是严格的科学!这一点,笛卡尔早就说得一清二楚了!”
  两个人就笛卡尔吼叫起来。被弄得昏头昏脑的塞巴斯蒂昂没有发现两个人怎么又转而围绕对上帝的看法争得不可开交。
  学生似乎需要以上帝来解释宇宙,而朱里昂则怒气冲冲地攻击上帝,说上帝是“陈旧的假设”、“迈卡主义党徒们的惯用手段”。于是,两个人开始像斗鸡场上的公鸡一样争吵起社会问题来。
  学生死死盯着对手,用拳头敲着桌子,坚决主张权威主义。朱里昂则大声喊叫,维护“个人无政府主义”!后来两个人都火气十足地引用许多有名的人物:蒲鲁东、巴师夏、杰佛里等等。朱里昂以尖利的嗓音压住对方,猛烈抨击学生拥有利息为百分之六的股票,说他是资金经纪人的儿子荒唐可笑,刚刚还在金光餐厅吃了有产者才吃的牛排。
  两个人怒目而视。
  不一会儿,学生无意中轻蔑地提到了贝尔纳的几句话,于是火气十足的唇枪舌剑又重新开始。
  塞巴斯蒂昂拿起帽子,低声说:
  “再见”
  “再见,塞巴斯蒂昂,再见。”朱里昂马上说。
  “他把塞巴斯蒂昂送到平台。”
  “要是什么时候想让我和我表兄说说……”塞巴斯蒂昂嗫嚅着说。
  “好吧,我们看看再说,让我想想。”朱里昂冷淡地回答,仿佛工作的自豪感驱散了他所说的可怕的社会不公。
  塞巴斯蒂昂一面下楼梯一面想:“现在什么事情也没法子跟他说!”
  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要是找找费里西达德太太,开诚布公地跟她谈谈呢?费里西达德太大确实爱大惊小怪,有点呆傻,但毕竟是上了年纪的女人,并且还是露依莎的密友:说话更有分量,办事更有能力……
  他当即作出决定,乘上一辆马车,朝圣本托街去了。
  费里西达德太太的女佣显得很难过的样子,而且面带泪痕:
  “这么说,你还不知道?”
  “不知道。”
  “啊,奇怪!”
  “什么事?”
  “夫人呀!出了这样的大祸!在附体神庙栽了一跤,把脚扭了。情况很不好。”
  “在家吗?”
  “在附体神庙那边。连门都不能出了!跟安娜·西尔薇拉太太在一起。出了这样的灾祸!她都要急死了!”
  “什么时候出的事?”
  “前天晚上。”
  塞巴斯蒂昂跳上马车,让车夫赶快奔到露依莎家。
  费里西达德太太在附体神庙病了?怪不得露依莎天天出去呢!去看望她、陪伴她、照顾她……
  邻居们没有什么好嘀咕的了!她是去看望可怜的病人!……
  马车停在露依莎门前的时候正是下午两点。塞巴斯蒂昂碰见她穿着一身黑衣服正在下楼梯,手上戴珍珠色手套,面纱也是黑的。
  “啊,请上楼吧,塞巴斯蒂昂,请上楼!想上去吗?”
  她停在楼梯上,脸颊微红,稍显尴尬。
  “不去了,谢谢。我是来告诉你……还不知道?费里西达德夫人……”
  “怎么了?”
  “一只脚伤了,情况不好。”
  “你说什么?”
  塞巴斯蒂昂详细讲了一遍。
  “我马上去。”
  “应该去。我不能去,男人进不去。费里西达德太太真可怜!据说很厉害。”他陪露依莎到拐角处,给她叫了马车。“代我问候她,可惜我不能去看她!……可怜的费里西达德太太,据说她很着急。”
  他看着露依莎的马车朝教堂方向走去,满意地搓着手,赞叹这位夫人的热心。
  现在,露依莎所做的一切,即使每天出去游玩,也都理所当然,无可挑剔了!她要去充当费里西达德太太的护士!必须让所有人都知道——保拉、烟草店老板娘、热尔特鲁德斯、阿泽维多家的姑娘们,一句话,所有的人——让他们在看到她沿街道往上走的时候异口同声地说:“去陪病人了!多么圣洁的夫人!”
  保拉正站在商店门口——塞巴斯蒂昂突然产生一个念头,走了进去。他满心欢喜,觉得自己太老练、太能干了!
  他把帽子往后脑勺一推,用阳伞指了指那幅唐·若奥六世的油画:
  “喂,保拉先生,这个你要多少钱?”
  保拉吃了一惊:
  “塞巴斯蒂昂先生在开玩笑吧?”
  塞巴斯蒂昂叫道:
  “开玩笑?”他说话非常认真!想要几幅画挂在阿尔马达那边的前厅里;不过,要古老的,不带镜框的,以便与深色墙纸相配。“这是什么话!我开玩笑!伙计,岂有此理!”
  “请原谅,塞巴斯蒂昂先生……这类画我这里正好有几幅。”
  “我喜欢这幅唐·若奥六世的。多少钱?”
  保拉脱口而出:
  “7米尔瑞斯零二百。这可是名家作品。”
  这幅画因烟熏火燎而退了色,阴暗的底色上模模糊糊显出一张红脸,那一片暗红色是王室的天鹅绒外套。画上保存最完好的是放在椅垫上的王冠——艺术家把王冠画得仔细认真,不是出于愚蠢的担心就是为了讨好王室。
  塞巴斯蒂昂觉得太贵,可是保拉让他看了看背面一张小纸条上写着的价钱;他轻轻把画掸了掸,指出作品的妙处,说他本人极为诚实,别的家具商“把良心踩在了脚板底下”。发誓说这幅画原来属于格卢斯官,并且开始针泛社会问题——这时候塞巴斯蒂昂一槌定音:
  “好吧,我要了,马上给我送去。把帐单带上。”
  “你得了件珍品!”
  现在,塞巴斯蒂昂左顾右盼。他想说说“费里西达德夫人扭了脚”的事,必须找个话茬。他仔细看了几只印度花瓶,一个穿衣镜,看见远处有个病人坐的椅子。
  “那把椅子费里西达德夫人用着合适。”他马上叫道,“那把椅子!多好的椅子!”
  保拉瞪大了眼睛。
  “我是说费里西达德‘诺罗尼亚夫人。”塞巴斯蒂昂又说了一遍,“让她躺在上面……伙计,你还不知道吧?她摔断了一只脚,情况很不好。”
  “费里西达德夫人,就是这儿的女友?”他用手指了指工程师家。
  “对,伙计!在附体神庙摔断了一只脚,留在那里了。露依莎夫人天天到那儿去陪伴她。刚才她去了……”
  “啊!”保拉慢慢叹了一声,停了一会儿,又说,“大概8天以前我还见她来这里呢。”
  “是前天出的事。”塞巴斯蒂昂咳嗽一声,转过脸长时间地看着几幅画,“并且,在这之前露依莎夫人就天天到附体神庙那边去,不过是去看西尔薇拉夫人,她也得了病。真可怜,3个星期以来一直过着护士的生活,除了附体神庙哪儿也不去!现在费里西达德夫人又病了,真是祸不单行!”
  “我原来不知道!不知道。”保拉把手插在袋里,低声说。
  “把唐·若奥六世送去,嗯?”
  “遵命,塞巴斯蒂昂先生。”
  塞巴斯蒂昂回到家里,走进客厅,把帽子往沙发上一扔。“好了。”他想,“现在至少能保住面子了。”他低着头呆了一会儿,心里感到悲伤,因为遇到了一个偶然的机会得以在邻居们面前为露依莎屡屡出去游玩开脱,反而使他觉得在自己心里为她开脱这一想法更加残酷。邻居们的评论会停止一段时间,但是,他本人的评论呢?……他想认为邻居们的话是虚假的,无中生有的,不公正的,但他的良知和正直却反他的愿望而行,总是往坏处想。不管怎么说,应当做的他都做了。他打了个痛苦的手势,在寂静的客厅里自言自语地说:
  “下面就看她的良心了!”
  这天下午,整条街都知道费里西达德·诺罗尼亚夫人扭了脚(还有些人说把腿摔断了),知道露依莎夫人一直守在她床前……保拉以权威人士的口气宣布:
  “她是个善良的姑娘,是个好姑娘!”
  傍晚,博士家的热尔特鲁德斯马上去问若安娜姨妈,“摔断了腿的事可是真的。”若安娜姨妈纠正说,是脚,是扭伤了脚!热尔特鲁德斯回到家里,饮茶的时候对博士说,费里西达德夫人跌了一跤,摔得粉身碎骨。“留在附体神庙那里了。”接着又补充说,“听说那里乱成一团了。小露依莎一直睡在那里……”
  “假亲热,可笑!”博士厌恶地说。
  不过,街上所有的人都对露依莎交口称赞。几天以后,甚至特谢拉·阿泽维多(他见了露依莎往往仅问候一声)在圣洛克街遇到了她也停下来,深深弯腰施礼:
  “请夫人原谅,你的病人怎样?”
  “好些了,谢谢。”
  “是啊,夫人,你心眼真好。这么热的天,每天到附体神庙那里去……”
  露依莎红了脸:
  “真可怜!虽说总是有人陪着,可是……”
  “夫人,你心眼真好!”他加重语气,“我到处都这么说,你心眼太好了。你的这个仆人随时听你吩咐!”
  说完,感动地离开了。

  确实,露依莎当下就去看望费里西达德太太。只不过是一般脱臼,在西尔微拉房间里躺着,脚上裹着山金车花药布,怕得要命,唯恐要“失去一条腿”。白天,女友们围着她,不时哭上一阵子,说一阵子街上的闲话,吃一阵子零食。
  只要有人进来看望,她就叹息一通,诉说一通,接着便不厌其烦地详细讲述“灾难”的经过:下台阶时,一脚蹬空,滑下去了;感到要摔倒,但还是站住了,或者加上一句:“多亏圣母保佑!”一开始疼得并不厉害,但可能摔死呀;这简直是奇迹!
  所有的太太们都同意,“确实是个奇迹”。她们痛苦地看着她,轮番齐声祷告,乞求各路神灵让诺罗尼亚痛苦减轻!

  露依莎头一次探望,对费里西达德太太来说是个巨大的安慰,因为她躺在床上遭受折磨,得不到“他”的消息,也不能跟别人说起“他”!
  在以后的几天里,只要和露依莎单独在屋里,费里西达德太太便把她叫到床头说悄悄话:见到过“他”吗?听说“他”什么事了吗?——她着急的是顾问不知道她卧病在床,不能怀着怜悯的心情相念她——而她的脚有权得到想念,这对她的心是多大的慰藉!可是,露依莎没有见过他。费里西达德太太一面搅着茶,一面尖声叹气。
  两点钟,露依莎离开附体神庙,乘上一辆马车,朝罗西奥走去,为了不让马车招摇过市地停在“天堂”面前,她在圣巴巴拉广场下车,然后缩着身子,沿着房子的荫影快步往前走,垂着眼睛,但脸上带着欢愉的微笑。
  巴济里奥穿着汗衫躺在床上等着她:独自一人呆在“天堂”太烦闷,他带来了一瓶香槟酒、糖和柠檬;房门半开,他一边喝一边吸烟;时间过得太慢,他不时看看钟点,下意识地听着住在里边房子里的房东一家人的动静:孩子烦躁不安的喊叫,大人带着痰音的申斥,突然一只母狗狂吠起来。巴济里奥认为这一切都是小市民的庸俗,心里很是厌烦。楼梯上传来衣裙的窸窣声——巴济里奥的烦闷和露依莎的担心都在头几个热烈的亲吻中消失得无影无踪。露依莎总是来得匆忙,想5点钟回到家里,“路很远呢”。进门的时候她汗水涔涔,而巴济里奥恰恰喜欢她赤裸裸的肩膀上那温热的汗水。
  “你丈夫呢?”他问,“什么时候回来?”
  “他一点也没有说。”或者“没有收到信,一点儿也不知道。”
  在最近占有了露依莎的自私的欢乐中,巴济里奥似乎只担心这一点。于是,他放肆的亲热起来:跪在她脚下,学着孩子的声音:
  一露露不爱巴巴……”
  她半裸着身子,笑了,笑得响亮,淫荡。
  “露露爱巴巴!……爱得发狂!”
  她想知道是不是想她,头一天晚上做什么了。到格雷米奥去了,打了几圈牌,很早就回家了,夜里梦见她……”
  “我为你活着,宝贝!相信我!”
  他的头偎到露依莎的怀里,似乎感到幸福异常。
  有几次,他严肃地劝她改变喜好,建议她穿哪种衣服,请她不要戴假发,不要穿有松紧带的靴子。
  露依莎非常钦佩他过奢华生活的经验,对他唯命是听,按照他的想法举止——甚至不知不觉地仿效他对有品德的人的鄙视,仿效他的淫荡想法。
  看到她如此驯顺,巴济里奥渐渐懒得在她面前有所拘束了,干脆像付过钱似的使用她!一天上午,他用铅笔潦草地写了个条子,“你不能去‘天堂’!”没有作任何解释!有一次他竟然没有去,事先也没有通知——露依莎去了,发现门锁着。她胆怯地敲了敲,从钥匙孔里看了看,心慌意乱地等了一会儿,非常难过地回去了,热得浑身发软,眼里进了尘土,真想大哭一场。
  半点不舒适他都不能忍受,即使是为了让她高兴也不肯忍受。露依莎请求他星期日晚上偶尔到她家去一趟,请塞巴斯蒂昂和顾问去,如果费里西达德太太的病好了也让她去,她高兴这样,并且使他们俩人的关系也显得更像亲戚之间的交往,更合情合理。
  然而,巴济里奥跳了起来:
  “什么?跟4个呆子在一起,让我去打瞌睡……啊,不去!……”
  “谈谈天,弹弹钢琴……”
  “多谢啦!里斯本晚会上的音乐,我领教过了!《亲吻圆舞曲》和《游吟诗人》,够了!”
  后来,他两三次以鄙视的口吻提到若热。这伤了她的心。
  最近,她走进“天堂”的时候,巴济里奥不再带着脉脉温情兴高采烈地站起来迎接,只是从床上坐起来,懒洋洋地从嘴上拿下雪茄:
  “喂,我的花儿,欢迎!”
  对她说话的时候,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气;他耸耸肩膀,叫道:“这你一点都不懂!”有时甚至言谈举止都很粗鲁。露依莎开始怀疑巴济里奥并不爱她,仅仅对她怀有性欲!
  开始,她哭了,决定向他解释,如有必要就一刀两断。但是,她一再拖延,没有胆量:巴济里奥的形象、声音和目光控制了她;点燃起了她的激情之火,同时使她失去了用埋怨扰乱心中激情的勇气。如果他没有崇高的感情,是什么使他的性欲如此强烈呢?这是因为她喜欢他……她如此欢愉,就是因为非常爱他!……她天生的正直和廉耻就这样躲进了精妙绝伦的推理之中。
  有时候他态度粗鲁,确实如此;有时候语气冷淡,也不错……可是,在别的时候他颤抖的声音多么多情,爱得多么疯狂!……他也爱她,毫无疑问。这信心是她的自我开脱。由于爱情使然,她也就不为每天怀着高涨的情欲去“天堂”而感到羞耻了!
  有两三次,她在回家的路上碰见儒莉安娜也急匆匆地沿着风车街往上走。
  “你从哪儿来?”回到家里,她问。
  “从医生那儿来,夫人,我去看病了。”
  她说她头痛、心跳、喘不过气来。
  “夸大其词!夸大其词!”

  确实,现在儒莉安娜每天上午都把家里收拾好;然后,一点钟,露依莎刚拐过十字路口,她便换上衣服,把麻纱布衣裙下的乳房垫得高高的,戴上帽子,拿起阳伞,走去对若安娜说:
  “再见,我去看医生了。”
  “再见,儒莉安娜太太。”厨娘喜形于色。
  说完,她马上向木匠发出信号。
  儒莉安娜顺着圣彼得·德·阿尔甘特拉街往下走,到了卡尔莫广场就钻进兵营对过的一条小街道,她的密友维托里娅大婶就住在一座房子里的4层楼上。
  老太婆的职业是“介绍人”,楼门口挂着的金属牌子上确实也用黑字写着:“维托里娅·苏亚雷斯,介绍人。”不过近年来她的生意越来越复杂,越来越不伦不类。
  她工作的地点是一间铺着席子的小屋,肮脏的屋顶上挂下一顶蚊帐,整个屋子全靠两扇齐胸高的小窗户取光。一个大沙发几乎占了里边那堵墙。沙发当初大概是绿色织物的,但因为多处开绽、虫蛀、缝补,现在成了深灰色,并且污渍斑斑;弹簧已断,不时发出凄惨的声响;沙发一头因为人们坐得太多而形成一个小坑,一只猎整日里在坑坑里酣睡;一边的木头已被烧焦,表明是从一场火灾中抢救出来的。沙发上方挂着一幅圣·彼得四世先生的画像;两扇窗户中间是一个高高的柜子,柜子顶上两边分别放着圣安东尼奥像和一个贝壳作的钱盒,中间是一个用玻璃球作眼睛的稻草猴子在树干上玩耍。刚一进门,一眼就能看见门边那扇窗户旁一张铺着油布的桌子上有个弓着的瘦瘦的脊背和一顶插着羽毛的缎子软帽。他是古维亚先生,书记员。
  闷热的空气中有一种难以确认的混杂气味——可以闻到马厩味、油脂味和炖蔬菜味。屋里总是有人:披着斗篷、戴着头巾、脸部肥胖、嘴唇上方生着细细绒毛的已婚女人;身穿细条汗衫、头发上发油太多而贴在头皮上的车夫;呆头呆脑、走起路来咚咚作响、皮肤呈陶土色、又粗又壮的高乔人;还有手拿骨柄阳伞、戴羊羔皮手套、十指尖尖、脸色蜡黄、眼圈黑黑的贴身女佣。
  小厅对面有个朝天井的房间,偶尔可以看到有令人肃然起敬的老板的背影或可疑的花花绿绿的裙子消失在它的绿色小门中。
  有的星期六,五、六个人聚集在那里:老太婆们打着神秘的手势低声交谈;有人在平台上瓮声瓮气地吵,姑娘们突然放声大哭;对这一切,古维亚都无动于衷,专心致志地登记,不时忧间地往旁边吐一口唾沫。
  维托利娅大婶却不同,她戴着黑色镶边头巾、绛紫色衣裙,来来回回,嘀嘀咕咕,指手划脚,手里的硬币叮叮作响,随时从口袋里掏出一粒祛痰止喘的孔雀草糖果。
  维托利娅大婶是个大忙人,成了个“中心”!平民百姓家和名门望族的女佣把这里当成解决一切问题的场所。借钱给失业者;保存日常的积蓄;为没有上过学的人写情书或家信;卖二手衣服;出租大衣;介绍工作;听人倾诉心事,操纵明争暗斗,还管接生。她从来不介绍男佣,但是,找到工作或者被辞退的人绝不会不在维托里娅大婶的楼梯上上下下。除此之外,她还有个巨大的关系网,任何事情她都肯降尊纤贵:成年独身男子找她,为的是跟一个年轻丰满的厨娘温存一番;被监视的女人由她介绍女佣;她知道哪些人偷偷出借高利贷。人们说:“维托里娅大婶的鬼点子比头发还多。”
  尽管最近“活计”很多,但只要儒莉安娜一进门她就把她领到后边的屋里,关上门,“只谈半小时”。
  儒莉安娜出来的时候满脸通红,两只眼睛炯炯有光,心里畅快!慌里慌张往家走,刚一进门就问:
  “若安娜太太,夫人还没有回来吗?”
  “还没有。”
  “在附体神庙那边呢。真可怜!命不错嘛,可偏偏得伺候那老太婆!随后当然要去游玩游玩。她做得很对,散散心嘛!”
  若安娜自然是愚昧迟钝,对小伙子兽性的欲火更让她糊里糊涂。但是,她也发现近来儒莉安娜太太“对夫人喜欢得要命”。有一天,她说:
  “儒莉安娜太太,现在你好像跟夫人滚到一个球上了!”
  “什么?什么球?”
  “我是说,你更那个,更……”
  “跟夫人更亲了?”
  “是,是更亲了。”
  “我一直这样。可是,是啊!人总有高兴和不高兴的时候……你看呀,若安娜太太,没有比这儿更好的地方了。夫人性情好,从来没有什么怪癖,不强迫人干什么……哎呀,感谢老天让我们在这里过清闲日子。”
  “是啊!”
  确实,这个家显得平静无事,喜气洋洋:露依莎天天出去,觉得家里一切都好,再也不发脾气;对儒莉安娜的厌恶似乎消失了,认为她是个可怜虫!儒莉安娜天天喝她的美味汤,出去转,或者低头沉思。若安娜自由自在,孤零零一个人在家,和木匠尽情欢乐。没有客人来访。费里西达德太太在附体神庙,脚上涂满山金车花。塞巴斯蒂昂到阿尔马达去监督施工了。顾问前往辛特拉,他对露依莎说过,“让脑子度假”,“在那个伊甸园的美景中享受享受”。朱里昂先生,就是若安娜常说的“博士”,正忙于他的论文。日子过得非常有规律,家里总是鸦雀无声。有一天,儒莉安娜坐在厨房里,被家里清静的气氛感动了,大声对若安娜说:
  “再好不过了!一条船在玫瑰花的海上航行!”
  接着笑出了声,加上了一句:
  “由我掌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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