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若没有情妇,
            便得不到美人恩,
            他若去找情妇,
            便须先为她出生入死。
                         -一作者不详

  聒噪的客栈老板娘葛玛丽热心地推荐,哈维只有朱海碧夫人的时装店值得一去。蓝道把若薇带去,摆出一副恩人的嘴脸。"她要什么就给她什么吧!"他说道。若薇不怀好意地对他笑笑,决心尽量挥霍他的钱。
  若薇不愿扮演他情妇的角色,但既然旁人都这么认定,倒也赋予她某种地位。看来有钱人的情妇比他明媒正娶的老婆重要得多了,至少从朱夫人的观点看来是如此。朱夫人亲自负责接待若薇,将各种服装样式,布料和花边摊在她眼前。多年来她一直都只穿朴素的佣人服,现在有各式服装和各色布料供她选择,她反而不知如何是好。目前粉彩色系正大行其道,粉红、珊瑚红、胡瓜黄、粉蓝、薰衣草紫,都极受女士青睐。对常和尘土烟灰为伍的仆人而言,这些色泽便不切实际了。她不必订做舞会礼服,因为蓝道显然没时间也无意带她出去跳舞,虽说近来常有借庆祝拿破仑战败为名而举办的舞会。而那些巧夺天工、令人眼红的蕾丝和花边,以及名目繁多的裙摆和皱褶……配在她身上,就像鸽子插了孔雀的羽毛。可别把自己打扮成一副女仆的样子,蓝道曾这样打趣她。若薇翻着一张又一张的设计图,心中拿不定主意。可是我本来就是个女仆,她绝望地想道,女仆兼伴从。她该选一些等蓝道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以后,仍然可以穿许久的东西。
  我要活!
  她自己曾说过的话出来烦她了。
  我想跳舞、调情——
  她似乎听见玫蜜的回答:若薇!
  甩头发甩到发针掉下来为止……躲在扇子后面对美男子抛媚眼……
  可别把自己打扮成一副女仆的样子,若薇。有一个声音在警告她。
  "白小姐。"朱海碧夫人圆滑地询问道。"要我帮你选吗?"
  "好的,"若薇说道,专注地皱起眉头。"请你……尽可能把我打扮得高贵一点。麻烦你了。"
  她们花了整个早上,直到下午还在选择样式、讨论、量身。店中裁缝立刻合力赶工替她做了件样式简单的长衫,好让她在其余的衣物完成以前穿。她总共订制了质料最上乘的内衣、长袜、便鞋、饰羽毛的小帽、手套、两件外套,一件有袖,一件无袖,还有一些合身的便装,胸前和裙沿都有绣花的镶边或皱褶,领口开得极低。若薇对英法时装之间的差异,感到颇为困惑。
  "我觉得法国女人的……胸部,好像露出来的部分比较多。"她说,不安地注视着草图。朱海碧夫人放声大笑。最后若薇鼓足勇气要求看一些正式场合服装的图样,她发现自己立刻就被吸引住了。
  "这些和从前单纯保守的样式不同,是给'女人'穿的,你看出来了吗?"
  "是的。"若薇说道,好奇地看着那张设计图,袖子和裙身都很蓬,腰身束得很细,有的袖子分好几层,最后用缎结或流苏扎起。"我看紧身裙又要开始流行了?"
  "对!"朱夫人叫道。"要不是因为打仗,好几年前就流行了!"
  "那就替我照这个样式做一件吧!"她说道,指着一件领口设计特殊,呈V字形开到胸前的样式。
  "用银蓝色?"
  "好极了,"若薇同意,两人相视一笑。"不过,夫人,请你告诉我,这些东西是不是很昂贵?"
  朱海碧夫人拿起一匹丝料,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无弄着,瞄了若薇一眼。
  "那位先生很大方,对不对?"
  若薇没把握地点点头。蓝道可能很大方,不过他可不是慈善家。就算他决定取消一半她所订制的服装,她也不敢多说一句,因为她和朱夫人挑选的服饰绝对远超过她的需要。
  蓝道几乎花了一整天的工夫,才说服港口的海关人员让"猫夫人"泊岸。他们认为船上那一批棉花有问题,谁都不愿意负这个责任。他们这种态度,是当年英法两国交恶时,拿破仑设下贸易障碍所导致的结果。为了要让英国人知道厉害,他特别订下苛刻繁琐的海关条例以吓阻国人与英国人做生意。这种作法使法国反受其害,几乎毁了商业和农业系统。要不是多亏一位法国内政部长放宽了限制,恐怕还会造成更大的灾难。虽然那位前任皇帝现已被放逐到一个小岛上去,法国海关对英国人仍怀有敌意。
  "猫夫人"的船长名叫贾伟力,约莫是四十多岁的人。他在法国海关人员的监视下,协助蓝道检查那些棉花。贾伟力用管理军舰的方式来管理那艘船,讲求纪律和效率。他独立且自信,因为他在海军中也担任过类似的职务,并且十分引以为荣,为了酬庸他优良的服务,每次出航他都享有可携带一些私人货物的特权。他打算退休以后用赚来的钱自己买一艘船,这并不是秘密。贾伟力和蓝道伸手探入棉花堆中,箱中果然藏有石头,法国人立刻展开一阵迅速的交谈,他们说得太快,每十个字里面蓝道大概只听懂一个字。
  "很抱歉,"贾伟力低声致歉。"那些该死的美国人信誓旦旦地说不会再搞鬼了。他们把我们当白痴?'"
  "看来似乎如此。"蓝道答道,不带表情地瞄了那些法国官员一眼。
  "要不要把这批货退回去?"
  "不用了。虽然混了不少石头,这里还是有一些有价值的棉花,你通知他们:货物太重,船沉了。"
  贾伟力突然发笑。
  "是的,大人。"
  "只不过下回通关恐怕会有麻烦。"蓝道转向那群官员,费力地试图用法语说明情况。他自信可以说服他们,因为战后的法国没有本钱危及和英国重新建立起的贸易管道。法国市场正在逐渐复苏,他们需要棉花、军火、羊毛、皮革,尤其需要咖啡和砂糖。在发明蒸气机,带动产业革命之后,世界上最好的货物大多来自英国。蓝道打算尽量利用法国的匿乏和英国的富足来图利。
  夕阳西下时,蓝道驾着马车来到朱海碧夫人的店门前。他不耐地走进店门,朱夫人隔着帘幕偷望他一眼。
  "再等一会儿就好,先生。"她说道,等她把头又缩回去时,后面传出一阵闷笑声。显然她们打算给他个惊喜。
  几分钟以后,朱夫人出来了,用戏剧化的手势拉开红色布帘示意若薇走出来。经过数秒钟的冷场,蓝道笑了起来。等她终于现身,他的笑容消逝了,眼眸由金转绿。若薇走到他面前停下,在他检视她们这一天的工作成果时,感到无比羞涩。她等了半天他仍然没开口。他喜欢吗?他的看法根本无关紧要,她告诉自己。他只默默地瞪着她,若薇稍稍抬起下巴,颇具威仪。
  那件衣服是淡得不能再淡的水粉色,就像贝壳内部一般闪闪发亮。微蓬的袖管轻触着她的上臂,领口开得极低,仅仅遮住她的乳尖,将她的乳房托起,其下则是垂地的细褶。她的身材年轻纤细。但女性的丰润曲线令人无法忽视。她身上唯一的珠宝是一只金别针,在她颈间的天鹅绒蝴蝶结上璀璨生光。若薇的肌肤微泛桃红,眼眸有如晴空般蔚蓝。她们将她前面的头发修剪了一下,整理成时兴的小束卷发,颈后则盘了个大髻。
  "我几乎认不出是你了。"蓝道叹声说道。她的出现不啻是在他毫无准备之下,兜头给了他一拳。他注视着她,在欲望和悔恨间摆荡不定。她穿得太少了,他想道,努力将视线自她胸前移开……但他的理智提醒他,她穿得并不比一般衣着入时的女人少。一个问题刺痛了他:他是否能够按捺住不去碰她?这牵涉到他的自尊。他的信用,他保证过不再占有她的,老天爷!怎会为自己设下这么一个陷阱?我原先不知道,他饥渴地想道,我原先不知道自己会这么想要地。
  "很好看。"他喃喃说道,心知那群女人期望他的赞美之辞。她对他笑笑,然后低头打量自己。一时之间他好像见到了某人,但仅仅一闪即逝。不知在何处……他从前曾经见过她。
  "你那别针是打哪来的?"他问道,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那小小的圆形别针。其中雕刻了一个字母B,周围环饰着叶形花纹。这是男士别胸巾用的领针。
  "这是我父亲的,他叫白乔治,"若薇答道;心不在焉地用手指触摸那别针。"我母亲在我十八岁生日时给我的。"他为何会问起这枚别针?她有点恼恨地想道。他有没有看见她的衣服、她的脸和身材?他对她毫无感觉吗?并不是她在乎他的意见,只不过花了一整天……
  "你喜欢这件衣服吗?"朱海碧夫人问道,蓝道将视线转向她。
  "夫人。"他缓缓说道。"只有你精心加以改造利用的材料,才配得上你独到的审美眼光。"这些礼貌的赞美词拐弯拐角地说了半天,其实根本毫无意义。若薇听了只觉生气,他不如闭上尊口倒还好些。
  "啊,我觉得你指的好像不是衣料。"朱海碧夫人娇声说道,用法国女人特有的方式企图博取更进一步的赞美。蓝道巧妙地将话题转到价钱上,缩短这种言不及义的无聊交谈。
  "像这种改造的过程,无论代价多高都是值得的,亲爱的夫人……"
  "啊,是啊,"她立刻说道。"你一眼就可以看出我的工作多么有价值,先生。你是外国人,不过我不会占你便宜。我就算你最低的价钱……"
  若薇现在开始觉得让男人来替自己的一身穿戴付钱实在很不是滋味,于是便一语不发地站在旁边,直到他们留下欢天喜地的朱海碧夫人走出店门。这是他欠我的,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柏蓝道害她失去了童贞,失去了工作,也失去了家。而他只不过送给她几件衣服而已。但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仍然持续.似乎那男人和女裁缝之间的金钱交易。己将自己标示为他的所有物了。在回客栈的途中先开口的是蓝道。
  "你这一天倒是大有所获嘛,"他说道.若薇点点头,试探性地伸手摸摸额前修短的卷发。"他们把你的头发剪短了。"还不错,至少他的确注意到她身上的一个地方了!
  "只有前面而已。"若薇不以为意地答。
  "以后你再做什么决定之前,要先来和我商量一下。"
  "我又不是你的佣人,柏爵士。我不必接受你的命令。"
  "不接受命令,只接受我的钱?"
  "是你自己叫我去做衣服的!"
  "我叫你做衣服,没叫你剪头发!"
  "这是我的头发.不关你的事。而且就算你再噜嗦也不能让那些头发长回来。你管我——"
  "我才不管!"他厉声打断她,咬牙控制自己的火气。
  过了几分钟都没有人开口,最后蓝道叹了口气。
  "我们不能这样一直斗下去,否则最后非杀了对方不可。"
  "依我之见,我们之间的冲突没有妥协的余地。"若薇干脆地说道。她也不知道他俩要如何活着离开哈维。
  愁眉苦脸的蓝道忽然脸色一亮。
  "既然连英法两国都能和平共存,我想你我总有办法一起生活的。"
  "那么你有什么建议?"她倦然问道。
  "我们何不修订停战协议?"
  停战。若薇抚弄着身上平滑的衣料,心中难以取舍。停战只不过是将敌意暂时遏止住而已。可是在自己明明恨他入骨的时候,答应停战是一种不诚实的行为。况且要改变这种情况也不容易。
  "我认为根本没有尝试的必要。"她低声说道,望着窗外成排掠过的肮脏房屋。她感觉肩头压上了一副重担,而拒绝了他的好意又使她感到内疚。"我希望自己有宽恕的美德,但可惜没有。那行不通的。"
  蓝道轻轻颔首,脸上没有表情,他向马儿咂咂舌头要它加快速度。显然她还不明白将他们两人牵扯在一起的只不过是他经常忽略的荣誉感——他大可以将她扔在街角,才不管她会有什么下场呢!接着他将说破这点的念头抛到一边,对自己感到不齿。恐吓一名没有自卫能力的女子并不能使他得到任何乐趣。趁这段沉默的时间,他可以从容分析自己对她那番话奇怪的综合反应。她拒绝休战使他觉得被冒犯了。他最卑鄙的部分建议他干脆摊牌,要她搞清楚她根本没有拒绝他友谊的权利。另外一部分则仿佛受到了伤害,好像伸手去抚摸毛绒绒的猫咪,结果却被猫爪狠狠抓了一下。不过整体而言,他对她的评价又提高了,因为她明白表示自己不会是圣人,也不是烈士,不可能口是非地说自己已原谅了他。
  他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唯一的解决之道似乎是尽量离她远远的。
  从这天开始两人之间似乎画下了界限,蓝道不再冒进,若薇也毫不让步。一天过了,然后又一天,两人就这么过了一星期。除了短暂的争吵以外,便是冗长的静默和战战兢兢的交谈。若薇说法语完全不费吹灰之力,这种轻快流畅的语言常让她忆起玫蜜。大部分的时间蓝道都留下她一个人,自己则到码头上去或是视察柏家的产业,她则乐得窝在有如避风港的客栈里。
  若薇从未有过这么空闲的时候,她可以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而且知道不会有人来打扰。她练乐器、读小说,在果菜园中漫步,咀嚼阳光晒暖的薄荷叶,或是在会议厅中与其他住客闲谈,其中有两姊妹是从美洲殖民地跟父母到欧洲大陆旅游的。
  她唯一会常常碰到蓝道的时候是早餐时分,大家一同在咖啡室中享用热呼呼的咖啡牛奶和香脆的面包。晚上他们又和葛家人以及其他客人共进晚餐。
  精美的食物,新鲜空气和阳光,以及清闲、自由,使若薇苍白的肤色逐渐红润健康起来。对这种改变,蓝道未置一词,但他不时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其中混杂了渴望和冷漠。
  虽然若薇继续发誓说她不喜欢他,但她发觉他已勾起自己极大的好奇。她开始清楚地知道他何时与人打架、赌博,或是出去找刺激了,因为有时他回来眼中闪着异采。看来他只有在做柏家其他人绝对不赞同的事时,才能自得其乐。要了解他很困难,他比典型的享乐主义者复杂多了。她对他认识越清楚,越是奇怪科芬花园剧场火灾那晚他居然会助她逃出魔掌。他的揶揄和冷酷常会使若薇又怒又怕。
  有一天晚上他因为当天到鲁维叶跑了一趟,回来得特别晚。他决心再找一些新的贸易伙伴,花了一天的工夫,结果颇有进展。他想在法国的羊毛业中分一杯羹,还打算在发展奇速的丝织业中碰碰运气。目前拿破仑正待在圣赫伦那岛上腐烂,能和上流阶层沾得上边的工业自然大有可为。
  他疲累不堪地走进套房,迎面却看见若薇坐在房间中央的浴盆里。烛光照耀在她脸上,耳后和颧骨下都形成动人的阴影。她颈旁冒出一丝丝蒸气.在她头顶上盘旋,然后升高至天花板。她往头上抹着肥皂,镇静地望向闯入者。等她认出是蓝道,微微睁大了眼睛。每回她出浴时他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自从在伦敦那天早上以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过她身无寸缕。
  "我还以为是女侍呢!"她说道,音调比平常稍高。"她去拿毛巾了。"少白痴了,她立刻告诉自己,他从前又不是没有看过你,房中立刻充满强烈的紧张气氛,几乎肉眼可见。自从伦敦那天早晨以后,若薇从未如此清楚地觉悟到他是个男人,恼人的记忆折磨着她,她往水里缩了几英寸。蓝道好像被钉死在地板上,他的嘴发干,明亮的眼眸一眨也不眨。他运用了超人的意志力才将注意力从她身上转开,专心望着自己的指甲。
  "抱歉,我在卡恩待得比预定的时间久-一"
  "你的事情办好了吗?"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使声音保持正常。
  "我……是的。"
  "嗯……我马上就可以洗完了。"若薇说道,蓝道往后退一、两步,直到肩膀抵住房门。他的脉搏加速,浑身不自在。
  "不用急,"他说道,他还能如常说话真是奇迹。"我要再出去一下——一还有些事情没办完。"
  若薇注视着他离开,然后如释重负地靠在浴缸边缘上。她洗完澡便早早上床,竖起耳朵注意听套房门钥匙转动的声音。整夜她就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度过,要等到他回来才放心。他直到早上才回来。
  若薇肿着眼睛昏昏沉沉地醒来,听见有人走进套房,便拿了一件和睡袍相配的外套披上,打开自己的房门。她看见他时起初还有点惊讶和担心,继而便感到厌恶。她闻到廉价妓女身上浓重的香水味,那味道弥漫了整个房间。他的衣衫凌乱,满脸胡渣,眼睛也和若薇一样布满红丝。若薇忍不住开始想象他和别的女人在床上翻滚的情形,气得喉间梗塞。下流的无赖!
  "今早我们可真是同病相怜,不是吗?"他说道,声音温柔得出奇。
  "怎么会?你满身都是娼……婊子的味道。"
  "你很可能说对了,"蓝道表示同意,脱下外套扔在地板上。"不过你应该记得,这点我们早就已经达成共识。我如果有需要,就到别处发泄。难不成原来你情愿我上你的床?"
  若薇怒不可遏。"你使人作呕!"
  "我是个无拘无束的未婚男子,这有什么好恶心的?"
  "只要是愿意把裙子掀起来的女人,你就可以跟她上床。"
  蓝道伸出手打算摇她,但她稳稳地站着不动。他自弃地拐起嘴唇。他是怎么了?她为何能够挑起别的女人无法满足的欲望?他不能让这种情形再继续下去,否则他非发疯不可。
  "我很怀疑你为何要和我进行这种无谓的争吵,"他柔声说道,握住她的上臂。"你是否记起了我是很容易将言语付诸行动的?"
  "如果你是在暗示我企图挑逗你,"若薇颤声说道,蓝紫眸冒火。"那你就错了。我是因为无法隐藏对你的滥交行为所感到的憎恶才不得不说。""那你就设法隐藏吧,"蓝道对她提出忠告,将她往前拉了一英寸,两人几乎相触。她的个子好小,头还够不到他下巴。"不然我可能会不顾一切……把注意力放在身边可资利用的女人身上——而通常就是你。"
  若薇恨不得赏他一记耳光——不过她记起了上回这么做的后果。她浑身僵硬,紧握双拳。
  "那你就再对我用强啊!"她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反正那也不足为奇。"
  他猛然放开她的肩膀,捧住她的脸。
  "你倒说说看你对我有什么吸引力,"他柔声说道。"你就像冬天的积雪一样'温暖'。你不知好歹而且高傲,每次我一碰到你你就忙不迭地躲开。你一个人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只可惜我没有那么自足。我在毫无温暖的家中被禁锢了好些年,终于忍不住开始向外寻求温暖。而你正是在这种追寻的过程中第一个受到伤害的人。"
  "你在说什么?"若薇低声说道,他似乎充耳不闻,又继续说下去。
  "我居然会被你吸引实在是一件很讽刺的事……那是一种疯狂的欲望,想凭着自己的双手融化冰雪。可是我又不敢,因为在积雪表面下似乎空无一物,你将就此融化消失,什么也不留。"
  "你疯了!"若薇喘息道,当他将她拉得更近时,她颤抖不已。蓝道看见她极度恐惧的眼神,咒骂着呻吟一声放开她。
  "我是疯了,"他同意。"希望上帝助我不再渴望你。"他旋身走进自己的卧室,甩上房门。若薇既震惊又困惑,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她在他身边安全吗?他准备自制到何种程度——她是否能指望他遵守诺言?两人在当天晚餐以前再度碰面,彼此心照不宣地同意忘却过去二十四小时内所发生的事情。蓝道走进来的时候,若薇正在起居室角落埋头看书,一头秀发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她缓缓抬起头,看见他立刻使她腹中抽动。一定是饿了,她告诉自己。他身穿海蓝外套以及雪白的衬衫和长裤,脚上套着黑色长靴,浆挺的白领巾和他喉头的肤色形成强烈对比。若薇已渐渐习惯他黝黑泛金的肤色,不再觉得奇怪或难看了。他虽然不算俊美,不过她可以明白为什么有许多女人渴望他。他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粗扩、生龙活虎又英气逼人,让女人强烈感觉到自己的柔弱。他的反覆无常更增其魔力。他的眼神变化奇速,时而冰冷,时而欢悦,有时还像是在对她提出挑战,看她是否能测知他当时的感觉。
  "你一直待在这里就像只笼中鸟。"他沉稳地说道。
  若薇边回答边起身。"提供我娱乐又不是你的责任。"
  "你到法国来就只待在这个小地方。我想带你到别处看看。"他的态度很实际,但口气中却有一丝抱歉的意味。若薇毫无把握地打量他。他为何在乎她是否高兴?跟他来只不过是权宜之计。
  "你打算从今晚开始吗?'她问道,对他那一身装束点头示意。
  "那要看你是否愿意出去晚餐。有个地方——"
  "我要先问你一件事。"若薇说道,用一口贝齿咬着下唇。她趁他不在的时候,已经决定最好还是和蓝道化敌为友。她没有力量和他长期抗战。"你仍然愿意停战吗?"若薇边说边伸出手。他犹豫了一下,例照做了。蓝道握住她的手不放,眯起眼睛似乎打算看透她的心思。仅仅这么一握手便使若薇感到温暖、安全、满足,这实在令人惊讶。使她烦恼的是她不希望他放开自己的手,等他终于这么做了以后,她极力克制才没有伸手去拉他。她指间仍留有他的余温。"接下来几天我有空,"蓝道说道,替她加上外套。"我想我们可以去拜访我的一位老友。""哦?"若薇实在很难专心去听他在说些什么。她开始发觉,蓝道有时候实在很好。"是谁?"
  "有些人叫他加莱之王。"
  "到底是谁?"
  "当然是美男子贝于曼。"
  在接下来两天乘马车前往加莱的旅途中,若薇问了不少有关那位美男子的事。蓝道告诉她好多精采的故事,她简直无法相信那些是真人实事,怀疑是他用丰富的想象力编出来的。但他一再保证,他所说有关贝于曼的轶事都是真的。贝于曼是在丑闻中逃离伦敦的,并且留下大笔债务。他的瓷器、手抄书、家具、藏酒和收藏的艺术品都由克莉丝蒂公司公开拍卖,这是人尽皆知的事。他和摄政王乔治四世的友谊也很出名,殿下和一群效仿他的人常到柴斯特菲街四号去拜访他,请他就服装和风格提出意见。
  "谣传说,"蓝道告诉她。"他的手套由三个人负责制作,一个做拇指,一个做其他手指,还有一个做手掌部分——"
  "我不信。"若薇叫道,她向他靠近一些,直直注视着他。"你和他常常见面吗?"她问道。蓝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没去吻她柔软的嘴唇。他笑笑,微微垂下眼睛偷瞄她的嘴。
  "见过几次。他不愿意和我一起出去。他说以我走路的方式,我一定会把泥巴溅到他靴子上。"
  若薇笑了。
  "他不愿意弄脏靴子?"
  "他的靴子不光靴面和靴筒要擦,连靴底都要上油。"
  "这种人必定自视极高。"
  "过去十八年以来,他比乔治四世还有英国王子的派头还大。我猜想他的失势应该会让他变得谦虚一点,不过就算没有,我也不会感到意外。"
  "你确定他欢迎旁人去拜访?"
  "你以为他为什么要住在加莱,那里是前往欧洲大陆的英国旅客必经之地。往来于巴黎的人都会到他府上一游。"
  一直到旅程近尾声,若薇才想到她和蓝道的关系没有合情合理的解释。贝于曼想必会把她视为蓝道的情妇,因为她显然不是他的妻子或姊妹,而且她又没有监护人陪伴,这表示她并非出身良好家庭,会有许多人认为她淫荡,不能见容于社会大众,即使那些人自己躲在房门后不知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只要他们有冠冕堂皇的贵族头衔,再加上表面工夫做得好,照样可以义正辞严地指责她。她暗暗为这种情况担心,只希望贝于曼不要让她难堪就好了。
  其实她根本用不着担心。若薇绝不会遇到比贝于曼更八面玲现的人了。他们一到便马上被招呼进去,好像他巴不得立刻让他们宾至如归。他目前的住所一共有三个装演得美轮美奂的房间,一间是客厅,一间是餐厅,还有一间卧室。若薇作梦也想不到,一个负债累累的人居然能住在这么奢华的地方。后来蓝道才对她说明,美男子是个挖东墙补西墙的专家,他运用过人的魁力能够借到数不尽的钱。他只有一个名叫里克的仆从,是个安静的小个子男人。
  "我真高兴你来了!"他叫道,望着蓝道。"这里很简陋,和我从前住的地方不能比,不过就是因为这样才要特别费心布置,你说对吧?"
  若薇目眩神迷地望着他,她从未见过这么讲究穿着的人。她相信他每天至少要花两小时来系领巾,因为每一个皱褶都看得出来是精心整理过的。他穿着有天鹅绒领的蓝外套,牛皮背心,黑长裤和相配的黑皮鞋,皮鞋亮得光可鉴人。贝于曼今年三十八,比蓝道整整大十岁,不过他看起来老得多,两人有如南辕北辙,根本无从拿来做一比较。
  "真是想不通,"美男子加重语气说道。"你怎么会这么黑?你对自己的皮肤难道一点都不爱惜吗?你黑得像个农夫——你弟弟那么白,你总不能归咎于遗传吧?"
  蓝道抱歉地喃喃回答了些什么,若薇笑了,他才不会为了怕晒太阳乖乖待在屋里呢!她颇为艳羡地观察着贝于曼白皙的皮肤,她相信谣传说他每天用细刷子按摩脸部,并用牛奶和清水来清洗是真的。
  他有一张讨人喜欢的圆脸和明亮的蓝眼睛。他热爱美及单纯,井相信自己便是这两项德行的化身,听说他还尝试鼓励别人也要有同样的看法。这就是使王子移樽就教,并主导英国社会达十八年之久的奇男子。
  "我找到一座最迷人的中国橱柜……"他向蓝道说时,眼睛朝她的方向一转。贝于曼默默地注视她时,若薇突然心中一震。两对蓝眸互望了许久,最后若薇迟疑地笑笑。
  "我认为你的房子很美。"她简洁地说道。
  蓝道清清嗓子。"贝于曼,我来替你介绍,这位是——"
  "白若薇。"她赶忙接腔。
  "白小姐……"贝于曼动容地说道,深深地一鞠躬。"我极为诚恳地告诉你,我很少见到像你这样的绝色佳人,更未曾见过比你更美丽的女人。即使天使见了你,也要嫉妒得掩面而泣。"
  "您太客气了。"若薇答道,被他这番天花乱坠的赞美逗笑了。"这番美言显然是浪费在不配接受的人身上了。"她不自觉微微卖弄风情地抬起头,贝于曼忽然困惑地皱起了眉头。
  "里克!"他不耐烦地叫道,男仆急急冲进来时,看见若薇立刻愣在当场。若薇感到自己成为两对震惊目光的焦点,便朝蓝道靠近一些。他保护性地用指尖轻触她的背。
  "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吗,贝于曼?"
  "不,没有,我的好朋友,没有。"贝于曼回过神来,拍拍男仆的肩膀。"去把东西拿来。亲爱的白小姐,请原谅我的冒昧,我希望立刻对你解释我的行为。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酷似。"
  "酷似?"若薇问道,起了好奇心。
  "在见到你以前,"美男子答道。"她是我此生有幸所见最美丽的女人。"他越说下去,神情越是凄然。"我的心属于她,正如群星属于苍穹……当然,当然,当我俩分离时,连星光也黯淡了。"他叹了口气。"那是爱情史上最凄美的一页。"
  蓝道看见若薇脸上怜悯、投入的表情强忍住笑。她不知道贝于曼是个说故事高手,无论是爱情、冒险、丑闻、悲剧,他都表说得活灵活现,这也是他常用以娱宾的方法。
  "我们一面用点心,一面说吧。"贝于曼说道,将若薇领向一张上铺缎质桌巾的茶几,茶几上有套银茶具。大家就座以后,由若薇负责倒茶。茶壶旁边有一盘点心,其中有红加仑蛋糕、姜汁面包、草莓塔、葡萄松饼、兰姆饼干和昂贵的杏仁饼。"她名叫唐璐琪,"贝于曼开始讲故事。"她和你长得非常像,只有眼睛不同,她的眼眸是如同英国晨雾般的蓝色。她的发色也和你一样,而我……。"他饶富深意地清清喉咙。"我曾有机会发现她的头发长约及腰。"若薇听出这是表示他和唐璐琪曾有过亲密关系的委婉说法。"她是天底下最温柔的女子——她从不唱反调,从不抱怨,也从不会不耐烦……"
  贝于曼继续说下去时,若薇朝蓝道望了一眼,他眼中有种奇怪的有趣神色。"……我们两人都无法抗拒这份渐增的情爱。我们是在布莱顿一个舞会上认识的——"
  "然后就一见钟情了。"若薇很有把握地说道。
  "一见钟情!那还不足以形容我当时的感觉!自从我俩目光第一次交会,我便恍如重生。她正是无邪的象征。"美男子拿起一块杏仁饼,小心地咬了一口,似乎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中。蓝道很明白贝于曼的惯用伎俩,他是在等待别人发问。
  "你们两人都有同样的感觉?"他淡然问道,贝于曼随即接下话题。
  "她仁慈地保证确实如此。哎,但横亘在我俩之间的阻碍并非人力可以解除的。"
  "我突然觉得有可怕的父亲要上场破坏好事了。"蓝道说道。若薇横了他一眼,他假装没看见。他知道她不喜欢他这种不恭不敬的态度,但有时他就是忍不住。
  "你真有先见之明,"美男子说道,感激地从若薇手中接过一杯茶。"希望你在里面加了不少糖……太好了,亲爱的。你的动作和德汶女公爵一般优雅,她也是我的好朋友。现在,再继续我的故事……啊,对了,那父亲,唐吉诺爵士从亲爱的璐琪小时便完全主宰了她的生活,没想到爱之过适足以害之。唐爵士觉得没有人配得上他女儿,这我当然同意,不过我自觉并不比别人更差。不顾我的一再请求,她终于被许给雷瑟安伯爵。同时我因为工作的关系必须回到伦敦,在我们被迫分开这段期间,惨剧发生了。"
  "她自杀了。"蓝道猜测。
  "不,别蠢了!"若薇叫道。"她还年轻,又在恋爱,当然不会去寻死……我知道我会怎么做。我会收拾行李出走——"
  "她确实这么做了,"贝于曼加以肯定,表情变得悲伤且迷惑。"可是她却没来找我。她和她的保母就此失踪,没有人知道她到哪里去了。有人说她去了法国,但是没有人能确定。过了几天、几星期、几个月,绝望的我终于觉悟到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故事于一年以后结束。有人在这里找到她。"他摇摇头,伸手又取过一块杏仁饼。
  "发生了什么事?"若薇急急问道,美男子在嚼饼干,于是蓝道便替他回答。
  "她自杀了。"
  "不会的!"她表示异议。
  "没错,"贝于曼说道,从男仆手中接过一只小的象牙盒。"她投塞纳河而死。"
  "她居然会放弃希望,这实在说不过。"若薇说,对素昧平生的唐璐琪怜悯至极。
  "在你看来或许是这样,"美男子说道,从盒中抽出一帧小像仔细端详。"为了便于了解,你必须先认识我的爱人。她很脆弱,需要有人保护。她只敢逃却不敢战斗。"
  "恐怕若薇无法了解这种反应。"蓝道说道,声音中透着笑意。贝于曼将小肖像递给若薇,蓝道起身站在她身后一同观看。
  一眼看去唐璐琪是个非常年轻的女孩,有一张甜美的圆脸,头发上扑了淡金粉,梳成一个样式复杂的高鬓。她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嘴边有个小小的黑色心形面贴。她嘴角上扬,微现笑意。那张细致的脸蛋、俏皮的鼻子、清澄有如青玉的眼眸,使蓝道惊异地低语。
  "这是若薇。"蓝道说道,贝于曼得意地笑了。
  "我早就说她们酷似。"
  "是啊,真的很像。"蓝道缓缓同意,回座时眼睛直盯着若薇。要不是知道她父亲是白乔治,他会发誓说她是唐家的后裔。她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桀骜不驯地迎上他的目光。你要是敢暗示我是个贵族的私生女,我就要你好看!
  "蓝道,老伯爵可好?"贝于曼问道。
  "祖父病了。"他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憎恨,只有如电光石火般的一瞬,若薇心想大概是自己看错了。"我在离开伦敦前和他的医生谈过,他熬不熬得过今年都很难说。"
  "真遗憾。"贝于曼喃喃说道,但从他的口气中倒听不出什么遗憾。柏家人除了蓝道以外,他都看不顺眼。他们只晓得钱、吝啬、冷酷……反正是个不值得来往的家族,而在贝于曼看来,这一点是不可原谅的。"那你不久以后就要继承伯爵的头衔了。"
  "这是毫无吸引力的远景。"蓝道表示,转动着茶杯,专心看着杯中的液体。
  "是啊!"贝于曼似乎不无同情。"我也不喜欢承担那些责任。"
  "责任我倒不介意。但那是个有许多久年污渍的头衔。"
  "当然你总有办法把它们抹掉的。"
  蓝道忽然一笑,望向若薇。她只有猎爪子,拿来吓人可以,真要动手自卫时可就不济事了。
  "很不巧,"他慢吞吞地说道。"我打算继续走祖先留下的老路。柏家人的恶行有时是无法补救的。"
  若薇强作镇静,将茶杯凑到唇边,却差点被那口甜茶呛到。
  柏蓝道是个不顾后果、一意孤行的人。对贵族阶级而言,这是很平常的事。不过若薇逐渐意外地发觉他还算有点良心。有时他看她的眼神会让她觉得,他揶揄讥讽的态度只是为了掩饰一些温柔的感情。若薇真想伸手去探探他内心仍然年轻、脆弱的部分。我是怎么了?她想道,感到些微的紧张,于是又喝了一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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