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理查德·罗斯夫人。
  巴巴拉·罗斯。
  巴巴拉很得意她的新名字,练习着写成各种字体。有的时候,她拿不定主意究竟是用印刷体好还是用草写体好,就连在支票上签字时,她也要停下来想一想该用什么字体。她买了很多印花文具,用来答谢那些送她结婚礼品的人,还从阿尔特曼商店买了床单、毛巾和浴垫。
  到1957年感恩节她和狄克结婚时,她是全班同学中第一个成为夫人的姑娘,其实她当初并没有这样打算。
  “你打算要几个孩子?”托比·格里弗伊丝问巴巴拉。那是感恩节前,学校停课放了四天假。巴巴拉正在收拾包裹准备永远离开威利斯力。托比盘腿坐在已巴拉的床上。
  “四个。”巴巴拉说。“我们家就我这么一个孩子,我恨不得要它一屋子。我总想要个弟弟和妹妹。”巴巴拉从来没问过她母亲为什么只生了她这么一个孩子。恐怕她心里明白:孩子多花费大,麻烦多,这两项就足够她父母忙活的。
  “四个正合适。我也想要四个。五个我可就忙不过来了,三个是令人讨厌的数字。一位奇数——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托比一边说,一边用她的格子花呢裙子擦着订婚戒指。巴巴拉琢磨着托比能不能把戒指给戴破了,可是到现在还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我们马上准备要孩子。趁你年轻时要孩子才好呢。”巴巴拉说着,叭的一声把第二个皮箱扣上,实际上,对这个她心里也没有数,只是那些权威——《麦克卡尔报》、《周报》杂志上的儿童料理版,还有斯博克博士——似乎都认为年轻的母亲是最理想的母亲。“作为小姐,这是我最后一次打点行装了。”她说,“你知道吗,我下次再这样收拾就该去度蜜月了。”
  “哦,你可真幸运!”托比高兴地尖声叫道。
  感恩节后的星期五,巴巴拉和狄克在普林的那座小小的荷兰新教堂里举行了婚礼。巴巴拉身穿长长的白色礼服。严格地讲,她已经不是处女了,但是她觉得自己并没有欺骗狄克;因为她的童贞是狄克所得,而不是别人。他们的婚期提前了几个月,这完全出于她的爱情和承诺。婚礼结束后,巴巴拉和狄克开车去曼哈顿,准备在那儿度过暂短的蜜月。伊万吉兰·杜登用车把新婚夫妇送到艾都威尔德,准备坐飞机回丹佛。
  “你们的儿子是个好小伙子。”伊万吉兰说。
  “每年挣一万块钱。”艾利克斯·罗斯说道。他总觉得狄克这人不实际,他哥哥才是个经济脑瓜儿。他想说明,一个人刚开始要是走错了路……“我刚开始可不是这样的。绝对不是,先生。”
  伊万吉兰没有告诉罗斯夫妇,她和彼得·杜登开始就很富有。她二十三岁就有貂皮衣服,她和丈夫乘坐一等舱到法国安第列斯群岛度过蜜月。彼得的父亲不仅仅留给彼得一笔兴隆的生意,还留下一笔二十五万元现金的遗产。他们用这笔钱喝香摈酒,买貂皮服装和闪闪发光的旅游车。最后把钱花得一千二净,彼得·杜登不知该怎么办,这些伊万吉兰·杜登也没有讲给他们听。现在他们都平等了,伊万吉兰心想。他们成了普通的美国人,拿着普通人的工资。
  相反,艾利克斯·罗斯没有告诉伊万吉兰·杜登,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只告诉了他的律师,他现在有一百五十万美元。狄克的哥哥去世的时候,他改写了遗书……哦,该死的。他现在很得意这位刚刚过门的儿媳妇,也许他又要改写遗书了。这事和任何人无关。最主要的问题是不让国家财政部门的人把手插进来。
  刚刚结成的亲家互相笑了笑,在美国航空公司机场道别分了手。他们各自尽了义务——养育了他们的孩子——而且出色地尽了义务。从现在起,以后的一切完全取决于狄克和巴巴拉他们自己了。
  巴巴拉和狄克来到纽约,住在广场酒店。他们度过了新婚之夜,喝了一瓶香摈酒,一共花了三十五元钱。星期六晚上他们在章伯德吃了顿晚餐,看了《窈窕淑女》。这场剧他们都非常喜欢,后来安德鲁·赫本被选中代替朱丽亚·安德鲁斯在电影中扮演丽莎,他们觉得这样实在不公平。
  他们同房,喝酒,痛痛快快地玩了一天半之后,便开始找公寓住了。麦克劳佛林公司办公室在松树大街,所以他们最好能在维利格找个住处。可是一九五七年是找公寓住最困难的一年。五十年代初,纽约的建筑少得可怜,找住处简直是件伤脑筋的事,价格也相当高。他们先在第五大街二号看了一个三室半的大套,每月祖金二百七十五元,后来就在西十街一栋新盖的三室半的小套公寓住了下来,每月租金一百九十元,墙薄如纸。外面的庭院光秃秃的——不过他们当时也只有那么大的能力,巴巴拉觉得这房子要是很好地装饰一番还是满不错的,至少在他们有第一个孩子之前可以暂时住上一段时间。他们结婚后的星期一签了两年祖期的合同,星期二就搬了进去。
  房子里什么家俱也没有,他们只好买盒式中餐吃,睡在毯子上。第一天晚上他们是在地上过的性生活。
  “我明天第一件事是去买一张床。”巴巴拉说,“我的后背实在受不了。”他们都笑了起来。他们又一次做爱后,便互相搂抱着人睡了。
  蜜月结束了。真正的生活开始了,巴巴拉急不可待。
  巴巴拉的母亲和罗斯夫妇给了他们每个人一千块钱作为结婚礼物。狄克白天上班,巴巴拉去商店选购碗筷和厨具,到维利格古玩店和廉价商店看家俱,学着做饭做家务,每个星期四她要看克莱格·克露格尼的小说,她学会了使用代替捣蛋器的打蛋器,学会了做奶酪时房间的温度要适宜,只有用高温熏烤的办法牛肉才能烤得透黄。
  她喜欢摆放饭桌,准备饭菜,擦洗她母亲送给她的银器。她还喜欢经常看一看狄克的衬衫和袜子够不够穿,定期把狄克的西服和领带送洗衣房洗烫,她不乐意擦烤炉,不喜欢除电冰箱里面的霜,讨厌在浴盆里使用阿杰克斯,讨厌换床。她报怨时,狄克跟她讲了他喜欢画蓝图,但不喜欢参加经费预算会议,他无法跟其他工程师谈话时,共和党人总是强迫他去谈话。可是这一切毕竟都是工作。巴巴拉不再报怨了,而且多少次都在想,她能嫁给一个对生活具有如此稳重看法的人实在很幸运。
  狄克之所以喜欢他的工作,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的老板:爱德华·斯蒂尔逊司令官。
  “他和电影里的军官一样。”狄克说,“花白的头发,褐色的皮肤,你会觉得他很性感。你知道吗,他有一棵橡树叶似的银星,是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得到的。”
  “凡是戴橡树叶银星的人都性感。”巴巴拉说,“对他们这些人简直没有法子抵挡。”
  “你最好想点办法。”狄克警告说。巴巴拉在厨房正在洗沙拉菜,狄克就把她从里边拽了出来。“要不然我可要打你的屁股。你是属于我的。我的私人财产,不许别人侵占,”
  他们上了床,有的时候巴巴拉会完全忘记床上的事——她讨厌甚至不愿意自己承认——她觉得狄克娶她为妻,莫不如说他娶了麦克劳佛林公司。
  “话务员吗?我要个私人电话,请接理查德·罗斯先生。”巴巴拉把狄克在安纳伯利斯的电话号码报给话务员。狄克正在海军学院替麦克劳佛林公司为海军从事研究工作担当顾问。巴巴拉是在七十七街帕克伯尼特大厦斯查拉弗特商店的一个电话间里打的电话。那是1958年1月5日,一个雷雨交加寒冷的日子。艾森豪威尔第二次连任总统的第二年刚刚开始,德雷尼特在全国广播电台仍然很走红,据电影杂志报导,莉兹·泰勒和迈克·托德发生了真正的爱情。话务员用了很长时间才把电话接通,尽管天气很冷,巴巴拉心里却是热乎乎的,心情异常激动,脸色涨得发红。巴巴拉终于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听不太清楚。
  “是理查德·罗斯先生吗?”话务员问对方,巴巴拉说的罗斯这个词用口头拼写了一遍。
  “狄克?”
  “对不起。”话务员说,声音听起来很机械,似乎要结束她的话。“要私人电话,在没有和对方接通之前您不要讲话。”
  巴巴拉心里明明知道这种规定,可是她无法抑制自己。狄克在哪儿,他怎么一点儿也不着急?
  “喂。”他终于讲话了。
  “我爱你。”巴巴拉说。这句话她本来没想说,但是却情不自禁地冒了出来。
  狄克那边没有了声音。
  “我爱你。”巴已拉又说一遍。”咱们的孩子爱你。“
  声音在电话里需要一秒钟的传递时间。“你怀孕了。太好了人什么时间?”
  “七月。我刚刚从大夫那里检查回来。这次肯定了我才打电话告诉你。”
  “七月?好极了!”狄克心中美滋滋的。他一直盼望自己能作父亲的那一天。他对任何事情都没有象对这件事那样地渴望着,就连结婚也不例外。当然,这他从来没有跟巴巴拉讲过。他担心讲了她会想到别处去。
  “是男孩还是女孩,你介意吗?”
  “只要结结实实的就行。”狄克说。其实,他打心眼儿里希望是个儿子。男人都希望要儿子。这是再自然不过了。
  “有的时候我想要个男孩,可是有的时候又想要个女孩。我自己也说不准。”巴巴拉说道。
  “你不要想那么多。”狄克说。
  巴巴拉听着笑了起来。那天她第一次感到心情很轻松。接着她又想起了什么事。
  “可是我要是发胖了,能吃了。你还会爱我吗?”
  “我会更爱你的。”
  巴巴拉的母亲知道女儿有了身孕,心里自然很高兴,可是她自己又私下琢磨着,巴巴拉和狄克干嘛非要早早地把他们束缚起来呢。罗斯夫妇俩似乎也很高兴,可是他们毕竟离那儿很远,似乎又不那么明显。巴巴拉心中暗想,他们对这个孙子辈儿会有什么反应呢。这可是他们的第一个孙子。
  巴巴拉等待着七月份的到来。在这段时间里,她请来了救助队,让他们把她在邦·马切商店订购的那个饭桌和四把柚木椅取回来。既然还有一间半房子空着,巴巴拉开始装饰一番,准备给即将出生的孩子用。她母亲把她小时候用过的儿童床和高背椅子送给他。她在麦克赛商店买了一个盆,在药店买了一个多抽屉橱柜,上面是平的,好给孩子换衣服时用,她还办了很多货,什么尿布,小圆刷子,棉花球儿,汗衫、法兰绒睡衣,还有婴儿秤,婴儿体温计,消毒器和二十多个带奶嘴儿的奶瓶子。巴巴拉不打算喂自己的奶,不听那些医生们说的什么喂母奶健康又有抵抗力。她从一个朋友那儿听说,喂母奶可疼了,有时候孩子还会咬你的乳头。
  巴巴拉看过斯博特博士的书,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她的大夫送给她的一本叫作《健康育婴》的小册子。她眼看着自己的肚子渐渐大起来,乳房隆起。婴儿在胎里乱踢乱蹬时,她都是以爱战胜疼痛,最后几个月,乳房上出现了粗大而发蓝的血管儿。她担心狄克看见了会觉得很难看,她错了。
  她问狄克时,狄克用舌头顺着血管儿舔来舔去。“我跟你说过,”他说。“你要是怀孕了我会比以往更爱你。”
  “现在我也更爱你了,这是不是发疯了?”
  “是发疯,但却是真正的爱。”狄克说。
  “那我就永远象这样怀着孕。”
  “那我也不反对。”
  临产前三个星期,巴巴拉行动已经不方便了,可是他们每天晚上都要同房,巴巴拉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性欲亢奋。她总觉得不满足。
  “我现在成了色情狂。”一天夜里她跟狄克说。他们躺在滚得皱皱巴巴的床单上,胳膊和大腿交叉着缠在一起,浑身是汗,疲惫不堪。
  “我就是要你这样。”狄克说。
  “一个色情狂?”
  “一个怀着孕的牝鹿。”说完他们又一次做起爱来。
  七月十日上午十一时,巴巴拉开始觉得腹痛。当天晚上六点半,巴巴拉生了一个女孩。她分娩时稍有难产,不过在婴儿隆生一瞬间,她还很清醒,听见了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她伸出双臂,大夫把婴儿的眼睛洗擦完毕才注意到。
  “你现在还不能抱她,得先把她送到育婴室登记。”巴巴拉心里一阵强烈的失望,不过只持续了瞬间,快感便油然而生。她现在是妇女了——她生过孩子了。她证实了自已的存在。
  “你是位很好的姑娘。”医生说着,拍了拍巴巴拉裸露的后背,然后看了看表。“现在离八点半我们去看电影还有足够的时间。我妻子和我正急着去看《音乐之声》。我希望别的姑娘都能象你这样体贴人。”
  巴巴拉冲着他笑了笑。她没给医生造成多大麻烦,心里感到很快慰。她父亲在世时也很得意她那股整洁和听话劲儿。
  巴巴拉总担心生完孩子就会闲着没事几干了。她以前问过母亲这种事。
  “我那个时候可没闲着。”伊万吉兰说,“可是话又说回来,那个时候我们都有保姆。”
  他们都知道伊万吉兰那个时候的经历,对她女儿已经不适用了。
  巴巴拉又去问刚刚生了一对儿双胞胎的托比。
  “产后会闲着,你是在开玩笑吧?有了这两个孩子没有你闲着的时候。”
  其实,巴巴拉的这种想法是完全多余的。相反,她觉得自己犹如一名奥林匹克运动员,处于最佳竞技状态之中,刚刚获得一枚金牌,目前她体力依然很好,为自己的胜利而自豪。
  艾妮特十分可爱,皮肤粉红,头发卷曲着,总是笑个不停。她生就一双机警的蓝眼睛,已巴拉只要一抱起她,她就开始笑。有些书警告读者,刚刚有了孩子的父亲也许会表现出对婴儿的嫉妒;然而,狄克和巴巴拉一样,被艾妮特的可爱劲儿迷得销魂夺魄。他甚至忘了他更喜欢儿子——想要儿子以后总会有机会的。他照了照片,还给他的父母寄去了来纽约的机票钱,让他们来看一看他那位新生的千金。
  艾妮特改变了艾利克斯和莎拉·罗斯的态度。他们紧紧地抱着她亲吻她,罗斯先生还叽哩咕嗜地跟她讲儿语。自从伯德去世后,他们老两口还是第一次这样激动,倾出了大海波涛一般的感情。临回艾斯本前,他们不但把机票钱还给了狄克,还给巴巴拉和狄克他们留下一张一千元的支票,留着急用。
  有些书还警告读者,刚刚有了孩子的父亲和妻子同房的兴趣,也许会不如以前那样大了。狄克却不同。他似乎比以往更爱巴巴拉,而且巴巴拉对狄克的性能力更为崇拜敬畏,因为它竟然具有如此的神力,给了她象艾妮特这份奇妙的礼物。
  他们决定尽快再要一个孩子。
  1958年,太空竞争严峻地开始了。苏联人遥遥领先,发射了三颗人造卫星和太空狗——拉伊卡。下一步,俄国人即将登上月球。竞争的结果导致了太空探索和国防开支急剧增加。麦克劳佛林公司接受了数项比较大的海军合同。狄克定期地往来于五角大楼。其实,当时巴巴拉给狄克打电话告诉他她又有身孕时,狄克就在五角大楼参加一个有关间谍侦察机飞越领空的绝密会议。狄克跟她说太好了,他得回去开会。他手指交叉,但愿能生个儿子。
  1959年春天,他们一家搬进了格雷摩西公园附近的一幢定期付租的六室公寓。他们花十五元钱请了一顿客,贿赂到一把进公园的钥匙。公园的门都是经过装饰的铁门,绿色的树木被格雷摩西公园协会雇用的园工收拾得井井有条。这是一座英式公园,幽雅壮观。巴巴拉为告别那到处是老人下棋,醉鬼酒后躺在长凳上睡大觉的华盛顿广场公园而感到欣慰。这两座公园的差别恰恰说明了五十年代末期经济气候急剧上升时,罗斯他们一家所经历的上升趋势。
  巴巴拉第二次怀孕时和第一次一样,尽管遵照医嘱特别留心,每天早晨还是有反应。她发现,起床前要是吃一块杰克博华夫饼干,就会感觉好一些。第七个月时,她腿上暴起很粗的紫血管,用儿童车推着艾妮特去公园都觉得疼痛难忍,就连站着不动也疼。她去找医生诉苦。
  “别担心。”医生说,“第二次怀孕都是这样。”
  “可是书上说,两个孩子要近一点,这样他们在一起不打架。他们互相看作是同盟,不是敌人。”
  医生笑了笑,“从心理学的观点看,一点儿不错。可是,有的时候怀第二个孩子体力会消耗过多。我看没有必要担心。很多女人这个时候都有这种静脉曲张现象。这是值得自豪的、事情。”
  这一次该轮到巴巴拉笑了。医生说的和书上介绍的完全一样。但是,巴巴拉一方面想,要是夏天去海边,她的腿裸露在沙滩上,她可怎么办?一方面她又安慰自己用什么东西盖一盖就好了。
  “有时候,”医生说,“生完孩子,静脉曲张现象就会自然消失。”
  巴巴拉从医生的办公室出来后心里有了数,她也会象医生说的那样:曲张的血管会自然消失。
  巴巴拉一开始分娩就马上去了医院。她分娩两天半,终于于1959年7月13日生了个儿子。她生下孩子时已经精疲力竭,神志不清,她大流血,输了两次血。从医学角度上看,她不该出现这种难产现象。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谁也看不出是什么原因。就我们看也没有什么毛病。”她出院那天医生讲。“这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这一次,医生拍了拍她的肩膀,离开房间时跟她开了句玩笑:希望明年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再见。巴巴拉强打着精神惨淡地笑了笑。
  巴巴拉觉得全身上下一点几气力没有。出院时得狄克抱着儿子,他们以伊万吉兰的父亲的名字给孩子起名克利斯蒂安。狄克一只手招唤出租车,把巴巴拉扶进车里。格雷摩西公园公寓和他们原先的比几乎大一倍,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房间。可是巴巴拉和孩子一回到家里,她就开始患上了可怕的幽闭恐怖症。她总觉得四周的墙壁把她封闭在里边,似乎要把她碾碎,呼吸不到氧气。她按电铃唤电梯,只要电梯上到八楼稍微慢一些,她就会不耐烦;她极度紧张,自己顺着楼梯往下跑,穿过大厅,跑到大街上,至少大街上没有墙壁。呆在家里她实在受不了,可是又离不开,克利斯蒂安没人照看。
  小克利斯蒂安患有腹痛病,夜里不停地哭叫。他的饭每次都扒得到处都是,整个公寓到处是孩子反奶的污腥味儿。无论巴巴拉怎么冲洗,也除不去。白天,要是天气很好她还可以躲到公园去,一到晚上她就被拴得牢牢的。不管怎么样,狄克一觉睡到天亮。巴巴拉可就不行了。孩子一哭她就听见了。她摇啊晃啊,给孩子唱催眠曲,唱摇篮曲。有一次她竟然对孩子手淫,因为她从书上看到没有文化的维多利亚保姆常常这样做。可是横竖都不行。克利斯蒂安就是个哭,烦死人啦。艾妮特也受了影响,从一个讨人喜欢的娃娃变成了一个整天哭哭啼啼令人讨厌的怪物,巴巴拉只要多照料一会儿克利斯蒂安,她就没命地叫。如果巴巴拉顾不上克利斯蒂安,克利斯蒂安就哭。巴巴拉要是去哄克利斯蒂安,艾妮特就哭开了。艾妮特已经开始蹒跚行走了,她整天坐在地上,抓住巴巴拉的脚脖子不放,缠着她。她要是不理她,她就扯着嗓子叫。
  这一次罗斯夫妇俩来看他们的孙子孙女,净说些客套话。他们尽量把时间均等地花在孙子和孙女身上。尽管这样,巴巴拉还是发现他们和艾妮特在一起玩儿的时间,要比和克利斯蒂安在一起的时间多得多。她还注意了他们临走时没留下一千元钱的支票。她觉得沮丧极了,但又无法跟狄克提这码事儿。
  巴巴拉开始认真地考虑她正在丧失理智。她的幽闭恐怖症越来越严重。好好地睡上一宿觉是什么滋味儿,她根本就没有一点儿印象了。她体重明显下降,显得十分樵淬,眼睛下边也出现了深深的皱纹。她莫名其妙地就冲着狄克大吵大嚷,对性生活变得兴致索然。有时,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法不想听见克利斯蒂安的哭闹声,可是她反倒觉得床在动,她知道狄克在手淫,她不理睬。她无可奈何。她觉得过意不去,但又无可奈何。
  这个建筑的电源配线实在太陈旧,无法安装空调,房子里的热气和湿气增加了巴巴拉的封闭感。她真希望克利斯蒂安死掉。她几次让他睡在窗户附近的桌子上,然后离开公寓,准备去联合超级市场。她希望他突然从窗户掉到八层楼下摔死。然而,她每次一到街上,一种内疚似乎把她送上了断头台,她又顺着黑乎乎的楼梯一口气跑上八楼,心想可千万别跌倒。她推开房门一把把克利斯蒂安从桌子上抱起来,她紧紧地搂着他,亲吻他,全然不顾孩子身上反奶的味道。克利斯蒂安就哭呀、扑打着手臂,她尽管内疚也无法使他安静下来。
  巴巴拉的医生告诉她不要担心。他跟她讲,患有腹痛的婴儿往往是自然消除腹痛的。这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炎热潮湿的七月和八月总算一天天地熬过去了。狄克忙着为核潜艇设计一种新型水力系统。巴巴拉总有那种恐惧感:她的生活还没有真正开始,就似乎要结束了。
  “也许是住在城市的缘故。”一天晚上狄克说。“也许我们应该想一想搬到市郊去,”
  狄克在起居室,巴巴拉在闷热的厨房里正在涮洗奶瓶子,给奶嘴消毒。书上介绍说,要两个很近的孩子,好处之一是,你可以用同一个奶具喂他们,这样节省。可是书上没介绍,这样一个奶瓶子究竟应该反反复复地涮洗多少次,干燥多少次,消毒多少次。
  “斯蒂尔逊家很喜欢住在维斯特·鲍德。住在郊外你也许不会感到这样憋得慌。”狄克尽量作出姿态。巴巴拉跟狄克讲述过得幽闭恐怖症是什么样。她这才认识到狄克竟然以为,治疗这种病就象挪个窝那么容易。
  “到维斯特·鲍德去住,我们的钱根本不够用。”麦克劳佛林公司每年付给狄克一万四千元的薪水,这是很可观的。但是在维斯特·鲍德那种地方还是远远不够。“那么去长岛?和我一起做事的一个伙计刚刚在纳索县买了一处很好的住处。”“你是说勒维托尼吗?”巴巴拉尽量用狄克喜欢的合情合理的口吻同他说话,可是口气中透着颓丧和消沉。“成为一个住同样房子的同样家庭?”她经常嘲笑那些纽约讽刺画中的男人,夜里回到家时,竟然不知道哪幢房子是他们自己的。她的笑声听起来和一个疯女人一样。
  “不是勒维托尼。”狄克说。他现在起了戒心。她的笑声说明了问题。“更好的地方。到处是绿色,还有树。孩子可以在院子里玩耍。你也不用去公园了。”
  他想尽量把她的生活安排得协调些,可是他刚才却恰恰把唯一能使她的生活协调些的东西夺去了。
  “我喜欢那个公园,”她说,笑劲儿一过,她的声音如同她本人一样,僵死了。
  “在麦克劳佛林公司,人们都喜欢住在郊外。他们认为麦克劳佛林公司家庭就应该有这样的一切优越条件……”
  巴巴拉僵死的声音竟然使狄克解除了戒心。突然,他意识到他听到的声音不对劲儿,戛然止住,走进厨房。孩子的奶瓶子都在地上,摔得粉碎。片片玻璃在日光灯下闪烁着亮光;巴巴拉坐在地上用手指缝筛着破碎的玻璃。狄克进来时她抬起头,两串泪珠缓缓地从眼睛里淌出来。
  “你把这扫一扫,好吗?”她轻声问道。她把额前一簇头发向一旁拢了拢;额头留下一块血印儿。她的手掌划破了。
  “对不起。”她说,“我现在想睡觉,”
  狄克望着自己的妻子艰难地走过起居室,琢磨着这究竟是怎么啦。他从扫帚柜里拿出工具,开始打扫地上的碎破璃。
  十月份的第三个星期,狄克是在蒙托克度过的。麦克劳佛林公司在那儿举行了一次“智囊会”。为了让公司人员加强思维能力,麦克劳佛林公司决定:他们在戈尼酒店脱产学习一个星期。
  “你干嘛不到我这儿来呢?”狄克在电话里说。“星期五晚上来,下个星期我可以休息一周。”这是自从摔奶瓶子事件以来狄克头一次正式和巴巴拉对话。他对她很担心,觉得她不稳定,不想冒任何风险把她推向绝路。他又怕失去她。尽管她不喜欢他们之间的生活,可是他喜欢。他喜欢自己的日常工作,他爱自己的孩子,他爱自己的妻子。
  “孩子怎么办?”
  “你母亲总说要看他们,你为什么不去问一问她,看她能不能带他们?”
  伊万吉兰自然很高兴。星期五一过午她就开车来到曼哈顿。她身穿一件意大利棉织衫和一条斜纹粗棉布锥型裙子,看上去潇洒迷人。她见面亲吻女儿时,闻到了巴巴拉身上的科隆香水味儿。巴巴拉也记不得她最后一次用香水是在什么时间了。
  “我刚才还在想你打算什么时间走。”伊万吉兰问道。“说真的,你看上去很难看。”
  巴巴拉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褪了颜色的衬衫。这件衬衫还是她在大学那留下来的,现在她体重一下子减轻了那么多,穿在身上眶里眶荡的。她只把嘴唇轻描淡写地化了化妆,反倒使她的皮肤显得很苍白。她母亲说对了。
  “我知道,我的心情也不好。我但愿能永远离开这里。”巴巴拉不假思索地冒出了这么几句话。她母亲的温和和关心解除了她心里的重重顾虑。“你和狄克之间没发生什么事吧?”伊万吉兰。杜登很少问及这样的个人问题。这种事她总是避而不问。
  “我不知道。他有他的工作,我有我的孩子……”巴巴拉现在也不再乎自己说话的口吻了。她的自尊所剩无几,不想捂着盖着的,不想跟人讲她是多么多么的幸福。
  “可是你当初那么想要孩子。”
  “这我知道。”
  “你也一定知道要孩子就要花功夫。”
  “那我可没想到。”巴巴拉说,这她还是第一次想到。“我想要孩子是因为人家都要孩子。一个幸福的大家庭。就象麦克卡尔上的那些画片一样——妈妈,爸爸,还有孩子们,他们总是在一起欢聚,不是做这个就是做那个,做有趣儿的事。”巴巴拉停顿下来,接着她耸了耸肩。“我看我是上了那些宣传的当了,”
  “这么年轻,又这么苦。”她母亲说,“振作起来。瞧。”她母亲说着递给她两张一百元的支票。“重整旗鼓。这个你都留着自己用。买几件新衣服,把头发好好地做做型。不要自暴自弃。”她说着把支票叠好放进巴巴拉的手提包里。她心里在想以后会怎么样呢,她女儿觉得自己的生活支离破碎,她也只能给她些钱去买些新衣服,把头发好好地收拾收拾。
  “谢谢。”巴巴拉扣上手提包。
  “挑逗挑逗狄克。”她母亲一边说一边拼出狄克的名字。“你要是挑逗不了他,去挑逗别人,”
  伊万吉兰抱起两个孩子,把门关上就走了,只剩下巴巴拉一个人。离去潘恩火车站还有一会儿功夫。此时此刻,她脑子里所想到的是:她母亲五十七岁,她二十二岁。
  仅仅二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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