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路比从市镇到灯塔的那条路窄些,保养得也差些,可是铺得相当好——起码能让一辆自行车顺利行驶。这部分地区是海岛上的半荒凉地区——而且远离那些主要干道——这儿的交通大概从来也不会十分繁忙。这条路的路线大体上说来构成一个很大的半圆形,差不多一直伸延到海岛的末端,然后弯弯曲曲折回到海岛中央。只在后面这部分,就是说,从海滨的村子到市镇东南部这一段路上,才不时有一辆手推车或古旧的汽车经过。而在交通稀少的那部分,就是说,接近海岛尖端的那段路,来往的车辆那么稀少,使得低矮的植物一片片地在路边生长起来;其余的地方,由于风在这里堆积起了大量的尘土和细沙,车辆一走过就留下了痕迹。路面上既没有癞蛤蟆也没有青蛙被压死。
  这儿的路面上也看不见一条条的暗影,因为既没有电线杆,也没有太阳。年老的马力克太太已经走过了从干瘪的尸体到电线杆的圆形尖端之间那段毫无障碍的路,她很可能早就走了过去而没有注意到他。
  到了最后一刹那,旅行推销员不得不叫住她来和她谈话。他探问了为什么农舍里关着门没有人在家,接着又谈到了他这次旅行的目的:推销手表。就是在这个路边,他一登上海岛就做成了第一笔生意。
  他想默默地统计一下登陆以来一共卖出了多少钱。首先,马力克老太太:一百五十五克朗;其次,那对行动懒散的夫妇:一百五十五克朗,两笔共三百十克朗;然后是咖啡店的女店主:二百七十五克朗——加上三百十,是五百八十五克朗……五百八十五,…五百八十五……接下来的不是买卖,而是赠送:他送了一只带镀金表链的女式手表给这位年轻姑娘……或者年轻妇女……
  实际上,在让·罗宾家的这顿午饭,有一个第三者在场。马弟雅思拿出货色是给她看的,因为水手明白地表示对这些手表不感兴趣(他站在小窗口前面,向外边看)。旅行推销员把小箱子放在长桌子的一端——掀开锁扣,向后揭开箱盖,挪开备忘录……那个姑娘刚开始收拾饭桌,她走近来观看。
  他从小箱子里把硬纸板一块一块地拿出来;她一言不发地睁大眼睛欣赏着。他稍微退后一点,让她看得更方便些。
  他从她的罩着黑袍子的肩膀上往下看,他看见她用手指抚摸一条镀金表链,然后抚摸表壳,沿着表面的边沿摸过去,动作更慢一些。她的中指一连两次——一次沿着一个方向,第二次沿着相反方向——兜了一个圆圈。她的身材矮小瘦削,现在低着头,弯着脖子——在他的视线之下——他伸手就可以摸到。
  他稍稍俯下身子问道:“你喜欢哪一只?”
  她始终没有回答,也没有转过身来,只是重新一块一块地翻着硬纸板。她的饱子的圆形领口恰好露出一长条抓伤的痕迹,在脖子的过于柔软的皮肤上留下一长串珍珠似的红点。马弟雅思不知不觉地把手伸过去。
  他的手势马上停下来,放下了胳膊。他没有把手伸过去。这个矮小瘦削的年轻妇女把头垂得更低一点,露出后颈和颈背上的长条抓伤的痕迹。那些细小的珍珠血斑仿佛还是润湿的。
  “这一只最漂亮。”
  谈完了维奥莱的事情以后,渔民又一次抬起关于岛上生活的一般性话题——内容却矛盾得出奇。尤其是每一次他似乎想用他本人的琐事作例子来证明他的说话时,他的例子恰好和他提出的意见互相矛盾。即使这样,他的全部说话仍然显得前后连贯和有头有尾——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因而听的人如果不留心,就不会发现其中的矛盾。
  马弟雅思提出来要人家看他的手表,目的是借这个理由离开饭桌——离开饭桌就是走向门口的第一步。他再也不能拖下去了,因为他必须完成他的挨户访问,而且要在下午四时一刻以前回到港口。
  小箱子,锁扣,箱盖,黑色的备忘录……
  渔民漫不经心地向第一块硬纸板望了一眼,就转过身来望着窗口。他的女伴却相反,走近来想看得仔细些。马弟雅思产生了一个念头:送一只价钱便宜的手表给她,表示感谢她的款待,这对于她那样年纪的人,一定会感到满意的。
  后来他回到村子里,很快地完成了他的逐家访问。他又卖出了几只手表——其中三只是卖给一家人家的,就是开食品杂货店的那一家。
  出了黑岩村,大路沿着海岸向东伸展,可是离悬岩有相当距离,而且在过了那个通向附近海呷的叉路口以后——那里没有任何房屋可以吸引旅行推销员——大路就转一个大弯,通到市镇东南部的那些沿海村庄。由于时间急迫,马弟雅思踏得很快,不久就到了村头几所房屋跟前。他没有花掉太多的时间,就卖出了相当数量的手表,不仅在那些较小的居民点里做成了生意,而且在沿路那些孤零零的人家也卖出了不少。这些成功鼓励了他,有时他甚至远离大路(在这里大路比较深入内地),走向海边,直到一个较大的渔民村子里去——这个村子是最后一个,过了这个村子就是长大的防波堤,就是矗立着坍败的要塞碉堡的港口以及沿码头的那些扁平的房屋正面,那条登陆斜桥和那艘大概已经准备开行的小轮船。
  可是旅行推销员并没有抄那条可以把他直接带到港口的近路。他的手表还不到三点,按照他的计划,他还要访问海岛的整个西北部——就是说,荒凉而无人居住的西海岸,就是大灯塔右边的海岸,然后到那个名为“群马”的陡削的海呷上去,这个海呷和他现在来到的海呷是对称的;最后他还要到分散在海呷和港口之间的一些村子或者农民居住点里去,这些村子大部分坐落在内地,如果时间不够的话,有些不容易走过去的村子他就不去了。
  现在他还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只要踏得快一点,可以毫无困难地把已经拖延的时间弥补起来。因此他又回到大路上来,而且按照他自己拟定的路线踏去。
  他马上就到达了大路和那条通向黑岩村的路的十字路口,早上他离开市镇的时候走的就是通向黑岩村的这条路。右边再过去五百公尺左右,在斜坡的脚下,就是市镇的边沿,头一家房屋就是勒杜克寡妇和她的三个女儿的住所。左边不远,就是可以通向磨坊的那个叉路口。实际上,旅行推销员已经记不清楚周围的景物,所以他也不能肯定哪一条路是通向哪里的。他踏过的时候几乎没有注意那个十字路口。可是他认为,毫无疑问就是这个十字路口,而这一点是唯一重要的事。何况这一次重新经过这里,他也没有闲暇来仔细研究这地方。
  他一边踏着车子,一边不自觉地再看了一下手表,想再一次肯定现在开始计划中的最后一批访问,为时还不算太晚——这一段最后的路程是从悬岩到“群马”朋来回兜一个大圈子。他继续一直朝这个方向踏去:时针似乎连动都没有动过。由于十字路口上没有别的车子,他简直不必降低车速。
  他用指尖摸了摸车座后面的小箱子,看看它是不是还在行李架上——他把小箱子很巧妙地缚在行李架上,他可以十分迅速地把它拿下来和再放上去。然后他望了望下面的脚蹬板的转动,链条,链轮,轧轧地滚动着的车轮。一层灰尘开始盖在镍质管子上,有些地方厚些,有些地方薄些。
  他踏得越来越快,现在的速度已经可以使路上偶然遇见的少数几个行人吃惊;有些被他追过的路人有时甚至发出诧异的——或者惊骇的——喊声。
  一看见住宅门口植着传统的刺玫,他就突然刹车,停了下来。他敲了敲窗玻璃,把自行车靠在墙上,拿了小箱子,马上走进去……过道,右边第一扇门,厨房,厨房中间一张椭圆形的大桌子,铺着印了小花的漆布,掀开锁扣,等等……如果顾客表示不愿意,马弟雅思最多只等待几分钟就不再坚持;有时他甚至手表也没有拿出来就离开了。看得多了,只要三十秒钟他就能够认出那些肯定不会购买的顾客。
  沿着这条海岸,有许多坍败的或者外表上年久失修的破房子,简直不必停车去访问。
  他的右边出现了一条横路,一定是通向市镇去的。马弟雅思继续向前踏去。
  不幸得很,道路的状况变得相当坏。旅行推销员不肯放慢速度,只好任由崎岖不平的路面使他猛烈地颠簸。他极力避开那些明显的凹洞,可是凹洞的数量和深度不断地增加,使得他的动作越来越没有把握。
  不久,整个路面就全部变成洞窟和疙瘩。自行车不断地经受剧烈的震动,而且每驶过一块大石头就向上跳起,这种撞击使他的宝贵的小箱子有跌落的危险。马弟雅思即使拼命地踏,速度还是减低了。
  在海呷这边所刮的风倒不像意料中那么猛烈。悬岩的边沿稍稍高出毗接的旷野,也给旷野挡掉一部分风力。可是对踏自行车的人说来,海风迎面吹来,更妨碍了他的动作。
  从这儿开始,以后每停下来推销手表,对他说来就是松了一口气。可是买卖方面的运气却不像刚才那么好了。他走过去的那几家人家,都是些迟疑不决或者善于推托的人,使他没法做成买卖。
  有两次,他花了比通常更多的时间,一直认为只要再坚持一分钟,顾客就会决定购买,花掉的时间就可以弥补,结果买卖却没有成功。等到他失望地走出来时,他相当担心地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了三点半了。
  他没有把小箱子缚在行李架上就跳上车子,开始用足气力去踏、,一只手扶着车柄,另一只手握着小箱子的仿皮提手。
  幸而以后的道路不那么难走了。过了北岸的第一个村子以后,道路又恢复了良好状况。现在道路把马弟雅思带回到要塞烟台和市镇那边去。风又从背后吹过来——或者说,几乎等于从背后吹过来。
  他虽然有点焦躁,踏得却很快,很平稳。
  房屋稍稍增多——外表也不像刚才的房屋那样贫苦——可是或者由于旅行推销员赞美他的商品时说话太快了些,或者疲劳使他的口才不那么锋利,或者仅仅由于他没有留给顾客一段考虑的时间,这种考虑对农民说来是必不可少的,他的生意并不像他所期待的那样成功。
  他按照预定路线转了一个小弯,到那座古老的罗马式碉堡和救世主村子走一遭。他受到亲切的接待,可是他最后只卖出了一只手表——而且是较便宜的那一种。
  他再看手表的时候,已经是三点五十分了。
  他很快地计算了一下:从这儿到三角形小广场的香烟店兼停车房去交还自行车,最多只有二公里路。如果他不再弯到别的地方去,只要十分钟左右就可以到达那里,还包括他从香烟店步行到轮船停泊处所需要的时间,以及和停车房主人清算租金所需要的三十秒时间。
  他还有短短的一刻钟可以利用,因此他可以冒险再去访问最后的几家人家。
  他像被人追赶着似的那么飞奔着,跳着,动着——可是并没有浪费精力来作手势——一直坚持到最后一分钟。有点像碰运气似的,一看见路边有一所比较好一点,或者不那么破烂,或者比较新一点的房子,他就跳下车来,拿起小箱子奔过去。
  一次……二次……三次……
  他一瞧见楼下的窗户开着,他就在窗外开口说话,准备就在窗台上把货色展示出来。有时他门也不敲就一直走进厨房。他到处都节省说话和手势——甚至于节省得太过分了。
  所有这些努力都是毫无效果的。他做得太快了:人们把他当作疯子。
  四点零五分时,他望见了港口。现在他只要一直踏过去就行了。他只要踏上一条三百公尺长的斜坡,然后向港口落下去。他想踏得更快点。
  自行车的链条开始发出一种难听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旁边磨擦着后轴的链轮。马弟雅思用力踏着脚蹬板。
  可是轧轧的声音很快地响得那么厉害,他决定停下车来察看一下转动的情况。他把小箱子放在地上,蹲了下来。
  他没有时间来详细观察。他只把链条向链轮上推了一下——尽可能避免弄脏手指——然后重新骑上车子走了。他觉得那个不正常的磨擦声继续加重。
  他马上又下了车,把链轮向后转了转。
  一骑上车子,他就发觉事情越来越糟。他简直一步也不能前进,整个机件差不多完全被轧住了。为了试一试一种新的补救方法,他操纵了变速器——一次,二次,三次——同时用力踏脚蹬板。等到速度达到最高度的时候,链条就脱落了。
  他下了车,放下小箱子,把自行车横倒在地上。这时已经是四点零八分。他把链条重新装到后轴的链轮上,这一次弄得满手油污,汗也出来了。
  他连手指指也不揩就抓住小箱子跳上自行车;他一踏,脚蹬板链条又脱落了。
  他第二次、第三次把链条重新装好;他连续试了三种速度,可是都不能把链条吃住,只要车轮一转,链条又脱落了。在绝望的情况下,他只好步行,半奔半走,左手提着小箱子,右手推着自行车。在“群马”海呷走那段坏路的时候,道路的颠簸一定是把自行车的一个主要零件给弄坏了。
  马弟雅思开始下波向市镇走去的时候,突然想起他也许可以不踏脚蹬板顺着坡势一直滑下去。他又骑上车子,用脚向地面用力一蹬,向前冲去。拿着小箱子的那只手,为了安全,紧贴在车子的左车桶上。
  现在链条已经小心地给搭在链轮上,再也不能去碰它,换句话说,就是不能用脚踏,否则链条又要脱落,而且和后轮缠在一起。既然链条不再需要转动,为了使它牢牢地搭在链轮上,旅行推销员甚至想拿他早上拾到的一条小绳子把链条扎牢。他伸手到他的短祆口袋里去找小绳子’f没有找到,他才记起…他记起小绳子已经不在他身上了。
  他毫无困难地一直驶到平坦的路面上,离叉路口不远;一个小女孩漫不在意地从他前面穿过马路,他不得不刹车闪避。然后为了恢复原来的速度,他不加思索地把脚蹬板踏了一圈……接着又踏了几圈。机件正常地转动起来。那种异常的声音完全消失了。
  他听见市镇的另一端响起了小轮船的汽笛声:一次,二次,三次。
  他到达广场,到达市政厅的左边。汽笛又响起来了,声音尖锐而悠长。
  那块电影广告牌上,已经换了海报。他把车子靠在广告牌上,奔过了咖啡店。里面空无一人:座位上既没有顾客,柜台里面也没有店主人。他喊了一声。没有人回答。
  店外边周围也没有人。马弟雅思想起了店主人曾经把保证金还给他。那笔钱的数目是……
  轮船的汽笛发出了一下悠长的呼啸声——比较低沉一点。
  旅行推销员奔过去拿起自行车。他可以把它留在码头上,或者托付给任何人,只要把租金一起付清就行了。可是他沿着那片高低不平的铺石路面上气不接下气地踏着的时候,他想起了车房主人还没有告诉他租金是多少。他拿到车子的时候,店主人要求付二百克朗的保证金,这个数目显然不是车子的车价,也不像是半天的租金。
  马弟雅思不敢在防波堤上踏车子,因为堤上堆满了篮子和箱子。在这一段码头上他看不见一个可以代他转交租金的闲荡的人,他不得不把车靠在围墙上,自己直奔码头。
  几秒钟以后,他已经到达登陆斜桥,那里拥挤着十来个人。跳板已经拿掉。小轮船慢慢地离开堤壁。
  现在是涨潮时候,海水淹没了叙桥的一大段——也许淹没了一半——或者三分之二。已经看不见斜桥脚下的海草,也看不见底下几级石块上容易使人滑跌购绿色奔苔。
  马弟雅思望着轮船和斜桥之间那狭狭的一湾海水正在不知不觉地扩大。要跳过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事,这倒不是因为隔着这一湾水——这一湾水目前依然没有宽多少——而是因为落到船上时有危险:不是落到船边上不能保持平衡,就是落到后甲板的旅客和他们的行李中间。他起跳的地点是斜坡,也增加了他的困难;身上穿的短祆,脚上的厚皮鞋,手上的小箱子,都妨碍着他。
  他转过身来瞧那些留在岸上的旅客家属,他们都半侧着身子,他们的两条平行的视线动也不动地迎接船上射过来的相同的视线。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靠在一根支持着上甲板一个角落的铁柱上,很严肃地打量着他,她的大眼睛安静地凝视着他。他奇怪她为什么要这样观察他,可是一个身体挡住了他的视线一一一一ra-p是船上一个水手的身体,旅行推销员认为自己认识这个水手。他毫无目的地向斜桥走下去三步,大声叫喊:“喂!”
  由于船上机器开动的声音,水手没有听见。登陆斜桥上站在马弟雅思身边的人们立刻转过头来望他——然后其余的人也由近及远,纷纷回过头来望他。
  船上的人们看见岸上的人头都朝马弟雅思这边转,也向这边望过来——仿佛很惊异似的。水手抬起头,也瞧见了马弟雅思;马弟雅思向他挥舞着手臂,又喊了一声:“喂!”
  “喂!”水手回答,挥舞着手臂表示告别。他身边的小女孩动也没有动,可是船的转动改变了她的视线的方向:她现在大概是望着斜桥上面的防波堤,堤上通向信号台的那条狭窄的路上也站着一群人。这群人的视线也转向马弟雅思。他们并没有改变脸上那种紧张而凝固的表情。
  他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我到得还不算太迟。”
  小轮船像往常一样开始转弯,以便把船头对着海口。岛上的居民一个接一个地离开防波堤,回到自己家里去。旅行推销员自己问自己今晚在哪里睡觉,还有明晚,后晚——因为轮船要星期五才回来。他还捉摸着岛上有没有警察。接着他又想,不管有没有警察,反正是那么回事。
  不过他最好还是能够离开这里,因为这是他的原定计划。
  “应该叫喊!他们会开回来的。”
  马弟雅思回过头去瞧那个对他说话的人。那是个像城市居民打扮的老头儿,他脸上的笑容可以解释为关切,也可解释为嘲讽。
  “算了!”马弟雅思回答,“这没有关系。”
  何况他也叫喊过了——当然,他没有马上叫喊——而且也不太坚持。那个水手仿佛没有懂得他是乘不上轮船。他自己也不知道他那时为什么要叫喊。
  “他们会开回来的,”老头儿又说了一遍,“在潮涨的时候,轮船掉过头来是很容易的。”
  也许他并不是在开玩笑。
  “我不是一定要离开这儿。”旅行推销员说。
  再说,他还要把自行车还给人家,而且要付清租金。他望着海水拍打斜桥——现在大概是海水既不涨也不落的时候。在斜桥的凹角里,回头浪并没有激起高潮。
  小轮船的螺旋桨激起了一长串的小浪。可是港口空无一人。只有一艘小渔船在港口中间摇晃,船桅摆动得很厉害。在斜桥下面有被海水溅湿的危险,马弟雅思走上去,到了防波堤上面,独自一人在篮子、渔网和渔具中间走着。
  他把没有拿东西的右手放进短祆口袋,摸到了那股卷成8字形的精美的小绳子——在他收藏的绳子中这是一件珍品。人们经常告诉他:从前他收藏过满满的一盒绳子——那是二十五年前或者三十年前的事了。
  他记不起那些绳子现在变得怎样了。在他的短祆口袋里,今天早上才摄到的那股精美的小绳子,现在也没有了。他的右手在衣袋里只换到一盒香烟和一小袋糖果。
  他认为现在是吸烟的时候,他拿出那盒香烟,发现里面已经少了几根——正确点说,是三根。他把香烟放回到衣袋里。那袋糖果也吃过了。
  他沿着石头堤道,靠着没有围墙的堤边,慢慢地走着,水面又高了几公尺。防波堤尽头的码头边上,海水已经淹没了那狭长的一条垃圾和污泥地带。再过去就是一排排的房屋和商店:广场角上的五金店,肉店,“希望”咖啡店,那家什么都出售的店——出售女衬衣,手表,鱼,糖果,等等……
  马弟雅思用手在衣袋里瞎摸,打开了玻璃纸袋,随手拿出一颗糖果。这颗糖果是用蓝色纸包着的。他继续用一只手把纸卷扭开。把糖果放进嘴里,然后把那块长方形的包纸卷成一团,扔到水里,让它浮在水面。
  他把身子更俯下一点,望见了脚下笔直的堤身插入黑色的水里。在这时候,防波堤投下来的那条暗影一定变得很狭窄。可是现在没有太阳,天空一直盖满了云。
  马弟雅思在一簇灰色的平行线中间走着,最外面的一条直线是港内水面,最里面的一条直线是围墙墙项近大海的边线,中间是围墙墙顶靠里的边线,围墙墙脚和防波堤大道连接处也构成一条直线,防波堤的没有栏杆的边沿也是一条直线——所有这些平列的直线,除了有些地方被缺口切断以外,都笔直地伸向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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