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狭窄的走廊转向右边,大概是通到后门直达街道的。还有两条楼梯,一样地狭窄,叫人很难理解为什么要有两条,因为它们看起来不像是通到不同的耳房里去的。
  马弟雅思想走第一条楼梯,就是他从大厅里一走进来就出现在他面前的那条;在一定程度上,两条楼梯都符合这个条件,可是又都不完全符合。他迟疑了几秒钟,终于选择了离他较远的那条,因为另一条显然是凹进去的。他上了一层楼。就像店主人事先告诉他的那样,他看见了两扇门——其中一扇门是没有把手的。
  第二扇门没有关上,仅仅虚掩着。他敲了敲门,不敢过分用力,他怕把门敲开,因为他觉得,只要轻轻一推,那门就会开的。
  他等着。楼梯口上光线不够,使他看不清楚这扇门是否也仿照木头的纹理油漆的,或者那上面漆的是眼镜,眼睛,铁环,或是像卷成8字形绳子的那种螺旋状。
  他用他的粗大戒指再敲了一下。正如他所担心的那样,门自动地开了。他发觉这扇门也仅仅是通到另一个穿堂。他又等了一下,然后走了进去,因为他不知道该敲什么地方了。现在他的面前出现了三扇门。
  当中的一扇门是敞开的。望进去,里面并不像店主人所说的那样是一间厨房,而是一间宽阔的卧房。这间卧房和马弟雅思记忆中的某个地方很相像,这使马弟雅思大为惊异,可是他又不能确切地说出到底在哪里见过这地方。卧房的中间是空荡荡的,使人一眼就看见地板上铺着的黑白瓷砖:白色的八角瓷砖像盆子那么大小,有四条边由直线连接起来,使得中间有四组数目相等的黑色小方块。这时候马弟雅思想起了岛上有一个老习惯:人们总是在最好的房间里铺瓷砖而不铺地板——一般总是铺在饭厅或者客厅里,很少铺在卧室里。这间房间毫无疑问是间卧室:一张宽大而低矮的床占据了房间的一个角落,床的长边靠着墙,对着房门。床头右边有一张小桌垂直地贴着墙壁,桌上放着一盏台灯。再过来是一扇闭着的门,然后是一张梳妆台,台上镶着一面椭圆形的镜子。床口有一块羊皮地毯供下床时踏脚用。房间里的这一角,只有这么一些东西。如果要沿着右边的墙壁再望远一点,就得要把头伸进房间才行。同样,房间左边的一半被半开半掩的房门遮住,站在穿堂里的马弟雅思着不见。
  地上的瓷砖十分清洁。瓷砖显然是新的,虽无光泽,却乎清洁白,纤尘不染。整个房间具有一种干净的、近乎美艳的外表(虽然有点古怪),和楼梯及穿堂的景象恰好相反。
  这房间有点古怪,并不完全是由于瓷砖的关系;瓷砖的颜色并不特别,铺在卧室里也容易解释:例如,由于整个套间有所改变,各个房间的用途也不得不调整。床、床头灯、那一小块长方形的羊皮地毯,装置着椭圆形镜子的梳妆台,都是十分普通的样式,墙上的糊壁纸也很普通,是一种印着五彩花束的奶油色彩纸。床上有一幅油画(或者仅仅是庸俗的复制品,用镜框镶着冒充名画家的真迹),画着一角卧房,其间陈设和眼前的房间完全相同:一张低矮的床,一盏床头灯,一块羊皮地毯。一个穿睡袍的小女孩跪在羊皮上,面对着床,低着脖子,合着手掌,正在祈祷。时间是在晚上。床头灯从四十五度的角度照射着小女孩的右肩和脖子。
  床头小桌上的灯亮着——现在已经是大白天,一定是忘记关了。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纱照进来,使马弟雅思一下子看不出床头灯亮着,可是那个圆锥形的灯罩却毫无疑问是内部的光线照亮的。灯下闪耀着一个蓝色长方形的小物件——大概是一盒香烟。
  房间里的一切都布置得齐齐整整,只有那张床恰恰相反,呈现出一种进行过挣扎的景象,否则就是正在更换床单。原来铺在床上的深红色床单给弄得凌乱不堪,它的一边从床沿上,一直拖到瓷砖上。
  一阵热气从房间里透出来,仿佛在这种季节还生着火炉似的——这火炉被半开半掩的房门遮住,站在穿堂里的马弟雅思看不见。
  穿堂的尽头有一只空垃圾箱,再过去有两把扫帚靠墙放着。他走下楼梯,在楼梯口打定主意,不要从那条狭窄的走廊走过去,因为那条走廊是直接通到码头上去的。他终于回到咖啡店的大厅里,一个人也没有。他很快就使自己安下了心:这些水手是不会买手表的,店主人也不会买,那个样子战战兢兢、实际上也许根本既不战战兢兢、也不笨拙、也不听话的姑娘,也不会买。他推开那扇玻璃门,又回到高低不平的、裂开的铺石道上,面对着满港闪着亮光的水。
  现在天气更暖和了。他开始觉得他的那件有羊毛村里的短袄技在身上很沉重。在四月里,今天真是非常美好的一天。
  可是他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他不能再拖拖拉拉地在这里晒太阳了。刚才他一边想心事,一边走近码头边沿,面临那一片布满蟹壳和破碎蟹螫的污泥,现在他转过身来,背对码头边沿,回到那一排房屋的正面,去试试他的没有把握的买卖。
  红色的橱窗…玻璃*…他机械地旋转门上的把柄,走进了隔壁一家店里;店屋的天花板很低,比邻近的店更阴暗些。一个女顾客俯伏在柜台上,正在复核对面女店主在一张长方形小纸片上结算的、长长的一大批账。他没有说什么,怕打乱了她们的算账。女店主低声念着数字,一边用铅笔尖指着一笔笔账目;她停了一停,对刚进来的马弟雅思微笑了一下,作了一个手势,请他等一等。她马上又埋头继续算账。她算得那么快,叫马弟雅思弄不懂那位女顾客怎么跟得上。不过,她大概老是算错账的,因为她总是反复算着同样的数字,而且仿佛永远算不完似的。最后她大声地说了一声:“四十七”,然后在纸片上写了几个字。
  “五片女顾客提出异议。
  她们俩把那长长的一行作弄人的数字重新核对一遍,算一笔两人同时高声念一遍,可是速度却更加快得叫人眼花缭乱:“二加一等于三,加三,六,加四,十……”店屋四处都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商品,堆在架子上,从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甚至玻璃橱窗后面也放了一些架子,玻璃橱窗的面积本来不大,这一来就使得店里更加阴暗得多了。地上也堆放着许多篮子和箱子。占据着屋子里其余空间的是那两个连成L形的大柜台,已经被堆积在柜台面上的各种各样物品遮没了,只留下半公尺见方的一块地方,上面孤零零地放着一块写满了数字的长方形白纸,两个妇女一边一个俯伏在这张白纸上。
  各种互不相干的物品杂乱无章地堆放在一起。有糖果,巧克力糖,一瓶瓶的果酱。有木制玩具,罐头食物。地上放着满满一篮鸡蛋;旁边一只浅底篮子里闪耀着一条孤零零的鱼,那鱼的形状像一只纺锤,长度像一柄匕首,全身僵直,蓝颜色,有一条条波状的花纹。可是也有钢笔和书,木屐,软底鞋,甚至零头衣料。另外还有许多别的、完全各不相涉的东西,使得马弟雅思后悔在进来时没有看一看这家铺子挂的是什么招牌。在一个角落里,放着一只和真人同样高度的人体模型,是一个断了四肢的年轻妇女的上身——胳膊恰好在肩膀下面断掉,大腿在离躯干二十公分处断掉;她的头朝前而稍侧,借以产生“美感”;她的一边腰肢比另一边更突出一点,这就是所谓“自然”姿态。整个模型的各部分很匀称,可是从断掉的肢体来估计,似乎比正常的人体小一点。她的背转向外边,脸靠着一个堆满了丝带的架子。她身上只戴着奶罩,系着一种城里流行的紧身吊袜带。
  “四十五!”女店主用得意的口吻大声说。“您对了。”于是她向第二行数字进攻。
  她的背上横绍着一条细细的丝带,肩膀上平滑的金黄色皮肤,映着这丝带发着亮光。在后脖下端的脆弱的皮肤上,可以看出微微隆起的脊椎骨的尖端。
  “好了!”女店主喊起来,“我们终于算对了。”
  马弟雅思的视线扫过一排酒瓶,又扫过一排各种颜色的大口瓶,这样兜了半个圆圈以后,视线停落在女店主的脸上。女顾客已经直起身子,两只眼睛在眼镜后面牢牢地察看着他。被人家出其不意地这样来一下,他记不起应该说些什么来应付这种特殊情况。
  他只能求助于动作:他把小箱子放在柜台上那半公尺宽阔的空地方,扭开了小箱子的扣子。他迅速地拿起那本黑色的备忘录,放进翻开的箱盖里面。他仍然一句话也没有说就揭开第一组手表——最“名贵”的那种——的护表纸。
  “对不起,请您等一等。’法店主带着十分亲切的微笑对他说。她向货架子转过身来,怄下身子,搬开了那堆放在最下面一格几个抽屉前面的东西,打开其中一个抽屉,用一种得意非凡的神气拿出一组嵌在硬纸板上的十只手表,和马弟雅思给她看的那些手表一模一样。这一次的情况毫无疑问是意料不到的,马弟雅思更加没有什么话好说了。他把手表放回箱子里,把备忘录重新放在上面。在盖上箱盖以前,他还来得及望一眼印在箱盖里层上的颜色鲜艳的玩具娃娃。
  “我要买四分之一磅糖果。”他说。
  “好。您要哪一种?”她背出了一连串的香味和价钱。他根本没有听进去,只指了指一只阔口瓶,里面糖果包装纸的颜色最鲜明。
  她从阔口瓶里称了二十五公分糖果,装在玻璃纸袋里递给他;他把糖果放过右边口袋,和那股精细的麻绳放在一起。然后他付了钱,走了出来。
  他在商店里逗留的时间太久了。走进商店是很便利的——因为八路上直接就能走进去,像走进乡下人的住宅一样——可是每一次进去总是因为店里有顾客而要等待很长时间,最后却只是一场失望。
  幸而紧接着这一家商店的,是一连好几间住宅。他决定不上商店的二楼就到隔壁去,因为他猜想二楼是这位糖果店女主人的住所。
  从昏暗的走廊走向紧闭着的门,从狭窄的楼梯走向一次次的失败,他又迷失在他想象中的幽灵中间了。在一个肮脏的楼梯口上,他用他的粗大的戒指在一扇没有把柄的门上敲了一下,门自动地开了……门开了,一个满带着猜疑的脸出现在门缝里——门缝的宽度刚好让他看得出铺在地上的黑白瓷砖……地上的方块石板是一样的灰色;他走过去的那间房间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除了那张凌乱的床,从床上一直拖到地上的红色被单……既没有红色的被单,也没有凌乱的床;既没有羊皮地毯,也没有床头小桌和床头灯;既没有一盒蓝色的香烟,也没有印花的糊壁纸,更没有挂在墙上的图画。人家带他过去的那间房间是一所厨房,他把小箱子平放在厨房中间的那张椭圆形大桌子上。然后就是桌子上铺着的漆布,漆布上的花样,打开包铜扣子的卡搭声,等等……
  从最后一家店里走出来——这家店里那么黑暗,以致他什么也没看清楚,也许什么也没听清楚——他发觉自己已经到了码头的尽头;那条很长的防波堤从这里开始,它和码头几乎是垂直的,堤上有一簇平行线仿佛以信号台为集中点一直伸展出去。两块横的平面被太阳照耀着,间隔着两块阴暗的垂直平面。
  市镇的尽头也在这里。马弟雅思当然没有卖掉一只手表,即使再到码头背后那三四条胡同里走一遭,情况也不会两样。他勉强聊以自慰地想道,这种货色其实只适宜于农村;在镇上,即使镇很小,也需要另一种质量的手表。防波堤的堤道上没有一个人影。他正要向堤道走去,突然看见防波堤的围墙上面有一个门洞子,表明这里是码头的尽头,然后围墙继续向右边伸延到一垛半坍的古墙那里去,这垛古墙显然是旧时王城的遗迹。
  过了这垛墙,马上或者几乎马上就展现出一片起伏不大的石头海岸——这海岸是大片的灰色石子,坡度不大,逐步落到水边,一点也看不见沙滩,即使在落潮时也看不见。
  马弟雅思走下那几步通到平坦岩石那边去的花岗岩石级。他从左边望过去,可以看见防波堤的外堤,堤身笔直,被太阳照耀着,堤上的围墙和下面的堤身连成一片,看不出接缝的痕迹;在防波堤上只有这片平面是这样的。只要石级相当好走,他继续向着海的方向走去;可是他不久就不得不停下来,因为他不敢跳过岩石上的一个裂口,这裂口其实并不大,只不过他脚上穿着厚皮鞋,身上穿着短袄,手里还拿着那个贵重的小箱子,使他觉得行走不便,所以不敢跳过去。
  于是他在岩石上坐下来,面对着太阳,把小箱子靠着身边放好,使它不至于滑下去。尽管这儿的风比较大,他仍然把短袄的腰带松开,解掉所有的纽子,把左右衣襟分开拉向后边去。他下意识地伸手到上衣的左边暗袋里摸了摸他的皮夹子。水面猛烈地反射着阳光,逼使他把大半边眼皮都闭起来。他想起了轮船上的那个小姑娘。她睁大着眼睛,昂起头——两只手收拢到背后。她的神气仿佛被绑在铁柱子上。他又把手伸进上衣的暗袋里,拿出皮夹子,检查一下昨天他从当地一份日报《西方灯塔》上面剪下来的那段新闻是否还在那里。其实这份剪报没有什么理由会丢失。马弟雅思把皮夹子又放进原来的衣袋里。
  一个小浪头冲向斜坡脚下的那几块岩石,打湿了一块石头的、刚才还是干燥的部分。潮涨了。一只海鸥,第二只海鸥,然后第三只海鸥,一只跟着一只,顶着风慢慢地滑翔——动也不动。他又看见了钉在防波堤堤壁上的那两只铁环,登陆斜桥凹角里的水有节奏地一涨一落,使两只铁环时而淹没,时而显露。最后一只海鸥突然离开它的飞行路线,像块石头似的跌下来,冲破水面,然后消失了。一个小小的浪头撞到岩石上,发出了一下拍击声。他又站在狭窄的穿堂里,对着半开的房门,房间的地上铺着黑白瓷砖。
  那个举动战战兢兢的年轻姑娘坐在那张凌乱的床的边沿上,她的赤裸的脚搁在羊皮毯子上。床头小桌上的灯亮着。马弟雅思把手伸进上衣的暗袋里,把皮夹子拿出来。他从皮夹子里拿出那张剪报,把皮夹子放好,然后再一次从头到尾把那段新闻仔细读了一遍。
  其实新闻的内容不多。文章的长度并不比一段次要的新闻长。其中一大半篇幅描写的仅仅是发现尸体时的一些毫无用处的情况;而整个结尾则用来评论警察局准备从哪些方面着手侦查,剩下来描写尸体本身的篇幅便只有寥寥几行了,根本就没有提及被害人受到的是何种暴行。关于这一类事件,使用“可怕”、“卑鄙”、“可恨”等形容词来阐明案情,是不足以说明问题的。对于女孩的悲惨遭遇含含糊糊地说几句哀悼的话,也等于白说。用来叙述死亡经过的那些隐隐约约的话,其实是报纸上这一栏里传统使用的陈言套语,充其量只能提供一些梗概。读者很清楚地感到编辑们每遇到类似的事件都使用同样的词句,绝不设法对一个特定的案件提供一些真实情况,简直叫人怀疑他们自己对案情也是一无所知。他们一定是从两三个基本细节,如年龄或头发的颜色等开始,把整个案情从头到尾捏造一遍。
  一个小浪头从下往上冲击岩石,离开马弟雅思只有几公尺远。他的眼睛开始觉得疼痛。他挪开眼睛,回过来向岸边望去,沿着海岸有一条“海关路”向南伸延,那里阳光同样猛烈得使人睁不开眼睛。他索性把眼睛全闭起来。另一边,在防波堤的围墙后面,那排正面平直的房屋沿着码头一直伸延到那个三角形广场和那个围着铁栏杆的纪念碑。这一边是一连串的店面橱窗:五金店,肉店,“希望”咖啡店。他刚才就是在这所咖啡店的柜台上喝了一杯价值三克朗零七的苦艾酒的。
  他在二楼狭窄的穿堂里,站在半开着的房门前面,房间里铺着黑白瓷砖。那姑娘坐在凌乱的床边,她的赤裸的脚踏着毯子上的羊毛。她旁边红色的床单凌乱得一直拖到地上。
  那是夜晚。只有床头小桌上面的那盏小灯亮着。好一会儿,整个场面是静寂而没有动作的。然后又听见了那一句话:“你睡了吗?”说话的声音严肃而深沉,有点像唱歌似的,仿佛隐藏着一种威胁。这时候马弟雅思从梳妆桌上那面椭圆形镜子里看见了一个男人站在房间的左边。他站着,眼睛盯着什么东西,可是他和马弟雅思之间隔着镜子,无法确定他的视线到底朝向哪方。始终低垂着眼睛的姑娘站了起来,用畏畏缩缩的步子开始向刚才说话的人走去。她离开了房间的可以望见的部分,过了几秒钟才在椭圆形的镜子里出现。走到她的东家身边时——不到一步的距离——伸手就可以摸到——她停了下来。
  那个巨人的手慢慢地挪近来,搁在她的脆弱的颈背上。那只手捏着颈背,按下去,表面上似乎毫不用力,但是却有一种强烈的压力,使得那个脆弱的躯体慢慢地屈下去。那姑娘弯了腿,一只脚后退,又退下另一只,终于主动跪在瓷砖上——那是白色的八角形瓷砖,像盆子那么大小,四条边由直线连接起来,使得中间有四组数目相等的黑色小方块。
  那汉子松了手,喃喃地又说了五六个单音节的字,声音同样低沉——可是这一次更含糊,近乎沙哑,无法听清楚他说些什么。姑娘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始动作——仿佛命令要越过大片沙滩和无数水潭才能到达她那里似的;她慢慢地挪动地的两条臂膀,简直可以说是小心翼翼地挪动着;她的听话的小手沿着她的大腿抬上来,转向腰后,终于停在背后、腰眼稍稍下面的地方——两个脱关节交叉叠着一一一一w被缚住似的。这时候又听见那声音说:“你很漂亮……”声音里似乎抑制着一种强暴;巨人的手指又搁到跪在他脚下待命的俘虏身上——她显得那么渺小,仿佛变了形似的。
  手指尖在她赤裸的后脖子皮肤上面移动,自上而下,指尖儿走遍了她那由于发式关系而暴露无遗的后脖,然后他的手指从耳朵下面滑过去,用同样的方式抚弄她的嘴和脸;她不得不仰起脸来,露出她的黑色大眼睛,眼睛上有玩具娃娃的那种又长又弯的睫毛。
  一个更大的浪头冲击岩石,发出了拍打声;喷出来的浪花有几滴被风吹到马弟雅思身边。这位旅行推销员不安地望了望他的小箱子,水点没有落到小箱子上。他看了一下手表,马上跳起来。已经是十一点零五分了,车房主人规定的四十五分钟已经过去了,自行车一定已经准备好。他一个快步爬上了平坦的岩石,从花岗岩小石级上越过防波堤的围墙,匆匆忙忙向广场走去;他沿着高低不平的码头石道走着,重走一遍一小时以前登陆以后所走过的道路。那个卖糖果的女店主在店门口向他打了一下招呼。
  他一从那家五金店墙角那儿拐弯走出来,就看见了死者纪念碑后面有一辆亮闪闪的、镀镍的自行车靠在那面广告牌上。车上无数光滑的零件把阳光向四面八方反射出去。走得越近,马弟雅思就越觉得那辆车子十分完善,配备着一切必要的零件,其中有些零件,他甚至不知道是作什么用的,因此他认为是多余的。
  转过广告牌,他直接走进那家咖啡店去付租车费。店里没有人,只有一张纸很显眼地挂在柜台中间的一个苏打水吸管的杆柄上。纸上写着:“取用门口的那辆自行车,把二百克朗保证金放在这儿。谢谢。”
  马弟雅思一边从皮夹子里拿钱,一边对这种手续感到惊异:既然人们相信他,没有派人来验收这笔钱,为什么还要他付出这笔保证金呢?这简直是对他的诚实作一次不必要的考验。如果他如数付了钱,而在车房主人未来以前来了一个小偷,那么他怎样才能证明他付过钱呢?另一方面,他大可不付钱而推说小偷把钱偷掉了。大概岛上并没有坏人,也没有值得怀疑的人。他把两张一百克朗的纸币放在吸管下面就走了出来。
  他正在把裤脚管塞进宽大的袜简,忽然又听见那个快活的声音说:
  “漂亮的车子!嗯?”
  他向上一望,车房主人的脑袋在门框里伸出来,正好在广告牌上面。
  “是呀!漂亮的车子……”马弟雅思表示同意。
  他的视线沿着电影广告望下来。从那个穿文艺复兴时代服装的巨人的身躯看来,他要把那个年轻女人的上身搂到自己怀里是毫无困难的;一定是他愿意保持这样的姿势,把她扳向后仰——也许是为了更好地欣赏她的容貌。他们脚下的地上,铺的是黑白瓷砖……
  “这是上星期日的电影,”车房主人说,“我在等待今天早上的早班邮件给我带来新的海报和片子。”
  马弟雅思想买一盒香烟,和车房主人一起走进了烟草店。店主人发现了苏打水吸管下面的那笔保证金以后,显得十分惊异,宣称这种手续完全是不必要的,他把两张纸币还给马弟雅思,把那张挂在吸管上的纸条探成一团。
  在门口的石级上他们又说了一阵子闲话。烟草店主再一次称赞他的自行车的质量,赞美车胎,刹车,变速器,等等。最后他对骑上自行车的马弟雅思说了声“祝你运气好!”
  旅行推销员道了谢。“我在四点钟以前一定回来。”他一边离开一边说。他的右手扶着自行车的把手,左手拿着小箱子,他不想把小箱子缚在行李架上,免得每次停下来浪费过多的时间。小箱子并不太重,不会妨碍他踏车子,因为他既不准备踏得太快,也不准备表演杂技。
  起初,他沿着高低不平的铺石道一直踏到市政厅的小花园那里。从小花园的左边转进那条通到大灯塔吉的道路。一过广场的铺石道,他踏起来就觉得十分轻快,对他的车子十分满意。
  路边两旁的小屋已经具有乡下房屋的典型外表:平房,两扇方形的窗户把一扇低矮的门夹在中间。回来的时候如果有多余时间,他想去逐家访问一下;他在这镇上拖延的时间太久了,而且一点没有什么结果。他迅速地计算了一下从现在到开船还剩下的时间:不到五小时;其中还得减去乘自行车来往的时间:最多一小时——路程总距离如果不超过十至十五公里(除非他估计错了),一个小时就足够了。因此他可以有四小时左右来进行买卖(包括不成交的买卖),即二百四十分钟。他再也不在难以说服的顾客身上多费口舌了,只要他一发觉他们不想买,就马上收拾箱子离开;这样,每一桩做不成的买卖只要花上几秒钟就够了。至于那些做得成的买卖,十分钟完成一笔应该说是合理的,包括在村子里短距离的步行时间在内。在这样的基础上计算,他在二百四十分钟内可以卖掉二十四只手表——也许不是那些最贵的手表,而是,比方说,那些平均一百五十或者一百七十克朗的,再加上利润……
  刚要越过市镇的边界时,他想起了轮船公司的那个水手,以及水手的姐姐和三个外甥女儿。他正好站在市镇的最后一家房子前面,这家房子在他的右边,和其余的房子稍微隔开一点——以致他可以心安理得地把这所房子视为进入乡下的第一家房屋。他下了自行车,把车子靠在墙上,动手敲那扇木板门。
  他望了望自己的指甲,发现手指上朝里边的一面有一缕细长的、还没有干的润滑油。可是他没有碰过自行车的链条呀。他检查了一下车把手,摸了摸右边的握柄底下和刹车的杠杆上部;食指和中指的末端都染上了新的油污。大概是车房主人刚在刹车的联接线上擦过油,却忘记了指干净握柄。马弟雅思向四周张望了一下,想要找些东西来搭手,这时候门打开了。他赶忙把手缩过衣袋,在衣袋里摸到了那盒还没有开过的香烟,那包糖果和那股卷起的绳子,他把指甲上的油污搭在小绳子上,虽然这个动作进行得十分匆忙,又没有另一只手的帮助,又是在一只装满了东西的衣袋里指的,他还是尽可能地细心指干净。
  马上开场白的交谈,谈起在轮船公司工作的兄弟,价格无比低廉的手表,那条把整座房屋从中间一分为二的走廊,右边的第一扇门,宽敞的厨房,放在房间中央的椭圆形桌子(其实可以说这是饭厅里的一张食桌),印着五彩小花的漆布;然后是他用手指掀开锻铜的扣子,箱盖向后摊开,显出了黑色的备忘录,商品说明书……
  在桌子的另一边放着一个餐具橱(也是一般餐厅应有的餐具橱),橱上放着一个长方形的镜架,夹杂在无数希奇古怪的物品中间,从咖啡磨子到从殖民地带回来的多刺热带鱼,样样都有;镜架是用镀镍的金属做的,高二十公分,斜倚在看不见的撑脚上;镜架里是维奥莱年青时代的照片。
  当然,影中人不是维奥莱,而是一个在各方面都像是她的缩影的女孩,尤其是脸部;因为照片上的服装是个小女孩的服装,而穿着这套服装的人,从她的发育成熟的线条看来,却已经是个年轻大姑娘了。她穿的是日常衣服——一个农村小姑娘的服装,这一点是叫人惊异的,因为在农村里通常不会拍了快照又拿来放大,要拍照总是为了纪念什么大事(在她那种年龄一般都是纪念初领圣体),才穿上节日的服装,到照相馆里,站在一把椅子和一盆棕桐树之间拍的。维奥莱却相反,背靠着一棵笔直的松树站着,头搁在树皮上,两腿僵直,稍微分开,两臂放在背后。她的姿态严然是一种听天由命和抗拒不屈的混合体,看上去仿佛是被人绑在树上似的。
  “您有一个多漂亮的女儿广旅行推销员亲切地说。
  “别提了,她是我们家的一个真正害人精。别相信她的那副听话的样子,她是被鬼迷了心窍的,这小鬼厂
  一场家常谈话开始了;马弟雅思虽然对女儿们的教育——尤其是对雅克莲的教育,这个给人增加多少烦恼的不听话女孩的教育——表示很感兴趣,对两个较大的姑娘的幸福的订婚表示十分高兴,可是母亲丝毫没有表示出想买手表的意思。结婚礼物的问题早已解决了,现在家里正在尽量节约开支。
  不幸的是这个女人十分唠叨,他不得不耐心倾听那些对他毫无用处的没完没了的家常,他又不敢打断她,因为他已经冒冒然以她家的一个朋友自居了。他从谈话中一清二楚地了解到两个女婿的情况和他们将来的结婚计划。他们准备在大陆作了蜜月旅行以后,其中一对夫妻要回到岛上来居住,另一对要住在…潍奥莱的两条腿分开,可是都贴着树干;脚后跟碰着树根,而两只脚后跟隔开的距离和树干的周长相等——大约四十公分。由于前面生长着一簇草,看不出把她绑成这种姿态的那根小绳子。两条前臂被绑在背后,在腰部交叉在一起,两只手分别搁在另一只手的肘弯里。肩膀也一定是从背后缚在树上的,大概是用皮带穿过腋下绑着的,不过看不出来。那女孩仿佛既疲劳又紧张;脑袋侧向右边,整个身躯都有点向右边歪扭着,右腰稍微抬高,比左腰突出一点;右脚只有前端碰着地面,右手肘隐没在身后,左手肘的时尖突出在树身以外。这个快照是去年夏天一个访问本岛的旅行家拍的,虽然照片中人的姿态有点呆板,照片却充满了生机。幸而这个外方人只在岛上逗留一天,否则天知道他还会干出些什么事来。这女人认为她的女儿需要严加管教,不幸她的父亲已去世(这件事,旅行推销员当然是知道的),她就利用这机会来折磨得她的母亲简直快要发疯了。女人早已害怕两个品行端庄的大女儿一旦出嫁以后,剩下她一个人和这个没心肝的女儿怎么相处;这孩子只有十五岁就给家里去尽了脸。
  马弟雅思很奇怪这女孩子到底做了些什么事,使得她的母亲对她那么怀恨。毫无疑问,这女孩看来是早熟的。可是“没有心肝”,“胡闹”,“恶作剧”……又是另一回事。她和那个年轻渔民订了婚又解除了婚约,这件事是不清不楚的。别的且不去说,“爱上了”这种小女孩的这种男子,首先就是扮演了一个荒唐的角色。为什么那个外方人只和女孩相处过一个下午,却要送给她一张照片,而且要配上这么华丽的镜框,作为这次旅行的纪念呢?母亲笑也不笑地谈到她的女儿有一种“魔力”,而且断然地说:“人们早就该为着更小的一点事情把她当作妖女烧死了。”
  松树脚下的干草开始着火,棉牡的下摆也烧起来了。维奥莱的身体扭向另一边,头向后仰,张大了嘴巴。马弟雅思终于能够告辞了。当然,他要把雅克莲最近一次胡闹的行为告诉她的过于宽大的舅父。不,今天早上他不会遇见她的,既然她把羊群赶到悬崖的边沿去放牧,离开大路很远,而他自己是不会离开大路的,离开了大路就是向相反方向走去——走到马力克的农舍——除非他继续一直走到灯塔那里去。
  他没有看自己手上的手表,免得因为浪费了这一段时间又引起自己徒然的悔恨。他宁愿尽量把车子踏快一点,可是小箱子碍手碍脚;为了改变一下这种状况,他一边使车子滑行,一边用左手同时扶着车柄和拿着小箱子——这样也并不十分方便。道路逐渐陡起来,使他不得不降低速度。此外,阳光和炎热越来越猛烈。
  他停下来两次去访问路边两间孤零零的房子;他离开得那么匆忙,以致他心里总有那么一个印象:只要再逗留十秒钟,他的买卖就可能成功了。
  他到达通向磨坊的叉路口上的时候,继续一直朝前走:他突然觉得拐弯是没有用的。
  再过去一点,他经过一所小房子,离大道——大道从这里起变得平坦了——一点不远,可是他借口这房子太简陋,没有停下来。他想他应该到马力克的农舍里走一趟:他早就认识他们一家,他肯定能叫他们作成他一次买卖。再过去二公里,大路拐弯的地方,向左边叉出去的一条小路通往农庄,向右边叉出去的一条小路就是连接西南海岸的那条小路——直达年轻的维奥莱在悬崖边沿放羊的地方……
  海潮不断上涨。风越往这边吹,海水的冲击越猛烈。高大的浪头冲过来以后,就有一滩白色的瀑布从平滑的岩身上流回到海里去。小簇储色的泡沫,被最外边的岩石挡住,又受到回头浪的冲击,在阳光底下旋转飞舞。
  在一个向右边凹进去的海岸凹口里面,风浪比较平静,浪潮一个接着一个在平滑的抄滩上消失,留下薄薄的一条泡沫花边,随着海浪的退走而不规则地向前移动,绘画出连续的花彩——不断地消失或者构成新的花样。
  已经到了转弯角,看见那块二公里的白色路碑了(从这里起,再过去一千六百公尺,就是大路尽头那个大灯塔所在的村子了)。
  交叉路口紧接着就出现了:左边是通到农舍去的;右边一路小路,开头很宽,自行车可以毫无困难地驶进去,可是不久就变成一条狭窄的泥土小路,仅能容纳一辆自行车顺利通过——路两旁灌木丛和低矮的金雀花丛中,随处可以发现一段段的车辙——过了几百公尺以后,路面倾斜成为浅坡,一直伸向开始耸起的崖脚。马弟雅思让车子自己滚下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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