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岁的男人


  少校骑马进了庄园,外甥女希拉丽亚站在公馆外面的台阶上迎接他。他差点没有认出她来,她又长高了,变美了。她向着他飞奔过去,他像父亲一样紧紧拥抱她,他们很快走上台阶去看她的母亲。
  他的姐姐男爵夫人也热情地欢迎他。希拉丽亚赶紧出去准备早点。这时,少校高兴地说:“这一次我可以明确告诉她:我们的事办完了。大元帅哥哥看得很清楚,他既管不住佃户,也管不住管家,决定在世时就把财产转让给我们和我们的孩子。他给自己规定的年金当然是优厚的,我们也有能力一直付下去,因为我们眼下收益已经不少,何况将来一切都归我们。新房屋很快就会盖好。我不久就要回去过繁忙的生活,为我们和我们的亲人造福。我们已经看到子女长大成人。我们,他们自己,都还要努把力,赶快把他们的婚事办妥。”
  “要是能这样就好了。”男爵夫人说:“我刚刚发现一个秘密,正要透露给你听。希拉丽亚的心已经不自由了,你的儿子对她不能抱多大希望了,甚至可以说,根本没有希望了。”
  “你说什么?”少校大声说,“我们正在为经济事务忙碌,这种爱情却来拖我们的后腿,这怎么成呢?告诉我,亲爱的姐姐,快告诉我,是谁拴住了希拉丽亚的心?难道事情真的糟到这种地步?也许,这只是一时的迷恋,还有希望挽救的!”
  “你先仔细想一想,猜一猜吧!”男爵夫人漫不经心地回答,更加重了弟弟的急躁情绪。这种情绪已经达到顶点。这时,希拉丽亚带着送早点的仆人走进来,谜底暂时无法解开。
  少校认为,现在对这个漂亮的孩子要另眼相看了。他甚至对那个幸运儿产生了嫉妒,想不到那个人的形象会使这个美丽姑娘如此动心。早饭他吃得没有一点味道。其实,一切都是按照他的喜好,按照他往常的愿望和要求安排的,他却没有注意到。
  大家沉默不语,谈话进行不下去,希拉丽亚快活的神气也几乎消失。男爵夫人觉得很尴尬,就把女儿拖到钢琴旁边;可是,她那才华横溢、感情充沛的演奏没有博得少校多少赞许。他只希望早饭赶快结束,这个漂亮的女孩子早点离开。男爵夫人只好站起身来,建议弟弟到花园里去散步。
  姐弟二人刚刚单独在一起,少校就急不可待地重复他吃饭前提过的问题,姐姐迟疑了一会儿,微笑说:“要找到希拉丽亚看中的那个幸运儿并不难,不必走很远,他就近在你跟前:她爱上了你。”
  他吃了一惊,停住了脚步,大声说:“说实在的,这使我感到既尴尬又不幸,你劝导我这么做,就是开一个非常不合时宜的玩笑!虽然我的这种惊讶的心情需要过一些时候才能平静下来,但是我一眼就可以看出,这种意外事件一定会损害我们的关系。唯一使我感到安慰的是:这种类型的感情往往是表面的,隐藏在它背后的是自欺欺人。她这样一个心灵纯正、美好的人,会很快从迷惑中解脱出来,这可能要靠自己觉悟,也可能要借助明智人的指点。”
  “我不同意这种看法,”男爵夫人说,“一切迹象表明,占据希拉丽亚整个心灵的,是一种很严肃的感情。”
  “我也不相信她本质上有这种违背自然的感情。”少校回答。“这并不见得什么违背自然的感情,”姐姐说,“记得我年轻的时候,也对一个年纪大的男人动过感情,那个人当时比你现在还老。你今年50岁,这个年纪对于德国男人来说,并不算老,因为德国人不像其他活跃民族那样容易衰老。”“你能用什么证实你的猜想呢?”少校说。“不是猜想,是事实。你会慢慢看清的。”
  希拉丽亚走到他们一起来了,少校的感情一反他的理智,又起了变化。她的在场意味着他比以前更受爱戴和尊敬;他也觉得她的言谈举止中情意更浓:他开始权衡姐姐的信念了。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他的感觉是极其愉快的。希拉丽亚的确非常可爱。对情人羞羞答答的柔情,与对舅舅的大方洒脱态度,结合得水乳交融,因为她是真心实意、全心全意爱他的。
  花园里春意盎然,少校看见许多老树长出了新叶,觉得自己也恢复了青春,跟最心爱的姑娘在一起,谁都春心欲动的!
  他们一起度过了整整一个白天;全家都极为快乐。晚饭后,希拉丽亚又坐在钢琴旁边。少校觉得乐声与今天早上的不同。曲子弹奏了一个又一个,歌唱了一支又一支,小小的团体到半夜还依依不舍。
  少校走进自己的房间,发现一切摆设都按照他的老习惯安排得舒舒适适,连他所欣赏的几幅铜版画也从别的房间取来挂在这里了;他已经是有心人了,所以对室内的所有陈设都看得很过细,看后很惬意。
  这一夜他只睡了几个小时就觉得睡足了,生命力一大早就被唤起。但他突然意识到,新的生活方式将带来一些麻烦。多年来,他对兼有主仆双重身分的老马夫没说过一句重话,因为一切总是安排得井井有条:马喂养得好,衣服换洗得也及时。可是今天主人起得太早,他什么都没有准备。接着又有一件事引起少校不安和生气。过去,他觉得自己和仆人都没有什么变化;可是现在,他站到镜子前面,发觉他的样子与他理想中的样子大不相同。两鬓已经无可否认地长出白发,脸上也有明显的皱纹。其实,他在梳妆打扮方面下的工夫比以前多,但白发和皱纹依然如故。对服饰和服装整洁程度,他也很不满意,随便看看,就可以看到外衣上的皱褶和靴子上的灰尘。老马夫不知说什么才好,见主人完全变了样,好不惊讶。
  虽然有这么一些不顺心的事情,少校还是早早地来到了花园。他是来见希拉丽亚的,还真的见到了。她带给他一束鲜花,他却没有勇气像平日那样吻她,拥抱她。他因为遇到世间最大的喜事而不知所措,一任感情驱使,根本不管这感情会把他带向何方。
  没耽搁多长时间,男爵夫人就赶来了。她一面举起邮差刚送到的便条给弟弟看,一面大声说:“猜猜看,这张小纸片通知我们谁来了。”“马上就会知道的!”少校回答。姐姐告诉他,一个演戏的老朋友路过庄园,打算进来看望一下。“能跟他再见一面,很有意思,”少校说,“他已经不年轻了,但我听说,他一直演青年角色。”“他比你总要大10岁吧,”男爵夫人说。“这是肯定的,”少校回答,“我不会记错。”
  不多久,来了一个活跃、身材匀称、讨人喜欢的男子。双方一见面,都愣了一下。很快地,两个朋友就认出了对方。对往事的回忆,使谈话气氛很活跃。双方叙述各自的情况,有问有答,又介绍了目前的情况,很快就感到好像根本没有分开过一样。
  我们得知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大意是:这个人年轻时风度翩翩,惹人喜爱,引起了一个贵夫人的好感,这既是福,也是祸,他陷入了困境,而且有危险。就在这悲惨的命运威胁着他的时候,少校把他解救了出来,他从心底里感谢少校,也感谢少校的姐姐,是她及时提出了忠告,提醒他小心。
  饭前,大家让两位男友单独谈一谈。少校将老朋友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又端详了一阵子,不仅觉得诧异,简直有些不敢相信。他的样子看来没有变化,怪不得他能在舞台上一直扮演年轻的情人。
  “你这么死死地盯着我看,可不够礼貌啊,”他终于对少校这么说,“我就是怕你会看出我跟从前比变化太大。”“恰恰相反,”少校回答,“使我感到吃惊的是,你看上去比我还精神,还年轻。记得,我壮着胆子帮你解难时,你已经是一个成熟的人了,而我还是一个鲁莽的小子。”
  “这是你自己的过错,”对方应道,“这是你们这类人的过错。对你们的做法虽然用不着痛斥,但是责备一下还是应该的。你们注重本质,不注重现象。但是,妇果把现象与本质加以比较,就会发现,现象与本质相比,较易消逝,就都懂得,既注重内心又不忽略外表,并没有什么不好。”“你说得很对,”少校接口说,差点没忍住一声长叹。“也许不全对,”上了年纪的年轻人说,“干我这一行的,如果不能超常地保持自己年轻的面容,是绝对不可饶恕的。而你们是把注意力放在别的更重要、意义更深远的事情上了”。
  “也有这样的情况,”少校说,“就是当人们内心感到青春焕发时,也非常希望变得满面春风。”
  客人不了解少校的真实心情,便从军人的角度进行解释。他详细说明军容的重要性,军官不仅要注重服装,也要注重皮肤和头发。
  “例如,”他继续说,“像你这样,两鬓发白,满脸皱纹,头顶光秃,是一种不负责的表现。你好好看看我这个老头子!仔细瞧瞧我保养得怎么样?并不需要魔力;为此所耗费的精力,绝对不超过人们每天为损伤自己身体和使自己感到无聊所耗费的精力。”
  少校发现自己从这次偶然的谈话中受益匪浅,庆幸没有匆忙打断他的话。但他还是一面向老朋友赔不是,一边慢慢把谈话引上正题。“可惜我已经错过时机,”他说,“补救是来不及了,我现在只好顺其自然,你不要对我有什么不好的想法。”
  “我看什么也没有错过!”,对方说,“只要你们这些做实事时严肃认真的先生不墨守成规,不把那些重视外表的人看成爱虚荣的人。你们失去的只不过是在社交中和个人生活中的某些快乐和满足感。”
  “不施魔法,”少校微笑说,“却能使你们自己青春常驻,其中必有奥秘,至少有报纸上常称赞的那种秘方。你们知道其中哪些效果最好,可以挑选出来做试验。”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开玩笑,”朋友回答,“不过你说到了点子上。外貌总是比内心容易衰老。在我们以前试用过的美容品当中,有些的确非常有效,其中有简单的,也有合成的,一部分是我花钱买的或偶然弄到的,一部分是我的艺术界同仁介绍,我在自己身上试验过的。我一直用这些东西,同时不放弃新的研究。我只能对你说这么多。我不会夸张,别的都可以不要,化妆匣一定是随身带的。只要我们能在一起呆上两周,我就会让你试试它的作用。”
  少校想,原来有这么多的方法,在关键时刻,一个偶然的机会把这些方法送上门来了,这无异于雪中关炭。这种想法使少校的精神为之一振,他看上去果然年轻些了,活跃些了。由于怀着可以使头部和面部与内心一致的希望,他浑身充满了活力,由于怀着尽快了解美容品效应的急切心情,他变得爱活动了。午饭时,他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镇定自若地接受希拉丽亚在他面前做出的一切亲昵表示,非常信任地望着她。今天早上他还没有产生这种信任感。
  如果说,在上午,演戏的朋友通过回忆、讲述和对幸福的看法,使少校保持、振奋和加强了那业已被激起的喜悦,那么,在饭后,当这位朋友准备道别,继续赶路时,少校却变得不安起来了。他一定要留住他的朋友,哪怕只住一夜也好。他答应明天一早就备好马车,增加马匹。总之,在没有弄清那个有疗效的化妆匣的内容和用法之前,决不能让这个匣子出屋。少校清楚地知道,不能再耽搁时间了,决定饭后马上单独找他的老朋友谈。他不好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心愿,而是转弯抹角地向正题上引。
  他重提前面谈过的话题,保证,就他个人而言,即使有人一时把所有注重外貌的人都看成爱虚荣的人,即使他们还不能从伦理角度理解那些认为必须保养身体的人的观点,但是就他本人而言,他很愿意花更多的精力去注重外表。
  “你不要拿这种话来惹我生气!”那位朋友答道,“这是不动脑筋的人惯用的说法,严格说来,这反映了他们不友好,不诚实的本性。只要仔细想想,就会明白,虚荣指的是什么东西。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乐趣。谁能享受到乐趣,谁就是幸福的人。人们得到乐趣以后,怎么能不表露出喜悦呢?难道要隐藏在生活中,才能得到生活乐趣吗?如果说,好心人,我们只谈好心人,对乐趣的表露进行指责,那仅仅是由于享乐过了头,或者自己作乐时妨碍别人作乐和表露乐趣,那么,这是没有什么好说的,指责十之八九是由过火行为引起的。但是,为什么要用古板的僵硬态度来反对乐趣的必然表露呢?如果人们允许在一定程度上,在一定时间里,表露出乐趣,那为什么偏偏不认为这种表露是可以原谅,可以容忍的呢?甚至可以说,没有这种表露,好心人是不能存在下来的。自得其乐,要求把自己的感受告诉别人,是给别人愉快;自己享受美,也会给别人以美的享受。上帝保佑!如果所有的人都爱打扮的话(是指有意识的、有分寸的、正确意义上的打扮),那么,我们这些生活在文明世界的人全都成为最幸福的人了。女人是天生喜欢打扮的,不过她们越打扮,我们越喜欢她们。年轻人不爱打扮,怎么称其为年轻人呢?即使天性愚钝、毫无价值的人也懂得修饰外表。精明人能很快地把外在美转化为内心美。至于我自己,我完全有理由把自己看成最幸福的人,因为我的职业赋予我打扮的权利,因为我越打扮,越能给人以乐趣。别人受指责的,在我身上却受到称赞,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有权利,也荣幸地在进入高龄后,还能打动观众的心,取悦观众。别人到了我这个年纪,不是被迫离开舞台,就是跑龙套。”
  少校不大愿意听完这一大套议论。他想利用朋友所说的“打扮”这个词,以巧妙的方式,把他的心愿吐露给他的朋友听,他怕再谈下去会离题更远,就赶紧直截了当地转入正题。
  “至于我自己,”少校说,“我对你的观点没有丝毫反对的意思,因为你认为这对我来说还不算太晚。你说过,我在一定程度上还能把耽误了的补回来。请你把你用的油彩、发膏和香脂讲解给我吧,我想试一试!”
  “讲解,”对方说,“比人们想象的难得多。不是简单地把这些小瓶子里的东西分一些给你,把化妆匣里最好的配料留一半给你,就能解决问题的,最难的是使用。讲解的东西不可能一下子掌握住。配料是否合适,在什么条件下,按什么顺序使用配料,这一切都需要反复试验和思考。如果在这种事情上没有天分,也是不会有效果的。”
  “我看,”少校顶了几句,“你现在是要改口了。你拿出重重困难,是想维护你那些神乎其神的高谈阔论,并不想给我机会和条件,让我到实践中去检验你的言论。”
  “我的朋友,”对方应声说,“你这套激将把戏是不可能激动我去满足你的要求的。如果我对你不怀好意,我就不会一开始向你作介绍。朋友,你想想,人本来就乐意说服别人改变信仰,总想在别人身上看到自己所珍视的东西,让别人享受自己所享受的乐趣,并在他们身上重新看到自己和表现自己。如果硬要说这是利己主义,这也是一种最值得爱、最值得称赞的利己主义,正是这种利己主义把我们造成人,并保持人的特点。姑且不论我对你的友谊,仅在这个意义上说,我也乐意使你成为返老还童术的学生。但是,如果名师不出高徒,我会不安和无所适从的。我说过,仅配料和讲解是不够的,仅靠一般性讲解是学不会使用方法的。出于对你的诚心,也出于我传授知识的意愿,我准备作出任何牺牲。眼下我要为你作出的最大牺牲是:我把我的用人留给你。他是内室侍从,也是一位多面手,虽然他并不是对任何配方都内行,也不是对所有秘密都谙熟,但他熟悉全部的美容方法,在开始阶段对你用处很大,到了你可以亲自动手的时候,我会向你揭示深层次的秘密。”
  “怎么!”少校提高了嗓门,“你的返老还童术还分阶段,有等级?你对内行也保密?”“那当然!”对方接口说,“要知道,一蹴而就,一眼看穿的艺术,只可能是蹩脚艺术。”
  没耽搁很久,那个内室侍从就奉命来见少校,少校答应优待他。他让男爵夫人准备了小盒子、小瓶子和小杯子,她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快要分手了,两人轻松愉快地谈到深夜,并且谈得很有意义。当迟升的月亮悬挂于天空,客人才离开,并答应过些时候再来。
  少校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房间。他今天起得很早,一天没休息,现在想赶快上床。但这时他看见的不是一个仆人,而是两个。老马夫照老习惯赶忙帮他脱衣服;这时,新用人走进来说,夜间是施用防衰老剂和美容品的最佳时间。少校欣然同意,让他在自己的头上抹了油膏,脸上擦了香粉,画了眼眉,涂了口红,提出了各种的禁戒,连睡帽也不准直接戴在头上,而要先罩上一个网,细软的皮帽也不能戴。
  少校上床时感觉很不舒服,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弄清楚原因,就睡着了。如果要我们说出他的内心感受,那么可以说,他觉得自己像僵尸一样躺在一个病人和一具涂有防腐剂的尸体之间。只有希拉丽亚那充满希望的甜蜜形象,很快把他送入梦乡。
  第二天早上,马夫准时来到少校身边。少校的全部穿戴,都像往常一样搭在椅子上,少校要起床,新仆人进来,坚决反对这么匆匆忙忙。他说,要想成就一件事情,要想花些力气得到快乐,就应该平心静气,有耐心。接着,他对少校说,过一会才能起床,起床后要品尝一下早点,洗上一个澡,澡盆是准备好了的。这些安排一样也不少,必须样样做到,一共要进行几个小时。
  少校缩短了洗澡后的休息时间,打算赶快穿上衣服,因为他天生好动,并想尽早见到希拉丽亚。对这些,他的新用人也表示反对,而且明白地告诉他,必须彻底改变做事匆忙的习惯。做什么事都要从从容容,舒舒服服,特别是穿衣服的时间,必须把它当做自我娱乐时间。
  这个用人的言行完全一致。少校站在镜子前面,看到自己打扮得极为得体,确信自己的穿着比以前帅了。不问就知道,内室侍从把制服也修整成时髦样子,他为此花费了一整夜时间。少校对这么快就使自己变年轻的方法十分满意,觉得自己从内心到外表都朝气蓬勃,迫不及待要会见他的情人了。
  他见姐姐站在一张家谱前面,这个家谱是姐姐要用人挂起来的。前一天晚上,他们议论过几个旁系亲属,有未娶妻室的,有住在外地的,也有下落不明的。姐弟俩及其子女有希望各获得一笔遗产。他们就这个问题商谈了好长时间,却没有提到,家庭的一切忧虑和努力,都与他们的子女有关。由于希拉丽亚的意中人起了变化,全局也就起了变化。但少校和姐姐此时都不愿继续考虑这件事。
  男爵夫人走了,少校独自站在那张族人画像前面。希拉丽亚来到他身边,像孩子一样靠在他身上,看着那些画像,问这些人他是不是都认识,谁还在世。
  少校从他自童年就有模糊印象的最老的族人谈起,述说了历代父系祖先的性格,分析了子女与父辈的异同。他发现,祖父的禀性往往在孙辈身上再现。他有时也说到母系祖先的影响,他们都是从外姓家族嫁过来的,往往使后代完全失去本家族的特征。他颂扬某些先辈和直系亲属的崇高品德,也不隐瞒他们的缺点。对那些使人感到羞愧的人,他避而未谈。最后他来到底排的画像前。这一排有他的大元帅胞兄、他自己和他的姐姐,他的下面是他的儿子,旁边是希拉丽亚。
  “瞧,这两个人恰恰是面对面地望着哩,”少校说。他没有进一步解释此话的意思。沉默片刻之后,希拉丽亚叹了口气,谦虚地,低声地说:“对眼光高的人,是不能加以责备的!”她一边说,一边朝上看了他几眼,这目光表露出她的全部爱心。“我真的了解你吗?”少校转向她,问道。“我说不上你还有什么不了解的。”希拉丽亚微笑着回答。“你使我变成了阳光下最幸福的人!”少校大声说着,跪倒在她的脚前,“你愿意嫁给我吗?”“我的老天爷,您快起来!我永远属于你。”
  男爵夫人走了过来。她虽然不觉得奇怪,但也木然。
  “如果不是幸福,”少校说,“姐姐,那要归罪于你。如果是幸福,我们会永远感谢你。”
  男爵夫人自幼爱她的弟弟胜过爱一切男人,也许希拉丽亚的爱与此有关。即使她的爱并不完全来自她的母亲,肯定也受母亲很大的影响。现在,三个互爱互敬的人结合在一起,最幸福的时光为他们无声无息地流逝。但他们终究还是回到了他们周围的世界上,这个世界与他们的这种感情却是格格不入的。
  他们又想起了少校的儿子。希拉丽亚已许配给他,这一点儿子知道得很清楚。在与大元帅长兄办完事之后,少校本应到驻地去看儿子,跟他谈妥这一切,使婚事圆满成功。意外事件改变了整个进程。原来亲密无间的父子关系看来要变成敌对关系。他料想很难使家庭气氛出现转机。
  现在,少校不得不下决心去看他的儿子了,他已将行程通知儿子。少校心里充满矛盾,预感到会出现特殊情况,何况,他要短时间离开希拉丽亚,心中痛苦。他犹豫了一段时间,便把马夫和马匹留在姐姐那里,只带着他已经离不开的那个美容侍从,乘车前往他儿子逗留的那个城市。
  久别重逢,父子热烈地相互问候和拥抱。二人都有很多话要说,但又一时说不出哪件事是心中最重要的。儿子说,他很快要晋升了;父亲则详尽地介绍家里老人们商定的事,以及全部家财和每个田庄的分配方案。话题开始转入一些不大顺当的事情上来了,儿子壮着胆,微笑地对父亲说:“亲爱的父亲,您对我很体贴,我感谢您。您跟我讲了家里的田庄和财产,我至少是有一份的,可是您没有提到在什么条件下我才能得到我的一份,您对希拉丽亚的名字闭口不谈,大概是期望我说出她的名字,让我告诉您,我是多么渴望与这个可爱的女孩子结合吧。”
  听了儿子这番话,少校感到很狼狈。但是,按照他的个性和习惯,他跟别人谈话时总是反复琢磨对方说话的含义,所以他一直沉默不语,只是以难以捉摸的微笑望着儿子。“父亲,您不必猜测我打算向您说些什么,”少尉继续说,“我恨不得一口气把什么都告诉您。您为我呕心沥血,当然都是为我的幸福着想,我相信您的好意。有一点我是非说不可的,而且马上就说:希拉丽亚决不会使我幸福!我会把她当作最可爱的亲戚,愿意终生跟她保持最友好的关系,另一个女人燃起了我的热情,夺走了我的心。爱是不可抗拒的,您千万别造成我的不幸。”
  少校好不容易掩饰住要流露在脸上的内心喜悦,他慈祥地板起面孔问:那个占住他整个心灵的女人究竟是谁。
  “您应该见见这个女人,爸爸!她是无法形容,难以捉摸的。只怕您见了她,也会像别的接近她的人一样着迷。天呀,我现在就感到了醋意,您好像成了您儿子的情敌了。”“她到底是谁?”少校问,“你要是不能描述她的人品,至少可以向我讲一讲她的外貌嘛,这总是容易说的吧!”
  “那当然,我的父亲,”儿子答道,“不过,在另外一个女人身上,即使有她那样的外貌,风韵也会完全不同,同样的外貌,在不同的女人身上,会产生不同的影响。她是一个年轻寡妇,年迈而富有的丈夫不久前去世,她成为丈夫财产的继承人,她是独立的,也是高贵的。很多人围着她转,很多人爱她,很多人向她求爱。但是,如果我不夸大其词的话,她的心是属于我的。”
  见父亲沉默不语,没有任何反对的表示,儿子又兴高采烈地继续述说这位美丽的遗孀对他的关心备至、她那不可抗拒的魅力以及她的柔情蜜意;从这些方面,做父亲的自然会看到女人在被人追求时随便表示的好意,她倾向于众多追求者中的某一个,但并不打算嫁给这个人。在其他任何情况下,他不仅对儿子,就是对朋友,也要提醒对方注意其中可能隐藏着的自我欺骗;但这一次他自己牵连在内,巴不得儿子没有受骗,寡妇也真心爱自己的儿子,而且会尽快作出有利于儿子的决定,这样一来,父亲用不着顾虑重重,也用不着怀疑一切了,或许什么意见也不用表示。
  “你使我很为难啊,”沉默一会儿后,父亲开口说,“我和其他家庭成员达成协议的前提是:你得跟希拉丽亚结婚。如果她与外姓人结婚,那么,把全家财产完整、圆满、有机地融为一体的计划,就会落空,特别是对你名下的那一份就无法考虑周全了。当然,有一个补救办法,但这个办法听起来太荒唐,而且对你不会有多大好处;这就是让我这把老骨头与希拉丽亚结婚,不过,这样我就很难给你带来快乐。”
  “我得到的是世界上最大的快乐!”少尉失声叫起来,“一个人只要有真正的爱心,就能享受爱情的幸福,或者希望能享受到爱情的幸福,而不会嫉妒任何一个朋友,特别是一个他所尊重的朋友的幸福!您并不老,爸爸,希拉丽亚也并不是不可爱!即使心中仅仅是闪过求婚念头,也足以证明您还有一颗年轻的心,还有年轻人的勇气。您就让我们认真地考虑一下您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和提议吧!只有在我知道您生活幸福的时候,我才会真正感到幸福。您既照顾了我的命运,自己也得到了美好而崇高的奖赏,我真是打心眼里感到高兴。现在我才有勇气自信地、坦然地把您带到我的美人那里去。您会赞成我的感情的,因为您也有同感。您不会阻碍您儿子获得幸福,因为您自己也准备迎接幸福。”
  父亲还想提出一些质疑,儿子却不断催促,不给父亲说话的机会,急急忙忙地陪着父亲到那位孀居的美人家里去了。她在一幢陈设讲究的大楼里接待他们,那里正在聚会,参加的人数不多,但都是经过挑选的。大家正在热烈地谈论。她的确是叫人一见钟情的女人。她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巧妙方法,一下子就把少校捧成晚会的主角。其他人好像都是她家里的人,唯独少校是客。她对他的情况其实了如指掌,但她还是一一询问,好像一切都是第一次从少校口中听到一样。每个与会者也都对新来客人表示一份热情。一个说认识他哥哥,另一个说见过他的庄园,第三个说知道他别的情况。这样一来,少校便感到自己在这热烈的谈话中成了中心人物。他坐在离美人最近的座位上,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朝他微笑,一句话,他很得意,把来访目的抛到了脑后。她对他的儿子只字不提,虽然这个年轻人也在一起说话,在她眼中,他与其余所有的人一样,今天晚上只不过是他父亲的陪客而已。
  女人当着客人的面做针线活,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显示出自己的聪颖和高雅,其作用往往是很显著的。美丽的女人如果在客人面前专心致志地做针线活,装出旁若无人的样子,也会引起客人的沉默和不快,但是如果她突然醒悟过来,那么,即使只说一句话,只看一眼,也会把客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晚会上来,她也就重新受到热烈欢迎。女人如果把针线活放到怀里,仔细恭听那些善于发表有教育意义演说的男人的高谈阔论,那么,演说者就会觉得颇受青睐,受宠若惊。
  我们美丽的孀妇正在以这样的方式缝制一个漂亮精巧的信袋,这个信袋比一般信袋大得多。现在,它正成为客人们议论的对象,坐在她身边的一个人已经把它拿在手中,然后一个传一个,个个赞不绝口,而这位艺术家却在同少校讨论一些严肃的问题。一位老世交言过其实地夸奖了一番这个即将完成的作品。但是,传到少校手里时,女主人好像觉得它微不足道,不值得为它转移他的注意力。但是少校不这么看,他接过别人的话,也极力称赞其手艺之高超。这时,那位世交仿佛从中看到了珀涅罗珀那件永远不能完工的织物。
  人们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时聚时散。少尉走近我们的美人,问:“您对我父亲印象怎么样?”她微笑着答道:“照我看,您可以拿他作榜样。您瞧,他的穿着多么得体!衣着和言行都略胜他的爱子一筹!”她对父亲为儿子所作的重大牺牲非常赞赏,她的话在这个年轻人的心中激起了一种满意与嫉妒相交织的感情。
  不大一会儿,儿子碰到了父亲,便原原本本,一字不拉地向父亲描述了美人儿的话。父亲因而对这个寡妇更亲热了。她再跟少校说话时,那腔调简直就是撒娇加亲昵。一句话,我们可以说,到了分手的时候,少校已经跟其他所有的客人一样进入了她的圈子,成了她的人。
  一场倾盆大雨使得客人不能像来时那样回家了。来了好几辆豪华马车,把步行者一一送走,只有少尉借口车里太挤,让父亲先走一步,自己留下来。
  少校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就感到头晕,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像一个人刚刚下船,感到陆地仍在移动,像一个人突然从亮处转到暗处,觉得灯光还在闪烁。少校依旧觉得那个美丽的女人还在自己的身旁,想经常见到她的面,经常听她的声音。他思考了片刻之后,宽恕了自己的儿子,甚至夸奖儿子,说儿子艳福不浅,获得了占有种种好处的权利。
  是儿子打断了他的思绪。儿子兴高采烈地闯进房门,张开双臂跟父亲拥抱,同时放开嗓门叫:“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叫喊了几声以后,父子之间才开始交谈。父亲问,那个美妇人跟他谈话时怎么一个字也没提儿子。“这正是她的惯用手法,时而情意绵绵,时而默不作声,时而似说非说,时而若暗若明,弄得求爱者既觉得有把握如愿以偿,又不能完全消除疑虑。直到今天她都是这样对待我,爸爸,您这一来,就创造了奇迹。不瞒您说,我留下来,是为了多看她一眼。我看见她在灯火通明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我很清楚,客人散后,不让灯熄灭,这是她的习惯。每当她把纠缠她的魔鬼打发走以后,她都要独自在她的降魔厅来回走动。她用妩媚的声调跟我说话,但谈论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我们穿过各个房间之间一扇扇敞开着的门,走过去又走回来,好几回走到房子的尽头,走进那个灯光昏黄的小室。如果说,在明亮灯光的照耀下,她已经使人心神不定,那么,暗淡而柔和的光线便使她的美貌无以复加。我们再次走进那个房间,返回时脚步停留了一会儿。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驱使我那么鲁莽,不知道我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量,在谈论无关紧要的话题时,突然抓住和亲吻她温柔的手,并把那只手拉过来放在我的心窝上。我抓得很紧,她无力把它扯开。‘我的天仙啊,’我呼喊着,‘再也不要在我面前隐藏你内心的秘密了!把它亮出来吧,承认它吧!现在是最美好、最合适的时刻啊。要么把我赶走,要么让我投入你的怀抱!’我不明白我怎么会说出这么些话,也不知道说这些话时我有什么样的表情。她没有离开,没有抗拒,也没有回答。我大胆地把她抱在怀里,问她愿意不愿意成为我的人。我疯狂地吻她,她推开了我。‘当然,那还用说!’换句话表述就是:她压低声音,慌乱中说了这么一句话。我离开时,大声说:‘我要让父亲来找到您,让他为我说情!’‘刚才的事情你千万不要跟他说!’她一边回答,一边追了我几步。‘您去吧,您要把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忘掉!’”
  少校想了些什么,我们不想赘述。他对儿子说:“你认为现在应该怎么办?我认为,事情虽然来得突然,但是我们还来得及比较正规地办。我明天去找她,为你求婚,这样做或许是很讲礼节的。”“看在上帝的份上,父亲!你不要这样,”儿子大声说:“这会把事情搞糟的!她的态度,她的原则,是任何礼节也不能动摇和改变的。父亲,您只要去,就能促进我们的结合,您不要说话。是的,我的幸福全仰仗您了!我爱人对您的尊重已经消除她的怀疑,如果父亲不为儿子做些准备工作,儿子一辈子也不会享受到这种幸福。”
  他们围绕这一话题一直谈到深夜,商定了行动计划:少校想以辞行为借口登门拜访,然后就回去跟希拉丽亚结婚,儿子的婚事只好让儿子自己加紧办理。
  一大早,少校就去拜访那个美丽的寡妇,向她辞行,如有可能,就巧妙地转述儿子的心意。他见她穿着极华丽的夏装,由一个中年女子陪伴。中年女子受过良好教育,和蔼可亲,立即使他产生了好感。年轻女子妩媚动人,中年女子风度翩翩,二人配合得完美无缺,从她们的相互巧妙配合来看,她们是互爱互敬的。看来,年轻女子是抓紧时间,刚刚把我们昨天见到的那个信袋赶完的,因为在礼节性问候和表示高兴欢迎的客套话过后,她转向她的女友,把这件工艺品递过去,马上接着说被打断的话:“您瞧,我总算把它织完了,由于七七八八的事情一再耽搁,所以样子不怎么好看。”
  “您来得太巧了,少校先生,”中年女子说,“您可以对我们的争论作裁判,至少可以表示您站在我们俩的哪一边。我认为,一个人如果不是为了自己的意中人,是不会着手干这种苦差事的,没有这种情意,也决不会把它完成。您自己看一看这件艺术作品,我觉得称它为艺术作品很合适,没有目的人是做不出来的。”
  不用说,我们的少校对这件作品是赞不绝口的。那上边有编织,有刺绣,赞叹之余,使人产生了一种想知道它是怎么制做出来的要求。用的料子是彩色的绢缎,但是绣上了不少金线。总而言之,使人难以断定,究竟要赞美的是它的华丽,还是它的格调。
  “这里本来还应该加一点什么,”美人边说,边把用彩线扎好的蝴蝶结重新解开,整理了一下内部。她接着说,“我不想争个高低,不过,我倒想讲一讲我是怎么会有兴致做这个东西的。我们年轻姑娘习惯了用手指干些灵巧的活,随着思绪编织;久而久之,我们学会了干难度非常大、观赏价值非常高的手工活。在干活过程中,我们把心灵和手巧结合起来,两者同时并进。我不否认,我把每一件精巧的手工制品都与一种思绪联系起来了,其中有人也有事,有欢乐也有苦恼。因此,开了头的活就很珍贵,至于收了尾的,我可以断定,那是无价之宝。我认为,从这个意义上说,哪怕价值极低,也是价值,最容易的手工也有价值,至于最难的,它的价值仅仅在于,看见它时就会回忆,越回忆内容越丰富,越回忆思绪越完善。所以,我总觉得,这样的手工作品什么时候都只能赠送给朋友和爱人,赠送给值得尊敬的人和高尚的人。这些人识货,并且知道,我送给他们的是我自己的心意。这种心意的意义是多方面的,难以用言语表达的,何况,它是一种令人愉快的赠品,是作为友好的问候加以接受的。”
  对这样亲切的自白,自然是难以回答的;不过,那位女友懂得怎样用悦耳的言词解围。少校毕竟是有办法的,他长期来善于评价古罗马的作家和诗人的高雅和智慧,记得他们的闪光的诗句。这时他想起了几行很适合的诗。为了避免以书呆子形象出现,他只朗诵了一遍,有的只提到几句。但是他不显得愚昧无知,他即兴把这些诗句译成散文。他译得并不成功,差一点弄得谈话无法进行下去。
  中年女子拿起少校进来时放在桌子上的一本书。这本书是一本诗集。一下子就把女友们的兴趣提起来了,因此也就有了谈论诗歌艺术价值的机会。但是一般性的讨论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女士们很快就表示,她们很了解少校在诗歌方面的才华。少校的儿子并不隐瞒,他想得到诗人的桂冠。以前他就谈起过父亲的诗,甚至还朗诵过几首。实际上,他是为了炫耀自己出身于书香门弟。他惯于谦虚地标榜自己是个有上进心的、可望超过父亲的年轻人。但少校却不同,只想退缩,说自己充其量只能算一个蹩脚的作家和文学爱好者,说他过去习作时写过几首歪诗,都是低档次的,几乎不值一提。但是女士们不给他退路,他无法躲脱,只好承认写过几首人们称为有教育意义的诗。
  两个女子,特别是年轻女子,喜欢教育诗。她说:“我们都想理智而平静地生活,说到底,这也是所有人的愿望,然而,使人激动的东西往往很有感染力。而能够使人们不受干扰和安静地生活的东西却没有感染力。没有诗歌,我就不能生活。诗可以把我带到一个重新认识自己的快乐地方,它会使我牢牢记住乡间纯朴风物的基本价值,让我穿过一堆堆小树丛进入一座树林,不知不觉地走上山丘,再望过去便是林木茂密的山岭,最后是那些蓝色的层峦叠峰构成的一幅令人赏心悦目的图画。当我陶醉于这一切抑扬顿挫的节奏音韵之中时,我坐在沙发上,也能通过自己的想象清楚地看见诗人所描绘的,使我由衷高兴的画面,比我经过艰苦跋涉在旅行中所看到的景色还要动人,我是非常感激的。”
  少校把这压倒一切的谈话看作接近她的手段,他试图把话题再引到抒情诗上来,他儿子在这方面写过一些值得称赞的诗。她们没有直接反对,但总想把他从他所走上的道上拉回来,特别是当他要提到他儿子写的爱情诗的时候。他儿子曾给这位绝代佳人朗诵过爱情诗,表达心中不动摇的爱慕,而且可以说是有感染力的,巧妙的。
  “情歌,”那美丽的女子说,“我既不喜欢听人朗诵,也不喜欢听人歌唱它,使幸福的情人产生嫉妒,而不幸者又总是感到厌倦。”
  中年女子转向她可爱的女友,接着这个话题说:“在与我们所尊敬和爱戴的男人交往中,干吗要转弯抹角,浪费时间呢?干吗不直说?他在他的一首优美的诗歌中表达了他的追求,我们已经很愉快地听过其中一部分,为什么不可以请他读完全诗呢?您的儿子,”她接着说,“他凭记忆热情地给我们朗诵过几行,我们很想知道它的全貌。”
  当父亲再次把话题转到夸奖儿子的才能时,两个女子不让他转,说,他的意图显然是想逃之夭夭,间接地拒绝满足她们的要求。少校毫无办法,只好答应把这首诗寄来,并顺势将话题扭转,但他不能再谈儿子的长处,何况儿子曾劝过他不要操之过急。
  看来该告辞了,我们的朋友要起身,美人儿竟变得有点心慌意乱,慌乱中显得更加美丽。她细心地展平信袋上那条刚刚系好的带子,说:“遗憾的是,历来诗人和文学爱好者的名声都不好,有人说他们的诺言不足为信。请原谅我斗胆怀疑这位名人所说的话。我要典当一件东西,并不索取典银,反而给当铺一笔押金!请您把这个信袋拿去,它跟您的游猎诗很相似,那里边维系着许许多多的回忆,不少时间是在编织中消逝的,现在总算成功了。就请您把它当做我们转递您那心爱的大作的信使吧!”
  得到这样一件意外的礼物,少校委实感到惶恐不安。礼物太高雅了,与别人给他的差得太远,与他所使用过的其余赠品差别太大,他虽然得到了它,还是不能据为己有。他还是要振作起来。幸好所学的东西还没有忘记,立即想起了一段古诗。这事弄不好会有点学究气,但这段诗使他的思路豁然开朗。是呀!可以把它巧妙地意译出来,表达她的衷心谢意和文雅的恭维。于是,这一场戏便在所有谈话人满意的气氛里结束。
  最后,他不无惶惑地发觉置身于一种令人愉快的环境。他答应给她寄诗写信,认为这是自己的义务,尽管履行义务本身并不是愉快的事情。他肯定把与这个女人保持无拘无束的关系看作一种幸福,他很快要和这位具备很多优点的女人结为至亲了。他心满意足地走了。我们的诗人精心创作的作品长期无人问津,现在突然受到如此亲切的重视,他怎么能不感到欢欣鼓舞呢!
  少校一回到他的住所就坐下来写信,向他的好姐姐报告情况,字里行间自然地流露出兴奋的心情,对此他自己也有所觉察。儿子经常干扰父亲,进行规劝,使这种心情更加强烈。
  这封信给男爵夫人相当混乱的印象。虽然弟弟和希拉丽亚的结合有望发展和加速,她也很满意,但她怎么也不能喜欢那个美丽的寡妇,可就是想不出什么理由来。趁这个机会我们不妨解释一下。
  任何时候也不要把对某一个女人的感情告诉另一个女人,因为她们彼此了解,谁都认为对方不配获得这种荣幸。男人们来到她们面前,就像顾客来到商店一样。店主熟知自己的商品,总是处于优势,可以利用一切机会吹嘘他的货好,而顾客却总是天真地走进商店,他需要哪个商品,就买哪个,很少人能以行家眼光看出问题。店主知道他给的是什么货,而顾客却往往不知道他得到的是什么货。然而,这种情况在人们的生活和交往中不但不可避免,而且值得提倡。求爱和说媒,买卖和交换,都是以此为基础。
  男爵夫人的观点不是这样明确,但她的感受却十分相似,因此不论是对儿子的热情还是对父亲的好意的描述,都不能使她很满意。她对整个事情的可喜转变,仅仅是有点惊讶,而对两对情侣的年纪差则报有反感。希拉丽亚与弟弟相比太年轻,那个寡妇与少校的儿子相比又嫌老。事情已取得进展,看来无法阻挡。她轻声叹息一声,心中升起一个真心的希望,希望今后发展顺利。为了减轻内心负担,她拿起笔给一位人情练达的女友写信。述说了全过程,然后写道:
  “这类年轻的迷人寡妇对我并不陌生。她好像拒绝同女人交往,只容许一个女人陪伴。伴女对她毫无危害,言听计从,默不作声的优点不突出,并且懂得用言语和心计引人注目。这个交际场所的观众和演员只能是男人,她一定要把男人吸引过去,握在自己的手心。我并不认为这个美女怎么坏,她好像正派、谨慎,但她喜欢卖弄风情,总会造成一些麻烦,我认为最糟糕的是:她没有深思熟虑,却有一定意图。这是受快乐的天性驱使。由于具有卖弄风情的本性,她的天真无邪和大胆就成为一种危险。”
  少校来到田庄,一天到晚忙于参观访问。他在办事过程中发现,即使是经过深思熟虑,制定了周密计划,在执行中还是会遇到重重障碍和错综复杂的突发事件,最初的设想往往毫无用处,有时仿佛已经彻底破产,直到在一片混杂中思想上再次浮现出成功的希望时,才能看到,时间这个坚忍不拔、忠实可靠的同盟者,在向我们伸手。
  如果没有明察秋毫的经济学家的指点,就不能预见到,只要有了清醒头脑和实干精神,用不了很多年,就可以使破产的复苏,使停顿的重新运转,用规章制度和辛勤劳动,达到既定目标。假如说上述情况是不可能的,那么,这些荒芜的、管理不善的美丽而宽广的田庄目前的凄凉景象,真会令人绝望。
  一向令人愉快的大元帅也来了,还带着一位干练的律师。与那个毫无生活目的、有目标但无行动、把逍遥自在当做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要求的人相比,这位律师在少校心中引起的忧虑,要少得多。犹豫了很长时间,元帅终于决定摆脱他的债权人,解除管理田庄的辛劳,整顿好杂乱无章的家务,无忧无虑地享受正当可靠的收入,也不放弃以前习惯了的微不足道的享受。
  他原则上同意由弟妹占有全部田庄,包括领主庄园。但他没有完全放弃对那个邻近的园亭的要求,他每年都邀请世交和新友在那里为他祝寿。紧挨园亭、与主屋相连的小花园,仍然归他使用。所有的家具都要留在别墅里,墙上的铜雕挂着不动。优质桃和草莓,又大又香的梨和苹果,特别是他每年都奉献给孀居的公爵夫人的金灰色小苹果,全部归他。他还规定了一些不很重要,但会给家主、佃户、管家和花匠带来很多麻烦的条件。
  平时,元帅是个极为随和的人。他总认为,一切最终都会按他的意愿进行,这是随和性格的一个突出的表现。他关心的是美味佳肴,通过不费力的游猎做几个钟头的必要活动,一个接一个地讲故事,整日有说有笑。他也笑容可掬地向大家告别,对少校表示最衷心的感谢,感谢少校念念不忘手足之情,他还要了一点钱,要用人把今年丰产后收藏的金灰色小苹果仔细地装筐,驱车带着这份准备奉献给公爵夫人的珍贵礼物,前往公爵夫人孀居的官邸。不用说,在那里他受到了宽厚而亲切的接待。
  分别后,少校的感受完全相反,如果他要扭转混乱的局面,享受成功的喜悦的话,那么,他面临的重重苦难就足以使他陷入绝境,他认为得不到那种使勤劳者欢欣鼓舞的援助。
  幸好律师为人正直,他因为还有很多事要办,便很快办完了签约手续。同样幸运的是,元帅的一个贴身侍从也参予了签约工作。他答应在合适的条件下参加办事。这样一来,双方就可以指望圆满成功了。不管这个希望多么使人愉快,少校这个正派人在办事过程中看到种种扯皮现象,也一筹莫展,觉得要达到正当的目的,往往要采取不正当手段。
  事情稍有间歇,他就腾出时间,赶忙奔回自己的田庄。在那里,他找出了他那些保存完好的诗稿。他把对那位美丽的寡居者的许诺一直牢记在心,时刻不忘。同时他还找到了一些纪念册,阅读古代和近代作家时的摘录。他突然想起,他偏爱贺拉斯和罗马诗人,这里大部分都是怀旧和伤感情诗。我们这里不打算引用很多,只想引用一段诗句:
  heu!
    ouacmensesthodie,ourcademnonpucrefuit?
  veleurhisaneimisincuiumesnonredeuntgenae!
  我今天的心情究竟如何?
  非常惬意,非常快乐!
  少年时代血气方刚,
  时而忧郁时而疯狂。
  岁月对我已经绝情,
  我心怎么能够平静,
  我无限怀念那逝去的红颜,
  希望它重新回到我的身边。
  我们的朋友很快从整整齐齐的纸堆里找出了那首游猎诗。看到书写工整,他十分高兴,那么多年前,他就能在八开纸上写出秀丽的拉丁字母。精美的信袋很大,足够装下这篇诗作。作者很难看到自己作品的装帧如此精致。他觉得有必要补充几行,散文形式肯定不合适。他想起了奥维德的一段诗,现在他打定主意,用诗体改写,不再像以前那样用散文体意译。下面便是这一段诗:
    neefactassolumveslesspectarejuvabat,
  tumquoquedumfierenttantusdecorad-fuitart.
  望着双手灵巧编织,
  心中羡慕美好青春!
  若要成功先有思想,
  成功壮景前无古人。
  如今它已归我所有,
  木已成舟何需承认;
  但愿织品尚未完工,
  劳动本身就是壮景。
  但我们的朋友对这段改写颇为满意的心情,很快就消失了。他责备自己不该把dum fierent这个表示完美的动词改写成表示扫兴的抽象名词。他很恼火,因为他绞尽脑汁也不能把它改得更好。忽然,他对古老语言的偏爱又浮现在脑海,觉得他努力登上的德国巴那萨斯山,其顶峰的光辉已经消失。
  最后,他发现这句明快的赞美诗虽然无法与原文相比,但也还独具一格,相信女人也许会愉快接受。于是,他产生了第二种想法:诗歌不表达爱慕之情,就没有风韵,他在这里要扮演未来公公这样一个古怪的角色。最后他还想起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奥维德的诗述说的是一个灵巧、漂亮、小巧的纺织女工阿拉赫娜,如果醋意颇浓的米奈尔瓦把她变成蜘蛛,那就是把一个美丽的女人比作蜘蛛,蜘蛛在张开的网中央编织,即使从远处望去形象也是不好的。要是在我们这位女士周围这个人才济济的团体里,有一个博学者悟出了诗中比喻的含义,就会大事不妙!我们的朋友怎样摆脱这个窘境,我们就不得而知了,姑且设想缪斯女神抛来了一块面纱,大胆地掩饰住了。总之,诗是寄出去了。关于这首诗,我们还得补充说几句。
  诗的读者为这种奋不顾身狩猎的热情和助长这种热情的一切言行而感到欢欣鼓舞。季节也有助于提高人们的兴趣,因为这个季节正在以多种方式唤起和激发人们的狩猎热情、被追捕猎物的特点,醉心于狩猎的猎人的个性,鼓舞和损伤狩猎热情的偶然事件,所有这一切,尤其是涉及禽类的情节,都用明快的笔锋,作为高大的形象描绘出来。
  从山鸡的交尾到第二次发情,从第二次发情到乌鸦筑巢,没有一个细节被忽略,一切都写得清清楚楚,一切都说得明明白白,笔法热情奔放,格调轻松诙谐,有时还带有讽刺色彩。
  然而全篇的基调是悲伤的,这种情调无异于与欢乐生活告别。虽然,它以浓厚的感情色彩描绘了愉快的经历,感人至深,但总的来看,是表现享受后的空虚。无论书页的翻动还是瞬间的不舒服,都使少校产生一丝不快。他好像站在分水岭上,清楚地看到,岁月把一件件美好的礼物送来,又把它们一件件收回去。到浴场的旅行取消了,夏天过得索然无味,持之以恒的体育活动也放弃了。所有这一切都使他感到身体很不舒服,以为自己真的病了,他无法忍耐下去。
  如果说,女人在对自己无可争辩的美貌产生怀疑的那一瞬间会感到无比痛苦,那么,上了年纪但仍然精力充沛的男人,哪怕只觉得力量稍有不济,也会心灰意冷,甚至觉得害怕。
  然而,另一种本来会使他不安的新情况,反而使他异常地快乐。他的那个专管美容的内室侍从一直没有离开过他,与他同住在乡下。侍从近来好像改变了做法,少校每天起床、骑马外出溜达、接待来访的办事人员、陪伴无所事事的大元帅,样样都少不了他。如果只涉及演员才关心的小事,他就不打扰少校了。他把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几件主要事情上,以前他在处理它们时都是采用巧计暗中进行的。凡是不仅有助于维护健康的外表,而且有助于维护健康本身的事情,他都劝说少校去做。这位行家一直特别重视掌握分寸,注意适应环境的变化,保护皮肤和头发、眉毛和牙齿、手和指甲,以及指甲的最美外形和最佳长度。他恳切要求一切适可而止,避免失去平衡。现在,该做的都做了,这位美容教师请求离去,觉得继续留在这里对主人已经没有什么用处。可以想象得到,他十之八九是想回到他从前的主人那里去,继续为戏剧生活的种种欢乐效劳。
  又能自由自在地生活了,少校真的开心。有理智的人只要能做到随心所欲,就会幸福。他又能自由自在地从事骑马、打猎等传统运动及其有关活动了。在这寂寞的时候,希拉丽亚的形象又愉快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在适应当丈夫后要做的事情。在人类生活的道德范畴内,这种事情也许是上帝恩赐的最愉快事情了。
  几个月来,所有家庭成员都没有互通特殊的消息。少校在官邸忙于认证和审批他所签定的契约;男爵夫人和希拉丽亚的活动主要是准备赏心悦目、丰富多彩的嫁妆;儿子正在向他的美人献殷勤,把这些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冬天来了,给乡间住宅带来烦人的暴风雨和过早的昏黑。
  如果有人在11月的黑夜里,在贵族庄园区迷了路。借着浮云遮蔽的微弱月光,看到眼前朦胧的田野、牧场、树木、山岗和灌木,在急转弯时猛然发现,一座长长的建筑物里个个窗内灯火通明,他肯定会认为,在那里遇到的是一次张灯结彩的盛大晚会。出于异乎寻常的好奇心,他肯定会沿着仆人很少的楼梯向上走,看见灯火通明的房间里只有三个女人:男爵夫人、希拉丽亚和贴身丫环。这三人正坐在富丽堂皇、温暖舒适的四壁之间和赏心悦目的家具旁边。
  既然我们肯定会对男爵夫人所安排的隆重场面感到意外,就有必要作一些说明。这种灯火辉煌的景象并非寻常景象,而是这位女士在早期生活中养成的一种怪癖。她是领主庄园女管家的女儿,在宫廷里长大,一年四季中最喜欢冬天,总是把灯火辉煌当作自己一切享受中的最重要的享受,从未断过蜡烛。她最老的一个仆人非常善于制作灯烛,庄园里没有一盏新式灯烛不是他用心血布置的。虽然到处都很亮堂,还是难免个别地方仍在黑暗中。
  男爵夫人出于爱慕,经过深思熟虑,放弃了贵妇人的地位,自愿同一个大庄园主和意志坚定的农艺师结了婚。她开初不适应农村的环境,她那位想事周到的丈夫,征得邻人的同意,根据政府的规定,在周围修筑了好几英里长的平坦大路,邻近庄园的交通没有一处比这里通畅。当然,进行这种值得称赞的基本建设的主要意图,是让这位女士随时可以乘车外出,尤其在美好的季节里可以四处游览。冬天,她愿意跟他呆在家里点灯,把黑夜照耀如同白昼。丈夫去世后,她精心照料女儿,很少有空闲时间。弟弟的经常看望使他感到慰藉,惯常的通明透亮也产生一种快感,一种真正的心满意足。
  今天的灯光有点不同寻常,我们在一个房间里看见了类似圣诞节的场面,光彩夺目,目不暇接。聪颖的丫环要男仆加大亮度,把所有的灯摆到一处,把准备给希拉丽亚做嫁妆的东西都摆出来。她的用意是乖巧的,不是在于让人们看已有的东西,而是谈论还缺什么。必需品一应俱全,包括最精致的衣料和最美的手工制品,可以说想看什么有什么。但阿娜奈特总是善于让人们看出漏洞。陈列出来的各种漂亮的麻织品使人眼花缭乱,亚麻布、平纹细布以及能叫得出名字的一切细软衣料种类繁多,赏心悦目,可是看不到彩色绸缎。当初采购时犹豫不决,因为时髦是在不断变化的,采购员总想采购最新款式,觉得拖后补办更为有利。
  她把东西看过一遍之后,很开心,便去关照平时那种丰富多彩的晚间娱乐活动。男爵夫人清楚,一个年轻的女子,不管命运把她引向何方,当她露出幸福表情时,是什么使她从心底里感到愉快,使她的存在充满意义,男爵夫人懂得,在这种农村环境中,要开展多种多样有教育意义的娱乐活动。所以,希拉丽亚年轻轻的就对很多事情在行了,无论谈什么她都不陌生,她的举止又总是与她的年龄相称。描述她的成长过程,要费许多笔墨。总之,今天晚上仍然是她以往生活的典型反映。时光在精神充实的朗读中,在优美动听的钢琴乐曲中,在甜蜜的歌声中流逝,虽然和往常一样令人满意,符合规范,但意义却大得多。大家都想念一个可爱可敬的第三者,一切都是为了亲切友好地接待他。不只是希拉丽亚一个人怀着将做新娘的甜蜜感情,母亲也以细腻的感觉从她那里分享到一份快乐,连一向聪明能干的阿娜奈特也陶醉在遥远的希望之中,想象着那个外出的男友正返回家乡,来到她身旁。这样,三个各领风骚的女人的感情,便同周围明亮的灯光、温馨和愉快的环境,融为一体了。
  庄园门外咚咚的敲击声和喊叫声、门内外的人用威胁和催促语调的一问一答、庄园里的灯笼火把,打断了温馨的歌声。还没来得及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嘈杂的声音就减弱了,但并没有平静下来。楼梯上人声嘈杂,男人们一面争吵一面上楼。没有秉报,门就开了,女人们吓得呆若木鸡。弗拉维奥闯了进来,样子十分可怕,蓬头垢面,头发有的像刷子倒竖,有的湿漉漉地下垂,衣服撕成了碎片,就像刚从荆棘和灌木林中钻出来一样;一身脏得要命,就像刚从泥潭和沼泽里爬出来的。
  “我的父亲,”他大声呼叫,“我的父亲在哪里?”女人们惊慌失措地站着不动。老猎人,他早年的仆人和慈祥的保护人,紧跟着进来,朝他喊:“您父亲不在这里,您要冷静点,好好看看,这是姑妈,这是表妹!”“他不在这儿?那就让我走,我去找他。让他单独听听我的话,然后我就去死。我要离开灯光,离开白昼,它弄瞎了我的眼睛,把我毁了。”
  家庭医生进来拿起他的手,细细地诊脉,几个仆人胆颤心惊地站在周围。“怎么能让我踩在这地毯上?我会把它玷污,把它毁坏。我的不幸会在它上面留下痕迹,我的苦命会把它牵连。”他朝门上倒,人们趁势把他扶走,送进一间远处的客房,他父亲常住的房间。母女俩目瞪口呆地站着不动,她们看到了俄瑞斯忒斯被复仇女神紧追不舍。这不是文学描述,而是令人恐惧和讨厌的现实,与灯火通明、喜气洋洋的房间形成鲜明对照,因而显得更加可怕。女人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人人都相信在对方眼睛里看见了深刻在自己心中的恐惧形象。
  男爵夫人来不及多加考虑,就一个一个地派仆人去了解情况。仆人打听到的是一些使人放心的消息。人们把他的衣服脱掉烘干,再穿上,他似醒似睡地让别人拨弄,什么情况也问不出来。
  最后,两个吓破了胆的女人得知,医生给他放了血,还使用了一切可以采用的镇静方法。他已经安静下来,但愿睡着了。
  到了午夜,男爵夫人提出,如果弗拉维奥睡着了,她想去看看他。大夫先表示反对,但马上让步了。希拉丽亚跟母亲一起进去。屋里很暗,只有一支蜡烛在绿色的灯罩下发出微光,她们看不大清楚,听不到声音。母亲走近床铺,希拉丽亚迫不急待地拿起蜡台照了照睡在床上的人。他面朝里躺着,但一只好看的耳朵,一侧圆胖的苍白的面颊,从鬈发下露出来,显得特别高雅,一只一动也不动的手和细长而刚中有柔的手指,叫人看得出神。希拉丽亚屏住呼吸,似乎听到那青年的轻轻的呼吸,她把灯烛移近他,她的冒失好像普赛克去扰乱颇有疗效的安睡。医生从她手中拿走蜡烛,给母女二人照着路,把她们送回房。
  这两位有资格关心病人一切情况的好心人是怎样度过她们的长夜的,对我们来说一直是个秘密。第二天一大早,她们却表现得格外的不耐烦,没完没了地询问,婉转而迫切地表达了想看病人的愿望。直到中午,医生才准许她们探视一小会儿。
  男爵夫人进门后,弗拉维奥向她伸过手来。“原谅我,亲爱的姑妈,请您忍耐一些时候,也许用不了很久了。”希拉丽亚走过去,他也把右手伸给了她。“你好,亲爱的妹妹!”这话刺痛了她的心,他不放她走,他们相对而视,真是天生的一对。青年的一双闪亮的黑眼睛,跟他那深色的蓬乱的鬈发,搭配得极为和谐,她站在那里像天空一样安静,对于令人震惊的事件来说,这是一种不祥的预兆。“妹妹”这个称呼唤起了最亲切感情。男爵夫人问:“亲爱的侄儿,你觉得怎么样?”
  “还可以,不过他们对我太坏。”“怎么坏?”“他们给我放了血,这是残酷的;他们把血拿走了,太没良心了。要知道,血不属于我,是属于她,只属于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好像有些异样,忙含泪把脸埋在枕头里。
  母亲发现希拉丽亚的面部表情可怕,好像这可爱的孩子当面把地狱门打开了一样,他第一次但又是最后一次看见这种可怕的人的样子。她痛苦地跑过大厅,走进最后的小室,一头栽在沙发上,母亲追过来问,她觉察到了什么不好的事。希拉丽亚茫然地抬头望着母亲说:“血!他的血是属于她,只属于她!可是这个‘她’是不配的,可怜的人啊!不幸的人啊!”
  说话时,痛苦的眼泪不住地流,压抑的心倒轻松了一些。
  谁能把往事造成的局面的秘密揭开,把这第一次见面使母女产生的内心不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对病人来说,这是极有害的,至少医生是这么说的。医生虽然经常来报告病情,进行安慰,但总觉得有义务禁止她们继续接近。在这一点上,她们都很听劝告;女儿再也不敢要求去做母亲可能不同意的事,所以,她们都很遵守这位明智的男人的规定。作为酬谢,他带来了使人放心的消息,说弗拉维奥要了纸和笔,写了一些东西。他写的东西就放在床上自己的身边。焦急不安的余波未平,现在又产生了好奇心,这真是令人难熬的时刻。过了一些时候,医生才拿来一张小纸片,上面的字迹潦草,却写得漂亮,潇洒。其中几行是:
    可怜人来到世间,是一个奇迹,
  在众多奇迹中,迷路人难以寻觅,
  没有光明,不知哪边是门槛,
  没有道路,我的脚步踏向何方?
  天国生机勃勃,光辉灿烂,
  在它的中心,我看到的是黑夜、地域和死亡。
  在这里,高尚的诗歌艺术又一次显示了它的疗效。它与音乐融合,可根治一切心灵创伤。它先使伤口恶化,使脓血流出,然后在溶解的痛苦中消失。医生确信,青年不久就会康复;只要压在心头的痛苦消除了,或减轻了,他就会精神愉快,身体健康。希拉丽亚想和他一首,便坐到钢琴前,试图为病人的这几行诗谱曲,没有成功,她的心里没有这么深的痛苦。谱曲时,节奏和韵律与她的情思逐渐合拍,她用稍微明快的旋律和那首诗,抓紧时间,推敲出这段诗:
    深受痛苦的迷路人诚然难以寻觅,
  你却是为追求青春幸福来到世间;
  快重新振作精神迈出稳健的脚步,
  天国光辉灿烂到处充满友好情谊;
  你可看到你周围的人们多么善良,
  朝你欢乐地喷涌的就是生命清泉。
  医生是家中常客,承担了传递诗稿的任务,诗稿到了,青年人心平气和作了回答。希拉丽亚继续平静地过日子,大家渐渐地觉得云消雾散,风和日丽,可以自由自在地活动了。也许天赐良机,我们将有幸向读者汇报整个不可思议的治疗过程。简短地说,在这样你来我往的通信中,他们非常愉快地度过了一段时光。医生考虑要不失时机地让他们心平气和地重新见面。
  这期间,男爵夫人已经把那些旧稿收集起来,整理停当。这项完全适应当前情况的活动,对激发精神起了奇特的作用。她回顾自己的往昔,深重的痛苦已经成为过去,想到这一切,克服眼前苦难的勇气倍增。她特别记得她和马卡利亚之间的良好关系和患难之交。那位独一无二的伟大女性又出现在她心中,她当即决定再找她谈谈。除了她,还能向谁诉说现在的心情,向谁公开承认自己的忧虑和希望呢?
  在整理家务时,她发现了弟弟的一张半身画像,不由得为少校父子的相像微笑地叹了口气。这时,希拉丽亚瞧着她发怔,把画像要过来看,也不免对那父子的相像感到格外惊讶。
  又过了些时候,弗拉维奥终于取得医生的同意,在医生的陪同下到饭厅吃早饭了。见他第一次露面,母女俩心里都有些怕。往往在重要的甚至可怕的时刻,会发生一些快乐的甚至可笑的事情,这里也幸运地发生了这样的事。儿子穿的全是父亲的衣服。他自己的衣服没有一件能穿,大家只好在少校的衣柜里替他找衣服穿,少校是为了打猎和家用的方便把那些衣服留在姐姐家里的。男爵夫人微微一笑,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希拉丽亚不知为什么,感到很窘迫,便把脸转过去,在这个时刻不想对青年人说一句温柔的话,也找不到适当的字眼。为了使大家都摆脱这种窘境,医生把父子二人的身材作了一番比较,说,父亲高一点,所以上衣显长;儿子胖一点,所以上衣的肩显窄。两人的衣服都不合身,所以装束看上去显得有点滑稽。
  多亏这小小的几句插话,把难堪局面打破了。希拉丽亚觉得,父亲年轻时的画像和儿子活生生的形象如此酷似,是可怕的,甚至使人心烦。
  下面的情节想让女人柔软的手来描述,因为按我们的文风写只能勾画大致的轮廓。这里有必要再谈谈诗歌艺术的作用。
  不能否认,我们的弗拉维奥有一定才华,但作者一定要有炽热的感情作基础,才能写出优秀的作品。正因为如此,几乎所有献给那迷人女子的诗,都是感人的,值得称颂的。现在,给面前一个极其可爱的美女热情地朗诵这些诗,也一定起到不小的作用。
  一个女人看到另一个女人被热恋时,总希望自己充当知心人,她会怀着一种神秘的、几乎意识不到的感觉,看到自己悄悄地取代被追求者的位置,不一定是不愉快的事。谈话越来越有意义。痴情的年轻人喜欢互赠诗歌,不论程度如何,他的一部分诗能得到他的美人的回答,内容是他希望知道,但几乎不能亲耳从她那漂亮的小嘴里听到的。有时也与希拉丽亚一起读诗,因为诗稿出自他们之中一个人的手笔,二人为了同声朗读不得不从两边扯住小册子看,他们并排坐着,彼此越靠越近,手和手相碰,膝头弯起来,自然而然地挨在一起。
  有了这种美好关系,有了由这种关系产生的快乐,弗拉维奥还是掩饰不住内心的痛苦。他盼望父亲到来,对大家说,最重要的事情只能对父亲说。其实,只要稍加思索,这个秘密是不难识破的。很明显,年轻人迫不及待地要求给最后的答复时,那个迷人女子断然拒绝了这个不幸的人,使他一直坚信不疑的希望破灭。这样的场面,我们是不敢描写的,写不好会使人对青年的激情感到害怕。简单地说,他难以克制自己,假也没有请,就急急忙忙离开军营,不分昼夜,顶风冒雨,怀着绝望的心情来到姑妈的庄园寻访父亲,到达时的情景我们在前面已经作了描述。现在他清醒过来了,便考虑起这一步的结果。父亲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亲人,父亲出去迟迟不归,他既控制不住自己,也找不到解决办法。
  部队上校寄来的一封信送到了他手里,他不胜惊讶,惶惑,迟疑了一阵子,才胆战心惊地揭开信上那熟悉的火漆封印。上校向他表示了最友好的问候,通知他假期可以延长一个月。
  这是大恩大德,似乎是无法解释的,这使他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这块石头比起被拒绝的爱情还要沉重。他深受感触,能在可爱的亲人那里找到可靠的避难所,是多么幸福。他可以享受到希拉丽亚留在身边的愉快了。没过多久,他那喜爱交际的特点完全恢复。由于有这些特点,不论是那个美丽的寡妇,还是她周围的人,都觉得少不了他。只是因为过分勉强地追求那美丽的寡妇,这些特点才变得黯然无光。
  情绪好转了,他就可以耐心等到父亲回来。这时发生了一次自然灾害,使他们的生活活跃起来了。连绵阴雨把他们关在公馆里,河水猛涨,堤坝决口,公馆下面的地带成为一片汪洋,座落在高岗上的村镇、筑有围墙的庄园、大大小小的农舍,从高处看,都像浮出水面的小岛一样。
  他们为应付这种罕见但还可以想象得到的情况做了各种安排。主人发令,仆人们分头行动。起初是进行广泛的抢救,然后又烤了面包,宰了几头公牛。渔船穿梭于广阔的水域,救济物资运到四面八方。一切都非常顺利,受灾的人怀着喜悦和感激的心情接受友好的馈赠。人们只对一个乡负责发放物资的乡长表示很不信任,弗拉维奥欣然接受这个任务,带着一满船物资迅速平安地到达了那里。他大刀阔斧,事情办得很出色。接着,我们的这个青年去办理临行时希拉丽亚委托他办的事。正好在这些不幸的日子里,希拉丽亚特别关心的一位妇人分娩了。弗拉维奥好不容易找到这个产妇,带着这个产妇的深情和村民的厚意返回。他还带回了各种各样的见闻。没有一个人死亡,到处都谈论这次了不起的救援工作,谈论许多罕见的、幽默的、甚至可笑的故事;化险为夷的故事更是被描绘得妙趣横生。希拉丽亚突然觉得一定要马上去看望那位产妇,给她送点东西,在她旁边愉快地待上几个钟头。
  好心的母亲多次表示反对,但希拉丽亚冒险的热情最后取得了胜利。我们对情况作了一些了解,知道在这次航行中发生过一些危险:搁浅、翻船、美人死里逃生,青年奋不顾身地跳水抢救,无形的线把他们之间的松软纽带拉紧了。不过,他们对这些情况都闭口未谈。行船十分顺利,看望了那个产妇,礼品也送给了她。医生随行,起了很好的作用,偶尔也出点小故障。遇到危险时,也有惊慌失措的情况,后来都觉得好笑,因为大家看到了那些惊恐万状的狼狈相和吓破了胆时的表情。这期间,相互信任的程度大大提高了,彼此关心和同舟共济的传统得到了发扬。只有一点令人越来越担忧,那就是亲戚关系加相互爱慕可能导致过分亲近并永结良缘。
  他们在愉快的气氛中被引诱到恋爱的道路上。天气转晴了,季节的变化带来了一股强冷气流,洪水没有退完就结了冰。大地的面貌突然变了样。凡是被洪水分开的地段,现在都被冰冻结在一起。于是,一种绝妙的工具充当了理想的交往手段,这种工具是北方边远地区的居民发明的,它在初冬时非常有用,把新生活带到千里冰封的土地上。储藏室的门打开了,人人都寻找有自己标记的冰鞋,不顾危险,争取第一个踏上光滑的冰面。在客人中,有不少久经锻炼、动作轻巧的溜冰爱好者。这样的娱乐几乎每年在邻近的湖面及其相连的运河上进行。今年,广阔无垠的大地都是溜冰场所。
  弗拉维奥觉得身体逐渐结实起来了,希拉丽亚从小就受舅舅指导,在刚刚冻结起来的冰面上身轻如燕,俩人欢天喜地,时分时合,若聚若离。平时,分手是一种沉重的心理负担,如今成为一种乐趣,因为分手是为了转眼间的重新聚合。
  在享受欢乐的同时,生活也是人们关心的大事。到现在为止,还有几个地方没有得到充足的供应。于是,套上了壮实牲口的雪橇迅速把急需物资和农副产品从远离临时大道的偏远地带迅速地运到附近小城镇的货栈里,又把各式各样的商品运回来,各地都受益匪浅。能做到这一切,是因为有了让灵巧的勇士大显身手的光滑路面。
  年轻的一对在寻求欢乐和满足的同时,并没有忘记关心他人。他们探望了那个产妇,给她送去了一些必需品,还登门看望了一些人。对老人,他们精心照料;对教士,他们像平时那样从道德方面进行启发性的谈话,因为在这次考验中道德问题更值得重视。较小的地主多年前就大胆地把庄园建在容易受灾的低洼地上,但筑了坚固的堤坝保护,整个庄园这次没有遭受损失。经历了无数次担惊受怕之后,他们幸存下来了,真有说不出的高兴。每座庄园、每所房屋、每户家庭、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经历,每个人在自己和别人的心目中都成了重要人物,因此常常随便打断别人的话。说话做事,来来往往,都匆匆忙忙。因为,冰雪可能突然融化,愉快交往的整个的团体也就可能受到破坏,主人受到威胁,客人也只好跟主人断绝关系。
  白天,大家过得紧张,兴致勃勃;晚上,人们以各种不同的方式享受最愉快的时光,人们对滑冰的兴趣大于对其它体育运动的兴趣,使劲不出汗,经久不疲乏。四肢更加灵活了,用一分劲产生十分的力。夜晚的宁静使人心旷神怡和陶醉。
  这一天,我们这对年轻人无论如何也不离开光滑的冰面。他们每次朝着灯火通明、熙熙攘攘的公馆滑行时,就掉头转向辽阔的原野。他们怕迷路,所以不敢分开行动。为了确保安全,他们一直手拉着手。但最甜蜜的还是把手搭在对方的肩上,不自觉地用纤细的手指玩弄对方的头发。
  一轮满月升起在星光灿烂的天空,给周围环境披上一层神秘的轻纱。他们彼此看得清清楚楚,像平常那样在对方的黑眼珠里寻找答案。但这种答案又不同于平常的答案。他们眼睛深处闪闪发光,暗示此处无声胜有声,都感到节日般的快乐。
  水边挺拔的白柳和赤杨、山岗上低矮的灌木、闪烁的繁星、上升的冷气:对于这一切,他们毫无知觉。月光映照在冰面上,形成一条长长的反光带,星星的倒影展现在冰面下。他们只管沿着月亮反光带,向着星星的倒影滑行。突然,他们抬头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影漂浮不定,好像是在跟踪他自己的影子。那人本身是黑的,处在光环的包围之中,正朝他们滑过来。他们很扫兴,掉头就跑。不论碰到什么人,对他们来说都是扫兴的。他们总想躲避滑过来的人影,那人影似乎并没有注意他们,一个劲地沿着他们所滑行的直路奔向公馆。但那人突然离开了原来的方向,围着惊恐万状的这对年轻人转圈。这对年轻人机警地转向影子一边。那人在月光中朝他们滑来,眨眼间站在他们的眼前。距离那么近,他们不可能认不出那就是父亲。
  希拉丽亚心惊胆战,冷不防停住脚步,失去了平衡,跌倒在冰上。弗拉维奥立即单腿跪下,把她的头抱在怀里。她捂住自己的脸,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去找一个雪橇来,下边刚好有一个人经过,但愿她没伤着哪儿,回头我在这三棵大赤杨树下找你们!”父亲边说,边向远处滑去。在年轻人的搀扶下,希拉丽亚勉强支撑着站起来。“咱们逃了吧!”她大声说,“这个人真叫我受不了。”她飞快地朝与公馆相反的方向滑去,弗拉维奥赶紧追上,好言相劝。
  月夜冰面上的这三个迷路人和失常人的心境,是难以详细描述的。长话短说,他们很晚才回到公馆。这对年轻人是分头进来的,不敢互相接近;父亲则是带着空雪橇回来的,他曾带着这个雪橇在广阔的田野上东奔西跑,准备助一臂之力,没想到空跑了一场。乐声悠扬,舞会正在进行,希拉丽亚借口摔得太重仍感疼痛,藏进了自己的房中。弗拉维奥宁愿把领舞和指挥的任务让给另外几个青年人,实际上他们趁他不在时早已捷足先登了。少校没有露面,他发现他的房间好像有人住过,虽不出所料,但仍不免感到奇怪;衣服、衬衫和用具都是他的,只是不像他平常那样放得井井有条。女主人尽职守责,好不容易把所有客人安顿下来,腾出时间向弟弟解释。解释很快做完了,但要从惊讶中清醒过来,理解突发事变,消除疑虑,还需要时间。解开疙瘩,使精神得到解脱,也都不是一下子做得到的。
  我们的读者认为,从这里开始,我们的故事再也不能单纯用描述手法,而只能边叙边议了,因为我们打算深入地观察主人公的内心世界——现在正是这样做的时候——把他们的心理状态展现出来。我们首先要报告的是,少校从我们的目光中消失以后,大部分时间是办理家庭事务,事情简单,进展也很顺利,但在某些个别问题上仍难免遇到意外的障碍。要扭转混乱局面,从一团乱麻中理出头绪来,并不容易。他要到不同的地点找不同的人进行交涉,行踪总是定不下来,所以姐姐的信总是很晚才到达他手里,而且毫无次序。他首先得知儿子精神错乱和生病,接着听说儿子获得了一个叫人困惑不解的假期。希拉丽亚的爱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他还蒙在鼓里。您想想看,姐姐怎么能告诉他这个情况呢?
  听到洪水泛滥的消息后,他加快了旅行的速度,但也是在上冻以后才到达冰冻区附近。他购置了冰鞋,让仆人和马绕道回公馆,自己抄近路速滑。
  远处望见窗口有灯光,明月把世界映照得如同白昼,他看到了令人不快的事情,心中有如一团乱麻。
  内在的信念转变为外在的现实,总要经过阵痛,相聚则爱,分离则疏,这两种不同的因果关系,怎么会获得同等权利?原来,分离造成心理上的鸿沟,使人心碎。幻觉在浮现的时间里,也会激起人们坚定的信念。只有硬汉子精神,能在认识谬误的过程中日益高尚,日益坚强。这种新认识是自我提高的,一浪高过一浪;而旧的认识则走投无路,只有一步一步向新认识靠拢,才能转化为朝气和勇气。
  人在这种时刻遇到的困难,是数不清的;人靠自身力量发现自己聪明才智的途径,也是数不清的。即使力量不够,人也知道在人力范围之外去寻找力量。
  可喜的是,少校已经有所觉悟,对这类事变有了心理准备,而不会被自己的喜好所左右。他与美容侍从分别以后,就没有在外表上下过什么功夫,而是恢复了自然的生活习惯。
  当他身体不舒适时,他体会到从一个情人向慈父转变时的不快。随着时间的推移,父亲这个角色的重要性提高了。他关心的首先是希拉丽亚和亲人的命运,然后才是爱情、眷恋和亲近。他想把希拉丽亚抱在怀里时,考虑的是她的幸福,是真心实意为她创造幸福,其次才是占有她。他确实想享受她的纯真感情,但那一定要亲自从她那天仙般的口中说出。他不禁想起了她意外地表示要委身于他的那个时刻。
  此时,在月明星稀的夜晚,他亲眼看到一对融为一体的情侣,情人跌倒在青年的怀中,两人都不理睬他的热情帮助,不在他约定的地点等他,而是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使他茫然不知所措。哪个有同感的人不会心灰意冷?
  这个素来亲密无间,而且有希望更加亲密的家庭,突然变得四分五裂。希拉丽亚守在房间里不出来,少校鼓起勇气从儿子口中了解到所发生的情况。祸根还是那个美丽孀妇的卖弄风情。她为了不把她热恋的崇拜者弗拉维奥让给另一个钟情于他的可爱的女子,假意向他表示超常的好感。他受不起挑动,壮着胆子,试图用非分手段达到目的,从而引起了纠葛,致使两人关系无可挽回地破裂。
  父亲的慈悲心总是体现在:当孩子犯错误,造成可悲后果时,感到心痛并设法补救,处理比较宽容,采取原谅态度并既往不咎。经过短时间商议,弗拉维奥代替父亲到刚接管的田庄去料理事务,一直到假期结束,然后回部队,他的团已经移防。
  少校花了好几天时间整理他外出期间姐姐身边堆积如山的信件和包裹,从信堆里找出了一封那位精通美容术、保养得很好的演员朋友的信。朋友说,辞别少校回到他身边的美容侍从,向他汇报了少校的情况和结婚的打算。在这件事情即将办理之前,他极其愉快地提点不同意见。他处理这类事情有自己的方式方法,认为,对于上了年纪的男人来说,最有效的美容品是忌女人和享受尊严的舒适的自由生活。少校面带微笑地把这封信给姐姐看,虽然带点讽刺味道,但相当严肃地指出了内容的重要性。他又想起了一首诗,韵律一下子记不起来,内容很好,比喻形象生动,用词造句高雅:
  “迟落山的月亮,在夜间还是光辉夺目,但在初升太阳面前却变得非常苍白;老年人的爱情,在朝气蓬勃的青年面前,简直不值一提;松树在冬天青枝绿叶,坚韧挺拔,但到了春天,在嫩绿的桦树面前,却显得枝老株黄。”
  我们不想把哲学家和诗人捧为主宰一切的救世主。一件小事可以产生意义极其重大的后果,思想动摇不定的时候,往往会出现这种现象。天平不是倾向这一边,就是倾向那一边。少校不久前掉了一颗门牙,担心还会掉。他没有打算镶假牙,但带着这个缺陷去追求年轻的恋人,是丢面子的,何况现在他和她共住一幢楼。迟一点或早一点,也许都不会有问题,可在这节骨眼上,任何一直健康的人都会觉得倒霉。他觉得,他这座有机建筑物的基石被抽走了,其他拱门就会相继倒塌。
  这样想过以后,少校很快与姐姐直截了当地讨论了这件看来毫无头绪的事情。两人得出结论:这件事本来是应该采用迂回曲折的办法处理的,本来已经接近目标,可是一些偶然事件、外部干扰、不懂事的孩子的错误,意外地使目标远离。他们认为,最自然的是坚决地促成这两个孩子的结合,以父母的身分,真心实意地,经常地关心他们,方式方法是大家知道的。与弟弟取得一致看法后,男爵夫人来到希拉丽亚的房间。希拉丽亚正坐在钢琴旁边,自伴自唱,用快活的眼光鞠了鞠躬,表示邀请刚进来并向她打招呼的人听她演奏。
  她唱的是一支欢乐而宁静的歌,表达女歌手非常愉快的情绪。唱完后,她站起来,未等尊敬的长者开口,就拉开了话匣子。“最好的母亲,我们这么久没有谈论那件最重要的事情,这真好,谢谢您到现在还没有拨动那根弦。如果您愿意的话,现在正是作出解释的时候。您看怎么样?”
  男爵夫人看到女儿心平气和,极为高兴,即刻坦率地叙述了弟弟过去的情况、人品和功绩。给人的印象是:这是唯一值得一个年轻姑娘亲近和倾心的男人。这种倾心不是指晚辈对长辈的敬畏和信赖,而是一种表现为爱与欲的情感。希拉丽亚注意地听母亲说话,以肯定的表情和姿态表示完全赞同母亲的话。当母亲把话题转到侄儿身上时,女儿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母亲找不出同样有说服力的论据来赞颂年轻人,便转变话题,说父子非常相像,说青春赋予儿子以优势,说他是不可多得的生活伴侣,时候一到就是父亲的完美化身。希拉丽亚好像也有同感,那严肃的目光和低垂的眼帘流露出一种当时极为自然的内心活动。随后,话题转向幸福美满但需要承担义务的外部环境。已完成的财产分配,目前相当可观的收入,从广阔的发展前景看,所有这一切都实实在在地出现在希拉丽亚眼前,这一切最终又自然而然地使希拉丽亚回忆起早年跟她一起长大的表兄,尽管有点可笑,但却是有婚约的。谈话后,母亲得出结论:现在,在取得她和她舅父同意的情况下,两个年轻人的结合应该刻不容缓地实现。
  希拉丽亚的眼光和言语都很平静,她说她现在还不能承认这个结论的正确性,她温文尔雅地列举了反对的理由。任何一颗温柔的心这时都会产生同样的情感,我们当然就不需要多费口舌来表达这种情感了。
  明白人终归会想出好主意,去克服重重困难,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们说起话来也是论据充分,条理清楚。但是如果只顾自己幸福的人突然发表完全不同的意见,并由于藏在内心深处的原因不同意做值得做的事情,明白人也会感到震惊,极为不快。
  母女各持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理智不渗入感情,感情也不适应需要和必然。谈话口气相当尖锐,理性的触角碰到了创伤的心,这颗心再也无法平静,便慷慨激昂地道出了真情。最后,姑娘振振有词地说,这种结合不但不适宜,甚至有罪。母亲被她的傲气和尊严惊呆了。
  不难想象,男爵夫人是稀里糊涂地回到弟弟那里去的。回想一下,读者也许会,当然并不见得完全会领会到,少校听到希拉丽亚断然拒绝儿子的态度后,内心是得意的。在姐姐面前说不抱希望,却面带欣慰的表情,觉得自己已经摆脱羞愧感,那件涉及自己名声的极其微妙的事得到弥补。在姐姐面前,他暂时把这种充满痛苦的喜悦心情掩饰起来,说了在当时情况下极为得体的话:不必操之过急,应该给女儿留点时间考虑,让她心甘情愿地走上现在摆在面前的这条路。
  我们很难要求读者终止对这种感人肺腑的内心世界的观察,而转向繁杂的外部世界。男爵夫人索性让女儿随心所欲,弹琴唱歌,刺绣绘画,愉快度日。希拉丽亚有时自己读书,有时给母亲朗读。少校则趁初春时节忙着把家中事务整顿好。儿子这位未来的富裕地主,把自己视为希拉丽亚幸福的丈夫,向往在未来战争中立功受勋。在暂时平静的时候,人们认为完全可以预见到,这个奇迹,很快就会出现了。
  可惜在虚假的平静中得不到安宁。男爵夫人天天等待女儿回心转意,但毫无结果。希拉丽亚谦虚,聪明绝顶,但在关键问题上寸步不让,她以坚决的口气让别人知道,她的信念是不可动摇的。她心中只有一个人,只陪伴这个人,否则谁也不要。少校内心矛盾,如果希拉丽亚真的决定嫁给他儿子,那么他会终生感到受辱;如果希拉丽亚决心嫁给他本人,那么他也必定拒绝她的以身相许。
  我们不能不对这个善良人深表同情,现在,忧虑和痛苦在他面前像不停地飘浮的云雾一样,时而形成背景,使那迫在眉睫的现实和各种事实突现出来,时而向前移动,遮住现存的一切。
  在他的灵魂前面不停运动着的,是一种东摇西摆、飘忽不定的东西。白天,忙忙碌碌,他敏捷而有成效的从事实际工作,但夜间醒来时,一切有形和无形的讨厌的事就形成一个令人极不愉快的圈子,在他心里翻腾。这个始终徘徊于脑海、不可驱逐的东西,使他陷入一种几乎可以称作绝望的境地,一向被认为可以在这种情况下使用的万应药方,现在几乎不起任何缓解的作用,更不用说满意了。
  正在紧要关头,我们的朋友收到一封陌生人的来信,邀他到附近小镇的邮局去会见一位匆匆过客。他在处理纷繁事务中习惯于应付类似事情,没有耽搁一点时间就赴约了。他总觉得这陌生、潦草的字迹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像往时一样沉着冷静地来到指定地点,在一间熟悉的农舍式的堂屋里,遇到了那美丽的孀妇。她比他离开时更美,更雅。也许是我们的想象力不足以把握住和原原本本复述她最大的优点,也许真的是由于冲动才赋予她更多的魅力。不论是哪种情况,他都需要加倍的镇定,用一般性的礼貌来掩饰自己的惊诧和慌乱。他很客气而冷淡地向她致意。
  “不必客气,亲爱的,”她高声说,“我决不是请您到这种粉刷的房间和这么简陋的环境里来的,这么差劲的设施不适合进行客气的谈话。我是来解除我心中的负担的。我说,我承认,我给您的家庭带来了不少灾祸。”少校听了,吃惊地倒退了一步。“我什么都知道了,”她接着说,“我们彼此无须解释;您和希拉丽亚,希拉丽亚和弗拉维奥,您的好姐姐,我向你们所有的人道歉。”她好像说不下去,那极其美丽的睫毛挡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脸颊绯红,模样儿比任何时候都美。高贵的男人站在她面前,心慌意乱,一种不可名状的柔情穿过他的全身。“我们坐吧,”最可爱的人儿一边擦眼泪一边说,“请您原谅我,请您可怜我,您看得出,我受到了什么样的惩罚。”她又把刺绣手帕挡住眼睛,不让人看见她哭得多伤心。
  “请您把情况说明一下,我尊贵的夫人。”他匆匆忙忙地说。“不要说什么尊贵的!”她甜甜地一笑,回答说,“就把我称作您的女友好了,您不是没有忠实的女友吗?朋友,我什么都知道,对您家中的情况,对各种思虑和烦恼,都一清二楚。”“是谁向您介绍得这么详细?”“我自己了解的。这个手笔您不会感到陌生的。”她把几封展开的信递给他看。“是我姐姐的笔迹!好多封信呀,从这歪歪斜斜的字看得出来。您一直跟她保持联系吗?”“不是直接的;间接联系倒有些时候了。这是地址,给……”“又一个谜,是写给马卡利亚这个最能保持沉默的妇人的。”“她也是一切受压抑的灵魂所信赖的女人和听忏悔的女人,是一切失魂落魄、想找出路又不知出路何在的人所信赖的女人和听忏悔的女人。”“上帝保佑!”他大声说,“总算找到了这么一个好中间人。我想过,我去求她是不合适的;我为姐姐祝福,因为她为我做到了这一点。她的某些事迹我是知道的:这位女中豪杰手里拿着一面道德魔镜,从不幸者混乱的外部形态看到他纯洁美好的心灵,从而突然对自己感到满意,并努力奔向新的生活。”
  “她也对我行过这样的善举,”美人儿接口说。这时,我们的朋友虽不甚明白,但已有定论,肯定这位内向而奇特的女人已经变成一个既能接受别人善意,也能对别人怀善意的人了。“以前我不是不幸,而是不安,”她接着说,“我是不属于我自己的,这就是说,归根结底,我是不幸的。我对自己也不再满意了。我回到了镜子面前,照照我原来的所做所为。在那之前,我总是觉得打扮是为了参加化装舞会。但自从她让我照过她那面镜子以来,自从知道人也可以美化自己内心以来,我才觉得我真的变美了。”她含着眼泪微笑地说,不能不承认,她不仅可爱,而且可敬,值得人们永远信赖。
  “我的朋友,我们简单地说吧:信都在这里,读读这些信,反复读,仔细想想,做些准备,您至少要花一个小时,要是愿意,可以多花些时间;然后三言两语地对我们的状况作出判断。”
  她离开他,到花园漫步去了。他把男爵夫人和马卡利亚的来往信件打开,我们这里综述一下信的内容。男爵夫人控诉美丽的孀妇,从信中看出,这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看法和尖锐的批评。谈的都是外表和言论,未涉及内心。
  马卡利亚在回信中所作的是温和的判断,描述的是这样一个人的内心。外表是偶然的产物,是无可指责,也许还可以谅解。男爵夫人随后又报告了侄儿的失意和癫狂,两个年轻人的爱恋,父亲的到来和希拉丽亚的断然拒绝。在以后的复信中,随处可以看到马卡利亚恰如其分的回答,她的回答里充满一种坚强的信念,认为结果必然是道义水准的提高。最后她把全部来往信件都转寄给美丽的女人。现在,这位美人天使般美好的心灵开始显示出来,她的外貌正在走向完美。整个故事以写给马卡利亚的一封感谢信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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