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八六八年 英格兰 伦敦
  秃鹰在前厅群集。客厅已经客满,餐厅和楼上的书房也挤满了人。更多的黑衣掠夺者排列在弯曲的楼梯上。不时会有两、三个人同时仰起头来喝他们杯里的香槟。他们都抱着希望在等待。他们是一群可鄙可憎的人。
  他们是亲戚。
  不少哈文堡伯爵的朋友也来了。他们是来为即将发生的不幸悲剧,表达他们的支持相同情。而庆祝会将在稍后举行。
  在短暂的片刻,每个人都试着保持适合这庄严场合的严肃态度。酒很快地松弛他们的思绪和微笑,不久之后,在水晶酒杯互相碰撞的眶啷声之外就可以听见笑声。
  施家的大家长终于快要死了。这一年来有过两次假警报,不过许多人相信这第三次的发病将应验大家的期望。她是老得无法继续令众人失望了,她都已经过了六十岁了呢。
  施安蒂夫人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储积她的财富,这个老女孩也该死了好让她的亲戚们能够开始花她的钱。毕竟,她是全英格兰最富有的女人之一。而她唯一活着的儿子却是最穷的人之一。这是不对的,和他臭味相投的债权人总是在淫荡的伯爵的面前这么说。麦康是哈文堡伯爵,看在上帝的分上,应该被允许爱花多少就花多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这个男人不但浪费无度而且行为放荡,对年轻女孩特别有“性”趣。但是他的债权人们对这些缺点却一点也不感到不悦。事实上正好相反。在比较有社会地位的银行家们早就拒绝再借给这个淫荡的伯爵一毛钱的时候,街角的贷款业者反而欣喜若狂地供应这个男人金钱。他们十足地以他们客户的放荡为乐。他们索求高额利息出资为伯爵偿还赌债,以及封住被伯爵玩弄的年轻女孩们的父母的嘴。债务愈堆愈高,不过这些有耐心的债权人很快就会得到丰厚的报偿。
  或者他们都这么相信。
  汤姆--生病的管家的年轻助手--又把一个债权人推出门外,然后用力地关上门。他们的行为举止令他惊骇。他确定他们知道这么做是不对的,他们只是不在乎。
  汤姆从十二岁开始就住在这里,这么多年来他从未见过如此可耻的事。他亲爱的女主人在楼上挣扎地支撑着,等待她所有的事务被安排妥当,以及她最喜爱的孙女黛茵到达向她道别,而垂死老妇的儿子却在楼下开怀畅饮、谈天说笑。他的女儿珍娜黏在他身边,脸上带着自以为是的表情。汤姆猜想这得意的表情来自于她知道她的父亲会和她分享他的财富。
  蛇鼠一窝,汤姆想道。哦,是的,这对父女确实非常相似。老管家并不因为自己对女主人的亲戚有恶劣的评价而觉得自己不忠。她也有相同的看法。安蒂夫人好几次都以毒蝎指称珍娜。她是只毒蝎。汤姆背地里用更糟的字眼骂她。她是个恶毒的女人,充满诡计。据那些知道内情的人说,珍娜用歹毒的手段统治上流社会,而大部分刚踏进社交圈的年轻男女都怕她,虽然他们不会承认。汤姆不知道这流言是真是假,不过他非常确定一件事--珍娜是梦想的毁灭者。
  这一次她做得太过分了,因为她竟敢攻击安蒂夫人最重视的一切。她竟然企图毁灭黛茵小姐。
  汤姆满意地大哼一声。珍娜和她声名狼藉的父亲很快就会尝到他们的背叛行为的后果。
  亲爱的安蒂夫人一直忙于生病而没有注意到发生的事。自从黛茵的姊姊美玲,带着她的双胞胎女儿到波士顿去的那天起,安蒂夫人就开始衰老了。汤姆相信她没有完全放弃的唯一理由是,因为她决心看着她像亲生女儿般抚养长大的孩子得到归宿。
  黛茵的婚礼被取消了,由于珍娜的妨碍。不过,这可怕的耻辱倒也带来了一点好处。安蒂夫人终于张开眼睛。在这之前她一直是个宽大慈悲的女人。现在,她只想惩罚。
  黛茵怎么还没有到?汤姆祈祷她会及时到达签署文件并且向她的祖母道别。
  他焦虑地踱步了几分钟,然后把心思转向引导那些无礼地倚靠在台阶上的客人进入已经拥挤不堪的日光浴室。在把最后一批可鄙的人挤进去之后,他拉上门,快步走回大厅。
  外面传来的骚动引起他的注意,他跑到窗前往外看。他认出黑色马车上的纹章,安心地吁口气,然后感谢上帝。黛茵终于到达了。
  汤姆看进客厅里确定伯爵和他女儿仍然忙着和他们的朋友闲扯。他们都背对着入口,于是他快步走过去关上客厅的门。如果幸运,他将能够在这对父女注意到之前,带领黛茵穿过大厅上楼。
  当汤姆打开门的时候,黛茵正在穿越那群挤在车道上的投机客。他很高兴她完全不理会那些试着得到她的注意的无赖,好几个人甚至把名片塞进她的手里,一边大声吹嘘他们是全英格兰最好的投资顾问,能够使她即将继承的财富成长三倍。汤姆对他们夸张的言行感到厌恶,如果他手边有扫帚,一定要像赶苍蝇一样把他们驱散。
  “喂!喂!离她远一点。”汤姆大叫,跑上前。他保护地握住黛茵的手肘,回头怒视这群无礼的恶棍,护送她走进大门。
  “这些人一个个都是罪犯。”他咕哝。
  黛茵完全同意他的意见。“你已经准备好扑向他们,是不是,汤姆?”
  男仆微笑。“如果我贬低自己的身分对他们动手,西索会打我耳光。”汤姆说。“如果我要跟随他的脚步,就必须避免粗野的行为。管家必须随时随地保持他的尊严,小姐。”
  “是的,当然。”黛茵同意。“我们的西索情况如何?我该担心吗?”
  “不,你不需要担心西索。他虽然老了,仍然韧性十足。他从病床上奋力起身向安蒂夫人道别。你的祖母已经给他养老金让他退休。你知道这件事吗?她给了他一大笔钱,黛茵小姐。西索的余年将不虞匮乏。”
  “他是奶奶忠心的管家近三十年,”黛茵提醒他。“他应该得到丰厚的退休金。你呢,汤姆?你打算怎么办?我怀疑麦康叔叔会让你留在这里。”
  “我已经得到你的祖母所分派的一份工作,她要我去照顾她的弟弟安德。这表示我要搬到高地去,不过无所谓。只要安蒂夫人高兴,天涯海角我都会去。她还给了我一块地和每个月的零用金,不过我打赌你已经知道了。这是你的主意,对不对?你一直都在照顾着我;虽然我比你年长。”
  黛茵微笑。这是她的主意,不过她确定如果祖母不是这么忙于处理其它的事也会想到要这么做。
  “你才比我大两岁呢!”黛茵说。
  “我还是比你大。”他回答。“来,让我帮你拿外套。我很高兴看到你依你祖母的要求穿白色的。这是件漂亮的衣服,容我大胆地说,你今天看起来好多了。”
  汤姆立刻后悔自己的赞美,因为他不想提醒她最近的遭遇。并非黛茵有可能忘记,当然。但是,提起这种羞辱的事不是绅士的行为。
  可是她确实看起来好多了。自从六个星期前的那个下午,她的祖母带她进客厅给与她关于她未婚夫的消息之后,就没有人见过她。当时汤姆站在客厅内背靠着房门,防止任何人闯入。他看见这个消息使黛茵多么悲惨。令人为她感到骄傲的是,她没有哭也没有失态。这种举止不是淑女该有的。她保持了镇定的表情,但是这个消息带给她的伤害仍然显而易见。她紧张地把头发梳到肩后的手颤抖着,而她的脸苍白如雪。她的蓝色眼睛--如此美丽迷人的蓝色眼睛--完全失去光彩,如同她的声音。当她的祖母终于念完她收到的下流的信时,黛茵回答:“谢谢你告诉我,奶奶。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很难的。”
  “我相信你应该暂时离开伦敦,直到这桩丑闻平息。安德舅公会很高兴有你做伴。”
  “一切都依你的意思,奶奶。”
  片刻之后,黛茵告退。她上楼回自己的卧房帮忙收拾行李,在不到一个小时后出发前往她祖母在苏格兰的庄园。
  在她的孙女离开的这段时间,安蒂夫人没有闲着。她忙着和她的律师们见面。
  “你的祖母会很高兴见到你,黛茵小姐,”汤姆说。“自从前几天收到那封神秘的信,她一直非常烦躁易怒。我相信她要依赖你告诉她该怎么做。”
  他声音里的忧虑相当明显。他注意到她抓在手里的名片,把它们丢进纸屑篓,然后跟着她穿过大厅走向楼梯。
  “她的情况如何,汤姆?有没有起色?”
  汤姆握住她的手,充满感情地拍拍它。他能够听见她声音里的恐惧,他想骗她,但是不敢。她应该知道真相。
  “她愈来愈衰弱了,小姐。这一次她熬不过去了,你必须向她道别。她急着把一切安排妥当。我们不能继续让她烦恼,不是吗?”
  黛茵摇头。“不,当然不能。”
  泪水盈满她的眼睛。她试着用意志力忍住眼泪。如果祖母看见她哭一定会感到烦乱,而且哭也改变不了即将发生的事。
  “你没有重新考虑你祖母为你安排的计划吧,黛茵小姐?如果她相信她真的强迫你……”汤姆没有说完他的忧虑。
  黛茵勉强地微笑。“我没有。你应该知道为了让祖母高兴,我愿意做任何事。她要花死前处理完所有的事,而我碰巧是她最后一个问题,所以帮助她成为我的责任。”
  客厅传出一阵笑声。黛茵转身向声音来处,看见两个穿着黑衣的陌生人在邻近楼梯的走廊后面。她注意到两个男人的手里都握着香槟酒杯,她突然才警觉到屋子里挤满了客人。
  “这些人在这里做什么?”
  “他们正准备跟你的麦康叔叔和珍娜堂妹大肆庆祝,”汤姆说。当黛茵流露出愤怒的表情时,他点点头,然后很快地又说:“你的叔叔邀请了一些朋友……”
  黛茵没有让他说完。“这个不道德的男人没有一点值得救赎的特质,是不是?”
  她声音里的愤怒引燃他的。“显然是的,小姐。你的父亲--愿主使他的灵魂安息--似乎继承了所有的优点,而你的麦康叔叔和他的女儿……”汤姆厌烦地叹息。他注意到黛茵要拉开客厅的门,急忙摇头。“麦康和珍娜都在里面,小姐。如果他们看见你,势必会闹出笑话。我知道你想把所有的人赶出去,可是你真的没有时间。你的祖母在等待。”
  黛茵知道他是对的,她的祖母永远排在第一位。她握住汤姆的手臂,开始上楼。
  当他们走到楼梯平处,黛茵再次转身向仆人。“医生怎么说?她不可能再次让所有的人惊讶吗?她有可能好转的,是不是?”
  汤姆摇头。“艾医生相信现在只是时间问题,”他说。“艾蒂夫人的心脏已经衰竭了。是艾医生通知你的麦康叔叔的,所以今天所有的人都聚集在这里。你的祖母发现这件事的时候简直气疯了,我相信艾医生的耳朵到现在还在嗡嗡地响。他的心脏没有在他挨骂的时候停止跳动,真令人惊奇。”
  祖母斥责像艾医生这么高大的男人的画面令黛茵微笑。“奶奶是个令人惊奇的女人,不是吗?”
  “哦,是的,”汤姆回答。“她拥有令大男人恐惧得颤抖的能力。我总得提醒自己我不怕她。”
  “你从来没有怕过她。”黛茵嘲笑地说。
  汤姆咧嘴笑。“你不让我害怕。你记得吗?你在拖我回家的时候,把夫人虚张声势的一切全都告诉我。”
  黛茵点点头。“我记得。奶奶责备艾医生的时候没有提高嗓门吧?”
  “老天!没有,”汤姆回答。“她是个淑女,自始至终都是。”他夸耀地说。“艾医生畏缩得彷佛她在咆哮,你真该看看当她威胁不留任何钱给他的新研究室时他脸上的表情。”
  黛茵开始沿着长廊走。“艾医生现在和奶奶在一起吗?”
  “没有。他待了一夜,刚刚才回家去换衣服。他应该会在一个小时之内回来,我们有足够的时间。你祖母的客人在她房间隔壁的客厅。她建议我带他们从后面楼梯上来,这样就没有人会看见他们。等你的麦康叔叔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那么奶奶仍然坚持要我们依那个计划进行?”
  “是的,当然。”汤姆回答。“亲爱的,容我提醒你,如果你的祖母看见你流泪一定会感到烦乱。”
  “她不会看见我流泪。”黛茵承诺。
  安蒂夫人的套房位于长廊尽头。汤姆打开房门,黛茵立即毫不犹豫地走进去。
  房里黑得像午夜,黛茵瞇起眼睛试着看清方向。
  这间卧房非常大。黛茵以前相信它至少有半个海德公园大。摆放着四柱大床的平台在长形卧房的一端。另一端,在缀着沉重窗帘的窗户前,摆着三张安乐椅和两张小桌。黛茵一直很喜欢这个房间,她小时候总爱在大床上蹦蹦跳跳,在厚厚的地毯上翻筋斗,制造出足以吵醒死人的噪音--她的祖母时常这么说。
  这个房间里没有任何限制。当她的祖母心情轻松的时候,黛茵被允许穿上安蒂夫人美丽的礼服及鞋子玩扮家家酒的游戏。她会戴上宽边帽子,挂上一串串珍贵的珠宝项链,再戴上长及肩膀的白色手套。当她盛装完毕,她会请她的祖母喝茶,说一些她自己编造的故事。祖母从未嘲笑她,她反而加入游戏。她会摇动扇子,适时地附和或发出惊呼。偶尔,祖母甚至也会编造一些故事。
  黛茵珍爱这个房间和所有美好的回忆,几乎和她珍爱住在这里的老妇人一样。
  “你现在才到,年轻小姐。你要向我道歉,因为你让我等。”
  她祖母粗嘎的声音在房里响起,黛茵转身走上前。她差点被一张脚凳绊倒。
  “我道歉,奶奶。”她大声说。
  “不要浪费时间,黛茵。坐下,我们有很多事要讨论。”
  “我似乎找不到椅子,奶奶。”
  “点亮一根蜡烛,吉妮。我只允许这么亮,”安蒂夫人指示女仆。“然后离开房间。我要和我的孙女独处。”
  黛茵终于看见椅子。她坐下来,理好裙褶,然后把双手放在膝上。她看不见她的祖母,距离和黑暗使她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她仍然直挺挺地坐着。祖母痛恨看见垂头丧气的人,而黛茵相信她拥有猫般敏锐的视力,所以她不敢放松。
  黛茵感觉到女仆从她前面走过。她等到听见关门声,才大声地说:“房里为什么这么暗,奶奶?你今天不想看太阳吗?”
  “我不想,”她的祖母回答。“我快死了,黛茵。我知道,上帝知道,魔鬼也知道。我不会小题大作,那不是淑女的行为。不过,我也不会太好说话。死亡必须在黑暗中悄悄靠近我。如果幸运之神跟着我,死神在我满意地结束一切以前不会找到我。光线也许对他有利。我担心你没有准备好面对在你面前的工作。”
  突然转变的话题令黛茵惊讶,不过她很快地恢复。“很抱歉我难以赞同,奶奶。你把我教育得很好,我准备好面对任何可能发生的事。”
  安蒂大人嗤之以鼻。“你的教育我忽略了不少,不是吗?你对婚姻一无所知,也不知道做一个好妻子得付出什么代价。我责怪自己在那个时候无能讨论如此亲密的话题,黛茵。我们活在充满限制的社会。我们全部必须遵循规范。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活过来的,但是你的内心拥有强烈的同情和爱,我很感激我没有能力夺走你的这些特质。你从未认知你应该是严格的,是不是?算了,”安蒂夫人继续说。“现在改变已经太迟了。你是个不可救药的梦想家,黛茵。你必须让你的脑子清醒一点。”她的祖母警告。
  “我会的,奶奶。”黛茵回答。
  “我应该花时间教你如何训练一个男人成为体贴的好丈夫。”
  “安德舅公已经告诉我必须知道的一切。”
  安蒂夫人又嗤之以鼻。“我的弟弟怎么会知道这种事?这些年他一直在高地过着隐居的生活。结过婚的人才知道婚姻是怎么回事,黛茵。不要听他说的,因为那一定是错的。”
  黛茵摇头。“他给我的忠告非常实在,奶奶。安德舅公为什么一直没有结婚?”
  “也许没有人要他,”夫人推测。“我弟弟唯一有兴趣的是他的巨马。”
  “和他的枪。”黛茵提醒她。
  “是的,他的枪。”夫人同意。“我很好奇,黛茵,地告诉你什么?”
  “如果我要把一个恶棍改变成好丈夫,那么我必须像训练马匹一样对待他。安德舅公预测我会在六个月内驾驭他。他将学会重视我,待我像公主。”
  “如果他不重视你呢?”
  黛茵微笑。“那么我应该向舅公借把好枪杀了他。”
  老夫人的微笑充满温柔。“有一、两次我想杀了你祖父,不过,孩子,只有一、两次。”
  她的心情转瞬间从愉快变成忧郁,她用颤抖的声音说:“孩子们将需要你。老天!你也不过是个孩子。你要怎么生活下去?”
  黛茵急忙安慰她。“我会过得很好,”她坚持地说。“你认为我是个孩子,可是我已经是个成年女人。你把我教育得很好,奶奶,你不需要担心。”
  安蒂夫人大声一叹。“好吧,我不担心,”她承诺。“这些年来你给了我真挚的爱,而我……你知道我一次也没有说过我爱你吗?”
  “我知道,奶奶。”
  在片刻沉默之后,安蒂夫人又改变话题。“我不让你告诉我,你的姊姊为什么那么急着离开英格兰,现在我要向你坦承,那是因为我害怕听到事实。我的儿子是美玲离开的原因,是不是?麦康对她做了什么?我准备好听事实了,黛茵。如果你想说,现在可以告诉我。”
  黛茵的胃立刻纠成一团,她在回答之前深深地吸口气。“我并不想说,奶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仍然感到害怕,是不是?你的声音在颤抖。”
  “不,我再也不怕了。”
  “我给你完全的信任,帮助美玲和她那个一文不值的丈夫离开。这对我来说是难事,知道我永远再也见不到他们。我当然不相信美玲的判断,看看她嫁的那个男人。乔治只比街头乞丐好一点,他当然不爱她,他看上的是她的钱。但是她听不进任何道理,不是吗?我和他们两个脱离关系是件坏心眼的事,我现在知道了。”
  “乔治并非一文不值,奶奶。他只是没有生意头脑。他娶我的姊姊也许是为了她的钱,但是在你取消她的继承权之后他还是留在她身边。我想他学会了爱她,就算只是一点点。他一向对她很好。而且从他寄给我们的信看来,我也相信他是个好父亲。”
  安蒂夫人点点头。“是的,我也相信他是个好父亲。”她勉强承认。“是你说服我给他们钱,好让他们能够离开英国。我做对了,是不是?”
  “是的,你做对了。”
  “美玲想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老天!她已经死十八个月了,而我到现在才能够问你这个问题。”
  “美玲不会告诉你的。”黛茵坚持。
  “可是她告诉你了,是不是?”
  “是的,不过只是因为她想保护我。”
  黛茵深呼吸以保持镇定。这个话题如此使人悲伤,她的双手开始颤抖。她不想让她祖母知道她有多哀伤,于是尽力克制自己的声音。“你以保护她来表示你对她的爱,你帮助她离开。她和乔治在波士顿很快乐,我相信美玲死得很平静。”
  “如果我命令你带她的女儿们回家来,她们会安全吗?”
  “不会,”她的回答斩钉截铁。“小女孩应该在她们父亲的国家成长。这是乔治和美玲想要的。”而且不在麦康的监护之下,黛茵默默地说。
  “你想孩子们会不会也感染霍乱了?如果她们也感染了,我们应该早就得到消息,是不是?”
  “是的。她们都很健康。”她说,很快地祈祷自己是对的。孩子们的奶妈白太太,写信来说她会尽力保护她们。上帝已经带走美玲,现在又带走乔治,祂不会残忍得连两岁大的孩子都带走。
  “我信任你,黛茵。”老夫人的声音疲乏了。
  “谢谢你,奶奶。”
  “你准备好离开英国了吗?”
  “我准备好了。”
  “波士顿远在天边。告诉孩子们我的好事,就算你必须捏造。我希望被喜爱地记得。”
  “是的,奶奶。”
  黛茵努力地试着不要哭。她盯着自己的双手,深呼吸几口。
  安蒂夫人似乎没有注意到她孙女的伤痛,她再次详述她已经汇进波士顿银行的钱。当她指示完毕,她的声音已经因疲乏而微弱。
  “艾医生一回来就会宣布我再次奇迹地复原。你要出席今晚的舞会,表现出一切都和平常一样的样子。你要微笑,你要庆祝我的健康,你要待到午夜的钟声响起。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将要离开。”
  “可是,奶奶,你病得这么重,我想待在这里陪你。”
  “不可以,”她的祖母怒喝。“你必须在我死前离开英国。我的弟弟安德会陪伴我。麦康和其它的人将在你启航之后被告知你已经走了。同意我的安排,黛茵。你有责任让这个老女人安心地死。”
  “是的,奶奶。”她的声音硬咽。
  “你在哭?”
  “没有,奶奶。”
  “我受不了眼泪。”
  “是的,奶奶。”
  她的祖母满意地叹息。“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找到合适的人。你知道吧,黛茵?”她问。
  “你当然知道。现在,只剩下一份文件要签。在看着仪式完成之后,我就可以安心了。”
  “我不要你死,奶奶。”
  “你不可能永远都得到你想要的,年轻小姐。记住这一点。吩咐汤姆把他藏在客厅的客人带来,然后来站在我的身边。我要看着你签文件。”
  黛茵站起来。“你不会改变主意?”
  “我不会,”她的祖母回答。“你会吗?”
  老夫人的语气中带着挑战,黛茵勉强地微笑。“不,我不会。”她有力地说。
  “那么动作快,黛茵。时间是我的敌人。”
  黛茵走向通往隔壁客厅的门,突然停下脚步。“奶奶?”
  “什么事?”
  “在汤姆带客人进来之前……我们没有机会再独处……我……我可不可以……”
  她没有说下去。她不需要说,她的祖母了解她要求什么。
  叹息声充满房间。“如果你非说不可,说吧,黛茵。”她的祖母说。
  “我爱你,奶奶。”
         ※        ※         ※
  他无法相信自己做了那件事。该死!他几乎无法顺利完成。他厌恶地摇头。什么样的男人会要求弟弟买另一个弟弟的自由?混蛋!他想着,一个不折不扣的……
  罗路克强迫自己把这令人愤怒的思绪甩开。木已成舟。男孩已经获得自由准备开始新生活,这才是重要的。那个混蛋终会得到报应。就路克个人来说,他同父异母的哥哥是生是死,他一点也不在乎。
  他的愤怒挥之不去。路克靠着柱子,看着围绕着大理石地板的男女旋转。他的弟弟们的朋友站在他两旁。摩瑞和汉普都有头衔,可是路克记不得是什么。他们两个正热烈地辩论资本主义在美国的利弊。路克假装有兴趣,在他认为适当的时候点点头,其实根本没有听进他们的讨论。
  这是他在英国的最后一晚。他不想享受这个晚上;他想结束它。他对这个国家没有特别的好感。生活在美国荒野之后,路克无法想象为什么会有人选择英格兰为家。他发现这里大部分的居民都傲慢而虚伪,连呼吸的空气都令人感到窒息。他厌恶这里的壅塞、无止尽的烟囱、灰沉沉的浓雾、俗丽的女人、过分严谨的男人。他在伦敦总有种被关在笼子里的感觉。
  围绕着舞池的男女令路克想起受过训练会旋转跳舞的熊。他们的动作僵硬,而且显然经过排练。女人们的礼服色彩缤纷,可是剪裁和式样却完全相同。男人们看起来也一样愚蠢,他们全都穿着黑色的正式制服。老天!连他们的鞋子也都一模一样。这个充满限制的社会各式各样的规矩是他们的枷锁,路克发现自己为他们感到难过。他们永远不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冒险、自由或辽阔的空间。他们到死都不会知道自己这辈子错过了什么。
  “你为什么皱眉,路克?”摩瑞问。
  路克朝舞池点点头。“我在想他们之中没有一只是未烙印记的小牛。”他用似乎让这些男人觉得非常有趣的肯塔基懒洋洋的语调说。
  摩瑞困惑地摇头,不明白他的意思。比较敏锐的汉普点头同意。“他指的是跳舞的男女。”他说明。
  “他们怎么样?”摩瑞还是不懂。
  “你没有注意到那些女人们多么相似吗?男人们也都一个样。”
  汉普转向路克。“教养淹没了我们每个人的个体性。”
  “路克穿着正式的礼服,就和我们一样。”摩瑞脱口而出。他表现得彷佛这个想法刚刚跳进他的脑子。他是个矮胖的男人,戴着厚厚的眼镜,对任何话题都有坚决的意见。他觉得自己有责任扮演魔鬼的拥护者,对他好朋友的任何看法提出辩论。“你突然提出异议的穿着是适合舞会的服装,汉普。你要我们穿什么?鹿皮衣和靴子?”
  “那会是令人耳目一新的改变。”汉普回答。
  在摩瑞能够反驳之前,汉普转身向路克,改变话题。“你急于回你的山谷吗?”
  “是的。”路克回答,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你不是明天就要走吗?那么你所有的事都办完了?”
  “几乎都办完了。”路克回答。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你怎么来得及完成未办的事?”汉普问。
  路克耸耸肩。“只剩下一件小事要办。”他说明。
  “你要带格西一起回去?”汉普问。
  “他是我回伦敦来的原因,”路克回答。“他已经和他的哥哥们一起上路。他们在前天离开。”
  格西是路克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中最小的。较大的两个,乔登和道格,已经是经验丰富的开拓者。路克上一次回来的时候格西还太小,所以他把男孩交给家庭教师两年。现在格西将近十二岁了。在智能方面,路克设法让他得到良好的教育,可是在情感方面,他被忽略到饥馑的地步。麦家该死的继承人设法做到了这点。
  格西年幼得不适合荒野严酷的生活已经不重要了,如果他继续待在英格兰一定会死。
  “可惜乔登和道格没有多留几天,”摩瑞说。“他们会喜欢今晚的舞会。不少他们的朋友都来了。”
  “他们想先带格西回去认识环境。”路克回答。
  他们决心以最快的速度带他们的弟弟离开英国。那个混蛋继承人一签下监护权的文件,他们立刻买船票。他们担心他会改变主意或者增加交换他的亲弟弟的金钱数目。
  他又愤怒起来。该死!他想离开英国。在南北战争期间,他曾经被关在狭小的监牢里。那时他患了闭室恐惧症,认为自己会在逃出去之前发疯。战争确实改变了他。现在,他无法忍受密闭的空间。那种呼吸困难的感觉又在他的体内上涨。在他的内心,伦敦迅速地变成一座监牢,他只想逃开。
  路克拿出怀表,差二十分钟就十二点了。他可以忍耐下去,他告诉自已。他承诺待到午夜,多待二十分钟不会要他的命。
  “我真希望能够和你一起到你的山谷去。”汉普突然说。
  摩瑞露出惊骇的表情。“你不是认真的。你的头衔和土地对你一点意义都没有吗?没有一个正常的人会放弃英国和它能够提供的一切。”
  摩瑞被他的朋友对家乡的不忠触怒,开始教训起汉普。路克没有在听,他刚刚看见那个混蛋继承人穿过大厅。麦威廉三世是合法的长子。路克比他小三岁,他是个私生子。他们的父亲年轻的时候旅行到美国,他在那里诱惑了一个单纯的乡下女孩。他给她爱的誓言,每晚和她上床,一个月后才想到提起他有妻儿在英国等他回去。他的长子长大之后和他如出一辙,他是个自我放纵的恶魔。忠诚和家庭价值对他来说毫无意义,因为他是有特权的长子,他继承了土地、头衔和财富。他的父亲没有费事为他其它合法的儿子留置产业,而他的长子不打算分享他的财富。乔登、道格和格西不只是一无所有,甚至连自尊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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