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啊,拉拉治来了,
    啊,她现在终于来了!
  ——哈代《她何时来》
    
  查尔斯在伦敦的一座桥边打发走了马车。那是五月末的一天,空气宜人,天气暖洋洋的。葱绿的树木遮住了房屋临街的墙壁。蔚蓝的天空飘着朵朵白云。刹那间,一片白云的影子落在切尔西河面上,不过河对面的仓库却仍矗立在阳光之下。
  蒙塔古发电报时对莎拉的情况一无所知。那条消息是通过邮局来的,一页信纸上只写着名字和地址。查尔斯站在律师的桌旁,回想起先前从莎拉那里收到过仅有一个地址的那封信,可是这一封信的笔迹跟那一封不同。他只能从这种简短的语句之中看出是她的信。
  在查尔斯回到英国之前,蒙塔古根据查尔斯在回电上所发的指示已采取了十分谨慎的行动。查尔斯吩咐他切勿接近她,切勿惊动她,免得她再次逃之夭夭。有个职员担负起侦探的任务,口袋里装着有关莎拉情况的详细材料,去通知真正的侦探,他们一起行动。他回来报告说,确实有个年轻女子住在那个地址,符合材料所描述的细节。那个人的名字是拉夫伍德夫人。巧妙地将名字颠倒一事正好证明那人确实是莎拉,这消除了查尔斯原有的疑虑。开初他还颇为吃惊,以为夫人二字意味着莎拉已经结婚了,但是,名字颠倒了说明莎拉仍是单身,因为当时英国的单身妇女常常采取这种策略。
  看莎拉没有结婚是确定无疑的了。
  “我看此信是在伦敦寄出的。您认为……”
  “信是送到这儿来的。很明显,它是一个看到了我们的寻人启事的人写的。信是直接写给您本人的。由此看来,这个人知道我们为谁工作,但似乎不愿意领取我们所赠送的报酬。
  这似乎正好说明,信是那位年轻女子自己写的。”
  “可是她为什么要等这么长的时间才暴露自己呢?再说,这也不是她的笔迹。”蒙塔古无言以对。查尔斯继续说:“您的职员还得到了什么消息没有?”
  “他根据指示行事,查尔斯,我不准他去盘根究底。他在街上碰到她的一个邻居,这个邻居对她说‘早上好,拉夫伍德夫人!’,这样,我们才知道了这个名字。”
  “那么那房子怎么样?”
  那是一幢有钱人家的住宅。那个职员回来后就是这么说的。”
  “她可能在那里当家庭教师。”
  “看来很有可能。”
  这时,查尔斯转身对着窗户,这一动作倒很及时,因为我们从蒙塔古望着查尔斯背影的神态中可以看出,这个人回答查尔斯问题时不够坦率。他曾禁止那个职员提问题,但他自己向职员询问时,却毫无禁忌呢。
  “您想去见她吗?”
  “亲爱的哈里,我从大西洋彼岸回来,难道是……”查尔斯发觉自己用的是质问声调。歉意地笑了笑。“我早知道您会问什么,我不能回答,请原谅,因为这是我的私事。再说,我实际上也不知道自己的打算。恐怕只有等见到她以后,我才能决定下一步怎么办。我唯一知道的是,她一直叫我……念念不忘。因此,我必须见见她。我必须……您懂吗?”
  “您必须问问这位斯芬克斯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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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传说中的狮身女怪,她让人猜谜,猜不出者即遭杀害。
  “如果您愿意这么说的话。”
  “可是您要记住,那些解不开谜的人将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查尔斯苦笑一下:“如果只有沉默或死亡这两条路可供选择,那么您就准备悼词吧。”
  “不过我估计可能用不着悼词。”
  这时两人都笑了。
  可是现在,当查尔斯走近斯芬克斯的家时,他却笑不出来了。他对这一地区一点儿也不熟悉。他觉得这地方跟格林威治村差不多,甚至还不如那儿。格林威治村是海军军官们退休后颐养天年的地方。维多利亚时代的泰晤士河要比今天肮脏多了,每次涨潮,河面上都漂浮着粪便,实在可怕。有一次,河水臭气熏天,叫人实在无法忍受,上议院的显贵们不得不逃离议会大厅。人们指责说,霍乱的流得就是河水造成的。如今,在这个消除了臭味的世纪,泰晤士河边的房子是令人神往的,但那时就大不相同了。尽管如此,查尔斯看到,那里的房子还是相当漂亮的。虽然房子的主人们选择这样的环境似乎不合情理,但不管怎么说,他们决不是被贫困驱赶到这儿来的。
  查尔斯内心颤抖着,终于来到那决定命运的大门口。他感到脸色苍白,感到过分纡尊降贵。虽说他在美国对自由有了新的认识,但他的老观念是根深蒂固、源远流长的。此时,他那种自由感已经不翼而飞了。他尴尬地觉得,自己这样一位高贵绅士就要去屈尊拜访一个奴仆了。那大门是铁的,门里的路直通一幢砖瓦房子。房子的大部分爬满了茂密的紫藤,紫藤上面到处长着刚刚开放的淡蓝色小花。
  他抓住铜门环敲了两下,等了约摸二十秒钟,又敲了一下。这时大门开了,一个女仆站在他面前。他瞥见女个身后有一间大厅,大厅里有许多画,远远看去真是琳琅满目,好象是一间美术陈列室。
  “我想对……拉夫伍德太太说几句话。我相信她住在这儿。”
  那女仆年纪很轻,身材苗条,环眉大眼,没有戴女仆常戴的那种花边帽。事实上,要是她没有穿围裙的话,查尔斯还真不知该如何称呼她呢。
  “请问,您的名字是……”
  查尔斯注意到对方略去了‘先生’二字。可能她不是女仆。她的口气比女仆的口气高傲得多。他把名片递给对方。
  “请告诉她,我是经过长途跋涉来见她的。”
  她毫不客气地念起名片来。她不是女仆。看来她有点迟疑不决。这时,大厅的另一端传来了一个声音。有一个男子站在门口,他人约比查尔斯年长六七岁。那姑娘殷勤地转向他,说道:
  “这位绅士想见莎拉。”
  “噢?”
  他手里拿着一支笔。查尔斯脱下帽子,隔着门槛对他说:
  “如果您允许……有一件私事……她来伦敦以前,我跟她很熟悉。”
  那男子打量了一下查尔斯,打量的时间虽短,却非常认真,那样子叫查尔斯感到很不舒服。他看起来有点象犹太人,服饰很华丽,但穿得随随便便。总之,这个人有点象迪斯雷利年轻时的派头。那个男人望了望女仆。
  “她在……?”
  “我想他们在说话儿。没有别的事。”
  “他们,”查尔斯心想,显然是指莎拉教的孩子们。
  “那么带他上楼吧,亲爱的。请吧,先生。”
  那男子微微躬身致意,便突然转身走了,就象他露面时一样突然。那姑娘向查尔斯示意,叫他跟在后面。查尔斯跟在她身后,随手关上门。她上楼梯时,查尔斯乘机望了望琳琅满目的油画和素描。他对现代绘画艺术略知一二,足可以认出大部分的画属于哪一流派。事实土,几幅画上还有那位曾经是名声煊赫现在已是臭名远场的画家的署名呢。二十年前那位画家所引起的狂热现在已烟消云散了。那时看上去能值大价钱的作品现在只能付之一炬了。那位手里握着笔的先生看来是一位美术收藏家,收藏着一时难以确定价值的作品。
  他看上去是个挺有钱的人呢。
  查尔斯跟着那姑娘瘦削的背影,走上了一大段楼梯。他看到了更多的绘画。大部分的作品乃是些未成名的画家之作。不过,查尔斯此时已是满腹焦虑,急切万分,无暇旁顾了。他们爬上第二段楼梯时,他冒昧地问了一句。
  “拉夫伍德夫人是这家雇的家庭教师吧?”
  那姑娘在楼梯中间止住步子,回头看了看查尔斯,脸上显出感到惊异而有趣的神色。随后,她垂下眼皮。
  “她已不是家庭教师了。”
  她抬头望了望查尔斯,接着又继续向上走去。
  他们走到二楼的拐角处,那位令人费解的向导停在一扇门边,转身对查尔斯说:
  “请在这儿等一等。”
  她走进房间,让门半开着。查尔斯从外面瞥见一扇敞开着的窗户。春风将花边窗帘轻轻地吹起,远处泰晤士河的熠熠闪光穿过摇曳的树枝透到窗帘上。屋内传来低低的说话声。他移动了一下位置,以便往里看得更清楚些。他看到屋内有两个男子,是两位绅士。他们站在一幅油画前。油画还绷在画架上,斜对着窗户,以便让从窗口射进的光线照亮。那位高个子弯下腰来看画的细微部分,这样查尔斯便看清了站在高个子身后的那个人。那人刚巧向外望了一下,一眼看到了查尔斯,两人的目光相遇了,那人微微侧身,瞥了一眼躲在房间另一端的一个人。
  查尔斯一下子呆住了。
  因为他看到了一张他熟悉的脸。这张脸,他曾经有一个多小时听它讲话。那时,他身边还有欧内斯蒂娜。这简直是不可能的,可是……还有楼下那个人!那些油画和素描!他象一个进入(而不是走出)恶梦的人一样,慌忙转向一边,透过楼梯拐角处尽头的一扇大窗向楼下绿色的后花园望去。他什么也没看见,只想到自己这一假说的荒谬性——失足的女人肯定会继续失足。他感到无限震惊,正象一个人猛然间发现他周围的世界完全翻了一个个儿一样。
  一个声响。
  他迅速地朝屋内扫了一眼。她已经走了出来,关上了门,身子倚门而立,手扶在门的铜把手上。乍从阳光里出来,她一时看不清楚。
  她的衣服!衣服跟从前毫不相同,以致于他在片刻间还以为她是另外一个人呢。在他的想象中,她总是穿着先前的衣服;他想象着,那张令人难以忘怀的脸孔总是从一片黑暗中渐渐升了起来。而眼前这个人,全身穿着“新型妇女”的衣服,对有关妇女穿着的现行正规观念来了个全盘否定。她的裙子是鲜艳的深绿色,腰间用一条红皮带束着,皮带上镶着一个金星皮带扣。粉红条子和白色条子相间的绸外套也扎在皮带里面。外套的袖子很长,飘飘荡荡,领子小巧别致,镶着白花边。领子上还别着一枚小徽章,起着领结的作用。头发上扎着一条红缎带,蓬蓬松松地披在脑后。
  这种令人震惊、豪放不羁的装束在在尔斯身上立即引起两种反应。一是她看上去不是年长了两岁,而是年轻了两岁;二是似乎不可思议地觉得,自己并没有回到英国,而是经历了一次往返旅程,又回到了美国。在美国,许多时髦的年轻女子在白天正是这样打扮自己。她们懂得这种衣着的妙处。她们抛弃了那些裙子衬架、腰垫、紧身胸衣之类的东西,感到新式衣着给人以明快、美丽的印象。查尔斯在美国见过这种服饰。这类服饰巧妙、含蓄地卖弄风情,暗示着其他方面的解放,叫人看了不禁为之动情。查尔斯此时虽是满腹狐疑,脸上却不知不觉地涌起了两片红晕,和她衬衣上的红条子一样鲜红。
  她现在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真叫人惊讶不已。尽管如此,查尔斯心里还是一块石头落了地。那双眼睛,那嘴巴,那种微微外露的蔑视神色……一切的一切,都还在。她确实是他记忆中原那个不同凡响的、可爱的人儿——不同的是,她象鲜花一样盛开了,象朝阳一样放射的光彩,象黑色的蛹虫长出了翅膀,任意飞翔。
  约有十分钟的光景,两人谁也没说一句话。末了,她窘迫地用手握住镀金皮带扣,垂下眼皮。
  “您怎么会到这儿来,史密逊先生?”
  这就是说,信不是她寄出的。她没有流露出感激的神色。她这样提出问题,就象从前她突然来找查尔斯时,查尔斯向她提的问题一样,不过现在查尔斯对此已经忘记了。然而有一点他是感觉到的:他们两人的关系已奇怪地倒了过来,即他变成了乞求者,她却成了不情愿听对方谈话的主人。
  “有人告诉我的律师,说您住在这儿。我不知道谁告诉他的。”
  “您的律师?”
  “您不知道我已解除了跟弗里曼小姐的婚约吗?”
  这时,轮到她大吃一惊了。她疑惑地盯着他,过了好久才垂下眼皮。她根本不知道此事。查尔斯向前移了一步,低声说道:
  “我把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都搜索过了。我每个月登一次寻人启事,希望……”
  这时两人都呆呆地望着他们之间的地板,望着楼梯拐角处铺着的漂亮的土耳其地毯。他尽力用平静的声调说:
  “我看得出,您……”他找不到适当的字眼儿,但他的意思是“全变了”
  她说:“我现在过得不错。”
  “这里的那位先生,他是不是……?”
  他说出一个名字,但眼睛里流露着怀疑的目光。她点点头,肯定了那个人就叫那个名字。
  “那么这所房子属于……”
  她微微吸了口气,因为他的语气里含着责怪。这时,他的脑海浮现出一些无聊的风言风语。这些闲话不是说的他在这间屋内看到的那个男子,而是他在楼下看到的那一位。莎拉没有打个招呼,就朝上一层楼的楼梯走去。查尔斯一动不动。她转过身,迟疑地朝下望了他一眼。
  “请上来吧。”
  他跟着莎拉走上楼梯,发现她走进一间朝北的房间,这间屋子俯瞰着一座大花园。这是一间画室。门旁的桌子上堆着一些素描。在一只画架上绷着一幅刚刚开头的画,画面上只画了一些草稿,但已可以看出画的是一位年轻女子。那位女子正在悲伤地低头望着什么,头的背后轻轻描着一些枝枝叶叶。另一面墙上挂着翻转过来的油画。还有一面墙上有一排钩子,上面挂着各种颜色的女裙、围巾、披肩。画室里还放着一只大瓷缸。几张桌子上摆着各种用具——油彩、刷子、颜料盘等等。屋子里还有一尊女子雕像和一些别的雕塑品。有一只水缸里养着水烛花。总之,屋内到处堆满了物件,简直找不出落脚的地方。
  莎拉站在窗前,背对着他。
  “我是他的抄写员,他的助手。”
  “您当他的模特儿?”
  “我明白你的意思。”
  “有时当?”
  他的两眼直勾勾的。说得更确切些,他从眼角里看到门旁桌子上的一幅草图,画的是一个裸体女人——腰部以上裸露着的女人。那面部看起来不大象莎拉,但体型却很象她,因此很难说那不是莎拉。
  “您离开埃克斯特后就一直住在这儿吗?”
  “我是去年才住到这儿来的。”
  查尔斯真想问问她,他们是怎样相识的,他们以什么关系待在一起。他迟疑了一下,随后便把帽子、手杖和手套放在门边的一把椅子上。这时他可以看见,她满头秀发,几乎披到腰间。她似乎比他记忆中的娇小些、纤弱些。这当儿有一只鸽子飞到窗槛的光亮处,接着又惊慌地飞走了。楼下传来开门声和关门声,还可以隐隐约约听到有几个男子边走动边说话的声音。而他们二人好象与其他屋子隔开了,和世界的一切隔开了。沉默变得叫人难以忍受。
  他来的目的本是要将她从一贫如洗之中拯救出去,从一所破旧房子中的一个可怜的工作中拯救出去。他全副武装,准备斩杀食人的巨龙,救出落难女子——可谁知一切都出人意料。他看到的不是锁链,不是啜泣,不是求援的双手。他来到这儿,象是正式参加社交晚会,觉得马上就要进行一场化装舞会似的。
  “他知道您没有结婚吗?”
  “我自称是寡妇。”
  他的下一个问题提得很笨拙,谈话的技巧这时已完全忘光了。“他的妻子大概死了吧?”
  “她死了,但却活在他的心里。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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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上文提到的画家即当时英国著名的诗人、艺术家但丁·罗塞蒂。(1828—1882)。罗塞蒂的妻子伊丽莎白·西德尔能赋诗作画,对其夫早期的艺术创作有一定影响。1862年妻子去世,罗塞蒂以早期的诗稿殉葬,因此这儿说“她死了,但却活在他的心里。”下文讲到罗塞蒂的弟弟,即约翰·罗塞蒂。也是当时有一定成就的文人。
  “他没有再结婚吗?”
  “他跟他的弟弟一起住在这所房子里。”随后,她说出了另一个住在这儿的人的名字。她的意思她象是说,查尔斯那种几乎难以掩饰的担心是毫无根据的,这儿住着两个男子便是证明。不过,她说出的那个名字使十九世纪六十年代末任何体面的维多利亚人听了都为之乍舌,对其嗤之以鼻。他的诗歌所引起的恐慌已由约翰·莫利①公开地揭露过。莫利算得上他那个时代高贵阶层的代言人之一。查尔斯还记得莫利的那篇讨伐文章中的警句:“一群色情狂所推崇备至的淫荡诗人。”而他竟是这所房子的主人!不是听说他服用鸦片吗?他似乎看到了四人一户之中的放荡行为。不,如果把那个带他上楼的姑娘算上,则是五人一户!可是莎拉的外表并无放荡的迹象。她主动提到那位诗人,这反倒说明了她的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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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约翰·莫利(1838—1923),英国政治家、文艺批评家、传记作家。
  这位艺术家和批评家的思想尽管有些华而不实,但他却受到广泛的尊重和敬仰。假如有人从这所大房子的门口向里张望,他们会怀疑,这样一个人在这个邪恶的洞穴里究竟干什么勾当?
  当然我是过多地强调了反面的东西。这只是查尔斯一时的想法,是他跟莫利相同的地方。查尔斯那善良的自我正在尽力排除这些怀疑。想当初,正是他那善良的自我使他立即透过莱姆镇的恶意,看清了莎拉的真实本性。
  他开始以平静的语气讲述自己的经历。然而在内心里,他却恼恨自己的语气太拘谨,恼恨有种障碍使他无法讲清他那无数孤独的白昼,寂寞的夜晚,无法说清她的精灵是怎样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围绕着他……还有那些眼泪,而且他也不知道如何把“眼泪”二字说出来。他对她讲了那天夜间在埃克斯特的经历,讲了他的决定,讲了萨姆的无耻背叛。
  他本以为莎拉听了会转过身来,谁知她依然背对着他,望着楼下的绿荫。楼下有一群孩子在玩耍。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走近她的背后。
  “我说的话对您毫无意义吗?”
  “意义很大,大到我……”
  他轻轻地说:“请您说下去。”
  “我真不知怎样说才好。”
  她向旁边移动了一下,似乎两人离得远一点她才能转身看他。直到走到画架一旁时,她才鼓起勇气望着他。
  她含含糊糊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她说这话时毫无感情,毫无他急切想要看到的当初她那种感激之情。叫人痛心的是,她那讲话的样子只不过是支支吾吾、三言两语地搪塞。
  “您说这您爱我。您给了我一个女人所能够给的最重要的证明……证明我们之间决不是一般的相互同情和相互吸引。”
  “我不否认这个。”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种因受到伤害而倍感怨眼的目光。她在这种目光前低下了头。屋内再次一片寂静。这时,查尔斯转身望着窗外。
  “是啊,您现在已找到了更新、更强烈的爱啦。”
  “我过去从没想到再见到您。”
  “您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对于不可能的事情,我决不后悔。”
  “这仍然没有——”
  “史密逊先生,我不是他的情妇。要是您了解他,要是您了解他个人生活的悲剧……您就一刻也不会那样……”但是她没有说下去。他太过分了。这当儿,他紧握拳头站着,满脸通红。两人又陷入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她用和缓的语气说:“我确实已找到了新的爱。但它不是您指的那种爱。”
  “那么,我不知道该怎样解释我再次见到您时您这种明显的窘态。”她没有回答。查尔斯接着说:“因此,我可以自然而然地想到您现在有了……朋友,他们远比当时的我更加有趣,更使您高兴。”她急忙又补充了一句,“您使我不得不以我自己也憎恨的方式说出了我的看法。”她还是一言不发。他转过身来望着她,脸上微微带着苦笑。“我总算明白了,现在是我变成了愤世嫉俗的人啦。”
  这种诚实的态度帮了他的忙。她瞥了查尔斯一眼,目光里多少带着一点关注的神情。她迟疑了一下,随后便拿定了主意。
  “我过去并不是想使您弄到这种地步。我当时只想向最好处做。我滥用了您的信任,您的慷慨,我,是的,是我自己投进了您的怀抱,迫使您接受了我,而我当时很清楚,您有其他责任。那时我真是发疯了。直到在埃克斯特的那一天,我才明白了这一点。那时您认为我最坏的东西倒确实是存在着的。”
  她停顿了一下,查尔斯等着她说下去。“从那以后,我看到一些画家毁掉了他们的作品,而这些作品照业余爱好者看来是完美的杰作。有一次我责备他们,他们告诉我说,如果一个画家不是他自己的最严厉的法官,那么他就不配作一个画家。我相信这是对的。我想我毁掉我们之间已经开始的东西也是对的。那种关系之中有某种虚假,有种——”
  “这不能怪我。”
  “对,不能怪您。”她顿了一下,然而以和缓的语调继续说:“史密逊先生,我最近注意到拉斯金先生①的一句话。他写到关于概念不一致的问题。他说自然的东西掺杂上了人造的东西,纯洁的东西掺进了不纯洁的东西。我想两年前发生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她又压低了嗓门儿说:“当然我心里非常明白自己扮演了什么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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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约翰·拉斯金(1819—1900)英国艺术家、文艺批评家。他对当时英国社会状况颇表不满,主张社会改革,提倡手工业,反对机械文明。他的主张跟拉斐尔前派有共通之处。
  查尔斯在她身上再一次体验到了智力平等这一奇特学说。同时他也看清了他们二人之间一直不合拍的东西:他的语言拘泥于形式,而她的语言则直截了当。他的拘谨在她没有收到的那封信里达到了顶峰。两种语言,一种暴露出浮浅和愚蠢的拘泥,一种体现了切中要害的思维和判断的纯正。这是他们二人之间真正的不一致——虽然她的善良(即她当时要摆脱他的急切心情)尽力想要掩盖这一点。
  “我是否可以发挥一下这个比喻?您称之为自然的东西和纯洁的东西,是否可以使它们重放光彩呢?难道不能使它们重新活跃起来吗?”
  “我想这是不可能的了。”
  莎拉说这句话时并没有望着查尔斯。
  “我是在四千英里之外得知已找到您的消息的。那是一个月前的事了。自那以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这次见面。您……您不该只根据对艺术的观察来回答我,尽管这种观察还是比较切合实际的。”
  “艺术原本是跟生活结合在一起的。”
  “那么您的意思是说,您过去从未爱过我?”
  她转过身去。查尔斯向前跨了一步,再次站在她的背后,接着说:
  “但您的意思一定是说从未爱过我!您一定在说,‘当时我完全是居心叵测。我从来看不出他身上有什么使我喜欢的东西;他只不过是我可以使用的一件工具罢了,可以随时毁掉。他现在还在爱我;在他所有的旅行中,他没有发现过一个可以跟我相比的女人;只要他不跟我在一起,他就会变成一个幽灵,一个影子,一个没有灵魂的人;这一切与我何干?我才不去管它呢!’”她的头早已低了下去。查尔斯压低了声音说:“您一定在说,‘我不管他犯罪以后是怎样反复考虑才痛下决心的。我不管他为弥补这一罪过牺牲了他的名誉,牺牲了他的……’我并不是说名誉之类的东西有什么要紧,只要我能知道……我亲爱的莎拉,我宁愿把我所有的一切再牺牲一百次,我……”
  查尔斯说着说着,险些流下热泪。他踌躇着向她的肩膀伸出手,碰到了她的肩头。但是,刚刚碰到她,他便发现她微露出冰冷生硬的样子,这使他连忙把手抽回。
  “肯定有第三者!”
  “不错,是有第三者。”
  他朝着她那转向一边的脸愤怒地瞪了一眼,长叹了一口气,大步流星地朝门口走去。
  “求求您,我还有另外的事情要向您说呢。”
  “您已经说了顶顶要紧的事情。”
  “他不是您认为的第三者!”
  她的声音完全变了样,非常急切,结果他伸出去拿帽子的手一下子停了下来。他回头瞅了她一眼。他看到了一个具有双重性格的人:一方面是昔日的、愤世嫉俗的莎拉,另一方面是乞求他听下去的莎拉。他低头望着地板。
  “您所说的第三者确实有一个。他是……画家,我在这儿遇到的。他想和我结婚。我把他作为一个男人和画家来钦佩和尊重。可是我永远不会和他结婚。如果此时我被迫在您和他之间进行选择,那么,其结果您将是高兴的。我请求您相信这一点。”她向他靠拢一点,眼睛直接地望着他的脸。看来他必须相信她的话。他再次低头望着地板。“为了我,您跟他是情敌。可我不想结婚。我不想结婚是因为……首先是因为我的过去,它使我习惯了寂莫。我以前一直仇恨寂寞,而我现在住在一个难得找到寂寞的环境里,因此我倒很珍惜它了。我不想与人共同生活。我希望就这样过下去,而不愿意成为未来的丈夫——不管他怎样善良,怎样宽容——所希望我成为的那个样子。”
  “那么,您的第二个原因呢?”
  “我的第二个原因就是我的现状。过去我从未想到过能够幸福地生活。而今天我发现,我很幸福。我有丰富多彩的、惬意的工作——工作是那样的愉快,以致我都不再认为它是工作了。我有机会与天才们相濡以沫。这样的男子们有他们的缺点,有他们的弊病,可是他们并不是人们所想象的那个样子。我在这里遇到的人们使我看到一个忠贞努力、目的高尚的圈子,而在这之前我并不知道世界上还存在着这样一个团体。”她转向一边,面对着画架。“史密逊先生,我是幸福的。我最后终于找到了——或者对我来说似乎是——我的归宿。我这样说,感到很卑微,因为我自己并无才能,只能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上协助天才们。您可能以为我很幸运,其实这只有我自己心里有数。可是,不管怎样,我还算是幸运的。我不想再到别处去寻找这种幸运。对这种幸运我必须小心谨慎,决不能轻易让它失去。”她又停顿了一下,随后转身望着查尔斯。“您怎么看我都行,但是我除了现在这种状况外,别无他求。即使我所尊重的男子要求我改变我眼下的状况,我也不会有丝毫动摇——尽管这个男子曾使我感动得难以言传。对他来说,我真没有资格接受他那样忠实而慷慨的爱。”
  她垂下眼皮。“我请求他能理解我。”
  对这种信条,查尔斯有好几次本想打断。照查尔斯看来,这种论点简直是异端邪说。然而在他内心深处,他对这位持异端邪说的女性却很钦佩。她本来就与众不同,现在比以前更是不同凡响。他看出,伦敦这座城市以及她的新生活已使她慢慢地改变了,使她的语言和口音变得文雅起来,使她能清晰地表述自己的感觉,使她的见解颇具深度,使她找到了归宿,而在先前,伦敦城和她现在的新生活对她的基本生活观念和她的生活地位来说,是不安全、不适应的。她那华丽的衣服一开头使查尔斯产生了种种疑虑,可他现在明白了,那种衣服只不过是她对自己的新看法、新观念的一部分罢了。她不再需要一种外部的掩饰。他看到了这一点,但不愿去理解这一点。他从窗口向屋子中间走了几步。
  “上帝创造女人是有目的的,这一点您总不会反对吧?为什么要创造女人呢?我并不反对那位先生……,”他指了指画架上的油画,“……和他的圈子。但是您不能以为他们服务为借口,而不顾男女之间的自然规律。”他继续咄咄逼人地说,“我同时也变了。我现在也了解自己,了解自己以前的虚伪。对于您,我不提任何先决条件。莎拉·伍德拉夫小姐现在怎样,今后您做了查尔斯·史密逊夫人,同样继续可以那样。我不会禁止您加入这个新世界,不会干涉您在这个新世界里的乐趣。我所向您提供的东西,只会扩大您现在的幸福范围。”
  莎拉走到窗边。查尔斯一边用眼睛盯着她,一边走到画架前。她半转过身,说道:
  “您不理解。这并不怪您。您很善良,但是没有人能理解我。”
  “您忘记了,您以前曾对我说过这一点。我想您对此还感到自豪吧?”
  “我的意思是,就连我也不能理解自己。而我又无法跟您说为什么。可我相信,我的幸福就在于我不能理解自己。”
  查尔斯情不自禁地笑了。“这太不可思议了。您拒绝我的求婚,其原因竟是因为我可能使您理解自己。”
  “我拒绝您,正象我过去拒绝那位先生一样,因为你们不能理解这个事实:对我来说,这件事并不是不可思议的。”
  她再次背转过身去。查尔斯开始看到一线希望,因为她在用指尖勾着身前的白窗框上的一件东西时,象个淘气的孩子一样,似乎流露出一种做错了事似的慌乱神色。
  “这不能当作借口。凡是您认为神秘的东西,您尽可以保留。我认为那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我担心的不是您,而是您对我的爱。我深知,在婚姻与爱情中,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可侵犯的。”
  他觉得,自己象个被法律文件中某个微不足道的词句剥夺了财产的人,象不合理的法律战胜了合理愿望所造成的牺牲品。而莎拉呢,她不愿服从理智,却容易被感情所打动。查尔斯迟疑了一下,接着向她走近了一步。
  “我跟您不在一起时,您经常想到我吗?”
  听了这话,莎拉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几乎是冷漠的,好象她早就预料到这种新的进攻方式,而且几乎是持欢迎态度。
  过了片刻,她背过身去,眼睛望着花园那面的房顶。
  “开初我很思念您。半年以后,我还是很想念您。那时,我第一次在报纸上看到您的寻人启事——”
  “那么您早就知道!”
  她没有回答,却继续振振有词地说:“它迫使我改变了住处和名字。我打听过您的事。直到那时我才知道,您没有跟弗里曼小姐结婚。”
  他呆呆地站在那儿足有五秒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当儿,莎拉回头瞥了他一眼。他觉得她的目光中微微有点幸灾乐祸的神情。他看出,她早就准备着这张王牌,更可恼的是,她一直在等待着把它亮出来,使他全盘皆输。她默默地走到一边去了,而她这种缄默,这种麻木不仁的态度要比她讲话时更令人可怕。
  沉默了一会儿后,查尔斯说:“如此说来,您不仅毁了我的一生,而且还为此沾沾自喜呢。”
  “我早就知道,象这样的见面只能带来痛苦。”
  “我认为您是在说谎。我觉得您想到我的痛苦就得意洋洋。而且我还认为,送给我的律师信的不是别人,正是您。”莎拉瞪了他一眼,以表示否认。但查尔斯也不示弱,用冷笑来回敬了她。“您忘记了,我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明白过来,您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便可以象做戏一样演得维妙维肖。我猜得出,我为什么在奄奄一息之时被召到这儿,再次受到致命的打击。您有了一个新的牺牲品。您对男性有着无止境的仇恨,有着女人所不应有的仇恨,您报复我,您的仇恨就得到了缓和……您达到了目的,我现在可以滚开了。”
  “您对我的判断是完全错误的。”
  不过,她说此话时过于镇静,似乎默认了他的指责;而且,在内心深处,她居然可能对那些指责还十分欣赏呢。查尔斯用力摇了摇头。
  “我说过了,完全正确。你不仅将匕首插进了我的胸膛,而且乐滋滋地搅动着。”这时,她呆呆地、似乎不情愿地盯着他。查尔斯下面说的一句话险些儿使她晕倒。他象判决犯人似地宣布:“总有一天,你会受到审判,就你对我做的一切承担全部责任。倘若老天有眼,你必定受到最严厉的永久性惩罚。”
  这种语言够惊人的了。然而语言本身有时却远不及它所要表达的感情更深刻。以上这些话是查尔斯在绝望之际发自肺腑的心声。他声嘶力竭地说出了这些话。这些话的背后不是闹剧,而是悲剧。半晌,她还是那样呆呆地望着他。他内心深处的可怕愤怒在她的眼睛里有所反应。她的心在剧烈地跳动,她突然低下了头。
  他最后犹豫了片刻。他的面孔象是即将决口的堤坝一样,诅咒的洪流就要以雷霆万钧之力破堤而出。但是,就象莎拉突然感到内疚那样,查尔斯突然合拢嘴巴,咬紧牙关,转身朝门口大步走去。
  莎拉一手提起裙子向他奔去。他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猛地转过身来。莎拉突然站住,显得手足无措。但没等他再朝外走,莎拉快步越过他,到了门口,拦住了他的去路。
  “我不能让您带着这样的想法走掉。”
  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象是透不过气来。她盯着他的眼睛,似乎要凭着这种坦直的目光阻止他离开。可是当他愤怒地挥一挥手,示意让她躲开时,她开口讲话了。
  “这所房子里有一位女士,她很了解我,她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了解我。她希望见见您。我求您满足她的愿望。她会……比我自己更能说明我的品性。她会说明,我对您的行为不象您认为的那样应当受到谴责。”
  查尔斯望着她,两眼喷火,好象就要让那堤坝决口似的。显然,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控制住自己,才扑灭火焰,冷静下来。他说:
  “你居然认为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能将你的行为解释清楚,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那么——”
  “她在等着。她知道您来了。”
  “就算她是女王本人我也不在乎。我不想见她。”
  “我可以走开。”
  她跟查尔斯一样,两人都是满脸通红。这时,查尔斯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竟准备对一个柔弱的女子动手了。
  “让开!”
  可是她却摇摇头。这当儿,语言是无能为力的,只有意志才能决定一切。她的表情紧张,几乎是痛苦万分。然而,她的眼睛里却闪烁着奇特的光芒——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从另一个世界刮来一阵微风,在他们二人之间难以觉察地吹着。她望着查尔斯,好象她知道,自己已把他逼到了绝望的境地。她有点害怕,吃不准他会干出什么事来。她望着他,眼睛里并无敌意,只有好奇,似乎正在观察一次实验结果一样。查尔斯踌躇了一下,垂下眼皮。虽说他此时怒火万丈,但他知道,他仍然爱着她;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忘记这个他已失去的恋人。他低着头,望着她的镀金皮带扣,问道:
  “为什么要叫我见她呢?”
  “一个不很诚实的绅士早就该猜到这一点了。”
  他迷惑地望着她的眼睛。她的眼里是否含着隐隐约约的笑意呢?不,不可能有。确实没有。她用那不可思议的目光又望了他一会儿,随后离开门口,穿过房间,走到壁炉旁拴着铃绳的地方。查尔斯可以走了,但他却没有动,只是用眼睛盯着她。查尔斯心想:“一个不很诚实的绅士……”又要玩什么恶毒的把戏呢?另一个妇女,比她自己更了解她,理解她……对男人的那种仇恨……这所房子里住着……他不敢再想下去。莎拉拉了一下铃,然后走到查尔斯面前。
  “她马上就来。”莎拉打开门,斜了他一眼。“我求您听听她不得不说的话……并且,根据她的处境和年龄,给她应有的尊重。”
  她说完后便走开了。不过,她最后的一名话却给他留下了一个重要的暗示。他立即推测出自己就要会见的是什么人。他以为,那准是她的雇主的妹妹,即那个女诗人(现在就让我们把她的名字说出来吧)克里斯蒂娜·罗塞蒂小姐①,肯定是她!他不是在偶然的机会看到她的诗中有种难以理解的神秘主义吗?她的诗不是十分晦涩吗?不是给人以特别内向以及女性的繁乱感觉吗?说得坦率些,她极为荒唐地把人类的神圣爱情说得一团糟。
  他大步走到门边,打开门。莎拉这时已走到楼梯拐角处另一头的门口,就要进门去了。她回头望了一下。他张开嘴想要说什么,但这时楼下传来轻微的响声。有人正在上楼。莎拉抬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示意让查尔斯不要讲话,随后她走进了那个房间。
  查尔斯犹豫了一下,回头走进画室,来到窗前。他现在明白了,莎拉的生活哲学是受谁的影响。就是罗塞蒂小姐!《笨拙》周刊②曾经把她称做啜泣的女修道院院长、拉斐尔前派中歇斯底里的老处女。唉,要是刚才没有折转回来该多好!要是事先打听一下,他就不会陷入这糟糕的困境!可是他却来了。不过他突然发现,而且是苦中有乐地发现,他自己已经打定了主意,决不让那个女诗人的如意算盘得逞!跟那个女诗人相比,他只不过是沧海之一粟,只不过是一座奇异花园中的一棵小草,尽管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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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克里斯蒂娜·罗塞蒂(1830—1894),英国女诗人。上文说的她的哥哥即英国画家、诗人但丁·罗塞蒂。
  ②《笨拙》周刊是英国一家著名的插图杂志,创刊于一八四一年,延续至今。

  身后有脚步声。他板着脸转过身来。谁知来的不是罗塞蒂小姐,而是带他上楼的那个姑娘,手里歪歪扭扭地抱着一个小孩。看样子她象是抱着孩子去喂奶,路上看到画室的门开着,就顺便朝室内张望一下。她似乎对查尔斯一个人站在那儿感到吃惊。
  “拉夫伍德夫人走了吗?”
  “她对我说……有位女士想单独跟我谈谈。已打铃叫过她了。”
  那姑娘点点头说:“我明白了。”
  可是,她没有象查尔斯所预料的那样走开。相反,她走进屋子,把那孩子放在画架旁边的地毯上。她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娃娃递给那个孩子,然后俯下身来呆了片刻,似乎是为了看清楚那孩子是不是开心。接着,她一句话没说便站起身,姗姗地朝门口走去。而查尔斯却站在那儿,又是恼火,又是疑惑。
  “我想那位女士很快就会来了吧?”
  那姑娘转过身,嘴角上挂着一丝笑意。随后,她低头望着地毯上的孩子。
  “她已经来了。”
  门关上后,查尔斯有好大一会儿呆呆地望着那个孩子。那是个小姑娘,约一岁光景,黑黑的头发,浑圆的胳膊。她似乎突然发现查尔斯挺活跃,便把布娃娃举起来递给他,嘴里还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他觉得那匀称的小脸上闪现着不很明亮的光彩,流露出胆怯、怀疑的神情,吃不准她面前的人是干什么的……过了一会儿,查尔斯跪在孩子身前的地毯上,扶她挺直柔弱的小腿站了起来,细细地观察着她那张小脸,就象考古学家观察一件久已失传、刚刚出土的古代手稿一样。那小姑娘觉得不自在,一定是不喜欢让人这样仔细地观察,也可能是因为查尔斯把她那柔嫩的胳膊抓得过紧了。查尔斯连忙掏出怀表给孩子看——他以前碰到过那次类似的尴尬情况也是这样做的,这一次效果同样好。不到几分钟,孩子就乖乖地听他的话了。查尔斯把她抱起来,放到窗口旁的一把椅子上。孩子跪坐在那儿,全神贯注地盯着这件银玩具,而查尔斯呢,他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和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查尔斯回味着他跟莎拉在这间屋子里说过的每一句话。语言就象闪光的绸子一样,其亮度如何主要取决于你从什么角度观看它。
  他听到轻轻的开门声,但没有回头看。不一会儿,一个人走到他的身后,把手放在他坐的木椅靠背上。查尔斯没有作声,他身后边的人也没作声,那小孩专心玩怀表,也没吭声。这时,在远处的一所房子里,一位音乐爱好者,可能是一位女士,开始弹起钢琴,她弹的是肖邦的玛祖卡舞曲,琴声穿过墙壁,透过树叶与阳光传了过来。只有琴键不断撞击发出的声音还能告诉人们,一切都还在变化。否则,世界似乎是凝结了,历史的车轮停止了转动,世间万物停止了呼吸。
  谁知那小姑娘变得厌倦起来,她伸手抓住了母亲的胳膊。母亲把她抱起来,抚弄着走了几步。查尔斯依然呆呆地望着窗外,半晌一动不动。末了,他站起来,望着莎拉和她怀中的孩子。她的目光仍旧很阴沉,可脸上却挂着一丝儿笑容。这当儿,他感到自己正在受奚落。不过,他即使跋涉四百万英里来受这场奚落,也是心甘情愿的。
  那孩子看到她的布娃娃躺在地板上,便伸着小手要去抓。莎拉俯下身,把布娃娃拿起来给了她。她盯着怀里的孩子,孩子专心地玩着玩具。后来,她移动一下目光,望着查尔斯的脚。她没有勇气望他的脸。
  “她叫什么?”
  “拉拉治。”她把这三个字象朗诵诗歌一样读成扬抑抑格①,“治”字读得很重。这当儿,她还是无力抬起眼皮。“有一天在街上,罗塞蒂先生走到我的面前。他已经观察了我好长时间,不过我没有觉察到。他要求我允许他画我。那时,这个孩子还没出生。他了解到我的处境后,各方面待我都很好。他亲自给孩子起了这个名字。他是她的教父。”她小声说,“我知道这个名字很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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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扬抑抑格”是英语诗歌的三步音律,读为“重轻轻”,这里是莎拉故意把最后一个音节“治”读成重音。
  查尔斯的情感自然也很怪。最奇怪的是,他处在这样的情况下,竟去注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这好比在一个人的轮船已经触礁的危机时刻,别人却问他船舱该用什么材料装璜最好似的。尽管他此时已经有点麻木,他发现自己还在回答对方的话。
  “是希腊语,‘拉拉治欧’,象小溪的流水一样潺潺作响。”
  莎拉低下头,似乎对查尔斯告诉她这一词源知识抱着一点感激之情。查尔斯仍然呆呆地望着她,觉得自己的船帆在撕裂,似乎听到即将被淹死的人在呼救。他怎么也不想谅解她。
  他听到莎拉轻声同:“您不喜欢这个名字吗?”
  “我……”他咽了一口唾沫,说道:“喜欢,这是个可爱的名字。”
  她再次垂下头。可他还是呆呆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他的目光中仍旧浮现着可怕的疑虑。他似乎在瞅着一座刚刚倒塌的大厦——他从那儿走过时,要是慢了一步,就已粉身碎骨了;他觉得,人类在思想上容易忽视、容易视作无稽之谈而弃置一边的某种东西在他眼前这个人——这个具有双重性格的人——身上危险地体现了出来。她的一双眼皮呆呆地垂着,黑黑的睫毛遮住了她的目光。他看到,或者感觉到,那睫毛上挂着泪珠。查尔斯不知不觉地向前迈了两三步,随后又止住了步子。他不能,不能……他虽是轻声地,但却是猛然地问道: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假如我永不……”
  她的头垂得更低了。她回答的声音很轻,几乎听不清楚。
  “不得不如此。”
  这下他明白了:那是上帝的意志,上帝用这一方式原谅了他们的罪过。可他还是盯着她那躲闪开的脸。
  “还有你说的那些冷酷无情的话……迫使我那样回敬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得不那样说。”
  末了,她终于抬起头来望着他。她两眼噙着泪花,神色是那样坦率、热切,叫人难以直视。这样的神色,我们一辈子只见过那么一两次,曾被深深地打动过。在这样的神色中,人世间的隔阂会烟消云散,往昔的怨恨会冰化雪消。我们知道,有了它,世界上就只会有爱,不会有别的什么东西。此时此刻,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她的一只手搭到查尔斯的一只手上;两个人的头紧紧地靠在一起。两人沉默了很久很久,查尔斯才开了口,激动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提出一个问题:
  “我到底能不能弄懂您的谜呢?”
  莎拉偎依在查尔斯的胸前,她默默地连连摇头。查尔斯的嘴唇吻着莎拉的金发。长时间的沉默。这当儿,远处房子里那位天资不足的女士停止了弹奏,那一定是悲伤揪住了她的心(也可能是肖邦那倍受煎熬的鬼魂揪住了她的心)。也许是寂静仁慈地给了拉拉治音乐的美感,她想了一会儿,将手中的布娃娃打在那俯下去的面颊上,提醒她的父亲(提醒得恰是时候):如果没有打击乐器,纵然一千名小提琴合奏,也会使人感到厌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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