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莫非是上帝与自然离异,
  自然衍生出如此的恶梦?
  她看上去规规矩矩,
  却又那么不检点自敛度人生……
  ——丁尼生《悼亡友》(1850)
    她终于打破沉默,向布克利医生吐露了此事。医生跪着,手指颤抖地指着她那件不堪入目的裙子,试探地问道:“要不要换一件?”她恨恨地低声回答说:“不,让他们看看自己干了些什么。”
  ——威廉·曼彻斯特①《总统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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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威廉·曼彻斯特,当代美国作家、历史学家,主要著作有《光荣与梦想:美国史,1932——1972》、《危险的城》及《永别了,黑暗》等。以上引自他的著名长篇小说《总统之死》中肯尼迪夫人跟医生的对话。
  她站在常春藤通道另一端的荫影下,隐约可见。她没有向四周张望,因为她已经看见查尔斯穿过梣树林往上走来。天气晴朗,蔚蓝色的天空笼罩着大地,西南风暖洋洋地轻轻吹着。春风带来了成群的蝴蝶,有硫蝶、粉蝶,还有绿色翅膀的白蝴蝶。我们不久前发现蝴蝶与农业高产水火不容,于是到处喷洒农药,它们也就近乎绝迹了。可在当年,它们却一路陪着查尔斯经过“牛奶房”,穿过树林。此时,有只大个儿硫斑蝶正在莎拉身后光灿灿的空地上面飞舞着呢。
  查尔斯在走进常春藤昏暗的绿荫下之前,停住脚步,十分警觉地向四周扫视一眼,以便吃准肯定没人看见他。只有高大的梣树伸着至今还光秃秃的树枝悬浮在林地上空,其他什么也没有。
  她等查尔斯走近时才转过身来,即便如此,她依然没有看他,只是伸手在口袋里摸索着,随后便垂着眼皮,默默地又递给他一块烤钵石,那样子象是在给他一件礼物,用来赎罪。查尔斯接过化石,看着她那不知所措的样子,不禁为之感动。
  “这些化石,请允许我付钱给您,正象我在安宁小姐的店里买东西应该付钱一样。”
  她听后抬起头来,两个人的目光终于碰在一起。他看出莎拉生气了。他又一次莫名其妙地感到她的目光向自己刺来,感到刚才用词不当,使她大失所望。但是这一次他却头脑清醒,对自己所要采取的态度心中有数,因为这次见面是发生在上两章所述事件的两天以后。格罗根医生关于死者与生者的相对优先权所做的那些分析,使查尔斯茅塞顿开。他现在认为,自己的冒险不仅有科学道理,而且也合乎人道主义。他原来私下坦白地承认,自己的行为虽然莽撞,却也有些乐趣。而现在他清醒地看出其中有一个因素——责任。毫无疑问,他本人自然是“适者生存”中的适者,但富有人性的适者对不适者应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甚至还有过一个念头,既想把自己和伍德拉夫小姐的事一古脑儿告诉欧内斯蒂娜。但是转念一想,他觉得欧内斯蒂娜必定会提出一些愚蠢的娘儿们的问题,而要如实回答,那他自己就难免要陷入困境。他很快断定,欧内斯蒂娜既没有男性的坦荡胸怀,也没有足够的生活经验,因此不可能理解自己的利他主义动机。于是,他悄悄地避开了自己的责任中不很吸引人的一面。
  他用下面的话挡开了莎拉责备的目光:“我比较富裕,您手头拮据,我想您就不必客气了”。
  这话的确表达了他内心的打算:既对莎拉深表同情,同时必须保持一定的距离,使她意识到他们之间处境的不同……当然话要说得婉转些,要带有一点明显的自我解嘲。
  莎拉说:“我所能给您的只有化石。”
  “您何必一定要给我什么东西呢?”
  “因为您到底来了。”
  他发现,她的谦卑几乎与她的高傲一样使人无所适从。
  “我来是因为您确实需要帮助,为此我感到高兴。虽然我至今不明白您为什么如些信任我,使我有兴趣了解您的……”他收住话头,因为他就要说的“那件事”,会暴露出他即想当医生,又想当绅士的打算。“……您的艰难处境。我来是想听听您希望叫我听的话……您不是叫我……听吗?”
  她抬头望了望他。他因受到别人的尊重而感到喜悦。这时,莎拉怯生生地指了指阳光,说道:
  “附近有个僻静的地方,咱们到那儿去好吗?”
  查尔斯表示同意。她在阳光下走着,越过到处是一片碎石的空地。就是在那片空地上,她上次碰到正在寻找化石的查尔斯。她走起来轻松自如,步子稳健,一只手将裙子提得离地面高出几英寸,另一只手捏着黑帽的带子。查尔斯笨手笨脚地跟在她身后。他看到了她的黑袜子后跟上的补丁和破旧的鞋帮;也看到了她的暗褐色头发上是红色光泽,心想要是那头发完全松开,一定是又蓬松又浓密,漂亮得很。这会儿,她的头发紧紧地向后梳着,裹在大衣领子里。尽管如此,他还是想到,她总把帽子拎在手里,大概是因为对自己的头发感到自豪吧。
  她带着查尔斯穿过另一条绿色通道。他们到了通道的另一头时发现,那里是一个绿色斜坡,陡峭的石壁很久以前就塌了下来。他们在草丛上走着,步子倒很稳当。她小心地蜿蜒而上,来到崖顶。他在后面吃力地走着。瞥见了她的裤脚管。裤脚管用白带子扎着,扎到脚踝以上。他想,一般说来,一位女性在爬坡时应该落在他的后面,而不会在他的前头啊。
  莎拉在崖上等着查尔斯赶上来。他爬上来后跟着她顺崖顶走着,两人来到二个陡峭的山肩。在查尔斯看来,那地方相当危险。倘若一不小心跌出几步,便会从山崖的边缘滑下去,无可挽回。要是他一个人,他一定会踌躇不前的。但是莎拉却稳稳当当地走了过去,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危险。山肩的另一端有一块几码宽的平地,她的“僻静的地方”就在那儿。
  那是一片座北朝南的小凹地,四周长着茂密的荆棘丛和山茱萸,颇似一个小小的圆形剧场。矮小的蒺藜爬满了舞台背后——如果我们可以将这一块十五英尺宽的地方叫作舞台的话。有人——显然不是莎拉——曾经在一棵树桩边安放了一块巨大的平顶燧石,算得上是一个土造御座,坐在上面可以俯视下面的树梢和大海。查尔斯身穿法兰绒上衣,微微地喘息着,大汗淋漓,向四周观望。凹地四周的坡壁覆盖着浓密的樱草花与紫罗兰。其间点缀着野草莓。在蓝天白云下,这地方沐浴着午后的阳光,既十分安全,景色也分外迷人。
  “祝贺您,您在找安乐窝方面还很有天才呢。”
  “我是找个孤寂的地方。”
  她请查尔斯坐在小树旁的石座上。
  “我想这是您的座位呀。”
  但是她急忙翩翩转身,坐到小树前面几英尺远的一个小丘上,她坐在那儿,既可以面对大海,也可使查尔斯无法看到她的脸。这一点,查尔斯朝那个较好的座位上一坐便看出来了。他还看出,莎拉在巧妙地卖弄风情,因为她那样一坐,查尔斯就必然注意到她的头发。她坐得笔直,但却低着头,莫名其妙地摆弄着帽子。查尔斯望着她,心里感到好笑,但他脸上并没笑。他看得出,莎拉不知道从哪儿讲起才好。由于她过于羞怯,气氛显得太天真,太孩子气,好象他们是一对少年兄妹似的。
  她把帽子放在一边,松了松大衣,双手交叉放在膝前坐在那儿,但是始终没有开腔。大衣的高领子和皱折给人一种男子的印象,特别从背后看更是如此。这使她看上去有点象女马车夫或女兵——当然也只是有一点象,因为不管怎么说,从头发上看是不象的。查尔斯有些惊讶地发现,破旧衣服穿在她身上胜过绫罗绸缎,反而使她看起来楚楚动人。近五年来,妇女的装束大大时髦起来,至少在伦敦是如此。许多妇女开始使用第一批垫撑物,以便使胸部丰满、优美。她们描睫毛、涂眉毛、抹口红、染头发……而且这样做的大多是名媛贵妇,并不仅仅是那些名声不好的女人。而莎拉却毫不修饰。她好象对时髦的东西毫不动心,在时髦的浪潮中仍旧我行我素地生活着。这种情况就象查尔斯脚下的樱草花一样,它虽然朴实无华,但却能跟奇异的暖房植物一样茁壮地生长,并跟它们争奇斗艳。
  查尔斯就这样默默地坐着,对面前这位奇怪的求援者颇有点高傲的神气,并不急于要去帮她。她仍不开口,这或许是因为她胆怯、畏缩,但他越来越清楚地发现,莎拉在向他挑战,要他采取主动,把那秘密从她口里引出来。结果还是查尔斯投降了。
  “伍德拉夫小姐,我厌恶不讲道德,但我更厌恶没有怜悯的道德。我保证对您的事不过分责备。”
  她的头稍微动了一下,但是她仍在犹豫着。随后,就象一个在水边迟疑了一下的游泳者一样,她猛地跳入了坦白的波涛。“他叫瓦格纳。船失事后,他被抬到塔尔博特家。其他人都死了,只有他和另外两人幸免于难。您一定听说过这件事吧?”
  “只是听说过一些,并不了解这些水手。”
  “他使我最钦佩的首先是他的勇气。那时我并不知道一个男人既可以勇敢,又可以虚情假意。”她盯着大海,好象她的听众不是身后的查尔斯,而是面前的大海。“他的伤很重,从腰下到膝盖的肌肉全撕裂了。要是当时出现坏疽,他的腿就得锯掉。痛苦是可以想象的,但他从不叫喊,甚至不哼一声。医生给他包扎伤口时,他就紧紧地抓住我的手,他抓得那么紧,有一天我差点晕倒。”
  “他不会讲英语吧?”
  “只懂几个字。塔尔博特夫人讲的法语也不比他的英语强多少。他刚来不久,塔尔博特船长就出航了。瓦格纳对我们说,他是波尔多人,父亲是位有钱的绅士,结婚两次,遗弃了前妻的孩子,不让他们继承财产。他后来在运酒的船上当了海员,还说船失事时他己升为大副。不过他说的全是谎话。实际上我并不了解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表面上象个绅士,仅此而已。”
  她似乎不善于连贯地讲话,经常停顿一下,可能是想想下面该说什么,也可能是想让查尔斯插话。但是,查尔斯并不想打断她,只是轻轻地说了声:
  “我懂您的意思。”
  “后来我有时想,他压根儿跟沉船毫无关系,他只是个披着海员外衣的魔鬼。”她垂下头,看看自己的双手。“他很英俊。从来没有人象他那样注意我——我是说他在伤口好转的时候开始注意我。他不喜欢看书,这方面比个孩子还差。他老是希望有人陪他说说话儿。他说我很漂亮,还说他弄不懂我为什么不结婚,等等,我就傻乎乎地相信了他。”
  “总之是他提出了进一步的要求?”
  “您知道,我们总是用法语交谈。大概就是因为这一点,我们所表达的意思总是不确切。我从没去过法国,口语不好,常常不能充分理解他的意思,有时我所理解的意思并非是他的真意。他有时挖苦我,但并没有恶意。”她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我……觉得跟他谈话挺快活。我不叫他吻我的手,他就说我心太狠。有一天,我也觉得自己心太狠了。”
  “那么不久您就不再心狠了?”
  “是的。”
  一只乌鸦在头顶低低盘旋着,黑色的羽毛闪闪发光。它迎着微风踌躇不决地拍打着翅膀,忽然发现下面有两个人,便惊慌地飞走了。
  “我懂。”查尔斯说。
  他的意思仅仅是鼓励她说下去,但她却对这句话认真起来。
  “您不懂,史密逊先生。因为您不是一个女人,不是一个出生后将来要作农夫的妻子但后来又受过相当教育……的女人。向我求婚的已有好几个人。我在多切斯特时有个富裕的牧场主——不谈这个了。您不是一个生而向往于追求智慧、美和学识的女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虽然没有权利得到这些,但我的心却向往着这一切,而且我不认为那是出自虚荣……”她沉默了一会。“而且您从来没做过家庭女教师,史密逊先生。一个没有孩子的年轻女人,为了拿薪水而去照顾别人的孩子。您不可能懂得,孩子们越可爱,她的痛苦就越无法忍受。千万不要认为我这是嫉妒。我喜欢可爱的小保尔和弗吉尼亚。我对塔尔博特夫人只有感激和热爱——我可以为她和她的孩子们去死。但是,我每天却要看着幸福的婚姻、家庭和令人羡慕的孩子,看着他们的天伦之乐。”她顿了一下,“再说,塔尔博特夫人跟我正好同年。”她又顿了一下,“我好象被允许住在天堂里,却被禁止享受天堂的幸福。”
  “不过,您说被剥夺了这种权利是痛苦的,我们每个人不是都以不同的方式忍受着痛苦吗?”
  她使劲地摇着头。查尔斯意识到自己触到了对方的痛处,便解释道:“我的意思仅仅是说,社会特权不一定就带来幸福。”
  “那跟我说的情况毫无共同之处。”
  “但是您总不能认为所有的家庭女教师都是不幸福的——或者是一直不结婚。”
  “都跟我差不多。”
  他停顿一下,接着说:“我打断了您的话,请原谅。接着讲吧。”
  “那么您相信我的话并非出自妒嫉?”
  她说完后转过头来,目光锐利地瞅着查尔斯。他点点头。她从身旁的坡壁上采了一束远志花的花枝,拿在手里摆弄着。
  她继续说下去。
  “瓦格纳终于康复了。再过一个星期他就要走。那时他已明确地表示了对我的爱。”
  “他要求您嫁给他吗?”
  她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当时谈到了婚事。他说他回法国后就会升为船长,还说他跟他弟弟有希望获得已失去的继承权。”她犹豫了一下,随后放开胆子说:“他希望我跟他一起回法国。”
  “塔尔博特夫人知道此事吗?
  “她是位心地善良的纯洁女性。要是当时塔尔博特船长在的话……可他不在家。我开始是因为害羞没有告诉她;后来是因为害怕,害怕她劝我,我知道她会劝我怎么做。”她用手撕着远志花的叶子。“瓦格纳不断央求,他想尽一切办法使我相信,他的全部幸福都在于我跟他一起走——而且,我的幸福也在于此。关于我,他已了解很多情况。他知道我父亲怎样死在疯人院里,知道我是如何穷极潦倒,无亲无故,知道我几年来如何寂寞。史密逊先生,我的整个生命似乎已陷入孤寂之中,好象命中已经注定,我永远不能跟同类人建立友谊,永远不可能建立家庭,永远被排除在这个世界之外。四年前,我父亲宣布破产,所有的东西卖得干干净净。打那以后,我便被一种幻觉所折磨,认为连家什物件——象椅子、桌子、镜子什么的——都联合起来加深我的寂寞。它们在说:‘你永远没有权力说我们是你的,我们永远不属于你,只属于别人。’我知道这是神经不正常。我知道,在工业城市中存在着贫穷与寂寞,相比之下,我算是过着豪华舒适的生活。尽管如此,当我读着关于工会主义者的疯狂报复行为的报导时,我却能理解一部分。我甚至羡慕他们,因为他们懂得向谁复仇,如何复仇。而我却束手无策。”她的声音里出现了一种新的东西,一种强烈的感情,这种感情对她最后一句话起了某种否定作用。她平静地补充了一句:“恐怕我没有把自己的意思讲清楚。”
  “对您的这种感情我不敢苟同,但我完全理解。”
  “瓦格纳走了,到韦茅斯去乘班船。塔尔博特夫人认为他当然一到那儿就会乘船走。但他对我说他在那儿等我。我并没有答应去找他。相反,我对他发誓说……但我哭得泪人儿似的。最后他说他要在那儿等一个星期。我说我根本不会跟他去。但是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可以与之促膝谈心的人不在了。我刚才说的那种情绪又重新攫住了我的心。我觉得自己就要淹死在寂寞之中了。更糟糕的是,我竟让一块本来可以救命的木头失之交臂。我绝望透了。而我必须痛苦地将这种绝望隐藏在心底,这就更加深了由绝望引起的痛苦。
  到第五天,我再也忍受不了啦。”
  “不过,伍德拉夫小姐,瓦格纳的一切行动都瞒着塔尔博特夫人,这难道没有引起您的怀疑吗?正大光明的人是不会这样行事的。”
  “史密逊先生,我知道,对不了解我当时的心情和处境的人来说,我是愚蠢的,我对他的本性的糊涂认识应该受到责备。我承认这一点。可是,我的灵魂中的某种缺陷希望我那清醒的自我变得盲目些。于是欺骗也就开始了。人一旦沿着这个方向陷下去,就难以止步了。”
  这对查尔斯倒可以起警告作用,可是他全神贯注地听对方讲她的经历,没有顾得上想自己的事情。
  “那么您就去韦茅斯了?”
  “我骗塔尔博特夫人,说有个从前的同学病得很重,得去看看。她相信了我,以为我要去舍邦。不论去韦茅斯还是去舍邦,都要经过多切斯特。到了多切斯特,我就乘公共马车去韦茅斯了。”
  说到这儿她停下来,垂着头,似乎无力继续讲下去。
  “别讲了,伍德拉夫小姐,以后的事情我可以猜——”
  她摇摇头。“我就讲到非讲不可的事了,但我不知怎么讲才好。”查尔斯也望着地面。下方一棵巨大的梣树上,一只鸫鸟藏在枝叶中尖叫着。在四周一片寂静中,这叫声分外响亮。她继续说道:“我在码头上找了个住处,随后又找到了他说过他要住的那个旅店。他不在那儿,但留给我一张条子,上面写着另一个旅店的名字。我到了那家旅店,但那不是个……正经地方。我打听他时,从那里的人回答我的方式我看出了这一点。他们告诉我他住的房间号码,叫我直接上他的房间。我坚持叫他下来。他下来了。他看到我似乎很高兴,真象一对恋人久别重逢似的。他道歉说那地方很龌龊,但比其他地方便宜,还说法国海员和商人经常住在那儿。我感到紧张不安,而他却很和善。我一天没吃东西,他准备了晚饭……”
  她迟疑了一忽儿,接着说:“大厅里很嘈杂,我们便走进一间会客室。我说不上来是怎样看出的,但我觉得他变了。虽然他满脸堆笑,甜言蜜语,但我还是觉得,要是我不去,他既不会惊奇也不会悲伤。这时我明白了,我不过是他养病期间的玩物而已。我面前的帷幕拉开了。我看出他不诚实,是个骗子。我看出,和他结婚等于和一个混帐冒险家结婚。那次见面不到五分种我就看清了这一切。”她的声音里含着自怨自艾的语气,接着又压低声音说:“您可能觉得奇怪,我怎么以前没看出来呢?我相信以前我就看出来了,但看出来不等于承认。我想他有点象蜥蜴,随环境的不同而改变着颜色。在上流社会里,他装得比绅士还绅士;在那个旅店里,他又变成了另一种颜色。而我知道,这才是他真正的颜色。”
  她盯着大海过了片刻,在继续讲以前,她的脸变得更红了。
  “在那种情况下,我知道,一个……正经的女子本来会立即走开的。从那晚以后,我上千次地在心里找理由,但我所找到的任何理由都不足以解释我那天晚上的行为。开头我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后吓呆了,吓得只顾从他身上找好的方面,找可尊敬的方面,找诚实的方面。随后,我觉得受了骗,气得怒吼如雷。我想,要不是过去一直忍受孤独的折磨,自己本来不会那么糊涂的。于是我把责任推给了所处的环境。我从前从未遇到过那种情形,从未去过那样的旅店。要知道,在那种地方,人们似乎不懂得体面,他们崇拜罪过就象高尚地方的人们崇拜德行一样不遗余力。我无法解释。我给弄懵了。或许,我那时自以为可以把握自己的命运。我想,既然逃出来了,找到了这个人,要是太忸怩就未免过于荒唐……过于虚荣。”她顿了一下。“我留下了,吃了他叫的晚餐,喝了他劝我喝的酒,但我并没有醉,反倒觉得头脑更清醒了……您说这可能吗?”
  她微微转过头,等着他回答,好象他有可能不见了似的。她虽然看不见他,但她却想弄清楚,他没有消失在稀薄的空气中。
  “毫无疑问,这是可能的。”
  “我觉得酒给了我力量和勇气,还有洞察力。时候到了,瓦格纳再也不隐瞒他对我的真正企图了,我对他的企图也没有假装惊奇。我决定留下来,这就证明了我的纯洁是假的。史密逊先生,我并不想替自己辩护。我很清楚,即便是女招待收拾完餐桌走开后关上门,那时我本来也可以走掉的。当然,我可以对您撒谎,说他强迫了我,说他在酒中下了药,说他把我拉到……诸如此类的话。但事实并不是那样。他虽然是个无所顾及的人,是个反复无常、狂热自私的人,但他却不会对一个女人施行强迫手段。”
  接着,她突然转过脸来,面对面地望着查尔斯。她满面通红。但查尔斯觉得那不是羞愧,而是一种热情,一种愤怒,一种卑视。就象是她在查尔斯面前暴露了一切,还为此深感自豪呢。
  “是我自己把身子给了他的。”
  查尔斯不敢正视她的目光,只是垂着眼皮,微微点点头。
  “我明白。”
  “这样,就有两件事使我丢尽了脸:一是那儿的环境,二是我心甘情愿。”
  沉默。她再次望着大海。
  查尔斯咕哝道:“我并没有要求您谈这类事情啊。”
  “史密逊先生,我请求您理解的不是我做的那种丑事本身,而是我为什么要那样做,为什么我牺牲了一个女人最珍贵的东西去满足一个男人的一时欢乐,而且我并不爱这个男人。”她抬起手捂住脸。“我那样做是为了变成另一个人。我那样做是为了让人们可以指着我的背说三道四,瞧,那个女人就是法国中尉的娼妇——呃,好吧,让他们说吧。我那样做是为了让人们知道我过去痛苦,现在也痛苦,象这个国家每一个城市和村庄的人一样痛苦。我当时没嫁给那个人,可是嫁给了耻辱。我并不是说我当时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是说我有目的地让瓦格纳占有我。那时我似乎觉得跳进了万丈深渊,或者将一把匕首捅进了自己的心脏。那是一种自杀,一种绝望的行动,史密逊先生。我知道那是邪恶的,是亵渎神明,但是我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改变我的境况。倘若当时就离开旅店的那个房间,回到塔尔博特夫人那儿,恢复我以前的生活,那么我已经真正死去了……而且是死在自己手里。使我活下去的是我的耻辱,是我知道自己完全不同于其他女人。我将永远不会有孩子,不会有丈夫,不会有别人那样的天伦之乐。而别人也永远不明白我犯罪的原因。”她顿了顿,似乎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讲得清清楚楚。“我有时候甚至可怜别的女人,觉得我有一种她们不能理解的自由。侮辱也好,指桑骂槐也好,都不能动我一根毫毛,因为我已把侮辱和指责置之度外了,我一钱不值,我几乎不再是人了,我只是法国中尉的娼妇。”
  对莎拉在这长篇大论中所在讲的意思,查尔斯只理解了一点凤毛麟角。在她讲到她在韦茅斯做的那个奇怪决定之前,查尔斯虽然表面上平静,但心底里对她却十分同情。他可以想象出家庭教师的那种令人难熬的悠悠时日。在那种情况下,她自然很容易落入瓦格纳那样的无赖之手。但是,对于她讲的什么范围之外的自由啦,什么嫁给耻辱啦,他觉得摸不着头脑。当然从某一方面来说,他好象又可以理解,因为她在讲完那一大段为自己辩护的话时,已经珠泪涟涟了。莎拉不想让查尔斯看出自己在哭,所以她没有用手捂脸,也没有掏手帕,只是坐在那儿把脸转向一边。开头,查尔斯还没弄清她沉默下来的原因呢。”
  接着,他下意识地站起身,在草地上静静朝前走了两步,看清了她的脸。他看到她的两颊挂着泪水。他深受感动,心潮起伏,思路纷乱。他被一团漩涡包围着,随后又被这团漩涡卷走了,从他原来公正、明智、富有同情心的立足点上被卷走了。他仿佛看到了莎拉没有细说的那个场面,即委身于那个男人的场面。查尔斯这时变成了两个人,一个是拿莎拉作玩物的瓦格纳,一个是冲上去将瓦格纳打翻在地的查尔斯。这种情况正象莎拉此时在他眼里也是两个人一样,一个是无辜的受害者,一个是野性的、被世人所不齿的女人。他内心深处已经原谅了莎拉的不贞,同时他也瞥见了那昏暗的场景,在那种场景中,他自己说不定也会销魂一番呢。
  查尔斯激动地低头望着莎拉,过了半晌才转过身,坐回到原来的地方。他的心怦怦地跳着,恰似刚从悬崖边缘缩回身来一般。在大海正南方的天际,一排云朵冉冉升起,跃入他的眼帘。云朵色彩斑斓,有白色的,奶油色的,琥珀色的,象一座座山峰一样参差不齐。云朵舒展开四肢,伸向远方。它们伸得那样远,远得象德廉美修道院①,象一片永无罪恶的乐土,象一片令人神往的田园,查尔斯、莎拉和欧内斯蒂娜可以悠闲地漫游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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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见法国作家弗郎索·拉伯雷(1495?—1553)的著名小说《巨人传》第一部。巨人卡冈都亚的国家受到邻国国王毕可肖的侵略。他率领若望修士等击退敌人。他建立德廉美修道院酬答若望的功劳。
  我并不是说查尔斯想得那么具体、细致,那么不光彩的伊斯兰教化①。但是远方的云朵使他联想到自己并非是称心如意的。他多么希望能再次驾着帆船,越过第勒尼安海,或骑着马,朝西班牙阿维拉的高墙进发;或者冒着爱琴海上眩目的阳光,向希腊的宙宇挺进。不过即便那样,他还是会看到一个人,一个黑黑的影子,也就是他死去的妹妹,轻轻地引着他登上方石台阶,进入断裂廊柱后面的神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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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伊斯兰教主张一夫多妻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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