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朵拉的两个姑妈


  终于,两位老小姐的回信来了。她们向科波菲尔先生致意,并通知他说她们已对他的信进行了充分考虑,“为了双方的幸福”——我觉得这是种很可怕的说法,不仅仅因为她们把这种说法用于前面提到过的家庭争执上,还因为我已看出(一向如此)那种习惯说法是种花炮,易于爆炸而爆开后不留任何声色。那两位斯宾罗小姐说,对于科波菲尔先生信中提出的问题,她们认为“借通信方式”发表意见是不便的;如果科波菲尔先生肯在一定的日子里光临(如果他认为合适,和一密友同来),她们一定会高兴谈论那问题的。
  对这封来信,科波菲尔先生立刻恭恭敬敬地答复说,他一定在指定的时间去拜访两位斯宾罗小姐;并照她们的吩咐,由他的朋友,内院的托马斯·特拉德尔先生作陪。那封信发出后,科波菲尔先生就陷入神经极亢奋的状态,这状态一直持续到那日子到来。
  在这样一个重大的关头,失去了米尔斯小姐那样无比珍贵的帮助使我的不安更强烈。一向用种种方法让我苦恼的米尔斯先生——也可以说我认为他好像是那样的,反正两种说法没什么区别——把他那惹人讨厌的做派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地步,竟突然想到要去印度。如果不是要让我为难,他干什么非去印度呢?的确,他和世界的任何其它地方都没什么关系,却和那个地方有很多关系。他全部投入了印度贸易,什么生意都做(我自己也曾做过金线披肩的象牙这类漂浮不定的梦);他年轻时在加尔各答住过,现在打算以侨民身份去那里。不过,我并不关心这点。可是这对他却那么举足轻重,所以他要去印度,朱丽亚得和他一起去;于是,朱丽亚就去乡下向亲属辞行;于是,那住宅就贴上了各种招帖,宣布招租或求售,家俱(包括轧布机等)也估价出让。这一来,我还没从上一次的打击下恢复,又受到一次地震袭击。
  在那个重要日子里穿什么呢?我拿不定主意。要穿得体面,又怕那两位斯宾罗小姐认为我轻浮,我在这两者间求中庸。姨奶奶对我最后的这决定很赞同。我们下楼时,狄克先生在特拉德尔和我身后扔出他的鞋,以示求大吉大利。
  虽然我知道特拉德尔是个很好的人,虽然我和他那样亲密无间,但为那样一个特别需要小心的场合,我不能不为他有把头发梳得那么一根根竖起的习惯而生恨。那梳法使他有一种叫别人吃惊的神气,更别说那炉刷似的发型了。我担心我们会因那头发而背时。
  当我们往帕特尼走时,我很坦率地把这想法告诉了特拉德尔,并说如果他肯把他的头发梳得服贴点——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特拉德尔举起帽子把他的头发朝四面八方梳着,并说道,“再没能那样使我高兴的了。可它们不肯听话呀。”
  “不能把它们梳服贴些?”我说道。
  “不能,”特拉德尔说道,“什么也不能使它们那样。如果我在去帕特尼的路上在头上压了块五十磅的砝码,一旦把砝码去掉,它们又会竖起来。你想不出我的头发多么顽强,科波菲尔。我是一只十足的暴躁的豪猪。”
  我应当承认,我有点失望,但也为他的好脾性而倾倒。我告诉他我多么器重他的好性格,而且说他的头发一定把他性格中的固执全占去了,因为他一点也不固执。
  “哦!”特拉德尔笑着回答道,“说实话,我这不幸的头发实在是个很老的故事。我的婶婶对它们简直不能容忍,她说她老被它们弄得很生气。最初我和苏菲谈恋爱时,它们也挺惹麻烦的,非常!”
  “她也不喜欢过它们吗?”
  “她并没有,”特拉德尔回答道;“可她的大姐——就是那个美人——拿它们大开玩笑,我懂得。实际上,所有的姊妹们都嘲笑它们。”
  “很开心!”我说道。
  “是的,”特拉德尔神色很天真地说道,“大家把它当笑话。她们故意说苏菲把我的一绺头发藏在她书桌里,但她只好把那头发夹在一本紧紧合上的书里,以便把它们压平。我们都笑了。”
  “不妨说说看,我亲爱的特拉德尔,”我说道,“你的经验或许会给我一些提示。你和你刚才提到的那位年轻女士订婚时,你对她的家庭正式求过婚吗?比方说,和我们今天要进行的事——有不太一样之处吗?”我很不安地补充道。
  “嘿,”特拉德尔说道,他那友善的脸罩上一层沉思的阴云,“在我,那可是很痛苦的经验。你知道,由于苏菲在那个家里非常有用,她们想到有一天她会出嫁都怕。事实上,她们已暗中商定永远不许她嫁人呢,她们叫她老姑娘。所以,当我怀着十二分小心向克鲁洛太太提出这请求时——”
  “就是那个妈妈?”我说道。
  “就是那个妈妈,”特拉德尔说道——“哈利斯·克鲁洛牧师的太太——当我怀着应有的谨慎对克鲁洛太太提出这请求时,她受到那么大的惊动,大叫一声就人事不省了。我于是一连几个月不能再谈这事。”
  “你终于提出了吧?”我说道。
  “嘿,哈利斯牧师提出的,”特拉德尔说道。“他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在各方面都堪称最佳典范;他向她指出,既然是个基督徒,她应当忍受牺牲(尤其这还不见得就是牺牲),而不应对我抱着不慈爱的感情。至于我自己,科波菲尔,我和你说句心里话吧,我觉得我对这一家人来说真有如一头猛禽呢。”
  “那些姊妹们都声援你吧,我希望,特拉德尔?”
  “嘿,我不能说她们都声援我,”他答道,“我们基本上说服了克鲁洛太太后,就必须告诉萨拉。你记得我提起过萨拉,背脊有毛病的那个?”
  “记得!”
  “她两手紧握,”特拉德尔面露畏色地看着我说,“闭上了眼,面色苍白,浑身发僵;一连两天,除了被用茶匙喂进点烤面包和水以外,什么也不吃。”
  “多煞风景的女孩呀,特拉德尔!”我说道。
  “哦,对不起,科波菲尔!”特拉德尔说道,“她是个很可爱的女孩,不过她感情丰富。实际上,她们个个这样。苏菲后来告诉我,说她护理萨拉时,感到无法形容的自卑内疚。我由我自己的感情知道那一定很强烈,科波菲尔;那好像是一个罪犯的感情呢。萨拉恢复后,我们还要告诉其余那八个;这件事在她们每个人身上都产生了各种最凄惨的影响。只有受苏菲教育的那两个最年幼的最近才不恨我了。”
  “不论怎么样,她们现在也安于这事实了吧,我希望?”我说道。
  “是——吧,大致来说,她们就听天由命了。”特拉德尔迟疑地说,“事实上,我们避免谈这事;我那风雨飘摇的前程和恶劣的环境给她们很大安慰。什么时候我们结婚,就会出现一个悲惨场面,那像是出殡而不像结婚呢。她们全会因为我娶走了她而仇恨我!”
  他半真半假地摇头看我时,那张诚实的脸在记忆中比在真实中更打动了我,因为当时我过度激动,心绪又极不安宁,不太能把注意力集中到任何东西上。我们走近两位斯宾罗小姐的住宅时,我的面容和神情又都打了那样大的折扣,以至特拉德尔建议去喝杯麦酒提提精神。在附近一家酒店喝了麦酒后,他步履游疑地把我领到斯宾罗小姐的家门口。
  女仆开门时,我依稀觉得我成了供人观看的展品;还依稀觉得我不知怎样就跌跌撞撞走进一个有晴雨计的过道,又进入楼下一个面对着整洁花园的安静小客厅。我还依稀觉得我坐在那里的沙发上,看见特拉德尔摘下帽子,头发竖了起来,就像假鼻烟盒一揭开,那里面调皮的弹簧小人一下就飞了出来。我还依稀觉得,我听见一个老式的时钟在炉架上滴滴嗒嗒响,我一个劲想让那滴嗒和我的心跳合拍——可是它不肯。我还依稀觉得,我向四处寻找朵拉的踪迹,却一无所获。我还依稀觉得,我听到吉普在远处叫过一次,但马上被什么人止住了。终于,我发现自己把特拉德尔往壁炉里推,然后稀里胡涂地向两位呆板的老小姐鞠躬。这两位小姐都身着黑衣,个个都很像已故的斯宾罗先生。
  “请坐。”两位小女人中的一个说道。
  有一次,我跌到特拉德尔身上,又有一次,我坐到一只猫上,后来又不知坐到什么东西上,反正不是一只猫。终于我又能看得清东西了,我看出斯宾罗先生显然是这家最小的一个;这两位小姐的年龄相距6至8岁,那个年纪小点的似乎是主持这次会晤的人,因为我的信被她拿在手里用单片眼镜在看——我觉得我对那封信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她们穿着相同,不过这一个的服饰比另一个的更多一点青春气,或许是因为多了一点袖饰、或颈饰、或胸饰、或手镯,或这类的小玩艺,从而使这一个看上去更活泼点。她们都举止僵硬,腰板挺直,样子古板,面容镇定安静。那个不拿信的姐姐则两臂交叉放在胸前互相托着,像尊雕像。
  “科波菲尔先生,我相信。”拿信的那个妹妹对特拉德尔说道。
  这是一种可怕的开始。特拉德尔只好指明我是科波菲尔先生,我也只好硬着头皮认了,她们也只好摆脱认为特拉德尔是科波菲尔的成见。于是,我们都处在一种微妙状况。更微妙的是,我们大家都明明听见吉普短短叫了两声,然后又被堵住了。
  “科波菲尔先生!”拿信的那个妹妹说道。
  我做了点什么,大概是鞠了一躬,然后尊敬地洗耳恭听。
  这时那个姐姐插话了。
  “我妹妹拉芬尼娅,”她说道,“由于她对这类性质的问题熟悉,由她来说说我们认为最能增进双方幸福的意见吧。”
  我后来发现,拉芬尼娅小姐是恋爱问题方面的权威,因为据说若干年前有个玩五点惠斯脱牌的某皮治尔先生曾爱上了她。我的个人看法是,这种说法纯属无稽之谈,皮治尔先生压根没一点那方面的感情,我从没听说过他有过半点那方面的表示。不过,拉芬尼娅小姐和克拉丽莎小姐都迷信一种看法,即如果皮治尔先生不是英年早逝(大约60岁时死,先因饮酒而坏了身子骨,后又为了调理,而饮巴斯温泉过量),他一定会宣布他的爱情的。她们甚至暗自疑心他是因患相思病而死的。可我应当说,在那家里有皮治尔先生的画像,他长了个酒糟鼻,并不像感受过感情的隐痛。
  “关于这个问题的以往嘛,”拉芬尼娅小姐说道,“我们不去谈了。我们可怜的弟弟福兰西斯的逝世已把那段往事勾消了。”
  “我们一贯,”克拉丽莎小姐说道,“不经常和我们弟弟福兰西斯来往;可我们之间也并没有明确的分歧或纠纷。福兰西斯走他的路,我们走我们的。我们觉得,为了各方面的幸福,当该那样。事实也就是那样了。”
  两姐妹说话时都往前倾一点,说罢摇摇头,又默默地挺直身子。克拉丽莎小姐的双臂永远不变地交叉在胸前,有时她用手指在胳臂中弹一些乐曲——小步舞曲和进行曲,我相信——可她的双臂绝不会动。
  “我们侄女的地位,或想象中的地位,由于舍弟福兰西斯之死而发生了很大变化,”拉芬尼娅小姐说道,“所以我们对舍弟有关她地位的意见的看法也有了变化。我们没有理由怀疑你,科波菲尔先生,是一个具有优秀品性和可敬性格的青年;也没有理由怀疑,你对我们侄女怀有一种爱情——或十分相信你对我们侄女怀着一种爱情。”
  我回答说(我总是一有机会就这么做),没人爱别人像我爱朵拉那样。特拉德尔嘟嘟哝哝了点什么以证实我的话。
  拉芬尼亚小姐正要回答时,似乎一直想提及她弟弟的克拉丽莎小姐又插进来说道:
  “当初,如果朵拉的妈妈,”她说道,“嫁给舍弟福兰西斯时就声明餐桌上容不下家人,将于各方的幸福更有益了。”
  “克拉丽莎姐姐,”拉芬尼娅小姐说道,“也许我们现在不必再提那事了。”
  “拉芬尼亚妹妹,”克拉丽莎小姐说道,“这是属于这个问题的。关于这个问题的你那一部分——那一部分只有你有资格谈——我并不想干预。关于这个问题的这一部分,我有一种发言权,也有一种意见。假如朵拉的妈妈在嫁给舍弟福兰西斯时,明明白白提出她的意见,那就于各方的幸福更有益了。我们那时就能知道我们该期待什么。我们就会说,‘无论何时,千万别请我们;’于是,一切导致误会的可能性都可以被排除了。”
  克拉丽莎小姐摇罢头后,拉芬尼娅小姐就拾起她的话头——用单片眼镜看我的信。顺便说一句,她们俩的眼睛都生得又亮又圆,老闪个不停,像鸟的眼睛一样。纵观她们全貌,也未尝不像鸟。她们都具有尖锐、敏捷和突兀的风度,还有像金丝雀一样修整自己的简洁整齐的习惯。
  我前面说过,拉芬尼娅小姐拾起了她的话头道:
  “你请求家姐克拉丽莎和我允许你,科波菲尔先生,以舍侄女正式求婚者的身份来访寒舍。”
  “如果舍弟福兰西斯愿意,”克拉丽莎小姐又发作了——如果我可以把这么平静的事也称作发作的话——“把自己圈在博士院的空气里,仅仅是博士院的空气里,我们又有什么权力和意愿来反对呢?一点也没有,我相信。我们从来就绝对不想干涉任何人。但是,为什么不说透呢?让舍弟及他太太从事他们的交游,让舍妹拉芬尼娅和我从事我们的交游。我们也能找到自己的朋友呀,我相信!”
  由于这都像是冲着特拉德尔和我说的,我俩就都说了点什么以示回答。特拉德尔说的是什么根本听不清,我觉得我自己仿佛说过这在一切有关的人们来说都值得尊敬的。我一点也不明白自己说的是什么意思。
  “拉芬尼娅妹妹,”克拉丽莎小姐说道,她现在已经发泄够了,“你可以往下说了,我亲爱的。”
  拉芬尼娅小姐又往下说道:
  “科波菲尔先生,家姊克拉丽莎已和我很仔细地就这封信考虑过了,也已让舍侄女看过了它,并同她就其进行了讨论。
  你认为你非常喜欢她,我们相信。”
  “以为,小姐们?”我欣喜若狂地说道,“哦!——”
  可是克拉丽莎小姐看了我一眼(正像一只金丝雀一样),请我不要打断这道白,我表示了歉意。
  “爱情,”拉芬尼娅小姐用眼睛征求她姐姐的首肯说着,而她姐姐对每一句话都略略点头以示同意,“成熟的爱情、敬意、忠诚并不会轻易表露出来。它是低调的,谦逊的,退让的,潜伏的,它等啊,等啊。成熟的果子就是这样。有时,生命已去了,爱情仍在暗中等待成熟呢!”
  我当时自然还不明白这指的就是她认为在那个受暗恋之苦的皮治尔先生身上得来的经验;不过,从克拉丽莎小姐点头的那种沉重程度上,我知道这番话是意义深长的。
  “年轻人那种轻浮的——和那种情操相比,我把这称作轻浮——爱好,”拉芬尼娅小姐说道,“正如灰尘与磐石之对比。由于不知这种爱好能否持久,有无真实基础,家姐克拉丽莎和我拿不定主意,不知所措,科波菲尔先生,还有——”
  “特拉德尔,”我的朋友说道,因为发现她正看着他。
  “对不起。来自内院的吧?我相信。”克拉丽莎小姐又看着信说。
  特拉德尔说着“不错”,脸一下变得通红。
  当时,我虽然还没受到什么明显的鼓励,但我觉得我看出那两个小姐妹——尤其是拉芬尼娅小姐——对这个新的有希望的家庭问题怀有强烈兴趣,并抱了要对其进行尽量利用的决心,以及有一种加以爱护的意思,这就有了一线希望的光明。我觉得,我看出拉芬尼娅小姐在监督像朵拉和我这样两个年轻爱人时会得到极大满足;我也看出,在看着拉芬尼娅对我们的监督时,以及在这种冲动变强时便在这问题上把属于她的那一特殊部分加入时,克拉丽莎小姐亦不会感到满足感差几分。这种种情形给了我勇气,使我极其热烈地表示我爱朵拉远胜过我言语所能表达的,也远过于人们能相信的;我所有的朋友都知道我怎样爱她;我的姨奶奶、爱妮丝、特拉德尔、一切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怎样爱她;我的爱情是如何认真诚挚。我请特拉德尔予以证实。于是,特拉德尔便予以响应,他像身置国会的辩论会中那样慷慨激昂地陈辞,用无懈可击的言词和坦率实际的态度证实我的话,显然留下一个很好的印象。
  “如果我可以这么说,我是以一个在这类事上有一点经验的人的身份说的,”特拉德尔说道,“因为我本人已和一位年轻的女士——十个姊妹中的一个,住在德文——订了婚,在目前,尚看不出我们的订婚期将有结束的可能。”
  “特拉德尔先生,”拉芬尼娅小姐显然在他身上新发现了有趣的地方而说道,“你大概可以证实我刚才说的话吧——即爱情是谦逊的,退让的,让人等待的?”
  “完全正确,小姐。”特拉德尔说道。
  克拉丽莎小姐看了看拉芬尼娅小姐,郑重地摇摇头。拉芬妮娅小姐心领神会地看着克拉丽莎小姐,摇了摇头。
  “拉芬尼娅妹妹,”克拉丽莎小姐说道,“用我的嗅瓶吧?”
  拉芬尼娅小姐用几滴香醋提了提神——特拉德尔和我当时都怀着深切的担忧在一边看着;然后她又有力无力地继续说道:
  “特拉德尔先生,像令友科波菲尔先生和舍侄女这样十分年轻的人,对他们的爱好和想象中的爱好,我们应采取什么方针呢,家姐和我对此疑虑重重。”
  “舍侄女是舍弟福兰西斯之女,”克拉丽莎小姐说道,“如果舍弟福兰西斯的太太生前觉得应该把家里人都请到她餐桌上——诚然,她有按她意愿行事的当然权力——我们在目前对舍弟之女的了解就会更多些。拉芬尼娅妹妹,说下去吧。”
  拉芬尼娅小姐把我的信翻过来,把写着姓名地址的那一面朝她,用眼镜看她自己在一面上写下的一些条理分明的备忘录。
  “我们觉得,”她说道,“特拉德尔先生,他们这种感情要经过我们亲自考查,才算慎重行事。目前,我们对他们的这种感情一无所知,也就无法判断这其中多少是真。所以我们有意欲接受科波菲尔来此处作访的建议。”
  “两位亲爱的小姐,”我叫道,这时心头如释重负,“我永远忘不了你们的恩惠!”
  “不过,”拉芬尼娅小姐继续说道——“不过,眼下呢,我们愿意把这种来访看作对我们的访问。在我们得到一个考查他们的机会之前——”
  “在你得到一个考查他们的机会之前,拉芬尼娅妹妹,”克拉丽莎小姐说道。
  “就这么样吧,”拉芬尼娅小姐叹了口气说道——“在我有机会考查他们前,我们不能承认科波菲尔先生和舍侄女之间的任何正式婚约。”
  “科波菲尔,”特拉德尔转向我说,“我相信,你觉得没有比这个更合理也更谨慎的了吧?”
  “再没有了!”我叫道,“我能很透彻地领会这意思。”
  “既然这样,”拉芬尼娅小姐又看着她的备忘录说道:“只有这样理解,我们才接受他的访问。我们必须得到科波菲尔先生明白无误的保证,即在他和舍侄女中间,不得瞒着我们通任何消息。在向我们提出——”
  “向你提出要求,拉芬尼娅妹妹,”克拉丽莎小姐插嘴道。
  “就这样吧,克拉丽莎!”拉芬尼娅小姐无可奈何地同意道——“向我提出要求,并得到我们的同意之前,不得私下有任何计划。我们应当把这点非常明确非常郑重地定下来,不能以任何理由破坏。我们所以希望科波菲尔先生今天和一个亲密的朋友同来,”她把头向特拉德尔一偏,后者便鞠了一躬,“就是为了不至在该问题上有任何疑点和误解。如果科波菲尔先生,或如果你,特拉德尔先生,在做这应许时,感到有半点迟疑,我请你们花时间再作考虑。”
  我真是如痴如醉了,我便大声说连一刹那的考虑也不用。我非常激动地声明我将严格遵守规定,并请特拉德尔作证。我还说,如果我违反了一丁点,我也是最穷凶极恶的人。
  “等一下!”拉芬尼娅小姐伸出手说道;“在接见你们二位先生前,我们就决定给你们15分钟,请你们单独考虑这问题。
  我们暂且告退了。”
  尽管我一个劲说没有考虑的必要,但没一点用。她们坚持在指定时间内退出。于是,这两只小鸟很神气地跳出去,这一来我有机会接受特拉德尔的祝贺,也有了机会去体会有如步入非常幸福的国度之感觉。不多不少,15分钟刚过,她们又带着刚退出去的神气出现了。她们走出去时发出沙沙声,好像她们的衣裳是用秋天的树叶制成;她们回来时依然带着那沙沙声。
  这时我又声明将遵守规定。
  “克拉丽莎姐姐,”拉芬尼娅小姐说道,“下面的事就归你了。”克拉丽莎小姐这才把胳臂分开,拿起那备忘录来看。
  “我们欢迎科波菲尔先生每星期天来吃晚饭,如果这日期于他无任何不便的话。我们的时间是3点。”
  我鞠了一躬。
  “在其它日子里,”克拉丽莎小姐说道,“我们欢迎科波菲尔先生来喝茶。时间是6点半。”
  我又鞠了一躬。
  “每星期两次,”克拉丽莎小姐说道;“不过,也许不会更多了。”
  我又鞠了一躬。
  “科波菲尔先生信中提到的特洛伍德小姐也许要访问我们,”克拉丽莎小姐说道。“当访问对各方面的幸福有益时,我们很高兴接受访问,并会回访。当访问对各方面的幸福有损(比方像对舍弟福兰西斯及其家庭),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我表示,我姨奶奶一定为以结识她们为荣幸,也会很高兴地结识她们。不过我必须说,我不能保证她们会相处得愉快。由于条件已说定,我便用最热烈的态度致谢,然后先拿起克拉丽莎小姐的手,再拿起拉芬尼娅小姐的手,将它们分别在我唇上按了一下。
  这时,拉芬尼娅小姐站了起来,请特拉德尔先生准许我们告退1分钟,然后她叫我跟她一起走。我跟着她,浑身发颤,被她带进一个房间。在那里,我看到我那可爱的宝贝堵着耳朵,她可爱的小脸就对着墙,人站在门后,而吉普则头上扎着一条手巾躺在保暖器里。
  哦!她穿着黑长衫是多美啊!一开始,她是怎样哽咽和哭泣着而不肯从门后面出来啊!她终于走出来时,我们怎样相亲相爱啊!我把吉普从取暖器里抱出而让它重见天日,它拼命打喷嚏,我们三个又团聚了,这时我进入了多么幸福的境界啊!
  “我最亲爱的朵拉!现在,千真万确,你永远是我的了!”
  “哦,不!”朵拉乞求道,“求求你!”
  “你不永远是我的吗,朵拉?”
  “哦!是的,当然我是的!”朵拉说道,“可我那么害怕!”
  “害怕,我亲爱的?”
  “哦,是的!我不喜欢他,”朵拉说道,“他为什么不走呢?”
  “谁呀,我的心肝?”
  “你的朋友呀,”朵拉说道,“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他准是个很蠢的家伙!”
  “我的爱人!”再没比她那天真烂漫的模样更讨人喜爱的了。“他是最好的人呢!”
  “哦,不过,我们并不需要什么最好的人呀!”朵拉噘嘴说道。
  “我亲爱的,”我想说服她道,“你不久就会熟悉他,也会很喜欢他的。我姨奶奶不久也会来的,你认识了她也会很喜欢她的。”
  “别,请别带她来!”朵拉匆匆忙忙吻了我一下,合掌说道,“不要。我知道,她是个专爱搬弄是非的淘气的老家伙!
  别让她来这儿,大肥!”她把大卫误叫成了大肥。
  这时,怎么劝也不会有用。于是我笑,我称赞;我心中充满爱情也充满欢乐。她给我看吉普用两腿站在一个角落上的新把戏——它只站了一眨眼功夫就倒了下来——如果不是拉芬尼娅小姐来把我带出去,我不知道我会在那儿逗留多久,完全把特拉德尔给忘了。拉芬尼娅小姐很爱朵拉(她告诉我,说朵拉和她自己在这个年纪时完全一样——那她一定有很大变化?她待朵拉就像对一个大玩具一样。我想劝朵拉出去见特拉德尔,可我刚说出来,她就跑到她自己的房间里,把自己锁在里面;于是,我只好一个人出来,和特拉德尔一起像驾着云一样地走了。
  “再好不过了,”特拉德尔说道;“她们都是很让人喜欢的老女人,我相信。如果你比我早几年结婚,科波菲尔,我一点也不会感到吃惊的。”
  “你的苏菲会弹奏什么乐器吗,特拉德尔?”我得意地问道。
  “她能教她的小妹妹们弹钢琴呢,”特拉德尔说道。
  “她会唱歌吗?”我问道。
  “嘿,有时她唱几只小调,当其她几姊妹不快活时,她就唱歌来给她们提神,”特拉德尔说道,“但并不是专业的。”
  “她不伴吉它唱吗?”我说道。
  “哦,不呀!”特拉德尔说道。
  “绘画呢?”
  “一点也不。”特拉德尔说道。
  我向特拉德尔许诺,说他可以听朵拉唱歌,看她画的花。他说他一定会很高兴。于是,我们臂挽臂高高兴兴地回家。在路上,我鼓励他谈苏菲;他怀着对她的忠诚谈她,我大加赞美。我暗自得意地把她和朵拉相比较;但我也不得不对自己承认,她似乎也是一个和特拉德尔天合地作的不凡的女孩。
  会谈的成就,以及这其间所说所做的一切我都马上向姨奶奶作了汇报。她见我那么快活,也非常快活,并答应马上要去访问朵拉的两个姑妈。可是当天夜晚,我写信给爱妮丝,她就在我们的房间里踱步。她踱了那么久,我不禁想她是要走到天亮了。
  我给爱妮丝写的信十分热情,充满感激,我把听从她忠告而得到的好结果一一告诉她。她由原班邮车给我回信。她的信充满了希望和恳切之情,也洋溢着欢快。从那时起,她就永远是欢快的。
  我现在比过去更忙了。加上我每天要去海盖特,再去帕特尼就要走相当多的路了。当然,我希望尽可能能多去海盖特。因为约定茶会很难做到,我请求拉芬尼娅小姐允许我每星期六下午访问,而不妨碍那已属我的星期日。于是,每个周末都是我最快乐的时间;我在其它日子则怀着对这时间的盼望。
  我姨奶奶和朵拉的两个姑妈一般来说还处得不错,比我想象的好许多,我因此大为放心。在那次会见后的几天里,姨奶奶就实施了她答允的拜访。又过了几天,朵拉的两个姑妈也打扮得齐齐整整地来拜访她。以后,大约每隔三或四个星期,她们相互进行一次形式相同但更友好的拜访。姨奶奶根本不考虑乘车要体面得多,总在最出乎人意料的时间——如早餐后不久或正好在喝茶时——步行去帕特尼;而且一点也不理会习俗,随随便便地把帽子扣在头上。我知道这样做让朵拉的两个姑妈很难堪。但是朵拉的两个姑妈很快就认同,并把我姨奶奶看作理解力非凡、性情孤僻而富于丈夫气的女人;虽然姨奶奶有时对各种礼俗发表很不合符时俗的意见,并因此对朵拉的两个姑妈有所批评;可她太爱我了,不得不为大局的和睦而让步,牺牲她的一些小小怪癖。
  在我们这个社交圈里,唯一不肯适应环境的成员就是吉普。每次看到姨奶奶,它总要龇牙裂嘴,躲在椅子下不住叫,还时而夹着一声哀号,好像因了她而很难以忍受。对此向它尽了各种解数,哄它,骂它,打它,带它去白金汉街(它一到那里,就向两只猫扑去,使所有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可它就是不肯和姨奶奶友好。有时,它似乎克制了它的憎恶,相安无事了几分钟;可又马上抬起它的扁鼻子,一直叫到只好把它眼睛蒙上放进保暖器,再也没别的办法。后来,只要听到姨奶奶已到了门口,朵拉就用手巾把它包起来,关在那里面。
  我们走上这么一条平静的轨道后,有件事使我颇为苦恼。这就是大家似乎都不约而同地把朵拉看成一件漂亮的玩具或宠物。慢慢和她相熟的姨奶奶把她叫做小花儿;拉芬尼娅小姐的生活乐趣便是照顾她,给她卷头发,为她作饰物,把她看作一个受娇宠的孩子。凡是拉芬尼娅做的,她的姐姐也一一照办不爽。我觉得她们这么做太不可思议,不过她们对朵拉,正如朵拉对吉普,各得其所。
  我决心把这想法和朵拉谈谈。于是,一天,当我们外出散步时——我们不久就获得拉芬尼娅小姐的许可而能在无人陪伴时外出散步了——我对她说,我希望她能使他们对她另眼相看。
  “因为,你知道,我亲爱的,”我劝道,“你不是一个孩子了呀。”
  “行了!”朵拉说道,“你现在要找气受了!”
  “找气受,我的爱人?”
  “我相信她们对我很好,”朵拉说道,“我也很快乐呀。”
  “不错!可我最亲爱的心儿!”我说道,“你可以很快乐,但也应受到正确的对待呀。”
  朵拉恨恨地看了我一眼——好可爱的一瞥——便马上开始呜咽起来。她说,如果我不喜欢她,为什么非和她订婚?如果我不能容忍她,为什么不现在就走开?
  这一来,我能怎么办?我只能吻干她的眼泪;告诉她我多么多么地爱她。
  “我相信我很重感情,”朵拉说道,“大肥,你不该虐待我呀!”
  “虐待,我的无价之宝!无论怎样,我哪会——哪能——
  虐待你呢!”
  “那就不要挑剔我,”朵拉说道,并把她的嘴嘟成一朵蔷薇花的花蕊,“我会变好的。”
  然后,她主动请我把我曾提到过的《烹饪学》给她看,还请我照我曾应许过的教她记帐。这下,我可开心了。下次访问时,我就带去了那本书;这之前,我把那本书精心加工包装,使它看起来不那么乏味反而特别吸引人一样。我们在那一带街区散步时,我就把姨奶奶的一本旧家用帐本给她看,还给她一些白纸簿,一个精美的铅笔盒,一盒铅笔,好让她练习时用。
  可是那本《烹饪学》使朵拉头疼,数目字让她哭了起来。她说,那些数字不肯相加。于是,她把那些数字擦掉,在白纸簿上画满小花束,还有我和吉普的肖像。
  以后,星期六下午我们散步时,我试着像做游戏一样在家政方面口授一些课程。比如,经过一家肉店时,我说道:
  “喏,我亲爱的,如果我们结婚了,你去买一只前羊腿来做做晚饭,你想知道该怎么买吗?”
  我可爱的小朵拉的脸就沉了下来,她又把嘴嘟成一个小花蕊,好像她很想用一个亲吻堵住我的嘴。
  “你想知道该怎么买吗,我的心儿?”我重复道,也许我很固执。
  朵拉就想了想,然后很得意地答道:
  “嘿,肉铺老板知道怎么卖肉,我干吗要知道呢?哦,你这傻孩子!”
  就这样,有一次我瞟着那本《烹饪学》向朵拉问道,如果我们结婚了,我想吃一份好吃的爱尔兰燉菜,她该怎么做呢。她回答说,那只需吩咐仆人去做就是了;然后她用她的两只小手抓住我的胳臂,那么可爱的大笑起来,使她比以往更让人开心。
  结果,那本《烹饪学》的主要用处就是放在屋角供吉普去站立其上。当看到吉普被训练得不用引诱就肯站到上面去,同时还衔起那个笔盒,朵拉是那么开心,我也为我买了那本书而高兴。
  于是,我们回到吉它、回到花卉画,回到那嗒啦啦永远跳舞没个完的歌,我们的快活和那个星期一样久。有时,我觉得,我最好斗胆向拉芬尼娅小姐暗示,说她把我的心上人太当成一个玩具了。我有时也恍然大悟,发现我也陷入这种误区,把她看成一个玩具了,只不过我不总是那样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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