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比蒙特发现餐桌上只有三个人:除了自己,便是老人和他那非常可爱而又略带几分忧郁的金发女儿。
  “我当时哪里想得到,”波洛佐夫吃饭时说,“这些工厂股票会对我这么重要!人到老年遭受这样的打击,是很痛苦的。还算万幸,尽管我糟蹋了卡佳的财产,可她承受住了,而且很不以为然。就是我活着的时候,这笔财产与其说属于我,不如说该属于她,因为她母亲留给她一大笔钱,我的钱很少。当然,我把每个卢布都变成了二十个,所以,从另一方面说,这笔财产里头靠我挣来的辛苦钱比继承到的钱更多,我真是付出了多少心血!那需要怎样的才干啊,”老人自诩地说,他用这种口吻谈论了许久,“我靠血汗,更主要的是靠聪明才智挣钱。”他终于说完了,在结束时他又重复了一遍开头所讲的话,说遭受这样一个打击挺痛苦,如果卡住再为此哭哭啼啼,他恐怕早疯了,可是卡佳不仅自己不心疼,还给了他老头子安慰和支持。
  或许由于美国的习惯如此,无论对一个人摇身变巨富,或是破产成穷汉,都不见怪,或许是由于自己的个性,比蒙特既不愿恭维那挣过三四百万的雄才大智,也不愿为他破产而扼腕叹息,何况破产以后还有能力雇用一名好厨师。可是他又必须讲点儿什么,表示他赞成这长篇演说中的某些看法,因此他说:
  “是的,全家同舟共济来承受苦难,那就轻松多了。”
  “您的话似乎还值得商榷,卡尔·亚科夫利奇。您以为卡佳忧愁是因为她心疼那笔财产吗?不,卡尔·亚科夫利奇,不,您冤枉了她。我和她另有苦衷:我俩丧失了对人的信心。”波洛佐夫用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口气说,正像阅历丰富的老者谈起小孩子善良可又难免幼稚的看法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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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比蒙特的俄式名字和父名。
  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脸红了。她不乐意让父亲谈起她的感情。但是这也不能怪她父亲,除了父爱驱使他说以外,还有另一个人所熟知的情由:如果没有话说而屋里却正好有一只猫或狗,人们就谈猫谈狗;如果猫狗都没有,就谈孩子;实在没有任何谈话资料的时候,就只能屈尊来谈谈天气了。
  “不,爸爸,您不用拿这么高尚的理由来解释我的忧愁:您知道,我天生来的一副不快活的性格,所以才感到烦闷。”
  “快活不快活这倒是凭个人了,”比蒙特说,“可是烦闷,依我看是不能原谅的。在我们的兄弟英国人那里,烦闷是一种流行病;我们美国人可不知道烦闷这一说。因为我们没有时间烦闷,我们的事情太多了。我认为,我觉得(他改正了他的美国式词语),俄国人民也应该看到自己正是处于同样的境况,依我看他们手上也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做。而我在俄国人身上看到的确实完全相悖:他们很容易忧郁。在这方面,连英国人也远远比不上他们。英国社会是世界上最沉闷的社会,这个坏名声传遍全欧洲,包括全俄国在内。其实英国社会比起俄国社会来还是要有生气、活跃、快乐得多,就像法国在这方面又超过英国一样。而你们的旅行家还对你们说什么英国社会沉闷!我不懂,这些人怎么闭着眼睛不看看自己的国内!”
  “俄国人忧郁不是他们的过错,”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说道,“他们有什么事可做呢?他们无事可做,于是就不得不抄起手来待着。您指给我一件事来做,我大概就不会烦闷了。”
  “您想找事干?啊,事情是不会缺少的吧。您可以看到,您周围的人是那么愚昧无知——请原谅我如此评论贵国,你们的祖国(他改正了他的英国式词语),然而我自己也是生在这儿长在这儿的,我把它看作自己的祖国,我才能够对它不客气——您可以看到,这个国家像土耳其似的愚昧无知,像日本似的孤立无援。我要摹仿你们的诗人对你们说:我恨你们的祖国,正因为我爱它,如同爱我自己的祖国一样。但是这儿有许多事需要做呢。”
  “不错,可是单独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儿家,能够做什么呢?”
  “可你不是在做吗,卡佳?”波洛佐夫说,“我向您泄露她的一个秘密吧,卡尔·亚科夫利奇。她为了消除烦闷,正在教一群女孩子读书呐。她的学生天天来,她陪着她们从十点忙到一点,有时候还不止。”
  比蒙特带着尊敬的神情瞧了瞧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
  “这才像我们美国人——当然我所指的美国人只是北部自由州的人。南部各州却比墨西哥还糟,情况几乎跟巴西一样恶劣(比蒙特是一个激烈的废奴主义者),——这才像我们啊。可是既然有事干,您为什么还烦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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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上半叶在北美洲主张废除奴隶制度的人们。
  “难道这算得上什么重要的事吗?比蒙特先生?不过是为了消遣罢了,我是这么想的。也许我想错了,也许您会叫我唯物主义者……”
  “人们认定我们民族的唯一目标和心思就是捞钱,您难道能从这个民族人的日中听到对您这样的责备吗?”
  “您在开玩笑,我可是真害怕,怕对您说出我的意见,这意见看来近似于蒙昧主义者所鼓吹的教育无用论。”
  比蒙特想道:“原来如此!难道她已经达到了这个水平吗?这倒挺有意思。”
  “我自己就是个蒙昧主义者,”他说,“我拥护南部各州不识字的黑奴,却反对他们文明的主人。原谅我,这种美国人的憎恨感情使我离题远了。但是我很想听听您的意见。”
  “意见极为平庸,比蒙特先生,不过这是生活使我认识到的。我觉得我现在干的事情太片面,而且它所关注的那个方面还不是希望为人民谋利益的人应该关心的首要方面。我这么想:只要解决了吃饭问题,人们自己也能学会读书。必须从吃饭问题人手,否则我们白费工夫。”
  “您为什么不从您认为必须做的这件事人手呢?”比蒙特问,他已经有点儿兴奋了,“这是能办到的,我知道一些例子,在我们美国。”他补充道。
  “我对您说过:我一个女儿家能着手做什么呢?我不知道怎么起步。就算知道,我哪有可能去做?女孩子在各方面都受到束缚,我只有在自己房间里才是独立自主的。可我在自己房间里能干出什么来呢?只有在桌上摆本书,教人家读读罢了。我一个女儿家能到哪儿去?我一个女儿家能够见到谁?我一个女儿家能够做什么事?”
  “你似乎把我看成一个专制魔王了吧,卡佳?”她父亲说,“自从你给了我那个教训以后,我在这方面可再没有犯什么过错啦。”
  “爸爸,我真不好意思,当时我还是个孩子啊。不,爸爸,您很好,您没有限制我,限制我的是社会。比蒙特先生,听说美国的女孩子不受什么限制,是真的吗?”
  “是的,这是我们引以自豪的地方。当然,就是在我们这儿,也还远远不是像应该有的那么好,但是和你们欧洲人相比,还是强多了。你听说我们的妇女很自由,那确是真的。”
  “爸爸,比蒙特先生一盘下您的工厂,我们就上美国去吧,”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开玩笑说,“我要到那儿干点什么。啊,那我会多高兴!”
  “在彼得堡也可以找到事情干。”比蒙特说道。
  “请指点。”
  比蒙特迟疑了两三秒钟,心想:“我干吗来这儿?通过谁去了解更好呢?”
  “您没有听说?已经有人试验着把最新的经济学的原则运用于实际中了,您知道这些原则吗?”
  “嗯,我读过。这大概是很有意思,很有益处的。我也能参加吗?哪儿可以找到?”
  “这是基尔萨诺夫太太创办的。”
  “她是谁?她的丈夫是医生吧?”
  “您认识他?他没有对您讲过这件事?”
  “那是很久以前了,当时他还没结婚。我得了一场重病,他来看过几次,救了我一命。啊,他真是个了不起的人!他太太像他吗?”
  但是怎样才能跟基尔萨诺娃认识呢?由比蒙特出面把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介绍给基尔萨诺娃?不行,基尔萨诺夫夫妇连他的姓氏都没听说过。其实什么介绍也不需要,基尔萨诺娃大概是会欢迎这样的志同道合者的。住址必须到基尔萨诺夫工作的地方才能打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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