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清晨,一队军用汽车驶出了疗养院的大门。还在大门口时,坐在其中一辆汽车踏板上的斯特鲁契柯夫少校就唱起了他喜爱的“山梨树”这首歌。歌声在其他车辆里得到了呼应,于是离别的祝福、祝愿,布尔那兹扬的俏皮话以及济诺奇卡在汽车窗口旁对阿列克谢大声说的临别赠言——所有这一切都湮没在这首朴实而又回味无穷的老歌的歌词中。这首被遗忘了多年的老歌,在伟大的卫国战争岁月里重新恢复了活力,并且支配着人们的心灵。
  就这样,汽车满载着乐曲那和谐浑厚的旋律离去了。当歌曲唱完时,大家都沉默起来,谁也不说一句话,直到窗外掠过首都郊外第一批工厂和小村庄为止。
  敞怀坐在踏板上的斯特鲁契柯夫少校面带微笑,望着莫斯科郊外的美景,他心潮起伏。这位永恒的战争漂泊者一直在漂游着,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但是他对自己的处境感到心满意足。他被派往一个连他自己暂时也不知道的飞行队,但这对他就和回家一样。密列西耶夫默默无语,坐立不安。他觉得最艰难的事还在前面,有谁知道,他能不能克服那些新的困难。
  下车后,密列西耶夫哪儿也没有去,甚至连住的地方也不关心,就直接去见米洛沃里斯基了。在那里,他碰上了第一个挫折。他煞费苦心争取到的同情者竟有急事出差去了,而且不会很快回来。有人建议阿列克谢按照规定的程序递交一份报告。密列西耶夫当时就坐到走廊的窗台上写好了报告,然后把它交给了军需主任。主任个于不高,瘦瘦的,眼睛无神、他答应尽力而为,让他过两天再来。无论飞行员怎么请求他、恳求他,甚至威胁他也无济于事。军需主任只是把他那骨瘦如柴的小手放到胸前说这是规定的程序,他个人无权违反它。也许他真的帮不上忙。密列西耶夫只好挥挥手离开了。
  于是他在军团办公室里的奔波开始了。而且事情还由于他被匆忙送进医院时丢失了物品证、粮证和取款证,他也没有来得及补办它们而变得更加棘手。他甚至连介绍信也没有。虽然和蔼热心的军需主任答应马上给他所在的军团打电话,申请必要的手续,但是密列西耶夫十分清楚这些手续的办理是缓慢的。他也清楚他将要在每一公斤面包和每一公斤糖都要严格配给的严酷的战时莫斯科住一段时间,没有钱,没有住处,没有口粮。
  他给军医院的安纽塔打了电话。从她的讲话声中可以判断出,她很忙或者有什么操心事,但她对他的到来感到非常高兴,而且要他这些天就住在她的房间里。因为战时她住在医院里,所以要他不用客气,也别拘束。
  疗养院为每个上路的战友准备了够五天吃的干粮,所以阿列克谢没有多想,就精神抖擞地朝那个他熟悉的小旧房走去。小房位于一群高大结实的新建筑物后面,在一个庭院的深处。这回,有吃的东西,有住的地方,他可以安心等待了。他沿着熟悉的、螺旋形的楼梯走上去,楼内漆黑一片,散发着猫屎味、煤油味和潮湿衣服的气味。他摸到了房门,使劲地敲了敲。
  用两条粗铁链拴着的门开了一条缝,从那儿探出一个老太太尖尖的小脸。她既好奇,又有些疑惑地打量了阿列克谢一番,盘问道:他是做什么的,找谁,姓什么。问过之后,就听见一阵链条声,门这才打开。
  “安娜·达尼洛夫娜不在家,不过她打了电话谈到了您。请进,我带您去她的房间。”
  老太太用那双无神昏花的眼睛在他的脸上、军装上,尤其在背包上打量着。
  “也许您需要烧点热水吧?那边灶上是安尼契卡的炉子,我给您烧……”
  阿列克谢大大方方地走进了熟悉的房间。也许,斯特鲁契柯夫练就的军人四海为家的本领开始传给了他。所以,当他闻到旧木头、灰尘、樟脑以及这些实实在在地服务了几十年的旧家具散发出来的熟悉的气味后,他甚至激动起来,好像是经历了长期的流浪,终于回到了故乡的屋檐下。
  老太太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不停地讲着某个面包铺里排队的情形。她说,在那儿,如果走运的话,那么凭供应证就可以买到奶油鸡蛋面包,而不是黑面包。她还说,有一天她在有轨电车上听到一个举止稳重的军人说,德军在斯大林格勒城下吃了败仗,希特勒大概气得精神失常了,被送进了精神病院,而在德国指挥的是他的替身;她又说,她的邻居阿列夫季娜·阿尔卡吉叶夫娜无缘无故地拿到了工作证,还从她这儿借走了非常好看的搪瓷奶罐,不还给她;还说,安娜·达尼洛夫娜是已经撤退到后方的、深受人们尊敬的一对夫妇的女儿。这个姑娘人好,性情温和,对自己要求严格,不像有些人,她从不跟人随便交朋友,也不随便领男伴回家。
  “您,是她的未婚夫吗?是苏联英雄吗?是坦克手吗?”
  “不,我是一名普通的飞行员。”密列西耶夫答道。他刚说完,就看到老太太那善变的脸上怀疑、委屈、不信任和气愤一起涌现出来,他差点笑出声来。
  她紧闭双唇,气呼呼地砰的一声关上门,完全没有了刚才那种关心和友好,而是在走廊里抱怨着:
  “如果是这样,那么需要热水,你就自己在蓝色煤油炉上烧吧!”
  安纽塔大概在撤运站的工作非常忙。在今天这样一个秋雨绵绵的日子里,房间全然是一副无人问津的样子,所有的东西上都积满了一层厚厚的灰尘。窗台上和橱柜上的花很久没有浇上都枯黄凋谢了。桌上放着一把茶壶,满桌都是发霉的面包皮。钢琴上也蒙着一层软软的灰色尘上。一只大苍蝇在昏黄暗淡的玻璃窗上乱撞着,沮丧地嗡嗡叫着,好像在这沉闷不通风的空气中喘不过气来似的。
  密列西耶夫敞开窗户。窗外是一块斜坡形的梯田。一阵清新的空气吹了进来,把沉积的灰尘吹了起来,就像扬起了一层薄薄的雾。突然阿列克谢的脑子里冒出一个愉快的念头:打扫一下这个被弃置不管的房间,如果安纽塔晚上能脱身回家的话,让她大吃一惊,也让她高兴高兴。他从老太太那儿借来水桶、抹布、扫帚,开始专心地作起这项历来被男人瞧不起的工作。他又是擦,又是扫,又是除灰,又是清洗,干了一个半小时左右。他为自己做了这项并不困难的工作而感到高兴。
  傍晚时分,他往桥头走去。还在他到这儿来的路上,他看见有几个小姑娘在卖鲜艳的、沉甸甸的秋紫宛。他买了几枝,插到花瓶里,放到桌子上和钢琴上,然后坐在舒服的绿色安乐椅中,浑身感到有一种令人愉快的倦意。这时老太太正用他带来的干粮在厨房烹制晚餐,他贪婪地闻着从厨房飘来的香味。
  但是安纽塔回来时是那么疲惫不堪,以至于她只是勉勉强强跟他打了个招呼,立刻倒在沙发上,甚至没有注意到她周围的一切都在闪光发亮。过了几分钟,她稍稍休息了一会儿,喝了点水,她才惊讶地环顾四周,她明白了一切,疲倦地笑了笑,感激地握了握密列西耶夫的胳膊肘,说:
  “难怪葛里沙那么爱您,连我都有些嫉妒了。阿辽沙,难道这部是您……您亲自做的?您真是太好了!您有没有收到葛里沙的信?他在那边。前天寄来一封信,很短,两句话:他在斯大林格勒。还有,这个怪人写道,他在留胡子。这就是他想出来的办法,可算有时间了……那边很危险,是吗?您说话呀,阿辽沙,啊!人们把斯大林格勒说得太可怕了!”
  “那里在打仗!”
  阿列克谢叹了一口气,脸色变得很忧郁。他羡慕所有在那边的人。在那儿,在伏尔加河流域展开了大规模的战斗,大家对此谈得沸沸扬扬。
  他们整整谈了一个晚上。用罐头肉烹制的晚餐,他们吃得很开心。由于住宅内的另一个房间被钉死了,所以他们就像亲兄妹似地睡在一个房间里。安纽塔睡在床上,阿列克谢睡在沙发上。他们一躺下,立刻就像青年人那样沉睡了。
  呵列克谢刚一睁开眼睛,立刻从沙发上跳了起来。这时一束束满含灰尘的太阳光已经斜照在地板上。安纽塔上班去了。他的沙发背上钉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急着去医院。茶在桌子上,面包在柜橱里,糖吃完了。星期六之前不能回来。安”
  这些天阿列克谢几乎没有离开过房间。由于无事可做,他就把老太太所有的煤油炉和煤油器具重新修好,把锅焊上,把汗关和插座修好,甚至还在老太太的求情下把泼妇阿列夫季耶·阿尔卡吉叶夫娜的咖啡坛也修好了。即便这样,她拿走的搪瓷奶罐仍然没有还回来。阿列克谢所做的一切深深地赢得了这对老夫妇对他的好感。她丈夫是建筑联合公司的工人,防空工作的积极分子,也是一个忙得昼夜回不了家的人。老夫妇俩领悟道,坦克手当然是好人,但飞行员也不比他们差,甚至,你仔细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别看职业是飞行员,但他们却是些勤俭、认真、爱家的人。
  去干部处打听结果的头一天夜里,阿列克谢一直睁眼在沙发床上躺着。天蒙蒙亮他就起来了,刮了胡子,洗了脸。机关一开门,他就第一个走到要决定他命运的行政管理部少校的桌前。他进屋第一眼就不喜欢这个少校。少校似乎没有看见他,在桌旁忙碌着,取出公文夹,把它打开,打了个电话,又详细地告诉女秘书怎样编写简历的号码,然后又出去了一趟,过了好久才回来。这时候,阿列克谢一看到他那张长鼻子、剃得干净的腮帮、嘴唇红润的长脸和那个几乎与偏平的额头连到一块的锃亮的秃顶,气就不打一处来。做完这一切,少校翻了一页日历,这才抬眼看了看来访者。
  “上尉同志,您找我吗?”他用一种稳重而自信的男低音问道。
  密列西耶夫讲了自己的情况。少校让女秘书去取他的材料,趁这机会,少校伸了伸腿,用牙签剔着牙,还不失体统地用左手挡着。材料送来后,他用手帕把牙签擦净,用纸包上,放到制服兜里,开始看“简历”。大概他读到了截去双脚这句话,他急忙对阿列克谢指了指椅子,好像在说,请坐,为什么站着,随后又低头去看材料。看完材料,他问:
  “喂,您照实说吧,想要什么?”
  “我想得到一张到歼击机飞行团的派遣证。”
  少校往椅背上一靠,惊奇地望着这位仍旧站在他面前的飞行员,亲自给他挪来一把椅子。他宽宽的眉毛更是高高地爬到了光滑的胖额头上。
  “可是,您是不能飞行的呀!”
  “我能飞,我要飞。可以派我到训练学校试试。”密列西耶夫几乎喊着说,他的语气中饱含着那样无法抑制的渴望,以至于坐在邻桌后面的军人抬起头,想了解一下这个皮肤黝黑,年轻漂亮的小伙子在固执地要求什么。
  “但是您听我说,没有脚怎么飞呢?真好笑……在哪儿也没见过这种事。谁会允许您呢?”少校认定站在他面前的人一定是个狂妄者,也许是一个精神失常的人。
  他斜视着阿列克谢那张怒气冲冲的脸庞和他那双热烈的、“放肆”的眼睛,尽可能说得温和些。
  “这虽然哪儿都没有见过,但是会看见的。”密列西耶夫倔强地坚持说,然后从笔记本里取出一张用玻璃纸包着的杂志剪报,把它放在少校的面前。
  邻桌的军人们已经放下了手头的工作,饶有兴趣地倾听着他们的谈话。一个人还煞有介事地走到少校面前,向他要了火柴,顺便瞧了瞧密列西耶夫的脸。少校则快速地将这篇文章草草地看了一遍。
  “对我们来说,这也算不上是证件。我们有指令,那里明确规定着进飞行团的各种条件。我不能允许您去驾驶飞机,哪怕您只是缺两个手指头,而不是被截去了双脚。把您的剪报拿回去,这不是证件。我尊重您的志向,但是……”
  密列西耶夫觉得全身快要炸开了,再呆上一会儿,他就会把墨水瓶朝这个锃亮锃亮的秃顶上砸去,他声音沙哑地挤出了一句:
  “那么这个呢?”
  他把最后一张王牌放到桌子上,这是一级军医签署的证明。
  少校迟疑地拿起纸条。这是一张正式签署的、带有医务处印戳和图章的证明,下面还有空军军团里人人尊敬的医生的签名。少校看过之后,变得更加客气了。不,站在他面前的不是精神失常的人。这个不同寻常的年轻人确实打算无脚飞行。他是用什么巧妙的方法打动了这位认真而有威信的军医的呢?
  “即使这样,而且我也衷心希望,但我不能……”少校叹了口气,推开密列西耶夫的简历,“一级军医可以按他的意愿写,但我们却有明确的、不许更改的指令……如果我违反了它,后果谁负呢?军医吗?”
  密列西耶夫狠狠地瞅了一眼这个胖胖的、自负而又自信、平静又有礼貌的人。看了看他那整洁的制服上干净的衣领,他的毛乎乎的手和精心修剪过的并不好看的大指甲。唉,跟他解释有什么用!难道他能明白吗?难道他了解空战吗!他也许从未听过射击声呢!他尽力控制着自己,声音沙哑地问:
  “那我该怎么办?”
  “如果您坚决要求,我可以派您去培养处的检查委员会。”少校耸了耸肩,说道,“只是先警告您,您将白跑一趟。”
  “啊,见鬼去吧!请您给检查委员会写一封信吧!”密列西耶夫声音嘶哑地说,重重地倒在椅子里。
  这样,他在各个机关的奔走又开始了。那些忙得疲惫不堪的工作人员听着他的讲述,又惊奇、又同情,也很感动,却只能无奈地摆摆手。事实如此,他们能做什么呢?有指令,完全正确的指令,由指挥部亲自签署的、多年来神圣不可动摇的传统,怎么能违反呢,况且又是在这种毋庸置疑的情况下。大家都真诚地替这位一心梦想着战斗的、有着坚韧不拔的毅力的残废军人感到惋惜,谁也不能张嘴,断然地对他说个“不”字。这样他从干部处被派往培养处,从一张桌子被派到另一张桌子。所有的人都同情他,最后派他去了检查委员会。
  密列西耶夫再也不发脾气了,无论是遭到什么样的拒绝,还是遇到一些有伤自尊的同情和宽容。虽然所有这些都曾是他那骄傲的灵魂所极端不满的。他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情绪,也掌握了请求者的语气,有时他一天要遭到不止一次的拒绝,但他决不会失去信心。杂志剪报和一级军医的证明由于经常从兜里掏出来又放进去,以至于折叠的地方都磨破了,他不得不用油纸把它们粘起来。
  到处奔走的苦恼、团里的答覆又迟迟不到,再加上没有领物证,这一切都使问题更加复杂化了。疗养院供给的于粮已经吃完了。那对和他交了朋友的老两夫妻看他不再自己烧饭了,就热心地让他过去一起吃。但是他知道,这两位老人家是如何在窗外斜坡上特别小的菜园里辛勤地劳作着,其中每一根葱、每一个胡萝卜都是预先就计算过的,他还知道每天早晨他们是怎样像孩子似地友好而精确地分配他们领到的一份口粮的,于是就婉言谢绝了。他装出高兴的样子说,为了逃避做饭的麻烦,他现在在指挥部的食堂里吃饭。
  星期六到了。这天该是安纽塔自由的一天。平时他每天晚上都要跟安组塔通电话,告诉她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一说就是好半天。他拿定了主意。他的背包里保存着父亲的一个银制的老式烟盒,盒盖上用精致的黑银做着一辆急速奔驰的Z套马车,上面还镌刻着“祝银婚纪念,友人赠”的题词。阿列克谢并个抽烟,但是母亲送爱子上前线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把家藏的父亲的遗物放到了他的衣兜里,于是他就把这个结实笨重的烟盒一直随身带着。在飞行的时候,他把它放在衣兜里作为吉祥物。他从背包里找出烟盒,朝“寄售商店”走去。
  一位瘦弱的、散发着樟脑味的妇女把烟盒拿在手里翻转了一阵,用削瘦的手指指着题词说,寄售商店不收带名字的物品。
  “我卖得又不贵,您出价。”
  “不行。不行。顺便问一句,军人同志,依我看,论年纪,您收到银婚纪念的礼物还早了点吧!”散发着樟脑味的妇女一边用那双不友好的、无神的眼睛打量着阿列克谢,一边挖苦地说。
  飞行员气得满脸通红,他从柜台上抓起烟盒,径直朝门口走去。这时有人拽住了他的袖子,而且把一股浓烈的酒气吹进他的耳朵里。
  “非常有趣的小东西。不贵吗?”一个长满硬胡须、鼻子发青、模样丑陋的人询问道。与此同时,他把一只青筋暴露的颤抖的手伸过来要拿烟盒。“很厚实的烟盒。出于对卫国战争英雄的尊敬,我给您五张灰票。”
  ①每张为一百卢布。
  阿列克谢没有讨价还价,抓过五张一百卢布的钞票跑出了这个到处是旧物品、破烂货的王国,来到清新的户外。在附近的市场上他买了一小块肉,油脂、一个大面包、一些土豆和几个洋葱,甚至没有忘记买几根芹菜。在路上他就开始吃起油脂来,满载着食物回到他现在自称的“家”中。
  “我决定重新领口粮,自己做,他们做的饭不好吃。”他一边对老太太撒谎,一边把买来的食物倒在厨房的桌子上。
  晚上,一顿丰盛的晚餐准备好了,等待着安纽塔的到来,土豆肉汤,呈琥珀色,上面漂浮着一些绿油油的卷曲的芹菜,肉炒洋葱,甚至还有红霉苔子羹:是老太太从土豆皮里提取出淀粉汁,再把红霉苔放在里面熬成的。姑娘回到家时脸色苍白,浑身无力。可以看得出,她勉强支持着洗了脸,换了衣服。她匆匆忙忙地吃完第一道菜和第二道菜,立刻躺在具有魔力的旧安乐椅上。这安乐椅好像在用它那温柔的天鹅绒似的手拥抱着这个浑身无力的人,跟她说着悄悄话,催她进入甜美的梦乡。这样,她还没有等到牛奶罐里的按照烹饪法做的果羹在水龙头下冷却,就打起盹来了。
  稍稍休息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灰色的暮霭已经笼罩着这个摆满旧家具、重新变得整齐干净的小房间。她看见阿列克谢坐在餐桌旁那昏暗的旧灯罩下,灯绳上垂吊着她从童年时代起就非常熟悉的、五颜六色的小蜘蛛。阿列克谢坐在那儿,双手捧着脑袋,紧紧地挤压着它,好像要用手掌将它压碎似的。看不到他的脸,但是在这整个的姿势中含有一种深重的绝望,以至于姑娘对这个强壮而固执的人产生了怜悯之心,它像一股热浪涌到她的喉头。她轻轻地站了起来,走到他跟前,拥抱着他的大脑袋,抚摸着他的一绺绺硬丝丝的头发,让它从指缝中间滑过。他抓住了她的手,吻了吻,随后一下子跳了起来,愉快地笑着说:
  “吃果羹吗?现在正好吃!我费了很大的劲把它放在水龙头下面才达到规定的温度。可是一看,人家已经睡着了。这让大厨师很伤心。”
  他俩一人一碟,津津有味地吃起这种合乎“规格”的酸溜溜的果羹,闲聊了一会儿。不过他们好像商量好了似地不谈两件事:不谈葛沃兹捷夫和他密列西耶夫的事。随后他们开始铺床,各铺各的。安纽塔先到过道里,等她听见阿列克谢的假脚砰的一声掉到地板上的时候,她才走进屋。然后她熄了灯,脱了衣服,躺下了。屋里漆黑一片,他们谁也没说话,但是从被单不时发出的窸窣声和弹簧的吱呀声,他们知道,谁也没有睡着。
  “阿辽沙,睡不着吗?”安纽塔终于忍不住了,问道。
  “睡不着。”
  “想心事吗?”
  “想,你呢?”
  “我也在想。”
  他们又沉默起来。窗外的有轨电车在转弯时轧轧作响。电车上的弧形拖挡上迸出的蓝色火花刹那间照亮了房间。在这刹那间,他们都看见了对方的脸。他们俩都睁眼躺着。
  ……这一天,阿列克谢没对安纽塔说一句自己奔走的结果,但是她知道他的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也许,在这个难以驯服的灵魂里希望的火花正在熄火。她凭女性的敏感就能猜到,这个人现在的心情大概非常沉重。她也明白,不管他此刻的心情多么沉重,但是表示关怀只能触及他的创伤,同情只会使他感到侮辱。
  密列西耶夫呢,他把头枕着手臂,仰面躺在那儿,想着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在床上,在黑暗中躺着一位可爱的姑娘,他朋友的未婚妻,一个温柔善良的同忐。到她那儿只需在这黑暗的房间里走两到三步,但他任何时候也不会走这几步,就好像这个他并不十分熟悉的、保护他的少女是他的他的妹妹一样。他想,也许斯特鲁契柯夫会骂他,也许会不相信他。不过,谁知道呢,也许恰恰是现在的斯特鲁契柯夫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而她,安纽塔,她多么可爱啊,可她,又是多么憔悴不堪。可怜的姑娘,她在后方撤运站的工作一定是太忙了。
  “阿辽沙!”安纽塔轻轻地叫道。
  从密列西耶夫躺着的沙发上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飞行员睡着了。姑娘从床上起来,赤着脚小心翼翼地走到他面前,就像照顾小孩子似的,给他把枕头摆正,把他四周的被子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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