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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政委的去世,四十二号病房的一切生活秩序也随之改变了。
  每当大家不约而同地忽然陷入忧思,堕入苦闷之时,竟没有人打开心扉来驱散病房里的阴郁和沉寂。没有人说说笑话来鼓励意志消沉的葛沃兹捷夫,没有人给密列西耶夫以劝告,没有人机智而又不伤大雅地制止库库什金的叨叨怨言。没有一个将这些性格调异的人联合成一块、团结为一体的主心骨。
  如今这的确不那么需要了。治疗在继续,时间在流逝,大伙的健康都在迅速地恢复。他们一想到马上要出院了,就很少去考虑自己的病痛。他们梦想着病房外面的世界,想象着自己的连队是如何欢迎他们的归队,又有怎样的工作等待着他们去做。想到这里,这些习惯于军旅生活的人们,个个摩拳擦掌,部想尽快赶上新一轮的进攻。尽管这新一轮的进攻还未见诸报端和广播,但是从当前的气氛中可以预感到风暴即将到来,从突然沉寂下来的前线可以猜测到进攻的到来。
  对军人来说,从医院返回战争岗位,这本是家常便饭。然而唯有对于阿列克谢·密列西耶夫却是个难题,他能够用技术训练弥补残腿的缺陷吗?能够重新坐到战斗机的机舱里吗?他越来越顽强地朝着自己拟定的目标奋进,逐渐增加训练的时间,将早晚各一次的腿部训练和一般的体操增加到两小时。即便如此,他还觉得不够。于是在午饭后又增加了体操锻炼。斯特鲁契柯夫少校用愉快的、讥笑的眼神斜睨着他,每一次他都宣布道:
  “公民们,现在你们将会看到一个大自然之谜。来自西伯利亚森林里独一无二的、伟大的巫师阿列克谢·密列西耶夫那么顽强地做着体操,有一股狂迷劲,就像巫师行巫一样。”看着他没完没了地摇摆,有节奏地扭转,偏执地做着颈部和手部的训练,像钟摆那么匀速地晃动着,大家都于心不忍。他那能动的同伴这时去了走廊,而困在床榻上的斯特鲁契柯夫少校则用被子蒙住脑袋,想一睡了事。病房里的人自然没人相信没脚也能飞行,然而大家都很敬佩这位同伴的顽强毅力,甚至到了五体投地的境地,只不过他们把这种敬佩隐藏在玩笑里而已。
  斯特鲁契柯夫少校的膝骨损伤比起初想象的要严重得多,恢复得很慢,腿一直用夹板夹着。毫无疑问,它是会痊愈的,但是少校一刻不停地用各种腔调咒骂给他添了这么多麻烦的“该死的膝盖”。他的这种唠叨絮语渐渐转变为狂叫怒骂,因为一点琐碎的小事他就会发怒,破口大骂病友和护士。在这当儿,若是有人来劝阻几句,那他差不多会将他狠揍一顿的。大伙达成一种默契,干脆不去理睬他,让他去。他发泄一通,等到乐观的禀性战胜了暴怒和被战争弄得脆弱的神经,才开口说话。
  对于自己愈演愈烈的暴躁情绪,斯特鲁契柯夫解释道,那是由于他想在厕所里抽烟的机会都没有了,想在走廊上与那个手术室里的浅红头发的小护士见面的机会也没有了的缘故。当他被抬去换绷带时,他似乎已经同那位护士传情送别。可是密列西耶夫发现,当斯特鲁契柯夫从窗口看见莫斯科上空的飞机飞驰而过,或者从收音机和报纸上有关空战的报道中得知他相识的飞行员的战功时,他的怒火就猛然爆发。这一切也曾使密列西耶夫坠入暴躁不安的境地,可如今他居然可以不动声色。和斯特鲁契柯夫相比,他心里不免有些洋洋得意。他想,自己已向“真正的人”的形象迈了一小步。
  斯特鲁契柯夫依然我行我素:吃得很多,为一件小事而开怀大笑;嗜好谈论女性。每当这时他总显得既爱女性又恨女性,尤其对后方的女性不知何故特别仇视。
  密列西耶夫不能忍受斯特鲁契柯夫的这些言谈。听着斯特鲁契柯夫的言谈,他的眼前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他与奥丽雅或者与那位气象站的可笑的女兵之间的历历往事。那位姑娘,据团里的人说,用枪托把机场勤务营里的一个拼命追求她的司务长赶出了她的小屋,火得差点用枪毙了他。所以阿列克谢认为,斯特鲁契柯夫是在诽谤她们。一次,少校发表了一通老生常谈,最后用口头禅说道:“女人都是这德性。”说他随便同谁发生情爱不过是“举手之劳”。密列西耶夫阴沉沉地听完之后,忍无可忍了。
  “随便哪一个吗?”他问,牙齿咬得咯咯响,险也气得发白。
  “是的。”少校没有在意地应道。
  这时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进来了。她大吃一惊,因为她看到病人们的脸色非常紧张。
  “怎么啦?”她问,下意识地把一绺头发塞到头巾里去。
  “我们在谈论生活。小护土,我们像群老年人,就是聊聊天。”少校满面红光,对她一笑。
  “同这一个也是吗?”护士出去后,密列西耶夫恶狠狠地问。
  “怎么,她与别人有什么不一样,是吗!”
  “不许乱说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葛沃兹捷夫厉声说,“我们有一位老人称她是苏维埃的天使。”
  “谁敢打赌,怎么样?”
  “打赌?”密列西耶夫大叫一声,那双茨冈人的眼里放出凶狠的光,“赌什么?”
  “随便嘛,赌命也行啊,就像以前的军官那样:你赢了呢,你就向我开枪;我赢了呢,我就朝你开枪。”斯特鲁契柯夫笑着,竭力想把这些变成笑话来说。
  “这样赌:要是你赢了你就唾我的脸。你可别变了,你是苏维埃指挥官。”阿列克谢狠狠地瞪了斯特鲁契柯夫一眼,“不过,你小心点,可别说我唾了你!”
  “不赌就不赌呗,算了吧。你发火干嘛。你瞧你呀!年轻人,不赌我也会证明给你看的,也不值得为她发脾气呀。”
  从这天起,斯特鲁契何夫开始从各方面关心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用笑话逼她高兴——他可是个说笑逗乐的高手。飞行员们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谁都不情愿告诉别人自己的过去。然而斯特鲁契柯夫却违反了这条规矩。他向她说起他生活中生动有趣的种种故事,甚至还唉声叹气,暗示自己家庭的某种不幸,暗示自己痛苦的孤独。病房的人都知道他还是个单身汉,谈不上什么特别的家庭不幸。
  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的确不愿将他另眼相待,有时坐在他的床边。听他讲空中飞行的故事。他仿佛是说得出了神,不知不觉握住了她的手,而她也没有把一P缩回去。密列西耶夫怒火中烧。整个病房都对斯特鲁契柯夫充满恼怒。而斯特鲁契柯夫也不让步,似乎真的与他们押了赌注。大家郑重其事地警告斯特鲁契柯夫,让他放弃这个不光彩的游戏。正当全室决定准备于预这件事的时候,事件却突然急转直下了。
  一天晚上,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值班。闲来无事,她来到四十二号病房,只想与大家聊聊天。她的伤员们为此特别喜欢她。少校信口编了一则故事,她就在他床边坐下。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就不得而知了。大家只听见一声响动,回头看见她猛地跳起来。她两道黑眉紧皱,两颊涨得通红,愤怒地望着窘迫不安,甚至惊慌失措的斯特鲁契柯夫:
  “少校同志,如果您不是一个病人,而我又不是个护士,那我真的要搧您一个嘴巴。”
  “您怎么啦,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我又不想……再说,您想想吧,这有什么关系……”
  “哼,有什么关系!”她望着他的目光已经不是愤怒,而是鄙视了,“现在就当着这些同志们的面,我请您不要来找我的麻烦,除非您有事,除非需要治疗。同志们,晚安。”
  于是她就迈着与平日不同的重重的步子走了,似乎她要竭力保持镇静。
  病房里静了一瞬,接着就听见阿列克谢幸灾乐祸的笑声。大家纷纷指责少校。
  “怎么样,唾谁呢?”
  密列西耶夫两眼发光、彬彬有礼地试探道:
  “少校同志,请允许我现在就唾,还是……等一等呢?”
  斯特鲁契柯夫懊丧地坐着,他并不服输,用不大自信的语调说道:
  “嗯,进攻被击退了。没关系。还可以再来嘛。”
  他一声不吭地躺到深夜,轻声吹着口哨,有时出声地自言自语:“嗯……”
  这件事情发生不久,康斯坦丁·库库什金就出院了。出院时他毫无感受,道别时宣称说医院让他烦透了。他随随便便地与人道别,只是一再叮嘱密列西耶夫和护士,若有他母亲的来信,务请转寄到他的团队,并且要妥善保管,不要丢失。
  “给我写信,告诉我你的情况,他们怎么欢迎你的。”临别时密列西耶夫说道。
  “凭什么给你写信呀?你跟我有什么相干呀?我才不写呢,纸部糟踏了,——反正你又不会回信的。”
  “好吧,随你便吧。”
  最后这句话库库什金恐怕没有听到。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病房,又头也不回地走出医院的大门,走过堤岸,在拐角的后面消失了。尽管他十分清楚,这个时候,按照医院里形成的规矩,整个病房的人都要站在窗口,为病友送行,但是他一直没有回头。
  不过,他还是给阿列克谢写了信,而且是尽快地写了信。信写得枯燥无味,一种公事公办的味道。他仅仅是通报了自己的情况,说团里的人见到他都很高兴。不过他又透露,最近的几次战斗损失惨重,所以这里对每一位或多或少有些经验的人都持欢迎态度。他罗列了阵亡和受伤同志的名单,还写道,大家都还记得他。那个现在是中校军衔的团长听说阿列克谢体操锻炼的事迹以及重返空军的志向,就宣布说:“密列西耶夫一定会回来的。既然他决定的事——他就能办得到。”参谋长却说道,那是非分之想,不可能的。团长又断言,对于密列西耶夫这样的人来说是没有干不成的事的,令阿列克谢吃惊的是信中居然写了几行关于“气象学中士”的消息。他说,那个中士总是问这问那,颂得他库库什金只好向她下令向左转,开步走……信中还说,回到部队以后已经两度驾机上天,腿已经完全恢复了;还说最近团里要装备一批“La—5”型新式飞机,就要运来了。去领飞的安德烈·捷葛加连科说,德国所有型号的飞机同它相比,那简直是一堆破铜烂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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