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杰克将行李往角落里一扔,把大衣抛在沙发上,竭力稳住自己才没有瘫倒在地毯上。去乌克兰的五矢时间真是累得要命,七个小时的时差让人觉得很不舒服,但是沃尔特,这个80多岁的人,却没有丝毫的倦意。
  因为沙利文的财产和声誉,安全检查站很快而且非常礼貌地将他们放行了。于是,一系列无休止的会晤就开始了。他们参观了设备生产厂、矿场、办公大楼、医院,然后和基辅市长共进晚餐,喝了个酩酊大醉。第二天,乌克兰总统会见了他们,沙利文和他足足吃了一个小时饭。资本主义和企业家在这个开放的共和国里比其他任何东西都更受到人们的敬重,况且沙利文又是个大资本家。每个人都想和他说话,跟他握手,就好像他身上那种赚钱的魔力会蹭到他们身上,会在很短时间内创造出巨额财富似的。
  结果已大大超出了他们原先的期望,因为乌克兰人一直同意做这笔交易,并对其广阔的前景给予了高度评价。美元换核武器的巅峰期将在未来某个适当时候来临。多么大的一笔资产,一笔可以变成流动资产的多余资产。
  沙利文那架改型的747飞机从基辅回来就直飞英属西印度群岛,而他的轿车则刚刚把杰克送回了家。杰克走进厨房,冰箱里只有酸牛奶。乌克兰食物很不错但非常油腻,在那儿的头几天过后,他吃饭时就只吃一点点。但酒一直喝得很多。显而易见,少了这东西就无法做生意。
  他抓抓头,极力使自己保持清醒。但事实上,他太累了,反而睡不着。不过,肚子倒饿了。他看了看手表,按他的生物钟现在差不多早上8点,但手表上的时间正是深夜。然而华盛顿不像“大苹果”市①,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任何人的食欲或兴趣都可以得到满足,不管时间有多晚,总有一些地方可以让杰克在工作日晚上去买些像样的食品。就在他用力穿上大衣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应答机开着。杰克开始往外走,然后犹豫了一下,他听着敷衍性的录音,接着是“嘟”的一声。
  
  ①美国纽约市的绰号。

  “杰克?”
  一个声音突然向他袭来,就像压在水下的皮球松开后弹向水面似的,他已好久没听到这声音了。他一把抓住电话。
  “卢瑟?”
  那餐馆小得简直就像是墙上的一个洞,它是杰克最喜欢去的餐馆之一。在那里,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都可以吃到按你的需要配制的食物。那是一个詹妮弗·鲍德温从来不会涉足的地方,而他和凯特以往却经常光顾。不久前,这样比较的结果会使他感到不安的,但现在他打定主意,不再去想这个问题。生活不可能十全十美,你可以用一生去等待那种完美。但他不准备那样做。
  杰克狼吞虎咽地吃了些炒鸡蛋、成肉和四片面包。现冲的咖啡喝下去时灼痛了他的喉咙;在喝了五天的速溶爪哇咖啡和瓶装水后,这种咖啡的味道好极了。
  杰克看看对面的卢瑟,只见他在呷着咖啡,一会儿望着脏乎乎的平板玻璃窗外黑洞洞的大街,一会儿环视那狭小且满是尘垢的餐馆里面。
  杰克放下咖啡。“你看上去很疲倦。”
  “你也一样,杰克。”
  “我刚从国外回来。”
  “我也是。”
  那就说明了卢瑟院子的零乱和堆积的邮件。不必再担心了。杰克把托盘推开,招手让侍者把他的咖啡再冲满。
  “我前天路过你的住处。”
  “为什么去那儿?”
  杰克早等着这个问题,卢瑟·惠特尼向来说话直来直去。不过期待是一码事,作出一个现成的答复又是一码事,杰克耸耸肩。
  “我不知道,只是想看看你,我想。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到你了。”
  卢瑟点头以示同意。
  “你又见到凯特了?”
  杰克吞下一大口咖啡后再回答,他的太阳穴开始鼓起来了。
  “没有,怎么啦?”
  “我以为前些日子我见过你们俩在一起呢。”
  “我们差一点撞在一起,就这些。”
  杰克无法具体地讲述当时的情况,但卢瑟看上去对此答复感到沮丧。他注意到杰克正密切注视着他,接着笑了起来。
  “以前,你是我能知道我那小姑娘是否过得很好的唯一途径。你是我获得消息的渠道,杰克。”
  “你有没有想过和她直接谈谈,卢瑟?你知道那会很有用的,岁月不饶人哪。”
  卢瑟没有采纳他的建议,又一次盯着窗外。
  杰克打量着他。他的脸比以前瘦了,眼睛浮肿。就杰克所能记得的,卢瑟前额和眼角的皱纹比以前多了。可是已经有四年了。卢瑟现在正处于快速衰老的年龄,老化一天比一天明显。
  他发现自己正盯着卢瑟的眼睛。那双一直令杰克着迷的、深蓝色的大眼睛,像是女人的眼睛,但又充满极度的自信,就好像你看到的飞行员的眼睛,它们以极其平静的目光注视着生活。当杰克和凯特宣布订婚时,他曾看到那双眼睛里流露过欢乐,但更多场合中,他看到的是悲伤。然而就在那里面,杰克从卢瑟·惠特尼的眼睛中看到了他以前从未见过的两样东西。他看到了恐惧,也看到了仇恨,但他不知道哪一种更使他不安。
  “卢瑟,你遇到麻烦了吗?”
  卢瑟掏出钱夹,不顾杰克的反对,还是付了账。
  “我们走走吧。”
  他们乘坐出租车来到那一直延伸到史密森堡的草地广场上,两人默默地走到了一张凳子前面。寒冷的晚风吹着他们,杰克把大衣领子拉高了一点。他坐了下来,而卢瑟站着点了支香烟。
  “你又抽上了。”杰克看着烟雾在晚上清洁的空气中缓缓地呈曲线上升。
  “在我这把年纪,谁会在乎呢?”卢瑟把火柴扔在地上,用脚把它踩到泥里,坐了下来。
  “杰克,我想请你帮个忙。”
  “当然。”
  “你还没有听清要你帮什么忙。”卢瑟突然站起身来。“你不介意去走一走吧?我的关节快僵硬了。”
  他们走过了华盛顿纪念碑。然后走向国会山,此时卢瑟打破了沉默。
  “我陷入了困境,杰克,不过现在并不那么糟糕,但我有预感会变得更糟的,而且可能很快就会来临。”卢瑟没有看他,两眼似乎在盯着前方国会大厦巨大的圆顶。
  “我不知道现在事情会如何发展下去,但是如果按我的设想,我要聘请一位律师。我就聘用你,杰克。我不想聘用一个夸夸其谈的律师,也不要一个毫无经验的律师。你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辩护律师,我见过许多辩护律师,看得很透彻,而且是亲眼目睹。”
  “我不再当辩护律师了,卢瑟。我放弃了律师职业,现在只是跟人做交易。”杰克猛然想起自己是个商人而不是律师,但这并不令人感到特别高兴。
  卢瑟好像没听到他说什么。“那不会是无偿的,我会付钱的。但是我想找一个我信任的人,你是我唯一能信任的人,杰克。”卢瑟止住了脚步,回头望着那个年轻人,等他作出答复。
  “卢瑟,你想告诉我将要发生什么事吗?”
  卢瑟使劲摇摇头。“除非是迫不得已,那件事对你、对他人都没有好处。”他紧紧盯着杰克,盯得他浑身不自在。
  “我必须告诉你,杰克,如果你担任我的律师来处理此事,这会令有些人感到不快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是说有人会因此事而受到伤害的,真正受到伤害,就像那种使人永远无法东山再起的伤害。”
  杰克止住了脚步。“如果你手中有那样一些人的把柄,最好现在就去做笔交易,那样就保险了,就能从证人保护名单中消失。很多人都是这样做的,这不是一种创新的想法。”
  卢瑟大笑,笑得喘不过气,笑得直不起腰来,笑出了体内仅剩的一点点力气。杰克扶着他,他可以感到老人的四肢在颤抖,他没有意识到那是因愤怒而颤抖的。这种突然的大笑似乎不像是老人平素的风格,因此杰克感到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他知道自己浑身在冒汗,尽管在深夜寒冷的天气中能够看到呼吸时形成的小股雾气。
  卢瑟平静了下来,做了个深呼吸,样子看上去有些尴尬。
  “谢谢你的忠告,把律师费用单寄给我。我得走了。”
  “走?你究竟要上哪儿去?我想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卢瑟。”
  “我万一发生什么意外……”
  “该死的,卢瑟,我真讨厌这样神神秘秘地胡扯。”
  卢瑟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缝,随着一阵强烈的感情爆发,他突然间又找回了自信。“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出于某个理由,杰克。如果我现在不告诉你整个事情的详细经过,你最好认为那是出于某个他妈的充分理由。你现在可能不理解,但我这样做是为了尽量保证你的安全。我不想让你卷进去,我只想知道,在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是否为我去辩护。假如你不愿意,就忘了我们曾谈过这样的话吧,忘了你曾认识我。”
  “你不是当真吧。”
  “我当然是认真的,杰克。”
  两人站立着,四目相视。卢瑟头后面树上的叶子大都掉光了,光秃秃的树枝伸向天空,就像一束黑色的闪电在空中凝住了。
  “我会在那儿的,卢瑟。”卢瑟的手猛地抓住杰克的手,片刻之后,卢瑟·惠特尼消失在阴影中。
  出租车在杰克的公寓大楼前停了下来,投币电话就在街对面。他停了一会儿,积蓄力量和胆量,准备着下面要做的事情。
  “喂?”声音中透着睡意。
  “凯特?”
  杰克等了一会儿,等到她头脑清醒,而且听出了是谁的声音。
  “上帝,杰克,你知道现在几点了?”
  “我能到你那儿去吗?”
  “不行,你不能过来。我认为我们之间的事已彻底了结了。”
  他顿了一下,打起精神来。“不是关于那事的。”他又顿了一会儿。“是有关你父亲的。”
  出现的长时间沉默让人无法理解。
  “他怎么啦?”口气并不像他所想的那么冷淡。
  “他遇到麻烦了。”
  这时那种熟悉的口气又出现了。“哦?那究竟为什么还让你感到惊讶?”
  “我是说他遇到大麻烦了。他让我提心吊胆,却没有具体告诉我什么。”
  “杰克,太晚了,不管我父亲发生什么事……”
  “凯特,他害怕,我是说他真的很害怕。”
  又停了很长时间。当她在想他们都很熟悉的那个老人时,杰克在猜测她的心理活动。卢瑟会害怕?那不可能。干他这一行的人必须要有钢铁般的意志。尽管卢瑟不是个惯用暴力的人,但他的整个成年生活都是在危险的边缘度过的。
  她简短地问了一句:“你在哪儿?”
  “就在街对面。”
  杰克抬头看见一个修长的身影走近大楼的窗口向外看。他招招手。
  杰克敲开了门,看见她走进厨房,听到水壶的眼当声,水倒了进去,灶台上的煤气灶点燃了。杰克环视屋内,然后站在大门后面,感到有点傻气。
  不一会儿,她走了回来,穿了一件长及脚腕的厚实浴袍,光着脚丫子。杰克发现自己正盯着她的双脚。她循着他的目光看看自己的脚,然后看了看他,他忙向后退了一下。
  “脚腕怎样了?看上去已好了,”他笑着说道。
  她皱皱眉头,冷冷地说道:“已经很晚了,杰克。他怎么样了?”
  他走进狭小的起居室坐了下来。她坐在他对面。
  “几个小时前他打电话给我。我们在东方市场边上的小酒馆扒了几口饭,然后开始散步。他告诉我他需要帮助,他遇到了麻烦,和一些会给他造成终身伤害的人惹上了麻烦,确实是终身的。”
  茶壶开始鸣响起来,她跳了起来。他看着她走开了,希望一看见她那个在浴袍映衬下就会使他浮想联翩的丰满屁股不会对他产生任何干扰。她端着两杯茶回来了。
  “帮什么忙?”她呷着茶,而杰克却放着不动。
  “他说要聘请一位律师。他可能确实是需要,尽管最终他可能并不需要律师。他想让我当他的辩护律师。”
  她放下茶杯。“就这样吗?”
  “还不够吗?”
  “对于一个既诚实又受人尊敬的人可能已够了,而对他则不然。”
  “天哪!凯特,他很害怕。我以前从来没见他害怕过,你见过吗?”
  “我见过他身上所有我需要见的东西。他选择了自己的生活方式,显然他现在得到了报应。”
  “看在上帝的分上,他是你父亲。”
  “杰克,我不想谈他的事。”她开始站起身。
  “万一他发生什么事呢?那又怎么办?”
  她冷冷地看着他。“那就发生呗,跟我可没关系。”
  杰克起身要走,接着转过身来,脸上因愤怒而涨得通红。“我将告诉你葬礼是怎样举行的。再想一下,你究竟关心什么呢?我会保证让你的档案簿上有一份他的死亡报告的。”
  他没料到她的手会来得那么快,但那一巴掌可要让他受上一个星期了,那种感受就像是有人往他的脸上洒了酸液一样,这种描述要比也此时所意识到的更真实。
  “你怎么敢这么讲?”她怒目而视,他慢慢地抚摩着脸。
  接着,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溅湿了浴袍的前襟。
  他尽量心平气和地小声说道:“不要对带信的人发火,凯特。我告诉过卢瑟,现在我告诉你,生活对于这样无益的事来说是十分短暂的。我在很久以前就失去了父母,当然,你有理由不喜欢他,那是你的事。但那个老人非常爱你,非常关心你,不管你认为他怎样毁了你的生活,你必须要尊重那种爱。这是我给你的忠告,听不听由你。”
  他向门口走去,可她又抢在了他前面。
  “你对这事儿一点都不了解。”
  “好吧,我不了解。回去睡觉吧,我相信你很快就会睡着的,没有什么大事值得你牵挂的。”
  她用力拽住他的大衣,把他转了一圈,尽管他比她重80镑。
  “我两岁时他最后一次入狱,九岁时他出狱了。你能理解一个父亲正蹲监狱的小女孩所蒙受的极大耻辱吗?谁的父亲靠偷窃别人的财物过日子?当你在学校上‘表演和演讲’课时,一个小孩的爸爸是位医生,另一个小孩的爸爸是位卡车司机。轮到你时,老师低头看着下面,告诉全班同学凯特的爸爸因做了坏事而不得不离开了家,接着她就跳过去,让另一个小孩表演,这时要蒙受多大的耻辱?”
  “他从来就不为我们着想。从来没有!妈妈一直为他担心得要命,可她始终想着我们,直到最后,他因此也更加无所顾忌。”
  “她最后和他离了婚,凯特,”杰克轻声提醒她。
  “因为那只是她所能作出的唯一选择。可惜就在她的生活要有所好转的时候,她的乳房上患了个肿块,六个月后就过世了。”
  凯特斜靠在墙上,看上去很累。提起这件事是很痛苦的。“你知道真正令人发笑的事是什么吗?她时刻都在爱着他,即使他让她经受了各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磨难。”凯特摇摇头,无法相信自己刚才所说过的话。她抬头看着杰克,脸颊在微微颤动。
  “不过那没什么,我对我们父女两人都挺反感的。”她瞪眼看着他,脸上交织着自傲和正义的神情。
  杰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么多年来他想要说的话压抑在心里太久而使自己感到心力交瘁。可事实就是如此。多少年来,他一直关注着这对父女间令人难以揣摩的复杂关系,但看到坐在他对面那个女人的美貌和活泼,他就把它抛在一边,他认为她是很完美的。
  “那就是你所认为的公平,凯特?以恨对爱,然后一切都扯平了?”
  她向后退了一步。“你在说什么?”
  他向前挪步,而她继续向后退到小房间里。“我早已听过你那他妈的痛苦,我已经对此厌倦了。你以为你是受害者的优秀辩护人,没有那回事,不是你,也不是我,也不是你父亲。你在那里起诉每一个你所见到的婊子养的,唯一的理由就是因为你父亲伤害了你,每次你证明某个人有罪就是扎在那老人心脏里的又一颗钉子。”
  她的手扇向他的脸,他抓住了它并紧紧握住。“你成年以后一直都在向他报复,为了那所有的错事,所有受到的伤害,因为他从来不为你们着想。”他紧紧抓住她的手直到听见她大喘粗气。“可你有没有静下心来想过,你或许也从未替他着想过呢?”
  他松开了她的手。她站在那儿,眼睛瞪着他,脸上露出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表情。
  “卢瑟是多么地爱你,他从来没想和你联系,从来没想要成为你生活的一部分,因为他知道那是你所希望的,你知不知道这些?他的独生女住在离他几英里的地方,但和他的生活却完全隔绝了。你有没有想过他的感觉?你的怨恨有没有让你那样想过?”
  她没有说话。
  “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你母亲那么地爱他吗?你对卢瑟·惠特尼的印象是他妈的那样地扭曲,因而看不出她为什么爱他。”
  他摇晃着她的肩膀,“你那该死的怨恨有没有让你有点同情心?它有没有让你爱过什么?凯特!”
  他把她推开。她摇摇晃晃地向后退去,眼睛一动不动地盯住他的脸。
  他迟疑了一会儿。“小姐,事实上你不值得他这样。”他停了下来,而后决定把话说完。“你不配得到他的爱。”
  她突然生气了,牙关咬得紧紧的,脸都气歪了。她尖叫着扑向他,拳头重重地捶在他的胸脯上,在他脸上僻啪乱打,而他却感觉不到她的捶打,因为他看见眼泪已从她的脸颊上淌了下来。
  她很快停住了捶打,双臂像灌了铅似的,紧抓住他的大衣不放。就在他们相互拉扯的时候,她坐在了地上,泪如泉涌,哭声响彻了小房间。
  他把她抱起来,轻轻放到长沙发上。
  他蹲在她身边,让她尽情地哭一阵。她哭了很久,身子不停地一会儿绷紧,一会儿松软,而他吃不消了,双手既冷又湿。最后他用双臂搂着她,胸脯靠着她的体侧。她纤细的手指紧紧抓住他的大衣,两人一起搂抱了很久。
  之后,她慢慢站起身,面色绯红,脸上泪迹斑斑。
  杰克向后挪了挪。
  她不愿看他。“出去,杰克。”
  “凯特……”
  “滚出去!”尽管她在尖叫,但声音很脆弱,很凄楚,她用双手捂住脸。
  他转身走出大门。沿街走的时候,他回头看看她的屋子。她的身影映在窗户上,她在向外看,但不在看他。她在寻找什么,他不知道,可能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他还在看着,但她转身离开了窗子。不一会儿,房间里的灯熄灭了。
  杰克揩揩眼睛,转身慢慢沿街走了。经过这一个他所记得的最漫长的日子之后,他回家去了。
  “该死的!有多久了?”塞思·弗兰克站在汽车边上,此时还不到早上8点。
  费尔法克斯县的年轻巡警不知道此事的重大,被侦探突然冒出的这句话吓了一跳。
  “我们约在一小时前发现她的,一位在大清早跑步的人看到这辆车后就报了案。”
  弗兰克绕车走了一圈,从客座这边往里看,只见那女人的脸很安详,与他上次见到的尸体截然不同。长长的头发松散着,飘落到汽车座位的边上,垂到了底板上。万达·布鲁姆看上去好像是睡着了。
  三个小时后,犯罪现场的调查结束了。警方在座位上找到四片药片,尸检会证明万达·布鲁姆因过度服用洋地黄致死,那是她为母亲配的药,但显然她没有给母亲送过去。她死后约两小时,尸体才在一条环绕五公顷池塘的偏僻泥路上被人发现,那儿离沙利文的住处约八英里,且就在两县交界处不远。唯一的另一件证物放在一个塑料袋中,弗兰克在征得姐妹县司法机关同意后带回了总部。字写在一张从螺旋形电话记录本撕下的纸上,那是女人的笔迹,既流畅又圆润。万达生前最后的话是对赎罪的强烈渴求,用四个字大声地说出了她内心的愧疚。
  我很抱歉。
  弗兰克驱车向前,驶过与蜿蜒小路平行的那些正在迅速凋谢的树木和那依稀可见的沼泽地。他从没想到这个女人会自杀,万达·布鲁姆的履历表明她会活下去的。弗兰克只能为这个女人感到惋惜,也为她的愚蠢举动感到生气。他本可以和她做笔交易,一笔私下交易!然后,他想起来他的直觉至少有一点是对的,那就是万达·布鲁姆一直是个极其忠心的人,她曾对克里斯婷·沙利文忠心耿耿,不管是怎样无意的,她都不能忍受是她促使了克里斯婷·沙利文的死亡这一负罪感。她的自杀举动可以理解但令人遗憾,而且由于她的死亡,弗兰克最佳的或许是唯一的要抓住大鱼的机会也随之丧失了。
  对万达·布鲁姆的回忆渐渐地模糊了,他集中精力在考虑如何将现已谋害了两个女人的人予以严惩。
  “该死,塔尔,是今天吗?”杰克看了看坐在巴顿一肖律师事务所接待处的客户。这个人看上去很不舒服,就像在狗展上展出的从旧货市场买来的杂种狗。
  “10点30分来的,现在是11点15分,这是不是说明我已经闲呆了有45分钟时间?顺便说一句,你看上去糟糕透了。”
  杰克低头看看皱巴巴的西服,一只手理了理凌乱的头发。他的生物钟还是乌克兰时间,彻夜未眠使他的样子更难看了。
  “相信我,我看上去比自己想象的要好多了。”
  两人握了握手。塔尔为了这次会面穿得整整齐齐,就是说,他的牛仔裤上没有破洞,穿上了袜子和网球鞋。他的灯芯绒上衣是70年代初期遗留下来的,头发还是像往常那样一簇卷一簇直。
  “喂,我们可以改天再谈,杰克。我知道时差后遗症是怎么回事。”
  “让你穿戴整齐可不容易。来吧。现在我只想去吃点东西。我带你去吃午饭,而且不用你付账。”
  当两人穿过走廊时,露辛达宽慰地叹了口气。她的形象端庄而典雅,和公司的环境很协调。不止一个巴顿-肖公司的合伙人走过她这儿时,一看见塔尔·克里姆森,就感到极度恐惧。这一周的备忘录准会多得满天飞。
  “很抱歉,塔尔,最近我忙得不可开交。”杰克把大衣扔在椅子上,满脸愁容地坐在桌子后面,桌上一堆粉红色的文件约有六英寸厚。
  “听说你出了国,但愿那是个有趣的地方。”
  “不是个好地方。生意怎么样?”
  “很兴隆。不久,你可能就要称我是一位合法客户了。当你的同事们见我坐在大厅时,就不会再那么讨厌我。”
  “管他们呢,塔尔,付账单的是你。”
  “最好是当大客户,付你的账单就成,而不是一个小客户,账单满天飞。”
  杰克笑了笑。“你让我们大家都明白了,是不是?”
  “嘿,伙计,你只要见过一种算法,你就知道所有的算法了。”
  杰克翻开了塔尔的档案,迅速看了一下。
  “顶多到明天我们就会给你办妥新公司的成立事宜。特拉华公司将在华盛顿特区取得资格,明白吗?”
  塔尔点点头。
  “你打算怎样评估你的资本?”
  塔尔掏出一本标准拍纸簿。“我已列举了各种可能性,和上次交易一样。我是不是可以得到优惠?”塔尔笑了笑。他喜欢杰克,但是公事还得公办。
  “不错,这次你用不着为一位收费过高而且业务不精的合伙人付学费了。”
  两人都笑了起来。
  “塔尔,就像往常一样,我会将费用减到最低限度的。顺便问一句,新公司从事什么交易?”
  “抓住有利机会,从事监视器材的一些新技术的销售。”
  杰克从记录本上抬起头来。“监视器材?那跟你有点不相干,对不对?”
  “不错,但你必须跟随潮流,合伙企业在走下坡路。作为一个精明的企业家,当一个市场萎缩时,我会四处寻找其他机会。私人住宅区的监视器材一直很热门。现在执法部门的新变化就是用上了跟踪雷达。”
  “对于一个60年代在全国各大城市都入过狱的人来说,这有点好笑。”
  “嘿,我当时的境遇可是有充分理由的。不过我们都已长大了。”
  “跟踪雷达怎样运作?”
  “两种方法:第一,低空轨道卫星与城市警用跟踪站相联接,这些卫星具有按预定程序工作的扫描装置,它们会发现出现的问题,几乎是同时将信号传送给跟踪站,精确提供所发生的情况,警察也同时采取行动。第二种方法就是将军用监视设备、传感器和跟踪装置安装在电话线杆的上面,或者是埋在地下,而将地面传感器装在大楼外面。当然,它们具体的位置将会分类,不过这些设备将布置在犯罪最为频繁的地区。如果情况开始恶化的话,它们会召集机动部队的。”
  杰克摇摇头。“我想,那样的话,部分人权可能会被践踏。”
  “说说看。不过,这些措施是很有用的。”
  “要等那些坏家伙出动才行。”
  “要逃脱卫星的跟踪很困难,杰克。”
  杰克摇摇头,又去看档案了。
  “喂,结婚计划进展得怎么样了?”
  杰克抬起头。“不知道,我已尽力去妥善安排了。”
  塔尔大笑起来。“鬼话,我和朱莉结婚时总共才花了20美元,包括度蜜月在内。花了10美元请了名治安法官,用余下的钱买了一盒米歇罗勃,然后开着哈利车到了迈阿密,在沙滩上睡上一觉。我们玩得非常开心。”
  杰克笑了笑,摇摇头。“我觉得鲍德温一家人脑中想的是某些过于正规的东西,尽管做法在我听来倒很有趣。”
  塔尔迷惑不解地看着他,想起了一些事情。“你在这个公正的城市为罪犯辩护期间①,常常约会的那个姑娘到底怎么样了?是不是凯特?”
  
  ①指杰克任公设辩护律师期间。

  杰克低头看看桌子。“我们已决定分道扬镳了,”他平静地说道。
  “啊,我一直觉得你们是很般配的一对。”
  杰克隔着桌子看着他,舔舔嘴唇,然后把眼睛闭上一会儿,答道:“哎,有时表面现象会给人以错觉的。”
  塔尔盯着他的脸。“你能肯定吗?”
  “当然。”
  吃过午饭且做完了一些拖延下来的工作后,杰克答复了一半的电话留言,决定到第二天再回其余的一些。他望着窗外,又一心想到了卢瑟·惠特尼。杰克只能猜测他可能卷入了什么事情,可是卢瑟在私人生活中和作案时都是独来独往,这令杰克极为头疼。杰克在做公设辩护律师的时候曾经翻阅过卢瑟的一些前科。他单独作案,即使在那些未遭拘捕但受到盘查的案子中,也从来没有第二个人参与过。那么,其他那些人会是谁呢?一个卢瑟曾以某种方式敲诈过的销赃者?不过,卢瑟从事这一行业已有很长时间了,他不会再做那种事的,这不值得。或许是他的受害者?他们可能无法证明卢瑟做了这个案子,不过对他有宿怨。但又有谁出财物被盗而对他怀恨在心呢?杰克知道,如果有人受到伤害或被杀,会出现这种情况的,但是卢瑟不会那么做。
  他坐在小会议桌旁,又想了一会儿前一天晚上与凯特在一起的情景。那是他一生中最为痛苦的经历,甚至比凯特离开他时更感到痛苦。但他已说了该说的话。
  他揉揉眼睛。在他一生中的这个时候,惠特尼一家并不特别受欢迎。但他已答应过卢瑟。他为什么那么做呢?他松开了领带。为了自己精神上的安乐,他也许会不得不与其划清界线或者断绝往来。现在,他希望他曾作出的承诺将永远不需要兑现。
  他下楼从厨房拿了一瓶苏打水,坐回到桌子旁,然后将上个月的账单结算完了。这个公司每月约给鲍德温企业开具30万美元的发票,而且工作量还在不断增加。在杰克离开期间,詹妮弗已移送了两个新案子,一大批同事需要约六个月的时间才能办完。杰克很快算了一下该季度的利润分配,当他获得一个大概数目后,轻轻地吹了声口哨。这几乎是太容易了。
  詹妮弗和他之间的关系确实在改善,他的大脑告诉他不要将这种关系搞糟。但他的心却没那么肯定,不过他在想应该开始让自己的大脑来主宰生活了。这并不是说他们的关系已经改变了,只是他对那种关系的期望值改变了。那是不是他作出的让步呢?或许吧。不过,有谁能说不作出让步就能顺利地度过一生呢?凯特·惠特尼已经尝试过,看看这会给她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他打电话到詹妮弗的办公室,但她不在,已出去一天了。他看看手表,5点30分。詹妮弗·鲍德温不去旅行时,很少在8点钟前离开办公室的。杰克看看日程安排,整个这一周她都在市里。前一天晚上,他从机场打电话给她时,也没有人接电话。他希望不会有什么事发生。
  他正在考虑离开办公室到她的住所去,丹·柯克森突然探进头来。
  “我能麻烦你一会儿吗,杰克?”
  杰克犹豫了一下。这个小矮个和他的蝶形领结使杰克很不舒服,柯克森自己也完全知道为什么。柯克森显得非常恭顺,可要不是杰克控制着几百万的业务,他会把杰克看成是一块粪土的。此外,杰克也知道柯克森很想把他看成是一堆狗屎,并且希望有一天能达到此目的。
  “我正想出门。近来我一直忙得不可开交。”
  “我知道。”柯克森笑了笑。“整个公司的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桑迪最好要留点神——据说,沃尔特·沙利文非常喜欢你。”
  杰克在窃笑。除了杰克,洛德是唯—一位柯克森更想接一顿的人。洛德失去沙利文就会变得不堪一击。杰克能够透过公司主管合伙人眼镜后面闪过的所有那些想法看穿一切。
  “我认为桑迪没有什么要担心的事情。”
  “当然没有。只需要几分钟,到一号会议室。”柯克森很快就消失了,就像他很快出现那样。
  所有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杰克很纳闷。他抓起大衣,沿着走廊往前走。他走过走廊中的几个同事身边时,他们都斜眼看着他,这更增加了他的疑虑。
  会议室的推拉门关着,这是很不寻常的,除非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杰克推开一扇厚实的门,他面前黑暗的房间里猛然间灯光大亮。杰克愣住了,这时,他才渐渐地看清楚了那些人。远处墙上的旗帜上写着:祝贺你,合伙人!
  洛德主持了盛大的酒会和昂贵的宴席。詹妮弗也在场,还有她的双亲。
  “我太为你骄傲了,亲爱的。”她已经喝了几杯酒,那温柔的目光和轻轻的拥抱使杰克知道,等会儿今天晚上的情形只会更好一些。
  “那么,我们应为这种合作关系对你爸爸表示感谢。”
  “呃,亲爱的,如果你工作干得不行,爸爸很快就会和你断绝关系的。为你自己挣点荣誉吧。你以为桑迪·洛德和沃尔特·沙利文很容易得到满足吗?亲爱的,你让沃尔特·沙利文很高兴,甚至还让他大为震惊,只有少数几位律师曾这样做过。”
  杰克喝下了剩余的酒,仔细地考虑着这句话。他很受沙利文的赏识,但是有谁可以说如果杰克不能胜任这份工作,兰塞姆·鲍德温就不能在其他地方做业务?
  “或许你是对的。”
  “我当然是对的,杰克。如果这家公司是一支橄榄球队,你会成为该年度的最佳选手,或是最佳新人,或许两者皆是。”詹妮弗又喝了一杯酒,手臂挽住杰克的腰。
  “而且,你现在可以维持我已适应的那种生活方式了。”她拧了一下他的胳膊。
  “已经习惯的,没错,从一出生就极力去适应这种生活方式。”他俩偷偷地来了个快吻。
  “你最好去和别人聊聊,超级巨星。”她把他推开,去找她的父母。
  杰克环顾四周。这个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是百万富翁。毫无疑问,他是这些人中最穷的一个,但是他的前景可能会超过所有这些人。他的基本收入刚刚翻了两番,该年度的利润分红很可能会是收入的两倍。他意识到,从技术上来讲,他现在也是一位百万富翁。四年前,当在地球上生存似乎远远用不了100万美元的时候,谁会想到今天呢?
  他曾做过律师但没有致富。几年来,他一直勤勤恳恳工作,但挣的钱只是寥寥无几。不过他现在很富裕,对不对?这就是典型的“美国梦想”,是不是?但是当你最终实现梦想时,那个使你有负疚感的梦想又是什么呢?
  杰克感到一只粗壮的手臂搭在他的肩上。他回头一看,桑迪·洛德双眼红红的,正盯着他看。
  “我让你大吃了一惊,对不对?”
  杰克不得不同意这一点。桑迪的呼吸中夹杂着烈性酒和烤牛肉的气味,这使杰克想起了在菲尔莫尔饭店初次见面时的情景。那不是愉快的回忆。他小心翼翼地与其醉酒的伙伴保持一段距离。
  “往这房间四周看看,杰克,这里可能除了我一个人之外谁都喜欢处于你这样的境地。”
  “这似乎太突然了,来得太快了。”与其说杰克是在和洛德说话,还不如说他是在自言自语。
  “唉,这些事总是这样的。对少数几个幸运者来说,唉,几秒钟内就从一穷二白成为最富有的人。难以置信的成功就是那样:难以置信。不过这正是它他妈的令人满意的地方。顺便说一声,为你这样细心地照顾沃尔特,来,让我和你握握手。”
  “没什么,桑迪,我喜欢这个人。”
  “顺便提一句,星期六我将在我家里举行一个小聚会,有些你应该见见面的人会去的。看看你能否说服你那貌若天仙的未婚妻也来参加,她或许能找到一些推销产品的机会。那女孩子生来就像她父亲一样会抓住任何一个机遇。”
  杰克和在场的人一一握手,有些还不止一次。9点钟不到,他和詹妮弗已经乘坐公司的轿车向家赶。到1点钟,他们已经做爱两次了。到1点30分,詹妮弗已睡得很熟了。
  杰克却睡不着。
  他站在窗边,看着外面已经飘落的几片零星的雪花。早冬的暴风雪,尽管强度不是很大,但已降临这个地区。但是,此刻杰克想的不是天气。他探头看看詹妮弗,她穿着丝绸睡衣,躺在缎子被窝里,在一张与他公寓的卧室一般大小的床上。他抬头看看他的老朋友,那些壁画。尽管非常正统的鲍德温家族决不会在互相宣誓前允许共享所有权,但他们的新居将会在圣诞节前完工。房子的内部在他未婚妻的严格监督下正在重新装修,可以符合他们各人的品味,也可以让他们大胆提出各自的意见——无论那些看法意味着什么。在他打量着天花板上那些中世纪的装饰时,杰克突然觉得它们可能在嘲笑他。
  他刚刚成为市里最有威望的公司的合伙人。你所能想象到的一些最具影响的人纷纷向他敬酒,他们中每个人都渴望把他们早已昙花一现的生涯推向更大的辉煌。他拥有了一切,有美丽的公主、富有的老岳父、极其严厉但受人尊敬的指导者以及银行里的大笔美元。他有一大批强权作后盾以及一个真正无量的前途,然而杰克从来没有觉得比那天晚上更孤单了。尽管他意志很强,但还是不时地想到一位既害怕又愤怒的老人和对老人毫无感情的女儿。两位美人一直在他脑际出现。他静静地看着雪花轻轻飘落,直到看见破晓时那淡淡的光亮。
  黑色轿车驶入她的车道时,那位老妇人透过布满灰尘的软百叶帘向外看,帘子把起居室的窗户挡住了。她患关节炎的两个膝盖肿得非常厉害,很难站立起来,更不要说挪动身躯了。她的背总是驼着,她的肺因50年来焦油和尼古丁的轰击而变得稠密,变得不可治愈。她在算计着离死亡还有多久,她的身体已差不多是在尽量让她多活几天了,她已经比她的女儿活得还要长些。
  她用手摸摸放在那件粉红色旧晨衣口袋里的信件,晨衣没有把她红红的、起了泡的脚腕全部遮住。她估计他们迟早会来的。万达从警察局回来后,老妇人就知道这样的事会发生的,只不过是迟早的问题。当她回想起以往几周发生的事情,眼里充满了泪水。
  “这是我不对,妈妈。”她女儿像个小女孩一样坐在狭小的厨房里帮她母亲烤煎饼,把从花园后面的狭长地上收获的西红柿和刀豆装入坛子。她曲身向前靠在桌子上时,反反复复地说着那样一些话,每吐出一个字,身子就剧烈地颤抖。埃德温娜试图和她女儿理喻,但她没有足够的说服力,无法减轻笼罩在这个身材纤细的女人身上的罪恶感。这个女人出生时曾是一个满头长着浓密黑发、双腿结实的胖婴儿。老妇人曾给万达看过这封信,但对她没有任何用处。老妇人无法让她的孩子明白一切。
  现在她死了,警察来调查此事。埃德温娜现在必须作出适当的反应。虽然已经81岁,而且十分虔诚,但这次埃德温娜将要对警察撒个谎,这对她来说是唯一能做的事。
  “我为你女儿感到难过,布鲁姆太太。”弗兰克的话让老妇人听起来是真心实意的,一滴眼泪顺着她那满是深深皱纹的老脸掉了下来。
  万达留下的条子是给埃德温娜·布鲁姆的,她用放在桌上手边的厚实放大镜看了一遍条子上的内容。她看看这位侦探严肃的脸。“我无法想象她写这条子时在想些什么。”
  “你知不知道在沙利文家发生了抢劫案?知不知道克里斯婷·沙利文被一个闯进去的人谋害了?”
  “我是在事情发生后不久在电视上看到的。这太可怕了,可怕极了。”
  “你女儿有没有跟你谈起过这件事?”
  “当然说过。她对整个事情感到极为不安。她和沙利文夫人相处得很好,确实很好。这件事使她心神不宁。”
  “你认为她为什么要自杀?”
  “要是我能告诉你,我会的。”
  她把那样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摆在了弗兰克的面前,直到他合上了记事本。
  “你女儿有没有跟你说过她的工作情况?这可能有助于查明凶杀案。”
  “没有,她非常喜欢她的工作。从她的话中可以知道,他们对她相当不错。住在那么大的房子里,真是棒极了。”
  “布鲁姆太太,我知道不久前万达惹上了官司。”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探长,很久以前。从那以后,她过得非常好。”埃德温娜眯起了眼睛,嘴唇紧紧闭了起来。她低头盯着塞思·弗兰克。
  “我相信她过得不错,”弗兰克马上接话道,“万达在以往几个月里有没有带着人来看你,或许是某个你不认识的人?”
  埃德温娜摇摇头,那大都说的是实话。
  弗兰克久久注视着她,她满含泪水的双眼也径直盯着他。
  “我知道事情发生时你女儿出国去了,是吗?”
  “和沙利文一家到那个小岛去了,她告诉我他们每年都要去那儿。”
  “但是沙利文夫人没有去。”
  “我想她没有去,因为她是在这儿被谋害的,探长。”
  弗兰克差一点要笑起来。这位老太太一点也不像她看上去那样地不晓世事。“你不会知道为什么沙利文夫人没有同行。万达可能会告诉你一些个中缘由?”
  埃德温娜摇摇头,抚摸着一只跳到她腿上的银白色猫。
  “好吧,谢谢你跟我讲了这些,我再次为你的女儿感到难过。”
  “谢谢,我也很难过,非常地难过。”
  她艰难地站起身,送他到门口时,那封信从口袋里掉了出来。弗兰克弯腰把信拾起来,连看都没看就还给了她,这时,她那颗疲惫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
  她看着他把车开出了车道,然后慢慢地回到壁炉边的椅子上,打开了那封信。
  那是一个她很熟知的男人的笔迹:我没有干那件事,但如果我告诉你是谁干的,你是不会相信的。
  对于埃德温娜来说,这就是她所要知道的一切。卢瑟·惠特尼和她做朋友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他是为了万达才闯进那幢房子去的。如果警察抓到他,也可证明那不是在她的帮助下干的。
  她会做她朋友求她做的事。愿上帝帮助她,那是她可以做的唯一一件合适的事情。
  塞思·弗兰克和比尔·伯顿握了握手,坐了下来。他们在弗兰克的办公室里。这时,太阳刚刚升起。
  “很感谢你能见我,塞思。”
  “这有点不一般。”
  “要我说,真他妈的不一般。”伯顿咧着嘴笑。“我能抽支烟吗?”
  “和你一起抽怎样?”两人把香烟掏了出来。
  伯顿前倾着身子用火柴点烟,随即又坐回到椅子上。
  “我在特工处干了很长时间了,这件事对于我来说是第一次,但我很理解。老沙利文是总统的一位最要好的朋友,帮助总统从政,是一位真正的良师。长期以来,他俩的私交很深。我想总统实际上不想让我们过多插手此事,我们绝不想得罪你。”
  “除非你有权那样做。”
  “完全正确,塞思,完全正确。见鬼,我曾做过八年州警,我知道警察查案怎样进行,你需要知道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有人会他妈的监督你。”
  弗兰克眼睛中警惕的目光开始收敛了。一位前州警成了一名特工处的特工,这家伙确实是一位职业执法者。在弗兰克的记事本里,你只能知道这一些。
  “那么你有什么建议呢?”
  “我认为自己是连接总统的信息通道。一旦案件出现端倪,给我打个电话,然后我再转告总统。这样当他见到沃尔特·沙利文时,他就可以很内行地谈论此案。相信我,这并不是真与假的问题,总统是真心关注这件案子的。”伯顿暗暗地笑了笑。
  “而且没有联邦调查员插手。事后也不会遭到批评?”
  “见鬼,我又不是联邦调查员,这也不是一个全国性大案。把我看成是重要人物的便衣特使就行了,真的不需要那么多专业礼规。”
  弗兰克环视着他的办公室,渐渐地对情况有了了解。伯顿循着他的目光,试图尽量对弗兰克作出精确的评价。伯顿认识许多侦探,大多数人能力平平,当承担成倍增加的案件时,他们拘捕案犯的频率就很低,而给案犯定罪的频率会更低。但是他调查过塞思·弗兰克。这家伙以前是纽约警察局的警员,他的一连串嘉奖信加在一起足有一英里长。自从他来到米德尔顿县后,没有一件凶杀案不被侦破的,一件都没有。这固然是个农村小县,但是百分之百的破案率还是给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所有这些事实使伯顿感到非常地欣慰。虽然总统已要求伯顿与警方保持联络,从而兑现对沙利文的承诺,但伯顿想要参与警方调查,是有他自己的理由的。
  “如果案情真的很快有了眉目,我可能无法马上通知你。”
  “我并没希望出现奇迹,塞思,只是当你有线索时就给我提供一点消息,就这些。”伯顿站起身,把香烟熄掉。“说定了?”
  “我会尽力的,比尔。”
  “也只能这样了。那么,你有线索吗?”
  塞思·弗兰克耸耸肩。“可能有,也可能没有,天晓得。这种事你是知道的。”
  “有消息就通知我。”伯顿刚要离开,又回头看看。“喂,作为交换,如果你在调查期间想简化手续,需使用资料库什么的,请告诉我,你的要求我会优先考虑的。这是我的电话号码。”
  弗兰克接过递来的名片。“非常感谢,比尔。”
  两小时后,塞思·弗兰克拿起电话,但什么也没有,没有拨号音,也没有外线,他通知了电话公司。
  一小时后,塞思·弗兰克再次拿起电话时,这次有了拨号音。系统被固定了,电话盒子一直锁着。不过,即使有人能看见里面,所有这些电话线和其他设施外行是看不见的,所以警察一般不必担心有人会在他们的电话线上安装窃听器。
  比尔·伯顿的通讯线路现已开通,比塞思·弗兰克所能想到的要畅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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