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父亲的死
 

  第二天下午两点左右,皮安训要出去,叫醒拉斯蒂涅,接他 的班。高老头的病势上半天又加重许多。
  “老头儿活不到两天了,也许还活不到六小时,”医学生道, “可是他的病,咱们不能置之不理。还得给他一些费钱的治疗。 咱们替他当看护是不成问题,我可没有钱。他的衣袋,柜子,我 都翻遍了,全是空的。他神志清楚的时候我问过他,他说连一个 子儿都没有了。你身上有多少,你?”
  “还剩二十法郎,我可以去赌,会赢的。”
  “输了怎办?”
  “问他的女婿女儿去要。”
  皮安训道:“他们不给又怎办?眼前最急的还不是钱,而是 要在他身上贴滚热的芥子膏药,从脚底直到大腿的半中间。他 要叫起来,那还有希望。你知道怎么做的。再说,克利斯朵夫可 以帮你忙。我到药剂师那儿去作个保,赊欠药账。可惜不能送 他进我们的医院,招呼得好一些。来,让我告诉你怎么办;我不 回来,你不能离开他。”
  他们走进老人的屋子,欧也纳看到他的股变得没有血色,没 有生气,扭做一团,不由得大吃一惊。
  “喂,老丈,怎么样?”他靠着破床弯下身去问。
  高里奥眨巴着黯淡的眼睛,仔细瞧了瞧欧也纳,认不得他。 大学生受不住了,眼泪直涌出来。
  “皮安训,窗上可要挂个帘子?”
  “不用。气候的变化对他已经不生影响。他要有冷热的知 觉倒好了。可是咱们还得生个火,好煮药茶,还能作好些旁的用 处。等会我叫人送些柴草来对付一下,慢慢再张罗木柴。昨天 一昼夜,我把你的柴跟老头儿的泥炭都烧完了。屋于潮得厉害, 墙壁都在淌水,还没完全烘燥呢。克利斯朵夫把屋子打扫过了, 简直象马房,臭得要命,我烧了些松子。”
  拉斯蒂涅叫道:“我的天!想想他的女儿哪!”
  “他要喝水的话,给他这个,”医学生指着一把大自壶。“倘 若他哼哼唧唧的叫苦,肚子又热又硬,你就叫克利斯朵夫帮着给 他来一下……你知道的。万一他兴奋起来说许多话,有点儿精神 错乱,由他去好了。那倒不是坏现象,可是你得叫克料斯朵夫上 医院来。我们的医生,我的同事,或是我,我们会来给他做一次 灸。今儿早上你睡觉的时候,我们会诊过一次,到的有迎尔博士 的一个学生,圣父医院的主任医师蹬我们的主任医师。他们认 ‘为颇有些奇特的症候,必须注意病势的进展,可以弄清科学上的 几个要点。有一位说,血浆的压力要是特别加在某个器官上,可 能发生一些特殊的现象。所以者头见一说话,你就得留心听,看 是团一类的思想,是记忆方面的,智力方面的,还是判断方面的; 看他注意物质的事还是情感的事;是否计算,是否回想过去;总 之你想法给我们一个准确的报告。病势可能急转直下,他会象 现在这样人事不知的死去。这一类的病怪得很。倘若在这个地 方爆发,”皮安训指了指病人的后脑,“说不定有些出奇出怪的病 状:头脑某几个部分金恢复机能,一下子死不了。血浆能从脑里 回出来,至于再走什么路,只有解剖尸体才能知道。残废院内有 个痴呆的老人,充血跟着脊椎骨定;人痛苦得不得了,可是活在 那儿。”
  高老头忽然认出了欧也纳,说道:
  “她们玩得痛快吗?”
  “哦!他只想着他的女儿,”皮安训道。“昨夜他和我说了上 百次:她们在跳舞呢!她购跳舞衣衫有了。——他叫她们的名 字。那声音把我听得哭了,真是要命!他叫:但斐纳!我的小但 斐纳!娜齐!真的!简直叫你止不住眼泪。”
  “但斐纳,”老人接口说,“她在这儿,是不是?我知道的。”
  他眼睛忽然骨碌碌的乱转,瞪着墙壁和房门。
  “我下去叫西尔维预备芬子膏药,”皮安训说,“这是替他上 药的好机会。”
  拉斯蒂涅独自陪着老人,坐在床脚下,定睛瞧着这副嘴脸, 觉得又害怕又难过。
  “特·鲍赛昂太太逃到乡下去了,这一个又要死了,”他心里 想。“美好的灵魂不能在这个世界上待久的。真是,伟大的感情 怎么能跟一个猥琐,.狭小,浅薄的社会沆瀣一气呢?”
  他参加的那个盛会的景象在脑海中浮起来,同眼前这个病 人垂死的景象成为对比。皮安训突然奔进来叫道: .“喂,欧也纳,我才见到我们的主任医师,就奔回来了!要是 他忽然清醒,说起话来,你把他放倒在一长条芥子膏药上,让芥 末把颈窝到腰部下面一齐裹住;再教人通知我们。”
  “亲爱的皮安训!”欧也纳说。
  “哦!这是为了科学,”医学生说,他的热心象一个刚改信宗 教的人。
  欧也纳说:“那么只有我一个人是为了感情照顾他了。”—
  皮安训听了并不生气,只说:“你要看到我早上的模样,就不 会说这种话了。告诉你,朋友,开业的医生眼里只有疾病,我还 看见病人呢。”
  他走了。欧也纳单独陷着病人,唯恐高潮就要发作。不久 高潮果然来了。
  “啊!是你,亲爱的孩子,”高老头认出了欧也纳。
  “你好些吗?”大学生拿着他的手问。
  “好一些。刚才我的脑袋好似夹在钳子里,现在松一点儿 了。你可曾看见我的女儿?她们马上要来了,一知道我害病,会 立刻赶来的。从前在于西安街,她们服侍过我多少回!天哪! 我真想把屋子收拾干净,好招待她们。有个年轻人把我的泥炭 烧完了。”
  欧也纳说:“我听见克利斯朵夫的声音,他替你搬木柴来,就 是那个年轻人给你送来的。”
  “好吧!可是拿什么付账呢?我一个钱都没有了,孩子。我 把一切都给了,一切。我变了叫化于了。至少那件金线衫好看 吗?(啊晴!我痛!)谢谢你,克利斯朵夫。上帝会报答你的,孩 子;我啊,我什么都没有了;”
  欧也纳凑着男佣人的耳朵说:“我不会教你和西尔维白忙 的。”
  “克利斯朵夫,是不是我两个女儿告诉你就要来了?你再去 一次,我给你五法朗。对她们说我觉得不好,我临死之前还想拥 抱她们,再看她们一次。你这样去说吧,可是别过分吓了她们。”
  克利斯朵夫看见欧也纳对他递了个眼色,便动身了。
  “她们要来了,”老人又说。”我知道她们的脾气。好但斐 纳,我死了,她要怎样的伤心呀!还有娜齐也是的。我不愿意 死,因为不愿意让她们哭。我的好欧也纳,死,死就是再也看不 见她们。在那个世界里,我要闷得发慌哩。看不见孩子,做父亲 的等于入了地狱;自从她们结了婚,我就尝着这个味道。我的天 堂是于西安街。暖!喂,倘使我进了天堂,我的灵魂还能回到她 们身边吗?听说有这种事情,可是真的?我现在清清楚楚看见 她们在于西安街的模样。她们一早下楼,说:爸爸,你早。我把 她们抱在膝上,用种种花样逗她们玩儿,跟她们淘气。她们也跟 我亲热一阵。我们天天一块儿吃中饭,一块儿吃晚饭,总之那时 我是父亲,看着孩子直乐。在于西安街,她们不跟我讲嘴,一点 不懂人事,她们很爱我。天哪!干么她们要长大呢?(哎晴!我 痛啊;头里在抽。)啊!啊!对不起。孩子们!我痛死了;要不是真 痛,我不会叫的,你们早已把我训练得不怕痛苦了。上帝呀!只 消我能握着她们的手,我就不觉得痛啦。你想她们会来吗?克 利斯朵夫蠢极了!我该自己去的。他倒有福气看到她们。你昨 天去了跳舞会,你告诉我呀,她们怎么样?她们一点不知道我病 了,可不是?要不她们不肯去跳舞了,可怜的孩子们!噢!我再 也不愿意害病了。她们还少不了我呢。她们的财产遭了危险, 又是落在怎样的丈夫手里!把我治好呀,治好呀!(噢!我多难 过!哟!哟!哟!)你瞧,非把我医好不行,她们需要钱,我知道 到哪儿去挣。我要上奥特赛去做淀粉。我才精明呢,会赚他几 百万。(哦呀!我痛死了!)”
  高里奥不出声了,仿佛集中全身的精力熬着痛苦。
  “她们在这儿,我不会叫苦了,干么还要叫苦呢?”
  他迷迷糊糊昏沉了好久。克利斯朵夫回来,拉斯蒂涅以为 高老头睡熟了,让佣人高声回报他出差的情形。
  “先生,我先上伯爵夫人家,可没法跟她说话,她和丈夫有要 紧事儿。我再三央求,特。雷斯多先生亲自出来对我说:高里奥 先生快死了是不是?哎,再好没有。我有事,要太太待在家里。 事情完了,她会去的。——他似乎很生气,这位先生。我正要出 来,太太从一扇我看不见的门里走到穿堂,告诉我:克利斯朵夫, 你对我父亲说,我同丈夫正在商量事情,不能来。那是有关我孩 子们生死的问题。但等事情一完,我就去看他。——说到男爵 夫人吧,又是另外一桩事儿!我没有见到她,不能跟她说话。老 妈子说:啊!太太今儿早上五点一刻才从跳舞会回来;中午以前 叫醒她,一定要挨骂的。等会她打铃明我,我会告诉她,说她父 亲的病更重了。报告一件坏消息,不会嫌太晚的。——我再三央 求也没用。哎,是呀,我也要求见男爵,他不在家。”
  “一个也不来,”拉斯蒂捏嚷道,“让我写信给她们。”
  “一个也不来,”老人坐起来接着说。“她们有事,她们在睡 觉:她们不会来的。我早知道了。直要临死才知道女儿是什么 东西!唉!朋友,你别结婚,别生孩子!你给他们生命,他们给 你死。你带他们到世界上来,他们把你从世界上赶出去。她们 不会来的!我已经知道了十年。有时我心里这么想,只是不敢 相信。”
  他每只眼中冒出一颗眼泪,滚在鲜红的眼皮边上,不掉下 来。
  “唉!倘若我有钱,倘若我留着家私,没有把财产给她们,她 们就会来,会用她们朗亲吻来舐我的脸!我可以住在一所公馆 里,有漂亮的屋子,有我的仆人,生着火;她们都要哭做一团,还 有她们的丈夫,她们的孩子。这一切我都可以到手。现在可什 么都没有。钱能买到一切,买到女儿。啊!我的钱到哪儿去了? 倘若我还有财产留下,她们会来伺候我,招呼我;我可以听到她 们,看到她们。啊z欧也纳,亲爱的孩子,我唯一的孩子,我宁可 给人家遗弃,宁可做个倒媚鬼!倒楣鬼有人爱,至少那是真正的 爱!啊,不,我要有钱,那我可以看到她们了。唉,谁知道?她们 两个的心都象石头一样。我把所有的爱在她们身上用尽了,她 们对我不能再有爱了。做父亲的应该永远有钱,应该拉紧儿女 的组绳,象对付狡猾的马一样。我却向她们下跪。该死的东西! 她们十年来对我的行为,现在到了顶点。你不知道她们刚结婚 的时候对我怎样的奉承体贴!(噢!我痛得象受毒刑一样!)我 才给了她们每人八十万,她们和她们的丈夫都不敢怠慢我。我 受到好款待:好爸爸,上这儿来;好爸爸,往那儿去。她们家永远 有我的一份刀叉。我同她们的丈夫一块儿吃饭,他们对我很恭 敬,看我手头还有一些呢。为什么?因为我生意的底细,我一句 没提。一个给了女儿八十万的人是应该奉承的。他们对我那么 周到,体贴,那是为我的钱啊。世界并不美。我看到了,我!她 们陷我坐着车子上戏院,我在她们的晚会里爱待多久就待多 久。她们承认是我的女儿,承认我是她们的父亲。我还有我的 聪明呢,酶,什么都没逃过我的眼睛。我什么都感觉到,我的心 碎了。我明明看到那是假情假意;可是没有办法。在她们家,我 就不象在这儿饭桌上那么自在。我什’么话都不会说。有些漂亮 人物咬着我女婿的耳朵问:
  ——那位先生是谁啊?
  ——他是财神,他有钱。
  ——啊,原来如此!
  “人家这么说着,恭恭敬敬瞧着我,就象恭恭敬敬瞧着钱一 样。即使我有时叫他们发窘,我也补赎了我的过失。再说,谁又 是十全的呢?(哎晴!我的脑袋简直是块烂疮!)我这时的痛苦 是临死以前的痛苦,亲爱的欧也纳先生,可是比起当年娜齐第一 次瞪着我给我的难受,眼前的痛苦算不了什么。那时她瞪我一 眼,因为我说错了话,丢了她的脸;唉,她那一眼把我全身的血管 都割破了。我很想懂得交际场中的规矩;可是我只懂得一样:我 在世界上是多余的。第二天我上但斐纳家去找安慰,不料又阎 了笑话,惹她冒火。我为此急疯了。八天功夫我不知道怎么办。 我不敢去看她们,怕受埋怨。这样,我便进不了女儿的大门。 哦!我的上帝!既然我吃的苦,受的难,你全知道,既然我受的 千刀万剐,使我头发变自,身子磨坏的伤,你都记在账上,干么今 日还要我受这个罪?就算太爱她们是我的罪过,我受的刑罚也 足够补赎了。我对她们的慈爱,她们都狠狠的报复了,象刽子手 一般把我上过毒刑了。唉!做老子的多蠢!我太爱她们了,每次 都回头去迁就她们,好象赌棍离不开赌场。我的嗜好,我的情妇, 我的一切,便是两个女儿,她们俩想要一点儿装饰品什么的,老。 妈子告诉了我,我就去买来送给她们,巴望得到些好款待!可是 她们看了我在人前的态度,照样来一番教训。而且等不到第二 天!喝,她们为着我脸红了。这是绘儿女受好教育的报应。我活 了这把年纪,可不能再上学校啦。(我痛死了,天哪!医生呀! 医生呀!把我脑袋劈开来,也许会好些。)我的女儿呀,我的女儿 呀,娜齐,但菱纳!我要看她们。叫警察去找她们来,抓她们来! 法律应该帮我的,天性,民法,都应该帮我。我要抗议。把父亲 踩在脚下,国家不要亡了吗?这是很明白的。社会,世界,都是 靠父道做轴心的;儿女不孝父亲,不要天翻地覆吗?哦!看到她 们,听到她们,不管她们说些什么,只要听见她们的声音,尤其但 斐纳,我就不觉得痛苦。等她们来了,你叫她们别那么冷冷的瞧 我。网!我的好朋友,欧也纳先生,看到她们眼中的金光变得象 铅一样不灰不白,你真不知道是什么昧儿。自从她们的眼睛对 我不放光辉之后,我老在这儿过冬天;只有苦水给我吞,我也 就吞下了!我活着就是为受委屈,受侮辱。她们给我一点儿可 拎的,小小的,可耻的快乐,代价是教我受种种的羞辱,我都受 了,因为我太爱她们了。老子偷偷摸摸的看女儿!听见过没有? 我把一辈子的生命给了她们,她们今天连一小时都不给我!我 又饥又渴,心在发烧,她们不来苏解一下我的临终苦难。我觉 得我要死了。什么叫做践踏父亲的尸首,难道她们不知道吗? 天上还有一个上帝,他可不管我们做老子的愿不愿意,要替我们 报仇的。噢!她们会来的!来啊,我的小心肝,你们来亲我呀; 最后一个亲吻就是你们父亲的临终圣餐了,他会代你们求上帝, 说你们一向孝顺,替你们辩护!归根结蒂,你们没有罪。朋友,她 们是没有罪的!请你对大家都这么说,别为了我难为她们。一 切都是我的错,是我纵容她们把我踩在脚下的。我就喜欢那样。 这跟谁都不相干,人间的裁判,神明朗裁判,都不相干。上帝要 是为了我责罚她们,就不公乎了。我不会做人,是我糊涂,自己放 弃了权利。为她们我甚至堕落也甘心情愿!有什么办法!最美 的天蛀,最优秀的灵魂,都兔不了溺爱儿女。我是一个糊涂蛋, 遭了报应,女儿七颠八倒的生活是我一手造成的,是我惯了她 们。现在她们要寻欢作乐,正象她们从前要吃糖果。我一向对 她们百依百原。小姑娘想入非非的欲望,都给她们满足。十五 岁就有了车!要什么有什么。罪过都在我一个人身上,为了爱 她们面犯的罪。唉,她们的声音能够打开我的心房。我听见她 们,她们在来啦。哦!一定购,她们要来的。法律也要人给父亲 送终的,法律是支持我的。只要叫人跑一趟就行。我给车钱。 你写信去告诉她仍,说我还有几百万家私留给她们!我敢起誓。 我可以上奥特赛去做高等面食。我有办法。计划中还有几百万 好赚。哼,谁也没有想到。那不会象麦子和面粉一样在路上变 坏的。暖,暖,淀粉哪,有几百万好赚啊!你告诉她们有几百万 决不是扯谎。她们为了贪心还是肯来的;我宁愿受骗,我要看到 她们。我要我的女儿!是我把她们生下来的!她们是我的!”他 一边说一边在床上挺起身子,给欧也纳看到一张白发凌乱的脸, 竭力装做威吓的神气。
  欧也纳说:“暖,暖,你睡下吧。我来写信给她仍。等皮安训 来了,她们要再不来,我就自个儿去。”
  “她们再不来,”老人一边大哭一边接了一句,“我要死了,要 气疯了,气死了!气已经上来了!现在我把我这一辈子都看清 楚了。我上了当!她们不爱我,从来没有爱过我!这是摆明的 了。她们这时不来是不会来的了。她们越拖,越不肯给我这个 快乐。我知道她们。我的悲伤,我的痛苦,我的需要,她们从来 没体会到一星半点,连我的死也没有想到;我的爱,我的温情, 她们完全不了解。是的,她们把我糟蹋惯了,在她们眼里我所有 的牺牲都一文不值。哪怕她们要挖掉我眼睛,我也会说:挖吧! 我太傻了。她们以为天下的老子都象她们的一样。想不到你待 人好一定要人知道!将来她们的孩子会替我报仇的。唉,来看 我还是为她们自己啊。你去告诉她们,说她们临死要受到报应 的。犯了这桩罪,等于犯了世界上所有的罪。去啊,去对她们 说,不来送我的终是件逆!不加上这一桩,她们的罪过已经数不 清啦。你得象我一样的去叫:哎!娜齐!哎!但斐纳!父亲待 你们多好,他在受难,你们来吧!——唉!一个都不来。难道我 就象野狗一样的死吗?爱了一辈子的女儿,到头来反给女儿遗 弃!简直是些下流东西,流氓婆;我恨她们,咒她们;我半夜里还 要从棺材里爬起来咒她们。嗳,朋友,难道这能派我的不是吗? 她们做人这样恶劣,是不是!我说甚么?你不是告诉我但斐纳 在这儿吗?还是她好。你是我的儿子,欧也纳。你,你得爱她, 象她父亲一样的爱她。还有一个是遭了难。她们的财产呀2 哦!上帝!我要死了,我太苦了!把我的脑袋割掉吧,留给我一 颗心就行了。”
  “克利斯朵夫,去找皮安训来,顺便替我雇辆车。”欧也纳嚷 着。他被老人这些呼天抢地的哭诉吓坏了。
  “老伯,我到你女儿家去把她们带来。”
  “把她们抓来,抓来!叫警卫队,叫军队!”老人说着,对欧也 纳瞪了一眼,闪出最后一道理性的光。“去告诉政府,告诉检察 官,叫人替我带来!”
  “你刚才咒过她们了。”
  老人楞了一楞,说:“谁说的?你知道我是爱她们的,疼她们 的!我看到她们,病就好啦……去吧,我的好邻居,好孩子,去 吧,你是慈悲的;我要重重的谢你;可是我什么都没有了,只能给 你一个祝福,一个临死的人的祝福。啊!至少我要看到但斐 纳,吩咐她代我报答你。那个不能来,就带这个来吧。告诉她, 她要不来,你不爱她了。她多爱你,一定会来的。哟,我渴死了, 五脏六腑都在烧!替我在头上放点儿什么吧。最好是女儿的 手,那我就得救了,我觉得的……天哪!我死了,谁替她们挣钱 呢?我要为她们上奥特赛去,上奥特赛做面条生意。”
  欧也纳搀起病人,用左臂扶着,另一只手端给他一杯满满的 药茶,说道:“你喝这个。”
  “你一定要爱你的父母,”老人说着,有气无力的握着欧也纳 的手。“你懂得吗,我要死了,不见姻们一面就死了。永远口渴 而没有水喝,这便是我十年来的生活……两个女婿断送了我的 女儿。是的,从她们出嫁之后,我就没有女儿了。做者子的研 着!你们得要求国会定一条结婚的法律!要是你们爱女儿,就 不能把她们嫁人。女婿是毁坏女儿的坏蛋,他把一切都污辱了。 再不要有结婚这回事!结婚抢走我们的女儿,教我们临死看不 见女儿。为了父亲的死,应该订一条法律。真是可怕!报仇呀 报仇呀!是我女婿不准她们来的呀。杀死他们!杀雷斯多!杀 纽沁根!他们是我的凶手!不还我女儿,就要他们的命!唉!完 啦,我见不到她们的了!她们!娜齐,斐斐纳,喂,来蚜,爸爸出 门啦……”①
  “老伯,你静静吧,别生气,别多想。”
  “看不见她们,这才是我的临终苦难!”
  “你会看见的。”
  “真的!”老人迷迷悯悯的叫起来。“噢!看到她们!我还会 看到她们,听到她们的声音。那我死也死得快乐了。唉,是啊, 我不想活了,我不希罕活了,我痛得越来越厉害了。可是看到 她们,碰到她们的衣衫,唉!只要她们的衣衫,衣衫,就这么一点 儿要求!只消让我摸到她们的一点儿什么!让我抓一把她们的、 头发,……头发……”
  他仿佛挨了一棍,脑袋望枕上倒下,双手在被单上乱抓,好 象要抓女儿们的头发。
  他又挣扎着说:“我祝福她们,祝福她们。”
  然后他昏过去了。皮安训进来说:
  “我碰到了克利斯朵夫,他替你雇车去了。”


①“来呀,爸爸出门啦”二句,为女儿幼年时父亲出门前呼唤她们的亲切语;此 处出门二字有双关意昧。

  他瞧了瞧病人,用力揭开他的眼皮,两个大学生只看到一只 没有颜色的灰暗的眼睛。
  “完啦,”皮安训说,“我看他不会醒的了。”
  他按了按脉,摸索了一会,把手放在老头儿心口。
  “机器没有停;象他这样反而受罪,还是早点去的好!”
  “对,我也这么想,”拉斯蒂涅回答。—
  “你怎么啦?脸色发白象死人一样。”
  “朋友,我听他又哭又叫,说了一大堆。真有一个上帝!哦, 是的,上帝是有的,他替我们预备着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好一点 儿的世界。咱们这个太混账了。刚才的情形要不那么悲壮,我 早哭死啦,我的心跟胃都给揪紧了。”
  “暇,还得办好多事,哪儿来的钱呢?”
  拉斯蒂涅掏出表来:
  “你送当铺去。我路上不能耽搁,只怕赶不及。现在我等着 克利斯朵夫,我身上一个钱都没有了,回来还得付车钱。”
  拉斯蒂涅奔下楼梯,上海尔特街特·雷斯多太太家去了。 刚才那幕可怕的景象使他动了感情,一路义愤填胸。他走进穿 堂求见特·雷斯多太太,人家回报说她不能见容。
  他对当差说:“我是为了她马上要死的父亲来的。”
  “先生,伯爵再三吩咐我们……”
  “既然伯爵在家,那么告诉他,说他岳父快死了,我要立刻和 他说话。”
  欧也纳等了好久。
  “说不定他就在这个时候死了,”他心里想。
  当差带他走进第一窖室,特·雷斯多先生站在没有生火的 壁炉前面,见了客人也不请坐。
  “伯爵,”拉斯蒂涅说,“令岳在破烂的阁楼上就要断气了,连 买木柴的钱也没有;他马上要死了,但等见一面女儿……”
  “先生,”伯爵冷冷的回答,“你大概可以看出,我对高里奥先 生没有什么好感。他教坏了我太太,造成我家庭的不幸。我把 他当做扰乱我安宁的敌人。他死也好,活也好,我全不在意。你 瞧,这是我对他的情分。社会尽可以责备我,我才不在乎呢。我 现在要处理的事,比顾虑那些傻瓜的阔言闲语紧要得多。至于 我太太,她现在那个模样没法出门,我也不让她出门。请你告诉 她父亲,只消她对我,对我的孩子,尽完了她的责任,她会去看他 的。要是她爱她的父亲,几分钟内她就可以自由……”
  “伯爵,我没有权利批评你的行为,你是你太太的主人。可 是至少我能相信你是讲信义的吧?请你答应我一件事,就是告 诉她,说她父亲没有一天好活了,因为她不去送终,已经在咒 她了!”
  雷斯多注意到欧也纳愤愤不平的语气,回答道:“你自己去 说吧。”
  拉斯蒂涅跟着伯爵走进伯爵夫人平时起坐的客厅。她泪人 儿似的埋在沙发里,那副痛不欲生的模样叫他看了可怜。她不 敢望拉斯蒂涅,先怯生生的瞧了瞧丈夫,眼睛的神气表示她精神 肉体都被专横的丈夫压倒了。伯爵侧了侧脑袋,她才敢开口:
  “先生,我都听到了。告诉我父亲,他要知道我现在的处境, 一定会原谅我。我想不到要受这种刑罚,简直受不了。可是我 要反抗到底,”她对地的丈夫说。“我也有儿女。请你对父亲说, 不管表面上怎么样,在父亲面前我并没有错,”她无可奈何的对 欧也纳说。
  那女的经历的苦难,欧也纳不难想象,便呆呆的走了出来。 听到特·雷斯多先生的口吻,他知道自己白跑了一趟,阿娜斯大 齐已经失去自由。
  接着他赶到特·纽沁根太太家,发觉她还在床上。
  “我不舒服呀,朋友,”她说。“从跳舞会出来受了凉,我怕要 害肺炎呢,我等医生来……”
  欧也纳打断了她的话,说道:“哪怕死神已经到了你身边,爬 也得爬到你父亲跟前去。他在叫你!你要听到他一声,马上不 觉得你自己害病了。”
  “欧也纳,父亲的病也许不象你说的那么严重;可是我要在 你眼里有什么不是,我才难过死呢;所以我一定听你的吩咐。我 知道,倘若我这一回出去闹出一场大病来,父亲要伤心死的。我 等医生来过了就走。”她一眼看不见欧也纳身上的表链,便叫道: “哟!怎么你的表没有啦?”
  欧也纳脸上红了一块。
  “欧也纳!欧也纳!倘使你已经把它卖了,丢了,……哦! 那太岂有此理了。”
  大学生伏在但斐纳床上,凑着她耳朵说:
  “你要知道么?哼!好,告诉你吧!你父亲一个钱没有了, 今晚上要把他人硷的尸衣①都没法买。你送我的表在当铺里, 我钱都光了。”
  但斐纳猛的从床上跳下,奔向书柜,抓起钱袋递给拉斯蒂 捏,打着铃,嚷道:
  “我去我去,欧也纳。让我穿衣服,我简直是禽兽了!去吧, 我会赶在你前面!”她回头叫老妈子:“丹兰士,请老爷立刻上来 跟我说话。”
  欧也纳因为能对垂死的老人报告有一个女儿会来,几乎很 快乐的回到圣·日内维新街。他在但斐纳的钱袋里掏了一阵打 发车钱,发觉这位那么有钱那么漂亮的少妇,袋中只有七十法 郎。他走完楼梯,看见皮安训扶着高老头,医院的外科医生当着 内科医生在病人背上做灸。这是科学的最后一套治疗,没用的 治疗。 “替你做灸你觉得吗?”内科医生问。
  高老头看见了大学生,说道:
  “她们来了是不是?”
  外科医生道:“还有希望,他说话了。”
  欧也纳回答老人:“是的,但斐纳就来了。”
  “呢!”皮安训说,“他还在提他的女儿,他拼命的叫她们,象 一个人吊在刑台上叫着要喝水……”
  “算了吧,”内科医生对外科医生说,“没法的了,没救的了。”
  皮安训和外科医生把快死的病人放倒在发臭的破床上。
  医生说:“总得给他换套衣服,虽则毫无希望,他究竟是个 人。”他又招呼皮安训:“我等会儿再来。他要叫苦,就给他横隔 膜上搽些鸦片。”
  两个医生走了,皮安训说:
  “来,欧也纳,拿出勇气来!咱们替他换上一件自衬衫,换一 条褥单。你叫西尔维拿了床单来帮我们。”
  欧也纳下楼,看见伏盖太太正帮着西尔维摆刀叉。拉斯蒂 涅才说了几旬,寡妇就迎上来,装着一副又和善又难看的神气, 活现出一个满腹猜疑的老板娘,既不愿损失金钱,又不敢得罪 主顾。
①西俗入殓时将尸体用布包裹,称为尸衣。

  “亲爱的欧也纳先生,你和我一样知道高老头没有钱了。把 被单拿给一个正在翻眼睛的人,不是自送吗?另外还得牺牲一 条做他人殓的尸衣。你们已经欠我一百四十四法郎,加上四十法 郎被单,以及旁的零星杂费,跟等会儿西尔维要给你们的蜡烛, 至少也得二百法郎;我一个寡妇怎受得了这样一笔损失?天啊! 你也得凭凭良心,欧也纳先生。自从晦气星进了我的门,五天功 夫我已经损失得够了。我愿意花三十法郎打发这好家伙归天,象 你们说的。这种事还要叫我的房客不愉快。只要不花钱,我愿 意送他进医院。总之你替我想想吧。我的铺子要紧,那是我的, 我的性命呀。”
  欧也纳赶紧奔上高里奥的屋子。
  “皮安训,押了表的钱呢?”
  “在桌子上,还剩三百六十多法郎。欠的账已经还清。当票 压在钱下面。”
  “喂,太太,”拉斯蒂涅愤愤的奔下楼梯,说道:“来算账。高 里奥先生在府上不会耽久了,而我……”
  “是的,他只能两脚向前的出去的了,可怜的人,”她一边说 一边数着二百法郎,神气之间有点高兴,又有点倔帐。
  “快点儿吧,”拉斯蒂涅催她。
  “西尔维,拿出褥单来,到上面去给两位先生帮忙。”
  “别忘了西尔维,”伏盖太太凑着欧也纳的耳朵说,“她两晚 没有睡觉了。”
  欧也纳刚转身,老寡妇立刻奔向厨娘,咬着她耳朵吩咐:
  “你找第七号褥单,那条旧翻新的。反正绘死人用总是够好 的了。”
  欧也纳已经在楼梯上跨了几步,没有听见房东的话。
  皮安训说:“来,咱们替他穿衬衫,你把他扶着。”
  欧也纳站在床头扶着快死的人,让皮安训脱下衬衫。老人 做了个手势,仿佛要保护胸口的什么东西,同时哼哼唧唧,发出 些不成音的哀号,犹如野兽表示极大的痛苦。
  “哦!哦!”皮安训说。“他要一根头发练子和一个小小的 胸章,刚才咱们做灸拿掉的。可怜的人,给他接上。喂,在壁炉 架上面。”
  欧也纳拿来一条淡黄带灰的头发编成的练子,准是高里奥 太太的头发。胸章的一面刻着:阿娜斯大齐;另外一面刻着:但 斐纳。这是他永远贴在心头的心影。胸章里面藏着极细的头发 卷,大概是女儿们极小的时候剪下来的。发辫挂上他的脖子,胸 章一碰到胸脯,老人便心满意足的长叹一声,教人听了毛骨惊 然。他的感觉这样振动了一下,似乎望那个神秘的区域,发出同 情和接受同情的中心,隐没了。独搐的脸土有一种病态的快乐 的表情。思想消灭了,情感还存在,还能发出这种可怕的光彩, 两个大学生看着大为感动,涌出几颗热泪掉在病人身上,使他快 乐得直叫:
  “噢!娜齐!斐斐纳!”
  “他还活着呢,”皮安训说。
  “活着有什么用?”西尔维说。
  “受罪啰!”拉斯蒂涅回答。
  皮安训向欧也纳递了个眼色,教他跟自己一样蹲下身子,把 胳膊抄到病人腿肚子下面,两人隔着床做着同样的动作,托住病 人的背。西尔维站在旁边,但等他们搞起身子,抽换被单。高里 奥大概误会了刚才的眼泪,使出最后一些气力伸出手来,在床的 两边碰到两个大学生的脑袋,拼命抓着他们的头发,轻轻的叫了 声:“啊!我的儿哪!”整个灵魂都在这两句里面,而灵魂也随着 这两句喁语飞逝了。
  “可怜可爱的人哪,”西尔维说,她也被这声哀叹感动了。这 声哀叹,表示那伟大的父爱受了又惨又无心的欺骗,最后激动了 一下。
  这个父亲的最后一声叹息还是快乐的叹息。这叹息说明了 他的一生,他还是骗了自己。大家恭恭敬敬把高老头放倒在破 床上。从这个时候起,喜怒哀乐的意识消灭了,只有生与死的搏 斗还在他脸上印着痛苦的标记。整个的毁灭不过是时间问题 了。
  “他还可以这样的拖几小时,在我们不知不觉的时候死去。 他连临终的痰厥也不会有,脑子全部充血了。”
  这时楼梯上有一个气吩咐的少妇的脚声。
  “来得太晚了,”拉斯蒂涅说。
  来的不是但斐纳,是她的老妈子丹兰士。
  “欧也纳先生,可怜的太太为父亲向先生要钱,先生和她大 吵。她晕过去了,医生也来了,恐怕要替她放血。她嚷着:爸爸 要死了,我要去看爸爸呀!教人听了心惊肉跳。”
  “算了吧,丹兰士。现在来也不中用了,高里奥先生已经昏 迷了。”
  丹兰士道:“可怜的先生,竞病得这样凶吗?”
  “你们用不着我了,我要下去开饭,已经四点半了,”西尔维 说着,在楼梯台上几乎觉得撞在特·雷斯多太太身上。
  伯爵夫人的出现叫人觉得又严肃又可怕。床边黑魆魆的只 点着一支蜡烛。瞧着父亲那张还有几分生命在颤动的股,她掉 下泪来。皮安训很识趣的退了出去。
  “恨我没有早些逃出来,”伯爵夫人对抗斯蒂涅说。
  大学生悲伤的点点头。她拿起父亲的手亲吻。
  “原谅我,父亲!你说我的声音可以把你从坟墓里叫回来, 哎!那么你回来一忽儿,来祝福你正在仟悔的女儿吧。听我说 啊。——真可怕!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会祝福我。大家恨我,只 有你爱我。连我自己的孩子将来也要恨我。你带我一块儿去 吧,我会爱你,服侍你。噢!他听不见了,我疯了。”
  她双膝跪下,疯子似的端相着那个躯壳。
  “我什么苦都受到了,”她望着欧也纳说,“特·脱拉伊先生定 了,丢下一身的债。而且我发觉他欺骗我。丈夫永远不会原谅 我了,我已经把全部财产交给他。唉!一场空梦,为了谁来!我 欺骗了唯一疼我的人!(她指着她的父亲)我辜负他,嫌多他,给 他受尽苦难,我这该死的人!’”
  “他知道,”拉斯蒂涅说。
  高老头忽然睁了睁眼,但只不过是肌肉的抽搐。伯爵夫人 表示希望的手势,同弥留的人的眼睛一样凄惨。
  “他还会听见我吗?——哦,听不见的了。”她坐在床边自 言自语。
  特·雷斯多太太说要守着父亲,欧也纳便下楼吃饭。房客 都到齐了。’
  “喂,”画家招呼他,“看样子咱们楼上要死掉个把人了啦 嘛?”
  “查理,找点儿少凄惨的事开玩笑好不好?”欧也纳说。
  “难道咱们就不能笑了吗?”画家回答。“有什么关系,皮安 铡说他已经昏迷了。”
  “暖!”博物院管事接着说,“他活也罢;死也罢,反正没有分 别。”
  “父亲死了!”伯爵夫人大叫一声。
  一听见这声可怕的叫喊,西尔维,拉斯蒂涅,皮安训一齐上 楼,发觉特。雷斯多太太晕过去了。他们把她救醒了,送上等在 门外的车;欧也纳嘱咐丹兰士小心看护,送往特·纽沁根太太 家。
  “哦!这一下他真死了,”皮安训下楼说。
  “诸位,吃饭吧,汤冷了,”伏盖太太招呼众人。
  两个大学生并肩坐下。
  欧也纳问皮安训:“现在该怎么办?”
  “我把他眼睛园上了,四肢放得端端正正。等咱们上区公所 报告死亡,那边的医生来验过之后,把他包上尸衣埋掉。你还想 怎么办?”
  “他不能再这样嗅他的面包了,”一个房客学着高老头的鬼 脸说。
  “要命!”当助教的叫道,“诸位能不能丢开高老头,让我们清 静一下?一个钟点以来,只听见他的事儿。巴黎这个地方有桩 好处,一个人可以生下,活着,死去,没有人理会。这种文明的 好处,咱们应当享受。今天死六十个人,难道你们都去哀悼那些 亡灵不成?高老头死就死吧,为他还是死的好!要是你们疼他, 就去守灵,让我们消消停停的吃饭。”
  “噢!是的,”寡妇道,“他真是死了的好!听说这可怜的人 苦了一辈子!
  在欧也纳心中,高老头是父爱的代表,可是他身后得到的唯 一的讳词,就是上面这几句。十五位房客照常谈天。欧也纳和 皮安训听着刀叉声和谈笑声,眼看那些人狼吞虎咽,不关痛痒的 表情,难受得心都凉了。他们吃完饭,出去找一个神甫来守夜, 给死者祈祷。手头只有一点儿钱,不能不看钱办事、晚上少够, 遗体放在便锡上,两旁点着两支蜡烛,屋内空空的,只有一个神 甫坐在他旁边。临睡之前,拉斯蒂涅向教士打听了札仟和送葬的 价目,写信给特·纽沁根男爵和特雷斯多伯爵,请他们派管事 来打发丧费。他要克利斯朵夫把信送出去,方始上床。他疲倦 之极,马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皮安训和拉斯蒂涅亲自上区公所报告死亡;中 午,医生来签了字。过了两小时,一个女婿都没送钱来,也没派 人来,拉斯蒂涅只得先开销了教士。西尔维讨了十法郎去缝尸 衣。欧也纳和皮安训算了算,死者的家届要不负责的话,他们 顿其所有,只能极勉强的应付一切开支。把尸身放人棺材的差 事,由医学生担任了去;那口穷人用的棺木也是他向医院特别 便宜买来的。他对欧也纳说:
  “咱们给那些混蛋开一下玩笑吧。你到拉希公墓去买一块 地,五年为期;再向丧礼代办所和教堂定一套三等丧仪。要是女 婿女儿不还你的钱,你就在墓上立一块碑,刻上几个宇:

  特·雷斯多伯爵夫人暨特·纽沁根男爵夫人之尊翁 高里奥先生之墓大学生二人醵资代葬”。

  欧也纳在特·纽沁根夫妇和特·雷斯多夫妇家奔走毫无结 果,只得听从他朋友的意见。在两位女婿府上,他只能到大门为 止。门房都奉有严令,说:
  “先生跟太太谢绝宾客。他们的父亲死了,悲痛得了不得。”
  欧也纳对巴黎社会已有相当经验,知道不能固执。看到没 法跟但斐纳见面,他心里感到一阵异样的压迫,在门房里写了一 个宇条: “请你卖掉一件首饰咽,使你父亲下葬的时候成个体统。
  他封了宇条,吩咐男爵的门房递给丹兰士送交女主人;门房 却送给男爵,被他望火炉里一扔了事。欧也纳部署停当,三点左 右回到公寓,望见小门口停着曰棺木,在静悄悄的街头,搁在两 张凳上,棺木上面连那块黑布也没有遮盖到家。他一见这光景, 不由得掉下泪来。谁也不曾把手蘸过的蹩脚圣水壶,①浸在盛满 圣水的镀银盘子里。门上黑布也没有挂。这是穷人的丧札,既 没排场,也没后代,也没朋友,也没亲属。皮安训因为医院有事, 留了一个便条给拉斯蒂涅,告诉他跟教堂办的交涉。他说追思 弥撒价钱贵得惊人,只能做个便宜的晚祷;至于丧札代办所,已 经派克利斯朵夫送了信去。欧也纳看完字条,忽然瞧见藏着两 个女儿头发的胸章在伏盖太太手里。
  “你怎么敢拿下这个东西?”他说。
  “天哪!难道把它下葬不成?”西尔维回答。“那是金的啊。”
  “当然啰!”欧也纳愤愤的说,“代表两个女儿的只有这一点 东西,还不给他带去么?”
  枢车上门的时候,欧也纳叫人把棺木重新搞上楼,他撬开钉 子,诚心诚意的把那颗胸章,妹妹俩还年轻,天真,纯洁,象他在 临终呼号中所说的“不懂得讲嘴”的时代的形象,挂在死人胸前。 除了两个丧札执事,只有拉斯蒂涅和克利斯朵夫两人跟着拖车, 把可怜的人选往圣·丹蒂安·杜·蒙,离圣·日内维新街不远 的教堂。灵枢被放在一所低矮黝黑的圣堂②前面。大学生四下 里张望,看不见高老头的两个女儿或者女婿。除他之外,只有克 利斯朵夫因为赚过他不少酒钱,觉得应当尽一尽最后的礼教。 两个教士,唱诗班的孩子,和教堂管事都还没有到。拉斯蒂涅握 了握克利斯朵夫的手,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是的,欧也纳先生,”克利斯朵夫说,“他是个老实人,好人, 从来没大声说过一句话,从来没损害别人,也从来没干道坏事。”
  两个教士,唱诗班的孩子,教堂的管事,都来了。在一个宗 教没有余钱给穷人作义务祈祷的时代,他们做了尽七十法郎所 能办到的礼仟:唱了一段圣诗,唱了解放和来自灵魂深处。全部 札仟花了二十分钟。送丧的车只有一辆,给教士和唱诗班的孩 子乘坐,他们答应带欧也纳和克利斯朵夫同去。教士说:
  “没有送丧的行列,我们可以赶一赶,免得耽搁时间。已经 五点半了。”
  正当灵枢上车的时节,特·雷斯多和特。纽沁根两家有爵 徽的空车忽然出现,跟着枢车到拉希公墓。六点钟,高老头的遗 体下了墓穴,周围站着女儿家中的管事。大学生出钱买来的短 短的祈祷刚念完,那些管事就跟神甫一齐榴了。两个盖坟的工 人,在棺木上扔了几铲子土挺了挺腰;其中一个走来向拉斯蒂涅 讨酒钱。欧也纳掏来掏去,一个子儿都没有,只得向克利斯朵夫 借了一法郎。这件很小的小事,忽然使拉斯蒂涅大为伤心。自 日将尽,潮湿的黄昏使他心里乱糟糟的;他瞧着墓穴,埋葬了他 青年人的最后一滴眼泪,神圣的感情在一颗纯洁的心中逼出来 的眼泪,从它堕落的地下立刻回到天上的眼泪。③他抱着手臂, 凝神瞧着天空的云。克利斯朵夫见他这副模样,径自走了。
  拉斯蒂涅一个人在公墓内向高处走了几步,远眺巴黎,只见 巴黎婉蜒曲折的躺在塞纳河两岸,慢慢的亮起灯火。他的欲火 炎炎的眼睛停在王杜姆广场和安伐里特宫的弯窿之间。那便是 他不胜向往的上流社会的区域。面对这个热闹的蜂房,他射了 一眼,好象恨不得把其中的甘蜜一日吸尽。同时他气概非凡的 说了句:
  “现在咱们俩来挤一拼吧!”
  然后拉斯蒂涅为了向社会挑战,到特·纽沁根太太家吃饭 去了。


               一八三四年九月  原作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 初译
               一九五一年七月  重译
               一九六三年九月  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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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西播吊客上门,必在圣水壶内蘸圣水。“谁也不曾把手蘸过”,即没有吊客的意思。
  ②教堂内除正面的大党外,两旁还有小圣堂。
  ③浪漫派诗歌中常言神圣的眼泪是从无上来的,此处言回到无上,即隐含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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