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练(一)


  “蓝香蕉”夜总会骤然间警察群集。观众对尤丽雅的脱衣舞报以欣喜若狂的欢呼,欢呼声里又掺杂着对警察喝倒彩,因为警察要求观众离场并且粗暴地将他们朝出口的方向赶。尤丽雅不知所措,离开舞台。待她走进更衣室,在鼾声如雷的卡琳旁边发现一束美丽的玫瑰花时——找不到献花者的名片——她的表情才重新开朗起来。那警官在外面大厅里大耍威风。
  “您不能这样呀!”罗伯特叫嚷着,强忍悲愤的泪水。
  “我们不是在这儿闹着玩的,克朗佐夫先生。”警官回答他,一面指挥他的下属。
  在挤得歪歪倒倒的恼怒的人群里出现了混乱,混乱中只有一个人的脸上流露出满意的表情,此人就是伦茨。
  “看样子我们大功告成啦。”他如释重负,拽着奥尔嘉奔向出口处。但奥尔嘉甩掉他,朝罗伯特挤过去。伦茨本想对她怒喝,但自己却被人流冲到海伦大街上。
  “克朗佐夫先生,这是怎么回事?”奥尔嘉嚷道,“表演为何中断?表演棒极了!”
  罗伯特拉着奥尔嘉来到酒吧后面,三言两语告知了发生的事。警察因松雅而动怒,对此,奥尔嘉压根儿不理解。
  “为何要吊销您的营业许可证?”她问罗伯特。
  警察在外面开始用铁栏杆封锁通向表演厅的大门。
  “请您离开大厅。”警官冲奥尔嘉说。
  她翻白眼。俄顷,她对罗伯特说:
  “我在本人主持的电视节目里报道这次表演和表演突然中断的经过吧!”她朝罗伯特点头,分明在给他打气。
  “噢——太好了,谢谢。”罗伯特有所醒悟。
  他瞅着她的背影,瞅着她匆匆而去并且用谎言欺骗警察得以穿过封锁线。她的情人在车边等她,有些不耐烦。现在,表演厅内只有苏加尔、米琦、莎洛特和波兰舞女松雅,大伙儿突然安静下来。松雅被他们丢在一边,坐在那里独自抽泣。她深感内疚,铸成大错,真该死。罗伯特不知道父亲上哪儿去了。苏加尔正在大门口同警官争吵呢。
  “干这个难道违法吗?”
  “假如我是个外国女人,没有居留许可和劳工许可,这是不允许的。”警官朝波兰舞女瞥了一眼,“这是违法的。免谈——关闭场地——完事!”
  他就这样把苏加尔丢在那里不管了。莎洛特长叹。
  “这是什么世道?”她问,问的是大家,“不可以爱,倒允许恨。你可以想恨谁就恨谁,但是爱不可以。为了爱,你需要国家批准!真不可思议!”
  苏加尔瞧着警官的背影,来到莎洛特的桌边,说道:
  “这个人神经不正常。我才不会把自己出卖给一个不合我胃口的人呢。”
  “咱们不论干什么,结果都会一样:有人成心给咱们制造麻烦。”罗伯特轻言绷语,“有人拼命阻挠咱们成功。”
  “而且还告发了我们,这是再清楚不过的!”苏加尔大声喊道,“别垂头丧气,营业执照咱们还会有的!”
  尤丽雅进来了,手里捧着一束玫瑰。
  “你演得真出色,”罗伯特说,“祝贺你!你成了轰动新闻!”
  “真的?你们满意吗?”
  “表演很受欢迎,”苏加尔点头,“绝对火爆。明天,至迟后天,夜总会将重新营业,你们尽管放心好了。到时候,大家再瞧咱们的!”
  这句话大可质疑,听起来像是在吹牛。卡琳此时踉跄着上了舞台。噢,卡琳!他们此前竟把他忘了个精光。他睡眼惺忪,感到惊奇。
  “这是怎么啦?都演完了?观众呢?”他吼叫着。
  “回家去了。”莎洛特答道。
  “还有我模仿查拉·里昂德尔的节目呢!”
  “你睡觉耽误了。”
  “为什么不叫醒我?”卡琳怏怏不乐。
  尤丽雅想用手搂他,被他粗暴地挡回。
  “你睡得死死的,像块石头!”莎洛特说。
  “不幸中之大幸,人们都这么说。”米琦扮着怪脸笑。
  卡琳涕泪纵横。
  “你们怎么这样卑鄙!”他嚎叫起来,旋即边抽噎边冲向酒吧,企图借酒消愁。松雅擦干眼角的最后一滴眼泪,直视罗伯特。
  “没有劳工许可,我必须回波兰,在波兰呆一阵子,然后再申请!”她一再重复警官对她讲过的话。
  罗伯特懊恼,只顾抓头发。
  “这可不成呀,假如节目重新演出,我们需要你呀!”
  米琦的意见截然相反。
  “她只会添麻烦!”她大发牛脾气。
  “我要付香槟酒钱,真的,可是那人没有依我!”松稚气冲牛斗。
  米琦学她的话:“我要付香槟酒钱,真的,可是那人没有依我!神经病!”
  “你闭嘴,米琦。”苏加尔命令道。
  “就没有一点办法了?”罗伯特问。
  “没有了,”松雅说,“一点办法也没有了,真遗憾。惟一的……”她一时说不下去,竟大哭起来,热泪滚滚。罗伯特凑近她问:
  “你想说什么?”
  “我必须结婚,同德国男人结婚!可是,怎样才能尽快找到一个无牵无挂的、未婚的?”
  莎洛特、尤丽雅、米琦、苏加尔和罗伯特不置一词,只听见松雅歇斯底里的哭声和卡琳的欷歔、啜泣。卡琳又灌下一杯酒,然后“啪”的一声把酒杯往吧台上一顿,其他人不约而同地转身瞧他。莎洛特、尤丽雅、米琦、苏加尔和罗伯特此刻的想法完全吻合。“她必须同一个德国男人结婚,找个无家室之累的未婚男子。”卡琳凝视他们,感到迷惘。
  “你们傻乎乎地看什么?”
  他们当中还无人敢对卡琳谈起共同的想法。这想法很有实效,有可能使波兰舞女留在德国和重新拿到营业执照。为此,卡琳——原名叫卡尔-海因茨——必须大大地超越自己的阴影,为大伙儿作出牺牲。
  莫娜知道在何处可以找到鲁迪·克朗佐夫,他前脚走她就后腿跟到那里。他神色悒郁,坐在那个下等酒吧的吧台边。他想一醉方休便来此处,而且独自一人来。对于“蓝香蕉”首演半途夭折一事,他自然一无所知。
  “你的女朋友怎么啦?”莫娜蹲在他身边,立即展开攻势,“你为什么不呆在她那里?是不是因为她在大庭广众中脱衣裤你受不了?所以你才情绪恶劣?”
  同她闲聊或争执,鲁迪一概没有兴致。店主把一瓶开了盖的香槟送到他面前,可他并没有要过这酒。
  “那边的两位愿意为你们付钱呢!”
  “我要是想灌香槟,就自己付。”鲁迪喃喃地说,别转脑袋,发现了塔赞和另一个他不认识的男子。
  “你可不要拒绝我们的邀请哟,老头儿。这不是在糟践我们吗,老头儿?”陌生人的吆喝声响彻整个酒吧,把“老头儿”这个词说得重重的。
  “把瓶子给我,”鲁迪·克朗佐夫对店主简短说,“杯子我不要。”
  “要同我们碰杯吗,老头儿?你真好!”陪同塔赞的那个陌生人说。鲁迪摇摇晃晃地朝他走去。
  “好吧,干杯!”鲁迪一边说一边就把酒浇到那两个人的头上,两人一动不动。“哎,怎么啦?你们屁股粘在椅子上啦?”他又在陌生人的脸上轻轻打了一巴掌,那汉子依旧不准备自卫。“没兴趣斗殴?没有?我本来想,你们是要斗一斗的,我想错了。”
  店主退缩到这个邋遢小店最后面的角落里。鲁迪还在揍陌生人,耳光越掴越重。莫娜不忍继续目睹此情此景,遂起身逃离了酒店。鲁迪终于意识到要适可而止,不能再对两个汉子挑衅了。他悻悻地把一张皱巴巴的五十马克扔在吧台上,随即晃晃悠悠地出门,消失在夜色里。塔赞转身对店主说:
  “您都看见了?请您给警察打电话。还要叫救护车。我的朋友急需医治。”
  店主呆视塔赞,不知所以。直至塔赞挥拳猛击那位一动不动呆坐着的陪同者,那人便从酒吧的高脚凳上栽下来,颌骨骨折,骨折的声音令人心寒。
  这一夜——首演半途而废之夜——在海伦大街这幢房子里,只有一个人的心绪像过节一般欣喜,并且认为注定了她的成功,此人便是尤丽雅。但她一直不知道那玫瑰花束是谁献给她的。她希冀中的那个人——她对此人的行为举止现在恼怒无比——无疑是鲁迪·克朗佐夫。罗伯特站在她的居室门边,瞧见她把玫瑰浸了浸水。
  “他根本没看表演?”她问道。
  “关键时刻我父亲老是不在。”他细声细气地说,“我早就知道。”
  罗伯特倏然显出凄苦悲凉、惘然若失的神情,以至于尤丽雅不得不走过去,柔情脉脉地抚摸他的头发。
  “现在咱们来庆贺庆贺吧,”她说得干脆,“来!咱们完全有理由庆贺。咱们醉一回吧。今天下午我有点怯场,于是开了一瓶香槟,不过只喝了一杯。剩下的,咱们俩现在消灭它,行吗?”
  她不等他回答就把他拖进房里。
  在下面大厅里,莎洛特步卡琳后尘,纵情享用法国葡萄酒。松雅在重要场合酒量也很可观。苏加尔问,米琦为何在厨房里化妆。她的回答简单明了,就是重新与“金短褂”一起到墙边等嫖客。她至少在事后可以拿到一笔钱,那是十拿九稳的事。
  “你可以干比这更好的事。”苏加尔边说边拦她。
  “哼,这是我的职业,”米琦说,“别说三道四。有一次,有人挡我的道,也是张口就说:像你这样的女人必须用这种方式赚钱么?你知道这人是干啥的?”苏加尔耸耸肩。“掘墓人。”她说。
  “大力士在外面东游西荡呢。”苏加尔警告。
  “随他去!”米琦装出对大力士这个打手无所畏惧的样子。
  “你替我担心?”她轻佻地问。
  “大力士要是逮到一个女人,就会咬。没听说过?”
  米琦摇头。“把她咬得鲜血淋漓,好像要吃她的肉似的。”
  米琦打了个寒噤,继而冲苏加尔莞尔一笑。
  “你就不能关照关照我?愿意关照吗?”
  苏加尔狡黠地笑了。她呢,搔首弄姿更甚。
  “我供养丈夫不成问题,收入不菲——因为我漂亮!”
  “你岂止漂亮,”苏加尔被激怒了,“简直是美人儿!”
  “想扫我的兴?”她娇滴滴地说。
  “真正的美人儿!”
  “这人头脑有点儿不正常!”米琦像演戏一样嚷嚷,“救命啊!”
  罗伯特同一个他所崇拜的女子席地而坐,倚在她床边,享受在烛光里喝香槟的情趣。紧挨着她,闻她的香水味,这使他无限激动,心猿意马。有道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为你的成功,干!”他的嗓子眼儿犹如被绳子勒住了。
  “为我们的成功!”尤丽雅回答。她有些醉了,手脚并用爬到她姐姐拉雅娜的半身照片前,对姐姐眨巴着眼说:
  “今晚我的表演肯定不及你,但也不是很差劲。”尤丽雅咯咯发笑,又转身对罗伯特,“她老是跟我说舞台上特别刺激,今晚我第一次明白她的意思了。”她再次滑到罗伯特身边,紧紧地偎依着他;罗伯特迟疑而胆怯,终于搂着她了。“在舞台上,在投光灯影里,我首次享受了做女人的乐趣,你懂吗?”她把脸伸到他面前。她醉了,极度快乐。“你懂得这个吗?”她问。
  罗伯特欠身,温柔地吻她的香腮,她则抚摸他的双手。罗伯特一下子忍不住了:抓住她,狂吻她的唇,将舌头顶进她的嘴里。尤丽雅推开他,当然只是尽可能温柔地推。罗伯特轻轻喘息,两颊绯红,滚烫。
  “这,”他讷讷地说,“我早就想做了。”
  “我知道,”尤丽雅粲然一笑,但不温柔,“你爱过许多女孩?”
  “当然啦,”罗伯特说得有点漫不经心,他看出她不相信,也就不想再吹牛,最后只好承认,“原来只爱过两个。”
  尤丽雅再次抚摸他。罗伯特误解了她的柔情,拥抱她。两人在地上打滚。香槟酒瓶打翻了。尤丽雅摆脱了罗伯特,两手一摊。
  “请原谅。”罗伯特呼吸滞重。
  “我——我还没有到这一步。”她笑着,窘态毕露。
  房间里一片寂静。为掩饰难堪,尤丽雅用手抠地板上的蜡。终于,罗伯特期期艾艾地说:
  “有——有我不知道的原因吗?”
  “没有。”她回答得很干脆。
  “那么还有另一个人?”
  尤丽雅一个劲儿摇头。“别把我弄得七荤八素的。”她低声请求。
  “我只是不希望你对我说,那人就是我父亲!”罗伯特的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
  “只有我,”尤丽雅低语,“只有我!”她一跃而起。
  罗伯特盯着她。
  “对我,你就根本没有什么感觉?”
  尤丽雅微微一笑。
  “我很喜欢你。你还指望我什么呢?”
  罗伯特沉默。尤丽雅重新坐到他身边,已注意保持距离,继而给他讲述自己同慕尼黑一个已婚男人的关系。那人叫克里斯托夫,她对他依旧没有忘怀。但她很失望,因为克里斯托夫为了孩子不想离婚。至于她自己曾经怀孕、打胎,她对罗伯特讳莫如深。
  “我想,我应该对自己的生活进行一番整理,使得它有条不紊。”她伸手抓酒瓶,酒瓶却是空的。她的表情严肃。“后来又有你父亲。”她沉思,目光呆滞。
  现在,她总算说出这样的话了,罗伯特感觉像是挨了重重一拳。尤丽雅抬眼凝视,察觉出他的失意、痛楚和爱被拒绝的折磨——这种折磨她知之甚稔——她爬到他身边,抚摸他,吻他;她也任他拥抱、紧压,感觉到他的亢奋和激情,她不可能无动于衷。
  “你现在走吧,这样更好一些。”她乞求道。
  罗伯特抚摸她的脸颊,无限温存。
  “你一定得走。”尤丽雅用手指揩他的前额。
  “我知道。”罗伯特对她先亲昵抚摸,后再度搂抱。
  “你必须马上走!”她果决地把他朝门口推。
  她在走廊里又拥抱他一次。响起了开门的声音,两人惊骇,快速分开。
  卡琳从浴室走出来。尤丽雅微笑,有点难为情。
  “晚安。”卡琳直截了当地说。
  尤丽雅满脸通红。罗伯特回到自己的房里。
  “我们刚才是口渴。”尤丽雅像是在请求原谅似的,结结巴巴地做解释,“我有一瓶酒,在我房里。我们在那里——在那里匆忙喝了一杯。”
  卡琳也像他们一样尴尬,匆忙走开了。
  尤丽雅懊恼。他们并没有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可是却碰到了卡琳!
  鲁迪·克朗佐夫发现了她。他倚在楼梯栏杆上看到了刚才的一幕。
  “哎,什么呀,”尤丽雅说,“你躲到哪里去了?”
  “怎么样了?”鲁迪问,她不知道他问的是不是首演。他站在楼道里多久了?
  “总算问了一句,你真好。”她避而不答。
  “你就说嘛。”他粗暴地命令道。
  尤丽雅凝神注视对方:“你别想!”
  “你一生气就魅力无穷。”鲁迪做着鬼脸笑,说话时舌头似乎不大灵便。
  “你从哪儿来?”她问。他靠近她,双手捧着她的香腮。她皱起鼻子:“嗯,一股劣质烧酒味儿。”
  “一个妞儿,人见人爱的妞儿,”他喃喃地说,“一会儿是天使,一会儿是荡妇,正好是两者的混合物!”他突然转身,朝他的房间走去。
  “谢谢美丽的玫瑰花束!”她朝他身后喊。
  “你怎么知道是我送的?”他惊异。
  “没有送花人的名片!”
  “那就是说,你拥有一个暗中崇拜你的人。他很慷慨,你应当高兴才是。”他的话音听起来是在反驳。
  “你为何不坦率承认,花是你献的?”她再次试探。
  鲁迪凝视她,目光锐利。
  他冷漠地说:“把一个人——明显爱你的人——的事情弄坏,这不是我的作派!”
  他不想多费口舌,便进了房,锁上门。尤丽雅呆望着,不明白他为何不拥抱她,不祝贺她粉墨登台的成功,不明白他这时为何不留在她这里与她共度良宵。对于他,她真是有如久旱之望云霓呀。
  凌晨四点钟,海伦大街,格拉夫的“爱神中心”门前已经冷落。出租车司机赫尔曼·拉本打着呵欠。他想,他若回家,老婆早就睡了。但是与白天相比,他更喜欢夜间开车,觉得这个世界在夜间要平和些,至少马路上是这样。他打算把那边向他扬手的男士——身边带着一位女郎——送走就收班,今天开车已经十小时了。他停车让两位上来,正想问他们的去向,不料,突然感到一只皮手套箍住他的头颈,一个冰冷的金属物顶住他的头部,说时迟那时快,谁都没有听见无声手枪击发的声响。赫尔曼·拉本朝前倒下,当场毙命。
  翌日,金秋十月罕见的好日子。这样的日子给德国北方人带来了好的心绪。再往后,灰蒙蒙、潮湿而寒冷的季节将要来临。阔叶上滴落闪着红光的露珠,过了上午十点钟,浓浓的晨雾散尽,强烈的阳光使温度升到二十度。酒吧和餐馆业主再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把桌椅搬到阳台上或人行道上。
  金秋十月这段日子过得平平静静,以至于报纸的地方新闻栏目编辑都不知该用什么样的文章来填充版面了。耸人听闻的犯罪?没有发生;政界丑闻?人们知之甚多;市政府也没有新闻;甚至连诸如辞退某个足球教练(或汉堡两大足球协会某个运动员十字韧带拉伤)的新闻也没有;来自警方的报导也是凤毛麟角:火车总站旁边发生持刀格斗;由于司机饮酒,造成两起交通事故(但无死亡)。但毕竟还是有一则离奇古怪的报导文章: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波斯勒医药股份有限公司”的一辆货车第三次被盗和被抢,显然是有人需要大量的医治头痛的药物,因为“波斯勒”这个分厂——留在红灯区内最后一家企业——只生产阿斯匹林衍生物产品。
  这时,终于刊载了关于“爱神中心”大门前夜间杀人案的报导。瞬时,金秋的平静和悠闲不再。
  当新闻记者立于“爱神中心”大门前,接尸车已到,摄影记者正在拍摄杀人现场时,格拉夫还一直蒙在鼓里。人们向他提出成串问题,进行轮番袭击,他听着真是惊诧不已。他总算明白别人怀疑到自己头上了,怀疑他杀害了那个出租车司机,该司机是要在审理他儿子的案件中提供证词的。
  杀人的消息宛如野火迅速蔓延,海伦大街的居民都已知晓。经历了首演被中断的内疚和悔恨,这时“蓝香蕉”夜总会人们的情绪降到了最低点。波兰舞女神不守舍,呆视着咖啡杯,不吃一口东西;卡琳根本没有来吃早餐;莎洛特这么早就在喝法国葡萄酒了。
  没有人肯明白说出众人对罗伯特的一致担心。他现在是惟一能指控马克斯·格拉夫谋杀拉雅娜的证人了。
  鲁迪·克朗佐夫系上了一条领带。他旁边放着各种晨报。在几张照片上,尤丽雅喜形于色地冲着他笑。天啊,他们离成功不远了!他前思后想,考虑了一整夜:除了格拉夫,还有谁垂涎他的房子呢?出动警察是一个圈套,这毫无疑问,他无论如何要找格拉夫谈谈。
  他一出房门就碰到尤丽雅,后者眼神忧郁而多疑,盯着他。
  “你担心,是吗?或者因某事发愁?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求鲁迪。
  鲁迪这时无意同她说话。她挡住他的去路。
  “我察觉,有件事使你很难受!”她焦急地说。
  “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
  “当然知道,”她莞尔一笑,“我钻到你的肚子里去了,什么也休想瞒我。快说说是咋回事!”
  他避而不答,指了指报纸。
  “你读过吗?”他问,“你真是心想事成呀,人们都拜倒在你脚下了!”
  “我该对你讲什么呢?”尤丽雅生气了,“我对这根本无所谓。”
  她愤然关上房门。鲁迪疲惫,用手捋着头发。该对她说什么呢?说他不再相信她?说他不再有兴趣同儿子争夺她?说他害怕形成一种固定的关系?说她的魅力搅得他心神不安?说他像刚刚坠入情网的青春少女怀有妒意?
  他们像往常一样,在划船体育协会存放船只的房子旁边会面:银行家施密特·韦贝尔和淡黄头发的男子。后者为银行家忠实效命,火中取栗,正是他一手安排了大批警察搜查“蓝香蕉”并吊销其营业执照的。
  “格拉夫有压力!”银行家有些不快。
  “压力挺大!”淡黄头发的魔术师同意他的看法。
  人人都会理所当然地猜测,他是谋杀出租车司机的幕后策划者。
  “一条人命对您难道一文不值?”施密特·韦贝尔直言,“您难道不害怕上帝有朝一日惩罚您?”
  魔术师毫无表情地打量他,说道:
  “上帝是奢侈品,我买不起。”旋即又换了个话题,“克朗佐夫现在怎么样了?”
  “IEG公司提出买他的房子,价格从优。咱们就等着吧。”
  “他不卖。”魔术师说。
  “咱们等。”银行家的语气表明容不得别人反驳。
  魔术师只好耸耸肩,施密特·韦贝尔凝视窗外的水面。
  “假设克朗佐夫遇到不测,”银行家停了一会儿说,“只是假设,那……”
  “那么他的儿子就会卖房子。老子死了,儿子在圣保利还有什么依靠呢?”
  施密特·韦贝尔陷入沉思,继续看波光潋滟的阿尔斯特湖。是呀,到那时,罗伯特·克朗佐夫还有什么可撑腰的呢?
  淡黄头发的魔术师等着指令,但施密特·韦贝尔沉默不语。老克朗佐夫要是接受这桩买卖,倒还是有机会活下去的。
  这天早上,罗伯特打定主意上工商行政管理局,为此还专门挑选了一条领带系上。当他下到楼梯上,苏加尔蓦然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把他恶狠狠地拖到通地下拳击室的扶梯上。他要弄清罗伯特同“珍珠鸡”尤丽雅在上面干了哪些勾当。
  苏加尔对罗伯特晓之以理,谈了他本人对事情的看法。他仅仅因为罗伯特在尤丽雅的房间里呆了几个小时,就像对待重大罪犯一样对待他。
  罗伯特说,他的私人生活与苏加尔无关。但苏加尔毫不让步,甚至威胁说,罗伯特胆敢再进尤丽雅的房,就得挨揍。罗伯特并没有被吓住。
  “我觉得什么时候合适,就到她房里去。”他说得斩钉截铁,“你少管,苏加尔。”
  “把眼镜摘下来!”苏加尔要求,接着就掴了他一耳光。
  “你也管不了她的一切。”罗伯特怒吼。
  苏加尔瞅他,眼神咄咄逼人。
  “你不要逼我再掴你。你父亲是我的朋友,最好的朋友!我不允许别人侮辱他。我说得还不清楚吗?”
  “有点儿清楚。”
  “那么,别再进她的房!”
  罗伯特摇头。
  “这不关你的事,苏加尔!”
  苏加尔给了他第二记耳光,这次打得更重。
  “放聪明些,小子,”苏加尔规劝道,“别为了一个妞儿把这里的一切搅乱,仅仅为了一个妞儿!漂亮的妞儿外面有的是!”
  “我想干啥就干啥,苏加尔。”罗伯特桀骜不驯。
  “咱们是朋友呀!”苏加尔答道,语气有些悲伤。
  罗伯特知道他不会再打了。苏加尔刚才正好打在他的下巴尖上,当然未用全力,但对于文弱的罗伯特来说这已经够狠了。苏加尔摩挲着他的腮帮子。红灯区通行的铁的法则是:千万别搞上司的老婆!
  鲁迪·克朗佐夫碰巧在楼梯上听见他们争吵,便慌忙走开了。他必须去找格拉夫,要不遗余力得出结论。
  途中,他集中精神做了几点原则性的思考,但又觉得这些想法都不合适。格拉夫真的会搞卑鄙的谋杀么?一个行为谨慎的商人难道不认为这过于明目张胆么?更主要的,他现在不是必须替马克斯的命运担忧么?鲁迪陷于沉思,以至于没有察觉尤丽雅跟随他一直跟到离海港饭店不远处。格拉夫在饭店为孙子安排了生日庆典。饭店四周警察群集。
  尤丽雅退至可靠的距离范围,决心等候鲁迪。她一定要结束他们之间的争吵。
  保镖在大门口摸鲁迪身上带没带武器,搜查他的口袋。在汉堡,还从来没有哪个小孩过生日有比这更周密也更悲伤的保卫。
  鲁迪首先伫立在大门边,保持自尊。海港餐厅装饰得很美观,但美中不足的是长长的生日餐桌边空着许多座位。这也难怪,因为一些父母把请柬遗忘了,抑或因故未到。过生日小孩的父亲因为有杀人嫌疑而身陷囹圄;他的祖父也有杀人嫌疑。
  格拉夫手里抱着孙子。鲁迪一眼就看出他的疲惫神态,看出他勉力装出快活的样子说话。
  他一面环视宾客,一面问孙子:“唔,对你今后的生活道路,我有什么建议呢?凡老师对你讲的,一概不要听。我也从来不听,从来不理会。我只消观察老师们如何期待,就知道生活是怎么回事,以及生活的关键何在了。”
  少数客人被逗乐了,并且鼓掌欢呼。坦雅切蛋糕分给孩子们,大家齐唱《祝你生日快乐》。坦雅突然发现,来自海伦大街的客人鲁迪站在门口。
  “这家伙还有脸到这儿来。”她说。
  但格拉夫还是亲切地朝鲁迪点头。
  “也许他为儿子焦心。”他对儿媳妇说,然后同鲁迪握手。“你看起来像魔鬼。”这成了他的欢迎词,“东敲西打砰砰砰,过度了?”
  “去你的吧!”
  “不是因为那个年轻漂亮的女友吧?”
  鲁迪一脸的严肃,瞧着他。
  “我的营业执照丢了。”他说。
  对圣保利人来说,这真是问题吗?
  “找个傀儡做业务经理,比如你儿子。”格拉夫嚷嚷。
  鲁迪使劲摇头道:“不,这不能考虑。小家伙想当律师。我也想让他脱离我的生意行当。”
  听得见窗前的喧哗:警察同格拉夫的保镖在争吵。
  格拉夫说:“你瞧那伙卑鄙之徒,他们认为我指使别人把要在马克斯审理案中提供证同的出租车司机杀死了。”
  鲁迪直视他的脸。
  “你指使人杀了他?”
  格拉夫面对他那疑惑的眼神,答道:
  “如果到处淌血,还怎么做生意赚钱呢?从今天早上起,汉堡的警察都在跟踪我。我像个歹徒,被人监视着。”他指了指坦雅,“人们对她也恶语相加,她的女友大多数没来庆贺我孙子的生日。人们这样待我孙子,好像孙子患了麻风病似的。”
  他叹息,再次探视窗外,不觉一惊。孙子突然奔出去了,坦雅立马跟上。格拉夫丢下鲁迪,亦惊亦忧地奔到室外。鲁迪瞧见孩子的皮球滚进窄巷里了。一个大个子、宽肩膀的家伙出现在垃圾桶后面,此人正是大力士。格拉夫的孙子站定不动了,迟疑着。大力士只是微笑,捡起皮球扔给孩子,旋即突然消失,一如他的突然出现。尤丽雅从远处望见了整个过程,惊惶不安。
  小家伙此刻转头奔到爷爷的怀里。格拉夫如释重负,把孙子高高举起。
  他对儿媳大声呵斥:“对你讲过多少遍,没人陪伴就不要让他往外跑?”他双手哆嗦着。
  “是的,我知道。”坦雅自知有错。
  “任何时候也不要让他一人呆着,听见了吗?任何时候都要监护!”他声若雷鸣,呵斥儿媳妇。
  “是。”
  “懂了吗?”
  “懂了!”
  “任何时候都要监护!”
  坦雅牵着儿子回饭店。格拉夫叹气,面对鲁迪。
  “他们要是出击,就夺你心爱之物。”他轻声说道。
  鲁迪转身,不意发现尤丽雅在防波堤上。须臾,她就被一群旅游者和行人淹没了。警察把行人往后推。防波堤上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市政府的小汽艇泊岸了。一个日本经济代表团由几位汉堡政要陪同,弃舟登岸,身后跟着一群记者。电视拍摄小组此前也跟随在汽艇上,奥尔嘉作为电视台记者进行了采访。格拉夫眯起眼睛,简直不大相信:市府委员维廷和那位市建设委员会委员也在场!这个机会他绝不能放过,于是目标明确地径直朝这两个人走去。“三明治”保尔和其他保镖忙得汗流浃背,他们的老板完全失去护卫了,情况有些乱。
  那位市建设委员会委员向格拉夫略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维廷却装着视而不见。偏偏是与维廷邂逅使得他大为不快。
  “维廷先生,我一直在等待与您约定谈话的日期。”格拉夫如此大叫大嚷,记者们全都听见了。
  “我以为,您现在找我谈话不恰当。您自己瞧瞧,市政府的贸易多么重要啊!您明白吗?”维廷说罢快步前行。
  格拉夫在他身后大骂:“欺骗别人,自己还心安理得哩!”
  记者们的注意力集中了。
  “不可以这样说呀,格拉夫。”市建设委员会委员细声规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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