鲨鱼时代(三)


  “干什么?你要卖手表?那也不能卖一千六呀!这简直是在送,还不如我买呢!”
  白发老翁无所谓,把手表递给卡琳:“您买吧!这种表我可以给您搞一打来。在香港,二十马克就好买一只。”老先生笑着,走了。
  “到香港的飞机票呢?贵着哩!”苏加尔使出最后一招,然后骂骂咧咧地又把表塞回口袋。
  正在擦“蓝香蕉”扶梯的莎洛特这时发现了走近的年轻后生,打量着,但又吃不准是谁。是罗伯特吧?罗伯特不是要稍为晚些时候才到吗?苏加尔认出了小伙子,向他问好,发觉小伙子迷惘,向四周张望,苏加尔得意地笑了。是的,这里是一个角落,大千世界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但不是最差的部分。
  莎洛特跃到罗伯特身边问,小伙子还记得她吗?她当时住在上面屋顶的阁楼里。罗伯特记忆有些模糊了。以前她烤好点心,罗伯特总是急匆匆到她那里去吃。时间过得真快,他已长大成人了。
  苏加尔接过他的箱子。罗伯特打量着卡琳,感到陌生。苏加尔进门时碰着了拉雅娜,她恼怒,用手揉着膝盖,说:
  “这是男子汉干的活儿,振动泵是干不了的,苏加尔。”
  她没有注意罗伯特,快步走了。
  苏加尔笑,目送她远去:“臭婆娘。不过,顶尖的呢。”
  一辆汽车鸣着喇叭。拉雅娜奔向马克斯的赛车。马克斯瞅着罗伯特,有点儿惊奇。
  “他到底是不是眼镜蛇?”马克斯问拉雅娜。
  拉雅娜上了车,坐在马克斯身边。
  “我有两个钟头时间,宝贝儿。咱们干啥呢?是嘴对嘴呼吸,还是肚皮蹭肚皮,添点儿泼辣劲?”
  马克斯傲然而笑。马达尖声发动起来,赛车绝尘而去。
  罗伯特目送这女人,陷入沉思。他当然听人说过拉雅娜,也见过她的照片,但没料到竟是如此标致,如此风情万种。苏加尔见他心旌摇荡,便得意地开起玩笑来:“拉雅娜真是极品!”
  他拎着箱子进屋:“这理所当然!凡是替鲁迪·克朗佐夫干活的,无不出类拔萃。鲁迪红得发紫。雷佩尔班地区随便哪个酒吧,我一去——即使不认识侍者——就说:‘给我来一杯。’他问:‘你在哪儿高就?’我说‘蓝香蕉’,他马上就鞠躬。在老鲁迪那儿?‘色子鲁迪’?这样,谁都不敢碰老子一根毫毛。”
  罗伯特没有兴致继续听吹捧父亲的话,推门进了表演大厅。他厌恶地四下张望,脱衣舞表演厅既昏暗,又疏于管理。舞台上一个高大的“女人”在修理投光灯,罗伯特此前在马路上见过“她”。“她”向罗伯特招手,有点羞涩的样子。
  “哈里——你好!”
  罗伯特也向“她”问好,小声对跟在他身后的苏加尔说:“我认识她……”
  苏加尔点头:“卡琳——对面的电工!”
  罗伯特想起来了:“是卡尔-海因茨?”
  “现在叫卡琳。他让人在胸脯上开了刀,但手术不成功,新装上的假乳很贵且不说,还老是痛。”
  苏加尔忽略了罗伯特迷惑不解的表情,走到卡琳身边,轻声问道:“今天早上情况怎样?”
  卡琳悒郁,耸耸肩:“你问在法院的情况?严重的身体伤害,四个月的缓刑期。罚款八百马克,分期付款,每月头一天付。”
  此案的审理真是天大的不公,但苏加尔也只好忍气吞声。卡琳怒气冲冲,转头对着罗伯特诉说:
  “当时那家伙一上来就抓我屁股。您想想看,我立马就撞他,左右开弓掴耳光,女皮鞋尖正好踢在他的卵子上。”
  苏加尔笑着点头说:“那家伙从地下室扶梯上咕噜咕噜地摔下去了。”这回忆依旧使他兴高采烈。
  “可警察无人肯花力气调查我屁股上的手抓印子。”卡琳继续说,他毕竟受了侮辱。
  罗伯特无言以对。他听见楼道上传来了相互争吵的厉声叫喊,就转身出门。苏加尔想帮他拎箱子,罗伯特不让,岂料一拐角,就有衬衫、袜子、西装、领带和熨斗从他耳边刷刷刷地飞下来。米琦在上面扶梯上嚎叫;肌肉发达的塔赞气冲牛斗,把他的东西从地上一件件拾起来。
  罗伯特在哄闹声中只听出米琦不愿再用自己的劳动供养塔赞了,因为塔赞企图侵吞她五万马克的积蓄,而这笔钱不可动用,以备不时之需。苏加尔屏息静听,啊,五万马克?!
  “这不要脸的东西要甩掉我,”米琦咆哮,“还要吞掉我的钱。你猜猜,关于‘漂亮的米莎’,他都说了些什么?说他在她身上像挖土机似的挖掘,和她调情,并且摆平了她。”
  罗伯特瞅着这个安着假睫毛、脱掉了衣帽的女人,好似端详一只稀奇古怪的动物。
  “‘漂亮的米莎’叫人浑身发烫。”塔赞为自己辩护。
  米琦的声音十分刺耳:“我与你就此了结,阴险,王八蛋!你把我的五万马克藏起来,成了你的安慰品,是吗?怎么这样不要脸?”
  苏加尔打开了通向鲁迪·克朗佐夫居室的门,这时,罗伯特还能听见塔赞的怒吼声:
  “我不回来了,这点你尽可放心。你要是拒绝我的要求——你也就完了。”
  房门哐啷作响;米琦抽泣,进了上面一层她的房间。罗伯特多年来第一次来到客厅,他就是在这些客厅里长大的。
  拉雅娜让马克斯开车到高雅的“阿尔斯特湖俱乐部”。蕾吉娜及其丈夫都是俱乐部的成员。在考究的网球场上,马克斯显得有点拘束。蕾吉娜寻开心,注视着拉雅娜。
  “他老是粘着你,像羊屁股上的屎。”
  “他很规矩。”拉雅娜更正道。
  蕾吉娜并不嘴软:“但不是你要找的那一类。”
  拉雅娜忧伤地微笑,一面同女友在俱乐部的阳台上溜达。“本来嘛,我所希望的,除了真正固定的关系外,再也没有什么更值得向往了。”
  蕾吉娜露齿冷笑:“愚蠢的是在众多的床上睡来睡去,只是为了拣到一个。”
  两人哧哧地发笑,像女学生。蕾吉娜变得很实际。她问拉雅娜是否同老希尔歇的遗孀谈过。拉雅娜点头。老房子她要五十万马克。是否要杀杀价呢?
  “让曼弗雷德去办吧。”蕾吉娜马上说,“办这种事,他是有天分的。”话音流露出她对丈夫的谈判技巧的崇拜,崇拜得五体投地。两人呷着服务员端上来的咖啡。
  “听到市政府什么消息吗?”
  拉雅娜一下子激动起来:“有人来过电话,说我们得马上商谈有关解除租约和适当赔偿的问题。”她最后几个字说得特别慢。
  蕾吉娜显出满意的神情说:“噢,当然最好是让曼弗雷德陪你去。你到市政府露脸,可不能没有律师啊。”
  拉雅娜怔住了,点头称是。
  阿尔托纳综合医院的走廊静悄悄的,入睡了的病人发出断断续续的鼾声,清晰可闻,偶尔也能听见刚刚做过手术的患者的呻吟。那个新的男护理员从电梯里走出来,亲切地向女护士问好,她正推着医疗器械去消毒。两个病人身穿带有花朵图案的浴衣站在吸烟室的角落里,小声谈论各自的病史。新的男护理员没有注意他们。他行走在长长的走廊里,橡胶鞋发出咕叽咕叽的响声。值夜班护士正在打电话,这机会实在好。他终于到了走廊尽头打开房门——鲁迪·克朗佐夫睡在里面——来到床边,从绿色大褂里掏出双刃尖刀,捏住输液管将其割断。此刻,患者床边的电话机响声大作。
  罗伯特端详餐具柜上加框的照片;苏加尔则坐在电话机旁,拿起电话,拨号,无人接,再拨。一张照片是青年时代的鲁迪·克朗佐夫,他身穿鲜红的服装,无忧无虑,朝镜头看。另一张照片是他把双手温存地搁在一位年轻女士肩上,她手里抱着婴儿。
  罗伯特在下午翻了账册,账上根本没有余款了,换句话说,父亲破产了。
  苏加尔从电话机旁抬眼看他:“您什么时候去看父亲?”
  罗伯特一甩手:“这事我并不十分看重。”他觉察到苏加尔有些愕然,正呆呆地望着自己。
  “这就再清楚不过了:我想尽快离开这里。”
  苏加尔点头,再拨电话号码。罗伯特捍鼻涕。这些房间,这退色的墙纸和老式发黑的家具使得他很不舒服,似乎四周的灰尘引起了他的过敏反应,他禁不住打喷嚏。
  “我不懂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有关赌债的事在法律上是不能起诉的。”
  苏加尔的思想似乎在别的地方:“谁还不了赌债,谁在圣保利就完蛋,这人就再也见不到了。”
  “也许可以与债权人和解一下——先付一半。”罗伯特建议。
  苏加尔凝视他:“您父亲对此受不了!”
  罗伯特打了个寒噤。这儿是另一个黑暗而危险的世界,有它特有的、不可理解的法规。这个世界与罗伯特那明晰而精确的法律世界风马牛不相及。苏加尔呆呆地看着电话机,内心惶惶然:“您父亲没有接电话。”他猛然一跃而起,“快走!快跟我走!”
  罗伯特迟疑片刻,还是跟在苏加尔身后从楼梯间出来了。这矮墩强壮的汉子匆忙打开生锈的货车车门,紧紧巴巴地挤到方向盘后面。罗伯特在他身边一落座,他就不要命地把车开得像飞一样,嘴里边骂边超车,再提速闯红灯,又紧急躲避迎面驶来的大巴士,终于在医院的大门口停了下来。医院那阴暗的高墙在薄暮中给人一种阴森的印象。他带着罗伯特跑步穿过门口的大厅和灯光明亮的走廊,从门缝里看了看空荡荡的护士室,继续向前,上楼时总是一步跨三级台阶,步子越来越快。又一个走廊里也不见人影,他终于推开病室门,不禁沉闷地发出一声惊叫。鲁迪·克朗佐夫面色惨白,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失去了知觉!液体滴落在地板上,在床前积了一大摊——输液管被割断了!苏加尔奔到室外,罗伯特听见他激动地呼唤医生。他自己踌躇地靠近父亲,父亲那消瘦惨白的病容和孤立无助的处境使他无比惊讶。
  须臾,病房就有了种种急切和匆忙的活跃。棉球,针,灵巧的手指,消毒剂的气味,被匆忙推过来的新的输液器械的轮子发出吱吱的响声。护士们在病房里忙这忙那。年轻的女医生急得直摇头,不知所措。
  “谁干的?谁?”她一面给病人戴上呼吸面罩,一面老是追问。
  “为什么病区无人监管?”罗伯特冷冷地要求对方回答。
  年轻的女大夫怒气冲冲,朝他怒吼:“您听着,我已经值了二十个钟头的班,一个人要负责八十八个病人。我们被叫去搞急诊了。”
  罗伯特点头,心想,那“急诊”的结果大概被证明是误诊吧。
  “必须把病人弄到另一个房间去。”罗伯特从实际出发,提出这个要求。
  一个护士递给女大夫已经抽入针剂的注射器。
  “咱们这里没那么多空房,哪能想有就有?咱们……”
  “外人不应当知道我父亲在哪儿,”罗伯特抢先道,“也不得告诉别人。您懂吗?”
  他跨了一步,朝女大夫逼近。苏加尔首次发现了罗伯特某种让人臆测到的特殊权威和贯彻己意的能力,还有那令人胆寒的严厉。苏加尔从鲁迪·克朗佐夫的声音和态度里早已熟悉了这些。鲁迪就是因为这种权威在圣保利无处不受尊敬,这权威不是依仗体强力壮,也不是依仗势力和影响,而只是靠人格,钢铁般的意志和无坚不摧的力量就隐藏在人格后面。
  罗伯特随女大夫来到门口:“我父亲大概也可以被您称为‘圣保利的伟人’了。有人极力想谋害他。”
  女大夫怔住了,赶紧与护士长商量给病人换个地方。
  罗伯特转身对苏加尔说:“请通知警察。”
  “没有用!”苏加尔做了个鄙视的鬼脸,“反正幕后操纵者已贿赂了警察。”
  罗伯特明白自己今天又上了一课,是关于圣保利这个陌生世界的。
  当女大夫和护士长把病人的床朝走廊推出的时候,听到扶梯过道里突然响起了脚步声,而且越来越近。她们用疑惑的目光看着苏加尔从裤兜里拔出手枪并且打开保险。来者是一位小个子金发女士,手拿一束鲜花从拐角处过来了。苏加尔如释重负,舒了一口气:“对面的女理发师,您父亲的老友。”他急忙去走廊尽头的电话间打电话,组织人员昼夜二十四小时对鲁迪进行保护。在他的拳击俱乐部里进行训练的小伙子肯定可供驱使。此外,他想今晚动用其中数人对再次谋害鲁迪的阴谋实施报复。
  金发的女理发师惊恐地目送苏加尔走开,继而朝罗伯特走来:“发生了什么事?鲁迪怎么样了?”
  罗伯特安慰她:“他转到另一个病房去了。”
  她打量着小伙子:“您是他儿子吧?”
  罗伯特点头。他外貌酷似父亲,这使他多少感觉有点儿不舒服,受到一点刺激。
  不到半小时工夫,负责警卫病室的拳手们就到了。苏加尔的本事真叫罗伯特惊喜交集。罗伯特若有所思,走到父亲的床边。鲁迪·克朗佐夫的呼吸平静多了,均匀多了,似乎已脱离危险。幸亏他们来得及时啊。
  “他为何不说实话?”罗伯特耳语,“他怕什么?”
  “他不怕什么,”苏加尔被激怒了,“他一辈子没怕过什么。他只不过是不想惹麻烦罢了。”
  在回海伦大街的路上,罗伯特已是精疲力竭。米琦眼睛仍旧因哭而红肿,她已为罗伯特做了拿手好菜甘蓝肉卷。罗伯特想要点饮料,却看不清食谱上的饮料名称。卡琳给他解释,因为生意清淡,饮料单就是不要让人看清。灯光是红颜色,所以字体也用红颜色,用黑色字体就看得清了。罗伯特实在不明白,心想,干脆不要给客人递什么菜单,岂不更好!
  卡琳不以为然:“不行,不行,警察要来,他们会对我们的价格提出非议,说菜单上没有这些价格。于是,我就拽他们到前面的柜台去,那儿亮堂,看得一清二楚,说:‘你们瞧,价格不都在上面嘛!’”
  卡琳一面说一面眨巴眼,匆匆进厨房去了。圣保利的怪事又给罗伯特上了一课。
  罗伯特走到后院的窗边,推开窗户。夜幕上繁星点点,四周屋宇寂然,这儿或那儿有一扇窗亮着微弱的灯光。苏加尔倚着墙拉手风琴。米琦从厨房出来,在清理一个抽屉,表情毅然决然,把塔赞的照片、领带、礼帽和一双袜子扔在后院的石砌路上,浇上汽油,付之一炬。火焰腾起。米琦坐在石阶上,对火呆视。一只睡眼惺忪的猫偎依过来,她把猫抱在怀里,抚摸,亲吻,抱得紧紧的。
  拉雅娜在通向酒吧的走廊里倚着墙打电话。她带着假面具,面具上面画有蜂蜜、黄瓜和酸奶图案。罗伯特偷眼瞧她,被她发觉了,于是向他莞尔一笑,同时以嘶哑的声音在电话里向对方陈述良策:“问题是女人若被长期搁置在架子上蒙尘,她就失去男人的尊重了。你必须想到这一步,小姐妹。”
  卡琳从她身边走过,说:“你的模样就像活动的菜肉蛋饼。”
  拉雅娜笑笑,感到无所谓:“漂亮的肤色就像一头野兽,它要别人一直喂它。”
  她又打量罗伯特。后者略显尴尬,在翻阅一本商贸书,一面吃着甘蓝肉卷,那味道真好。苏加尔进来,坐在他旁边,并且朝室外的米琦看。她仍旧蹲在院子里的火堆前,倍觉伤感。
  “我们的米琦有五万存款呢,”他小声咕哝道,“您听说过吧,有五万马克,我们这号人的日子就很好过了。”
  罗伯特摇头。他问到底是谁要谋害他父亲?苏加尔咬牙切齿:“有人想得到这娱乐场所和房子。”
  “这儿的房子?”罗伯特愕然。
  苏加尔点头称是。
  他看了看钟,站起来。到时候了,把这伙小伙子拉出去打的时间到了,为鲁迪复仇。他们将短时“造访”格拉夫的一家小酒馆,砸它个稀巴烂,然后迅即逃离。他还再三叮嘱拳手们,要是遇到警察调查,就假托什么都不知道。
  罗伯特知道苏加尔此前已给他铺上了干净的床单,于是就躺在父亲的床上睡觉了。可是,从街上传来的喧闹使他不能入眠。他赤着脚,摸索着走过被闪烁的霓虹灯反光照亮的房间。
  他瞅见下面马路上米琦、罗莎丽和“金短褂”正在做“生意”。米琦与一位嫖客谈价钱,然后带着他朝屋里走来。拳击手一个个从苏加尔的货车上跳下,旋即消失在屋里。他们都把棒球棍藏在茄克衫里面,显得很笨拙。后面停着一辆豪华赛车,拉雅娜柔情脉脉地与马克斯道别,一步三摇,扭着腰肢向大门走来。
  罗伯特为了把他们看得更真切些,就把双手撑在窗台上,两手蒙尘,感到恶心,擦擦手,忍不住打喷嚏。突然,他发现一个黑影出现在门口。“您不会敲门吗?”他忿然地问道。
  苏加尔扬了扬手:“请原谅!”
  罗伯特背过身去:“您从哪儿来?这么晚!”
  苏加尔幸灾乐祸地笑了:“同小伙子们一起搞了一点拳击练习。”他盯着罗伯特,“您就不想睡觉吗?睡眠不足要生毛病的。”
  “不睡的人不做梦,不做梦的人也就不会有噩梦。”
  苏加尔更挨近他:“您哪儿不顺心?您思虑什么呢?”
  罗伯特盯着他,犹疑半天,然后王顾左右而言他,指着墙上一幅画,画的是一个胖娃娃,画技不是很熟练。
  “父亲从什么时候起画画了?”
  苏加尔耸耸肩:“是我画的。您知道画上的胖娃娃是谁?是您啊。您父亲非常得意有这个儿子。这幅画是我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罗伯特很受感动。他第一次听到父亲爱过他。他陷入沉思,坐在写字台椅子的扶手上。
  “那时我还小——爸爸带我去游泳——他冷不丁把我推到游泳池里——水很深——他知道我不会游泳——他眼睁睁地看着我在水里胡乱扑腾,喝了很多水,他连一个手指头也没动过。”
  苏加尔迎着他走到窗边:“他想让您学会游泳呗。”
  “他干嘛不好好教呢?”
  “因为他也不会游啊。他在海港差点没淹死——这点他自然不承认。”
  罗伯特呆视着他,一时无语。苏加尔的香烟在黑暗里发着红光。对面闪烁的灯箱广告把斑驳的图案投射在他们的脸上。苏加尔在罗伯特的脸上轻轻地拍了拍,亲切地说:“上床睡吧。”说罢调头向门口走去。他一出门,罗伯特就从抽屉里拿出父亲青年时代的照片端详了老半天。
  医院大门口一带今晨被封锁起来,旗杆上飘扬着汉堡市旗。讲台设在草地上,四周饰以黄杨树和精心配置的花篮。前面一排椅子上坐着被邀的贵宾:政治家、官员、医生和法律工作者。主席团由大亨、老总、新闻记者和银行家组成。来自汉莎银行的瘸子施密特·韦贝尔半身瘫痪,支着那根包银的拐棍儿。就是这个黑钱的主管人,人不知鬼不觉地吹响了向圣保利进攻的冲锋号。他身边坐着汉堡市府成员维廷;挨着维廷落座的是格拉夫,他由衣着精美的儿媳妇陪伴,神态冷漠,沉默寡言,穿蓝色西装,显得格外体面。弦乐四重奏在演奏莫扎特的乐曲。马克斯也身着深色西装。他发觉父亲故意忽视酒馆老板的紧急招手——那老板突然出现在这次活动的边缘区——马克斯于是向老板走去。稍顷,他又回到自己位于老婆后一排的座位上。在乐手们胡拉乱奏之时,他躬身对父亲说,苏加尔带着他手下一拨人昨晚砸了属于他们王国的那个酒馆,现在该轮到苏加尔那家伙吃苦头了,得狠狠地教训教训他。马克斯怒火中烧,决意迅速地一举荡平“蓝香蕉”,以解心头之恨。
  “你自以为聪明,是吗?”老头子从牙缝中挤出话来,“因为你会数数,会从星期一数到星期天,所以觉得自己聪明!”
  坦雅抚慰地伸手勾住他的膀子。
  格拉夫更加自制,继续道:“给苏加尔打电话。或者——这样更好——给‘色子鲁迪’的儿子打电话,告诉他,我要同他谈一谈。在产生问题时,男人与男人对话。”
  这时小乐队停止了演奏,汉堡市府成员维廷在宾客的掌声中走向话筒。新闻记者和摄影师在他周围挤成一团。维廷手中拿着一张支票。
  “瓦尔特·格拉夫企业的慷慨捐助不仅使这家海港医院的医学研究得以继续开展,而且也意味着医院有了生存的保障。亲爱的格拉夫,城市感谢您,公民们感激您。”
  他同格拉夫握手。闪光灯闪个不停。施密特·韦贝尔瘸着腿走向格拉夫,并且举杯致意。
  “您有一颗为大众的心。为您的伟大胸怀干杯!”
  格拉夫打量他,显得很冷淡。施密特·韦贝尔继续说:
  “是您让我们萌生了期望:那些需要钱的人能够得到钱。”
  施密特·韦贝尔微笑。维廷退到一边,忙于在客人中应酬,利用这个机会建立新关系,维护老关系。
  马克斯设法同电视女记者调情。女记者年轻,金发碧眼,正在同她的小组拍片,报导此次捐款活动。这时,女记者突然对他提问,说在庆典说明书中他父亲被称为商人和旅馆业主,这说法是否妥当呢?他的钱本来是开妓院和赌场赚来的。摄像机对准了张皇失措的马克斯。他一时无言以对,犹如一条鱼离开了水,口欲言而嗫嚅。他老婆替他解围,说大家知道,在汉堡,每年卖淫的营业额是十亿,十亿呀!倘若规矩的公民们不是经常逛妓院,妓院怎么会有如此高的营业额呢?看来,对这类娱乐业的需求还真“火”呢。
  格拉夫点头,赞赏,瞅着儿媳妇。他听见儿媳妇为他紧急应付,没有正面回答女记者的提问。女记者只好巧妙地避开这个话题,说了一些有关公民道德现状的不痛不痒的话。施密特·韦贝尔来到维廷身边,觑着格拉夫的儿媳妇。他接着凑近维廷。
  “我们的鱼商好像无论如何要摆脱鱼腥味儿了,对吗?”
  维廷狞笑,笑得十分默契。令他得意的是大家都知道,他同汉堡的银行家和经济界有着密切的联系。但是,当格拉夫朝他们瞟视时,他又很快地端起酒杯,变得笑容可掬、诚挚和亲切了。
  女秘书打电话,中午时分才找到罗伯特,说圣保利最强有力的人物——格拉夫——想同他谈话,地点在他那家富丽堂皇的鱼餐厅,紧靠海港。罗伯特决意接受这一邀请。苏加尔力图使他改变主意,未果。这小伙子在格拉夫那儿形只影单,无人保护,苏加尔想到这里就感到不舒坦。也许格拉夫已经知道了他的酒馆昨夜发生的事。然而罗伯特去意坚决,不容劝说,心想,大白天还能出什么事!
  他同苏加尔下楼梯时,从舞厅传来了音乐声。他感到奇怪,就走近瞧瞧。
  在“蓝香蕉”的小舞台上,拉雅娜跳着舞。她得意忘形,轻声哼唱,苗条的身躯与音乐旋律融为一体,风姿绰约,秀色可餐。罗伯特还从未见过如此令他激动的女人。他屏住呼吸,扶正眼镜。拉雅娜不经意间发现了他,遂戛然而止,停舞息乐。
  “对不起,”罗伯特讷讷而言,有些尴尬,“您真是倾国倾城呀。”
  “噢,谢谢。”拉雅娜笑笑。
  罗伯特鼓起勇气:“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好让您在这里继续登台表演?”
  拉雅娜对此简直不屑一谈。她收起行头,装进旅行袋,那神态几乎是忧伤的。
  “幸运之神离弃了你的父亲,你最好还是及时打扫打扫战场吧。我想这里并不是你的归宿。”迟疑片刻,她又说,“你还是个中规中矩的半大孩子,与警察从未有过冲突,也从未坐过班房。你这个样子在这里派不上用场,用你这样的人也做不成买卖。”
  她遗憾地耸耸肩,旋即进了衣帽间。
  苏加尔感到窘迫,眼睛只顾朝下看地板。那位肥胖的舞女也在整理旅行袋了。侍者披上大衣,把钱包往酒台上一扔。
  “你也要走?”苏加尔问。
  侍者根本不看他:“我再也不要那可怜巴巴的小费了——很遗憾,苏加尔!”
  苏加尔无奈地点头,伸手同他握了握。
  “对不起,弗朗茨-格奥尔格。”
  卡琳在侍者身后出现了,有点犹豫不定。
  “您不是要走吧,卡琳,是吗?”罗伯特惶惶然。
  “哎,说什么呀,我不走!”卡琳迟疑片刻,又转过身说,“谁说我要走?”
  罗伯特略一沉思,然后敲了敲拉雅娜衣帽间的门。她一丝不挂,罗伯特不好意思,只好朝旁边看。
  “让你拥有这个夜总会的股权,你觉得如何?百分之一的营业额。这样你就不再是雇员,而是老板了。”
  苏加尔闻此大为惊异。这事儿他父亲是绝对不会同意的。但同时苏加尔又不得不承认,这小家伙倒也机灵干练,真有点能耐哩。一旦他认准目标,就盯住不放。
  拉雅娜嫣然一笑:“你不想轻易撂挑子,是吗?”
  罗伯特摇头:“不!”
  富丽堂皇的鱼餐厅前门上了锁,罗伯特只好转身到后门去。
  偌大的厨房里显得忙忙碌碌。锅里热气腾腾,平底锅上煎烤的动物油脂发出吱吱声,厨师们呼喊那些东奔西忙的徒弟们做这做那。大堆大堆的鱼被去刺,切块,加香料,用佐料汁浸泡,再烹烧或煎烤。“三明治”保尔平静地领着罗伯特穿过忙碌的烹饪环境。罗伯特知道,该餐厅也为“马路天使”们供应饭菜,由“三明治”保尔负责组织。罗伯特还清楚记得,保尔从前端着饭菜托盘从这家小酒馆走到那家小酒馆,供应浓味软干酪、猪肉糜,或者黑面包加番茄片——“三明治”每份两马克。所以,他的绰号叫“三明治”保尔。
  格拉夫身躯笨重,坐在空荡荡、暗沉沉的店堂一角的桌边。桌上满是有价证券和纸币。他的儿媳妇把钱收起来塞进一个厚纸箱,然后交给一个穿深色西装的先生。
  格拉夫的所有店家,其夜间收入都必须在翌日早晨送到他这里来,他要亲眼看钱。圣保利人人都知道老头有这个怪癖。
  “三明治”保尔悄悄溜到门边。罗伯特向老头儿走近,鞠躬。儿媳妇好奇地打量他,她已坐到旁边一张桌子去了。小孙子在两桌之间同一条小狗嬉戏着。
  格拉夫丢开账簿,抬头看他:“是罗伯特·克朗佐夫?你长得越来越像你父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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