鲨鱼时代(一)


  晚上,人们在特奥吐佩游艺俱乐部的绿色毡绒上掷色子。鲁迪·克朗佐夫最后只掷了个四点,真该死。他下的赌注是三万五千马克,后来又翻倍。可是在关键性的一轮中,他只掷了个四点!土耳其人梅默特却掷了个五点。鲁迪要是掷个六点该多好啊。
  鲁迪脱掉茄克衫,把衣袖卷得老高,浑身大汗淋漓,用花围巾擦额头。他流泪了。昏暗的地下室,气氛残酷。
  梅默特以怜悯的心态打量着鲁迪,一面收色子。在低悬的灯光里,梅默特小指上那质地纯洁的宝石熠熠生辉。
  “先生①,鲁迪先生运气不好。”
  
  ①原文为法文。

  他在德国虽然生活了二十多个春秋,说出的德语仍然差劲儿。但他却是个机巧的赌徒。人们私下传说,他是为格拉夫效命的,可详情谁都说不清楚。
  赌桌边的第三者——白皮肤、淡黄头发的男子——沉默,发愣。鲁迪·克朗佐夫不认识他,此前从未见过面;这个陌生人问是否可以参赌,鲁迪同意了。陌生人开始时赢了,稍后又输掉了所赢的钱,在关键性的一轮中则放弃了参赌。
  鲁迪站起来,十分疲惫。土耳其人对其仰视,愕然:“怎么,不想再赢回来了?”
  鲁迪摇头。“今天够了!”他咕哝道。
  梅默特将赌债相加:“七万。你,现在付?”
  鲁迪·克朗佐夫转身朝大门走去,说:“下星期。”
  淡黄头发的陌生人飞快地朝土耳其人丢眼色。梅默特从抽屉里拿出发票本,说:“行。你得签个字!”
  鲁迪慢慢地转过身来,土耳其人举手,以示安抚:“别误会,鲁迪先生。这是规矩呀。”
  鲁迪·克朗佐夫把身子沉重地支在赌桌上,呆视着土耳其人的脸:“钱少不了你的,梅默特。鲁迪·克朗佐夫从来都不欠债。”
  他在欠单上潦草地写上自己的名字,哑然离去。
  一个面颊凹陷的男子从隔壁的暗房里走出来,淡黄头发的陌生人向他微笑着点头说:“‘色子鲁迪’准保喘不过气来啦!”
  圣保利无人知晓这个面颊凹陷者的名字,此人是格拉夫倚为股肱的左右手,是他的会计和心腹。大家都管他叫“耳语者”,因为他说的话全是秘密,所以总是对人说悄悄话。
  土耳其人对“耳语者”欠欠身,以示恭敬。“格拉夫会满意吗?”他满怀期待地问道。
  “耳语者”从他手里拿过欠单,飞快地塞进自己的口袋。
  “对格拉夫说,你没有叫鲁迪签署欠单,明白吗?——不要有书面的东西!记住了,穆夫蒂①?”
  
  ①伊斯兰教阐释法典的官员。

  梅默特畏怯,点点头。他对“耳语者”是很尊重的。如果“耳语者”想蒙格拉夫,他马上会编得头头是道。梅默特只碰见过格拉夫几次,却没有同这个大人物说过话。他是从“耳语者”那里接受格拉夫指示的。他必须对“耳语者”友善,与他融洽相处。
  “耳语者”同淡黄色头发的陌生人交换眼色,显得十分默契。陌生人走近酒吧,“耳语者”则转身向大门走去。他要向主子汇报今晚的情况,但话只能讲到他认为适中的程度。
  他并未马上就去。他知道,这个时候可以在哪里找到格拉夫。他肯定在那家位于海因-荷伊尔大街的中餐馆里,餐馆名叫“新曼华”,就在新开张的晚礼服店“卢楚露丝”的不远处。中餐馆有一间后房,内有观赏鱼玻璃容器,房前有两个人把门,一看便知是保镖,墨镜就是标志。格拉夫一面焦急地朝门口看,一面同维廷闲聊。维廷是汉堡市的中府委员,出身于世代望族。此人到处插手:从“花花公子”高档服装店、北德意志电台到地价最昂贵的哈维斯吐德别墅区。格拉夫心绪恶劣,唧唧咕咕:“我的联邦十字勋章到底还要等多久呢?我总归要得到这枚勋章呀,不能老是失望,老是久等,或者排在一长串等候者名单里,变得傻乎乎。我为这座城市交税,为这座没有良心的世界级大都会卖命啊。”热腾腾的中国汤面端上来了,放在小篮子里,外加肉包子和滚烫的莲子羹。
  中餐馆的雅座不仅是格拉夫的私人餐室,而且也是他做战略决策和会见政治、经济与文化界宾客的场所。这位圣保利的巨头在此签订或解除各种契约,倾听下属的忧虑和痛苦。他在此感到特别安全,雅座四周装有防弹玻璃,而且每天都用隐蔽的传声器进行检查。两名保镖把门,忠诚的“三明治”保尔——他的贴身保镖和司机——站在后门边的厨房里,担任他的日常警卫。餐馆外面今天还坐着两位官员,他们是汉堡警卫局的,负责市府委员维廷的安全。
  “您是了解波恩那一伙人的呀。”维廷用勺挖出一大堆鱼子酱吃,他讨厌中餐。“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愿意同妓院老板打交道——特别是在大选的前一年!”
  格拉夫厉声道:“我不是妓院老板。我只给女孩们提供房间,她们每月交两百马克就行。至于她们在里面干什么——我叫她们下下棋或者干别的什么。”
  他瞧见“耳语者”急匆匆地走进来——总算来了——他的那个愿望,即希望获得联邦十字勋章的愿望,马上就变得次要了。他请市府委员独自小坐一会儿,自己则飞快地朝心腹走过去:“情况如何?”
  “耳语者”凑近他悄悄耳语:“‘色子鲁迪’输了七万。够他垂头丧气的了。”
  格拉夫满意,微笑。现在,他终于可能实施扩大他那个“爱神中心”的计划了。为此,他需要鲁迪·克朗佐夫的那幢房子。而扩大该中心的其他可能性是不存在的,因为毗邻的波斯勒制药厂没有地皮可卖,只好打鲁迪及其“蓝香蕉”的主意,很遗憾。鲁迪的这些财产是圣保利的一段古老历史。可现在牵涉的是一大笔钱,鲁迪伤感至极,实在无法承受,只好出卖自己,恐怕能在该中心混上个业务经理就知足了。他也并非不通人情,至少在明年,该中心将拥有另外的一百个房间。额外的资金给扩建提供了美妙的前景。
  格拉夫兴致高昂,打手势把儿子招到身边来。儿子同年轻的儿媳坐在一张偏僻的桌边。“陪维廷到‘阿芙洛狄蒂①’去玩玩。”格拉夫对儿子耳语,“他被选入市议会,也就赢得了一种靠佣金过日子的生活。”格拉夫笑了,他毕竟是依仗着市府成员维廷才在半年之前拿到了扩建色情中心的批准书。
  
  ①阿芙洛狄蒂是希腊神话中爱情和美的女神。这里是一家夜总会的名称。

  马克斯遵从父命,急匆匆地去了衣帽间。格拉夫这时又挨着维廷在桌边坐下。
  “也许又到了咱们探寻新的肥沃牧场土地的时候了,”他津津有味地呷了一口酒,“在圣保利以外的地方!”
  维廷身体前倾,充满好奇。
  “在海港边修建了一家豪华旅馆!大有油水可捞呀,”格拉夫喃喃而语,“大堆大堆的钱啊!”
  维廷贪婪地舔舔嘴唇,格拉夫抓住他的手臂。
  “咱们瞧着吧,咱们俩不久就可以到达那地方——最上层。”
  两人爆发出一阵哄笑。格拉夫要是继续投资和扩张,并且一直对他的政治靠山和恩人慷慨捐献,这对维廷是再合适不过的。
  格拉夫的儿媳坦雅此刻已跟随丈夫来到衣帽间。两口子的关系早已严重动摇了。丈夫又要到哪里去,她现在硬要知道,还气得直打哆嗦。马克斯听得不耐烦,一蹦三尺高地制止她,说这不关她的事,她最好不要用愚蠢的嫉妒来打扰他。坦雅叫嚷道,丈夫有那么多毫无头脑的“野鸡”,她可不是“野鸡”。他至少该对她说实话,这要求不管怎么说都是正当的。
  马克斯不能自制,掴了她一个耳光,一把将她拖到身边,说别人不是“野鸡”,就她是,没什么可说的!格拉夫这时过来干预两口子的争吵了。“什么事?”马克斯出去了。坦雅用手揉揉自己发烧的面颊,不愿让公公再说下去,就说争吵都怪她,是她先惹起来的。格拉夫当起和事佬来了:“走,我送你回家,你男人还有事呢。”可坦雅并不想就此罢休,说他用不着花力气,她知道她男人有啥事。最近,他把她送到最昂贵的时装店,比如“霍默斯”、“阿尔玛尼”、“谷茜”和“维萨斯”等等,让她在那些店里当模特儿小姐,上台表演。而他自己却乱搞女人,不受良心的谴责。她拎起塞得满满的购物袋,挽住公公的手。公公目光严厉地打量她:“我不喜欢你使用这些字眼。”
  坦雅发笑,笑得有点儿恶狠狠。她出身于埃彭多夫一个富有的资产阶级家庭,在开设拉丁语、希腊语的高级文科中学就读过,还学过几学期的艺术史,然后爱上了仪表堂堂、衣冠楚楚的马克斯·格拉夫。有时,她忘记了这个事实:红灯区充斥着浓烈的小市民庸俗气息。
  鲁迪·克朗佐夫回家,步履沉重,十分沮丧。店堂里传出乐声和说话声,几个醉鬼怪腔怪调地哼唱,一个女孩尖声叫喊。这是海伦大街惯有的旋津。每当夜幕降临,这多声部旋律就开始了。从“蓝香蕉”传来有跺脚节拍的音乐。显然,拉雅娜这时已开始她那远近闻名的表演了。此女子是红灯区没有加冕的女皇。鲁迪没有进表演厅,他不愿碰见任何人,而是疲惫地走上嘎嘎作响的通向二楼居室的楼梯。他埋怨自己,心想怎么会输得这么惨,偏偏又在他由于搞新的表演已债台高筑的时候。但赌钱一开始是相当顺利的。
  他打开房门,也不开灯,就躺在长沙发上。他一生中常常输钱、赢钱再输钱。但是他知道,处境从来没有像眼下这样严峻。贪婪的格拉夫是否派那土耳其人诱他参赌,因为觊觎他的“蓝香蕉”和这幢房子?鲁迪闭上双眼。他是不会交出这娱乐场所和他喜爱的住宅的。
  对面马路上的霓虹灯广告将斑驳的影子投射在带小花图案的墙纸和青春时代罗伯特·克朗佐夫的照片上,照片装在银质镜框里。从下面传来多声部音乐中的低音。
  拉雅娜双唇微张,眼神迷离,富于性感的优美身材,令人神魂颠倒的动作,多年来在脱衣舞女演员中保持着无可争议的首席位置,是红灯区里极富感召力的女人。现在,她正在小舞台上围着男伴旋转。场内只有一半的上座率,但星期一还能期待更多的观众吗?电视业的竞争力在红灯区已愈益明显了。
  拉雅娜脱掉乳罩,跃身骑在男伴身上晃来晃去,两只丰满的乳房颤颤悠悠。她知道,台下的男人这时都会屏息静观。马克斯出现在通往舞台的侧面过道上,满意地微笑着。拉雅娜很喜欢男人们,尤其是影响力大的格拉夫之子像苍蝇逐臭似的追逐她。她喜欢马克斯,喜欢他的激情和活力,但她也知道,这小子永远难于做到违抗父命和离开妻子。所以,她与马克斯的关系是没有前途的。拉雅娜最终需要的是某种可靠而持久的东西。毕竟,她也不怎么年轻了,天生丽质的资本她要在最后阶段好好地利用利用,以便余生有个保障。这样的时候不知不觉到来了。她既然没有遇到娶她的男人——因为男人毕竟挑选踏实可靠的——那就下决心尽量赚钱,以确保日后生活无忧无虑吧。由于有此打算,今晚她约定了同一个素有交情的女友会面。那个女友已婚,丈夫收入丰厚,很有影响力,在上流社会很受尊敬。
  拉雅娜感觉到她胯下的男伴疲软下来,遂勃然震怒地冲下台。她可不愿让一个“软蛋”败坏了自己的首席声誉。那个肌肉发达的男舞蹈演员跟在她身后,一副尴尬的模样。这时,轮到一个胖女孩上台脱衣了。那男演员唧唧咕咕地请拉雅娜原谅,可是她不依不饶,把衣帽间的门砰然关上,差点儿砸到那个人的鼻子。“我像傻瓜一样卖力,你这个不中用的家伙却没了身架。”
  马克斯笑着说:“你为何不挪挪窝,到我们哪儿去?”
  拉雅娜摇头:“那你不就可以当我的老板了?随时吓唬我了?这可不行。”
  马克斯凑近她:“别犯傻,我们拥有红灯区最好的娱乐场所。再说,那个鲁迪·克朗佐夫反正不久就要完蛋了。”
  拉雅娜匆匆瞥他一眼,一边当着他的面换衣裳,无拘无束。她想,他这么说纯粹是在显示自己吧?
  马克斯想拥抱她:“咱们去吃点什么,好吗?”
  她微笑:“我还有一个约会。”
  马克斯认真起来:“同谁?”
  拉雅娜就喜欢看他吃醋的样子。
  蕾吉娜·菲舍尔促成了这次会面。她说,一定要对女友谈谈自己的建议,她说得有点神秘兮兮。会面的地点是一家豪华的餐厅,那儿清静,饭菜可口,店外风景绝佳。
  墙上挂着这家餐厅的许多照片,以及餐厅所在的这幢楼宇的照片。只有极少的人知道拉雅娜是这家餐厅的股东,她为了防老而入了股,当时也正好手头宽裕。但是,现实常常与希望存在很大的距离:餐厅生意清淡。
  拉雅娜一如往常很时髦,亲切地向侍者头儿问好,将帽子挂在衣帽间。蕾吉娜老远就发现了她。蕾吉娜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服饰华贵,魅力无限,她的丈夫正啜饮着饮料。“她从那边来了,你得显出点魅力才行呀,宝贝儿。”她用此话激励丈夫,又对丈夫说,这是个顶尖的女人,像猫一样敏捷,身材独一无二。
  蕾吉娜对女友赞不绝口:“我瞧见男人们对她都有瘾。她一上台,满台就充满性感,是个非同寻常的角色,真的。我还从未见过这种情形。她有一种辐射的魅力,是一朵黑暗中的鲜花,充满激情,但也很危险。这样的女人将毁掉无数男人啊。”
  拉雅娜发现了她,径直朝夫妻俩走过来。两个女士热烈拥抱。蕾吉娜道:“你真可爱,咱们很久没见面了,你真漂亮!”又向女友介绍自己的丈夫,“曼弗雷德·菲舍尔博士,我丈夫。”
  她的话音里流露出自豪。拉雅娜也给她丈夫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她很懂男人的心理。菲舍尔博士相貌不凡,事业有成,对女人很有吸引力。
  “给您来杯啤酒吧!”
  “或是威士忌?”
  “杜松子酒,纯的!”拉雅娜说。
  菲舍尔博士对拉雅娜颇为欣赏,也喜欢闻她的香水味儿。“您要吃点什么?”
  “不,不,都什么时候了,不吃啦,尽管这里的饭菜很好。”
  蕾吉娜打断她的话,微笑道:“作为店主你现在当然这样说,我不会见怪的。”
  拉雅娜对这个小小的旁敲侧击没有感到慌乱:“哎,说什么呀,这家店我只是个小股东。以后,能从中拿到点救命钱就谢天谢地了。”接着她又面对菲舍尔博士,问他是否看过她在台上的表演。
  菲舍尔吞吞吐吐地否认。
  “我能请您和蕾吉娜大驾光临吗?我们的表演火爆,观众每天晚上像丢了魂似的,又像吸了毒一样,忘乎所以!”
  蕾吉娜接过话茬儿,说拉雅娜真了不起。拉雅娜把目标瞄准她的丈夫。她知道,这人是著名律师,在市政府里也有很高地位,可是,我拉雅娜的名气也是如雷贯耳呀。
  菲舍尔高兴异常,对她不禁激情勃发。这种神速,拉雅娜始料未及。“咱们来谈正题吧。我夫人对我说过,您想改变一下自己的处境?!”
  拉雅娜那深邃的目光犹如刀片击中了他:是啊,毕竟是奔三十的人了。
  蕾吉娜咯咯笑了,拉雅娜又自我更正道:“三十多岁了。所幸还保持了一点点外形,可是,正像说过的那样,时钟在嘀嗒作响了!”在红灯区,人一到三十岁就变成“废物”了,若再过五年还在淌口水的臭男人面前脱衣,那才不值呢。“我的出路在哪儿?”他原谅她的直率态度。
  菲舍尔似乎被她逗乐了,说他正在物色一个可靠的代理人,此人必须按照他的意旨行事并自行负责,这是需明确商定的。拉雅娜对此并没有显出特别感兴趣的样子。老实说,她对做生意已十分讨厌。三年前她做了蠢事,对这家面临倒闭的餐厅投资参股。人说钱不能搁置不动,这是屁话。现在她的钱全丢了,她的伙伴还要解除租约呢。
  菲舍尔插话:“您延长租约嘛!”
  拉雅娜迷惑不解,打量他:“您脑子正常吗?”
  蕾吉娜·菲舍尔耸耸肩,感到惊异,觉得怎么能用这腔调同她的丈夫讲话呢。
  就在这时,格拉夫之子马克斯带着两个女郎进来了,一手搂着一个。女郎咯咯笑着,浓妆艳抹,十分扎眼。他要了最贵的香槟。拉雅娜厌恶地看着他们,说:“唔,他们至少还有生意。”
  菲舍尔清了清嗓子:“我这么想,咱们成立一个公司。您受托接管我的股份,公司履行现存的租约合同,并且把租约延长十年。房管员已经知道了!”他指了指坐在邻桌的秃顶男士,此人悄悄朝这边觑着,显得很专注。
  “几个星期后,市里就会通知您,市里要解除这合同!”
  “为什么?”
  “房子要拆!”
  拉雅娜目瞪口呆:“这座高楼?他们要拆除我们的高楼?!”
  蕾吉娜碰了碰她的胳膊,警告道:“嘘!小声点儿。”
  “哦,对,为什么拆呢?”
  “石棉水泥有毒!”蕾吉娜对她耳语。
  菲舍尔平静地看她。她要是有兴趣同他做这桩买卖,就必须暂时放弃跳舞,去当老板,老板的前途自然光明!
  拉雅娜颔首,迷惘。她很清楚,自己去留两难。舞是没几年好跳了,但要告别舞台也不容易。不管怎样,她还是勇敢地耸了耸肩,说道:“没什么意思。”
  蕾吉娜端详她,心想她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呢。
  拉雅娜怪模怪样地笑了:“是呀——我很吃惊。您是有声望的律师——干这种事不正大光明吧,对吗?”
  菲舍尔的声音骤然变了,变得冷冰冰:“谁也不能指责我们什么。”
  秃顶的房管员从角落里的那张桌子瞥来毫无表情的目光。
  “如果一切顺利,”菲舍尔继续说,“我们公司可以得到一笔可观的补偿费。您的份额——咱们就说定吧——百分之五?加上您的投资。”
  拉雅娜凑近菲舍尔,他已能窥到她的领口里去了。“您估计,补偿费有多少?”
  菲舍尔做了一个轻浮的手势:“三百万——大约吧①!”
  
  ①加点的词原文为英语。

  拉雅娜对他凝视,无语。蕾吉娜笑道:“我不是对你说过吗,你会大吃一惊的!”
  一辆出租车载着拉雅娜拐进海伦大街,这时天色已晚,马路上冷清了许多。只有几个醉鬼懒洋洋地站在夜总会的大门口,盯着一些不知疲倦地拉客的妓女看。一辆红色赛车急速地超过出租车,“嘎吱”一声煞车,停在“蓝香蕉”夜总会前。马克斯把钱塞给两名咯咯浪笑的女郎,急忙催她们下车。一位骑摩托车的警察显然是来指责他超速行驶的。他认出是马克斯,便立马招手道歉,旋即骑上摩托,呼啸而去了。马克斯狞笑着,目送那警察绝尘而去,说:“哈利路亚②!我们生活在金钱大行其道的城市里呀!”
  
  ②犹太教和基督教的欢呼语,意为“赞美神”。

  他挡住刚刚下车的拉雅娜。后者避开他。
  “真可恶!滚开!松手!最好还是关心你的那些小猫吧。”
  马克斯紧随她来到“蓝香蕉”大门口。
  “刚才那个自作聪明的家伙是谁?”
  拉雅娜耸耸肩:“一个熟人。”
  “他找你干嘛?”
  “给我提供机会做生意。”
  “什么生意?”
  “生意就是生意。这是我的事。”
  她要打开大门,马克斯挡住她。
  “你如果要钱,就吱声。”
  “我不需要你的钱。我挣我自己的。”
  拉雅娜语气虽鄙夷不屑,却突然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开始合著夜总会传出的音乐节拍同他跳起舞来。尽管歌曲节奏很快,但两人跳得慢慢悠悠,温情脉脉。
  “你跟踪我很久了吧?”她温柔耳语。
  “我同某人在一起使你难受了吧?傻瓜,你!”
  街上一个妓女瞅着这对情侣,颇有点嫉妒。拉雅娜尴尬地微笑着,对那妓女嚷嚷:
  “你眼睛发直地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啊?”
  她偎依,他紧搂。霎时间,马克斯突然怔住了:在隔着一幢楼房的地方,停着一辆没有开灯的豪华轿车。此刻驾驶室的门开了,司机“三明治”保尔下了车。马克斯惊惶,丢下拉雅娜,慢慢腾腾地朝奔驰车走去。左边的车窗玻璃被摇了下来。格拉夫坐在后座上。
  “你陪维廷到‘阿芙洛狄蒂’去了吗?”父亲厉声问。
  马克斯乱了方寸,但也十分恼火,好像当场被抓住的罪犯。
  “你真会找麻烦。”他试图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但内心感到极不舒服。
  “你有年轻漂亮的老婆,还有孩子,为什么要怠慢自己的家庭呢?”
  原来说的是这个。这老头儿还是这么个臭味儿。马克斯劈里啪啦地说道:“我老婆嘛,愚不可及,又不听话。”
  “她可比你聪明。”格拉夫唧咕。
  马克斯奸笑:“她对你这么重要,你就娶她嘛。这样我也就省去烦恼了,没完没了的烦恼!”
  老头儿的话语变得冷峻了:“在你发火之后?上车吧!”
  马克斯十分反感地遵从了父命。老头儿今天对他很和气,颇有点反常。就在这当口儿,老头儿突然拔出手枪对准他的太阳穴。“好呀,蠢货,你不想活啦?”老头儿这一下真的火了。马克斯心想,还是屈从为好,就说:“刚才是我发了火,请原谅。你也大可不必为这点小事像暴动一样!”
  父子沉默,面面相觑,犹如打完第一个回合的斗士。马克斯实在难于控驭这种厌烦情绪:老头儿总是善于突然袭击,每次都令他火冒三丈。
  “真浪费时间,小子,最好让我把你的脑浆‘吹’出一点来!”
  在这种时刻,人们很难猜出老头儿说话到底是真是假。
  马克斯做了个空口吞咽的动作:“别这样,爸!”
  老头儿今天怒不可遏,最好别说话。“来,咂一咂这个吧!”老头儿强有力地挥动着上了膛的手枪。
  马克斯感到手枪正贴着上唇,所以只好避免任何动作。父亲益发生气,挖苦,不依不饶。真危险,这已不是游戏,也不是什么“代沟”了。“要么,是把大炮塞进你屁眼里开炮?!”
  马克斯面无血色,结巴着说:“可是,可是,我是你儿子呀。”他很懊恼自己每当这样的时刻说不出得体的话;有时,比如眼下,他觉得父亲不可理喻,又阴森可怖,这,他实在无法接受。
  “你,不要脸的玩意儿,把嘴张开,让我对着你臭不可闻的嗓子眼儿开一枪?不许吭声,否则老子的手指就抠扳机了。想尝尝死的滋味吗?宁愿受折磨吗?”
  “不,肯定不,爸!”
  他感到自己哆嗦得像筛糠。这个老妖怪可是说到做到的。
  “那就别再折磨你老婆!”
  马克斯嗅出警报解除,就长舒了一口气:“保证不再发生类似情况!”
  老头儿对他审视良久,心里在捉摸着什么。“别忘了噢!”然后他藏起手枪,就好像那是一个公文包。
  马克斯大口大口地吸气,双膝的哆嗦也渐趋平和,偷偷地用手摸了一下汗涔涔的上唇。今天这一关总算逃过来了。
  拉雅娜虽然从远处没有完全听清父子的对话,但根据她看到的情况却能断定是父子反目!她像一只腾跃中的豹子看见这一场景,表面上毫无兴趣,实则随时准备伸出利爪出击。
  格拉夫看看她,似在称誉:“多有魅力的女娃儿。属于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那一类,麻木不仁,只知伸手拽男人的阳具,另一只手拿钱。”
  奔驰车开走了,拉雅娜目送着车子远去。尽管她劝慰自己这些都无所谓,但马克斯不辞而别,就这么让她傻乎乎地立在马路上,还是伤了她的心。她极度气恼,在身后重重地关上房门。此时天色渐明,清扫车的声响已清晰可辨,城郊列车已朝四面八方开出。圣保利红灯区此刻方才入睡,媳灭了灯火,打烊。
  数天后,在一个清晨,鲁迪·克朗佐夫坐在他那幢老房子的居室里,所有的窗户都关着,没有一丝流动的空气,令人气闷,这氛围造成神经紧张。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带皮鞘的旅行刀、一根钢质短棍和一把手枪,稍作迟疑后又放回原处。不,对他来说,用武器解决意见分歧和冲突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了。
  衰迈老朽的阿尔贝特·希尔歇出现在他身后的门里。此人是对面的房主,他的双手像铲煤的铲子,布满老茧和皱沟。他一辈子都在海港干重活,一幢多家合住的出租房成了他养老的依靠,靠可怜的房租为生。他是可靠的朋友,人们都很愿意同他喝酒。
  “最好我同你一起去,”希尔歇说,“这种事你不能单枪匹马。”
  “这种事”鲁迪还从未遇到过。他这是第一次不得不乞求债权人延期还钱。这就意味着一星期百分之十的高利贷。红灯区别的人已不相信他的诺言了,致使他告贷无门。这情况在以前从未有过!银行的小伙计打发他走,借口说分行行长一星期都不在。人们到处搪塞他,整个红灯区都知道:鲁迪·克朗佐夫还不起赌债了。
  他与希尔歇外出时在走廊里遇到了拉雅娜。她穿着一件轻飘飘的衬衫,站在壁龛的电炉前煮咖啡。
  “今晚你还得跳,知道了?”鲁迪·克朗佐夫咕哝道,还在她的屁股上亲切地拍了拍,“不能因为舞伴不争气就中止合同啊。”
  “你得把那家伙塞到别处去!”拉雅娜匆匆走进她的房间。她对鲁迪·克朗佐夫颇为尊重,可是又不得不找个机会对他明说,她不想再跳了。她觉察到鲁迪突然出现在她身后,不觉一惊,便转过身来。
  “几年前,我从大马路上把你要来,作为首席舞蹈演员在此登台,你不是很高兴的么。”他轻言细语。
  拉雅娜浑身哆嗦:“那是以前,鲁迪!已经很久了。你在我身上大捞钱财。我并不欠你什么。”
  她听见阿尔贝特在喊,他们必须快走,说偏偏在今晚迟到可不好。等到鲁迪无语地丢下她,转身同老友飞快地下了楼梯,她才倒吸一口气,如释重负。鲁迪对她比预期的要温和、体谅一些。
  格拉夫每天早晨有个例行的碰头会,今天会上气氛有些紧张。原来是昨晚库尔德人在他的一个娱乐场所里争吵闹事。他气势汹汹地命令手下人把库尔德人的头头抓起来,并且说,要么是那个家伙尊重格拉夫所在地的警署,要么是格拉夫亲自把他的肠子掏出来。马克斯急不可待,自告奋勇要去揍烂那家伙的臭嘴,也好让父亲看看他是完全可以倚重的。可是,老头子只是冷冷地瞅瞅他。
  “你还是关心关心我们的投资吧,去炒炒股。我需要的是金融顾问——有头脑的人——而不是打手。”
  “打手”这个词他是用低声说出来的,语义双关。显然,马克斯在中餐馆打老婆的那一记耳光他仍旧没有忘怀。老头子不再瞧儿子,而是翻日历:“克朗佐夫何时还债?”
  “耳语者”在他身边忙这忙那,殷勤服侍。“今天——谁都不给他贷款,他压力可大啦。”
  格拉夫志得意满,朝“耳语者”点头,以示鼓励。“耳语者”在这天早晨请求格拉夫允许他陪同那个土耳其人与鲁迪·克朗佐夫会面,并且还可以允许鲁迪·克朗佐夫延期还钱。但样子还是要装的,一定要让他看出我们也不是不通人情;但是,倘若“色子鲁迪”到期仍无力偿还——这是求之不得的——那么,位于海伦大街的那幢老房子以及“蓝香蕉”夜总会就是格拉夫的了,也就是说,扩建“爱神中心”的道路上就不再存在障碍了。
  在不见人影的停车场,“耳语者”上了一辆黑色吉普车。开车的是那个淡黄头发的男子。两人都戴反光的墨镜,彼此看不见眼睛:简直是没有灵魂的面孔。
  “格拉夫不希望克朗佐夫老头碰到点啥?!”
  淡黄头发的男子只是干笑,并且镇定自若,几乎被逗乐了:“耳语者”真是瞎操心,格拉夫同老克朗佐夫一样马上也得完蛋,此后,对他重要的是找个可靠的安身立命之处。
  “耳语者”受到了感染,也怪模怪样地笑了。
  “你同那个大个子陌生人谈过了?”
  淡黄头发的男子打量他,不动声色。每个人的脸部都映在对方的太阳镜的镜片上。空气像凝固了。汽车排出的废气真难闻。“那个陌生人希望淹死克朗佐夫。”
  阿尔贝特·希尔歇与鲁迪这时来到静悄悄的海港码头。那辆旧车停在水边。这地方是老渔港的一部分,远离汉堡的经济脉搏,是陡峭而破旧的码头堤岸的终端。听不到叉式装卸机的鸣响,惟有几只海鸥发出尖厉的叫声。远处,可以隐约听见科尔布朗大桥上来往交通的嘈杂,大桥雄伟飞架,把海港和南面的工业区连接起来。
  鲁迪·克朗佐夫深吸一口气,下车。前面远处有两个人倚在吉普车上。他们的形体在铅灰色天空的衬映下显得格外醒目。长时的寂静仅被海鸥的嘶哑叫声打断,它们在海港上空盘旋。
  鲁迪·克朗佐夫先后向“耳语者”和淡黄头发的男子打招呼。他心乱如麻。这个人怎么来了呢?他究竟是谁?为什么“耳语者”来谈判,而不是那个土耳其人?三人沿着海港堤岸走了几步,说话的声音很难听清。希尔歇下了车,听不清他们谈话的详细内容,只听见鲁迪·克朗佐夫的语气越来越激动。那两个人当中的说话者使劲儿摇头。
  鲁迪不加理会,走到陡峭堤岸的最外沿。
  “我会付钱的,可我在银行里至今没有找到人,请告诉梅默特,钱不会少他的,至迟下星期。”
  “耳语者”的面孔扭曲了,可鄙地奸笑着。
  “土耳其人马上要钱,”他说,“干脆把你的房子卖了吧!”
  “我的天啊,我会搞到贷款的。真倒霉,可倒霉也不能卖‘蓝香蕉’呀!”
  淡黄头发的男子上前一步。克朗佐夫益发情绪激烈:“明天我再试试,说话算数。”
  “耳语者”根本不为所动:“钱到期该付了,拿来!”
  “我的天呀,你们也得让我喘口气嘛!”
  老头子背靠堤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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