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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业

作者:沈从文

  还不是忙的时候,局子里怪清静,人怪闲。新近接事不久的长途电话局管理员大忍,坐在墙角隅,管着那个传递文明的古怪机器,白瓷盘儿,铜条子儿,钉儿点儿,线儿丝儿,以及一串小灯泡,心中纳闷。他有点睡眠不足,消化不良,又似乎正在生谁的气。是的,他有点生气。一份新的生活压着他很沉重,很紧,他为这个生气。他正在写他的日记,记载昨天下午一个兵士打电话催烟款和商贩相骂的一段情形。军人与烟贩合作,把毒物派销到县里,商人照例得个二八回扣。
  到时烟款不能缴足,一面急于要钱,一面无从设法,结果从电话里说不清楚,只得破口大骂。就是那么回事!和这种事相差不多的,每天有一件两件。
  那日记上写着一片胡涂的言语,写了一段,他自己看看,很生气,还有应继续写的也不再写了,就顺手把前些日子写下的翻开来看看。
  ……说不明白是什么气运,我竟会来到这小县分里作电话局管理员。做这件事得有多大一个肚子,才装得下所受的闷气!这也是人干的?纵横数百里内牵上从外洋来的铜丝,各处冲要地方装上这种复杂接线机同传话机,“哈罗”,“哈罗”,“好呀”,“好呀”,工程司把“文明利器”装好,通了话,已无毛病,回省城同哇哇洋行办交涉分回扣去了。于是这方面择吉开张,县长,传达,肉铺掌柜的,王三家蹶子老婆,娘娘庵尼姑,不拘那一位掏出两角钱,“先生,你背章程给我听,我要接……”“我这里只八十四个铜子,少四大枚,先生你做好歹让我几个钱,接一接,我少说句话!”你要他自己读章程罢,不成,教育还不普及,王大娘不认识字。你要把钱凑足数吧,可怜的事,那八十四枚还正是各处凑来的。衙门的事更不好办,接慢了,那县公署传达会打官腔说你“延误公事”,哪怕算印子钱也是公事。还有军队里大爷们的电话,一开口就是:“接线的,你妈个东西,耳朵被鸡巴塞住了?”告他耳朵只是被嘴上的话堵住吧,那就有数。好好的告他原因,这些人可不是要明白“原因”的人。这是些挨骂挨打,立正站岗,剿匪骂娘,每月领三块四毛饷项,毫无正当职业,古里古怪活在中国叫作“副爷”的人物!中国南北各省,有上百万这种人。鬼知道他们是怎么来的,对国家有什么用处。
  这是训练人明白做中国人的一个真的大学校,我应当学下去,我应当忍劳耐苦学下去。这职业将告给我中国是什么样子,有些什么。想在中国活下去的人,得明白多数人如何在那里活……管理员大忍还只是个年纪二十一岁的小伙子,刚从省立高中毕业,毕业后不即升学,一脑子事业理想,一脑子工作热忱,一脑子书生气。恰好省里注重建设,长途电话网刚装好,公开招考职员,六百人中拔取三十名那么拔萃拔优挑出来。中了选,才分发到这小县城来办事。多少人羡慕这个有保障有出息的好职业,多少人希望这位置却抢不到手!
  事实上呢,这职业很可以说是宜于为其他人歆羡的。如象那种愿意在社会上多学点,有勇气准备认识“人生”而又期望将来用他的脑子同手过写作生涯的人,对这种人,真是再好没有的机会了。请想想,难道还有别的人比这个长途电话局管理员的耳朵更有经验?这是一个地方腐烂的灵魂交换总机关,什么下流话瞒得过接话人,什么新鲜古怪事不知道。
  尤其是那几个衙门,凡关于衙门里的玩意儿,纳贿,舞弊,以多报少,作奸犯科,打官司讨价还价……一切不名誉而在目下中国又公认为极其自然的种种事情,需由电话中打商量办交涉的,谁都明白这事瞒天瞒地,可不能瞒电话局办事人。
  也就因此,一县里各机关全愿意同电话局要好,把电话局办事的当做个心腹知己,对管理员一面无理麻烦,一面还是客客气气。
  至于平民,这些人正因为无知识,还不配使用这个文明利器,虽事事同管理员打麻烦,然而对于管理员也怀了一种畏惧,正如同他们对于邮政局电报局的办事人员一样,不怕官,只怕管。电话局虽两毛钱一回给他们传话,却可以管住他们说话。用“没有空线”和“时候到了”对抗那种好麻烦人的人,不管你是乡巴佬或是城里人,奈何他不得。使电话局职员束手的是兵,但兵的事情却全盘在电话局管理人手里。
  这管理员想起昨天军队剿匪的报告,心里大不舒服。看看时间还差三点多钟才有生意忙:就走出了办事室,到外面去看看街。电话局对面一家面粉铺,一个大胖子掌柜站在一张板凳上,小学徒扶着凳脚,正准备作周年纪念大减价的纸招。几个无事混的闲汉子,皆在街上袖手看热闹。街东有一个水塘,一妇人正赶鸭子过街,似乎送鸭子下水。一个穿灰军装的副爷忽然从弄里跑出来,装作很惊讶的神气,对那三只鸭子看了一会,看中了意后,又看看妇人,估计出了办法,便大踏步走过去追赶那鸭子,一面说:“嗨,老子哪里不找到你,你这扁毛畜生会飞,居然飞到这个地方来了!”
  妇人一看情形不对,就追着兵士身后说,“怎么,怎么,副爷,你抢我鸭子!不成,这是我的!”
  兵士眼尖手快,其时已捞着一只白毛鸭子的颈子,“这是我的!你偷我的鸭子,我要问你个收买赃物的……”妇人尖声大嚷,“不成,不成,副爷,你不能拿走,这是我的!我养大的!”
  那兵士也便同样大声嚷着,“你养大的,你个婊子婆娘,偷了我鸭子还说谎,同我过东岳宫去!”
  东岳宫是十殿阎王的衙门,如今却正驻扎有川军四十五军百×十团队伍。妇人稍稍愣了一阵,那兵士乘此抱着鸭子走去了。妇人于是坐在塘边幽幽的哭将起来。看热闹的汉子走过妇人身边去,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些还笑笑的。妇人拭眼泪,却和一个熟人说这事。熟人怕事,看看四边,“嫂子,算了吧。鸭子又不会说话,到衙门找包公也不济事!戏台上包公可不管我们城里事!”
  电话局那一个也走过妇人身边去,妇人却不哭了。有谁开口问:“这鸭子是你的?”
  妇人说:“怎么不是我的!”
  “是你的你去要回来!”
  “我怕他们打我。算了,青天白日见鬼。”妇人仿佛用宿命观安慰着自己,一面便轻轻的骂着:“粮子上人全是抢匪,强盗,挨刀砍的,枪打的。”接着且扬起响杆,口中喽喽喽喽赶那两只鸭子下塘去了。
  电话局管理员本预备问问妇人的,见妇人情形便不再说什么,就走回局里去。
  回到电话机旁时,心里想,“这女子一定是个土娼,夜里兵士抱了鸭子来睡觉,沾了便宜,大白天又把鸭子捉回去,不然岂有大白天抢鸭子的道理。”
  看看时间还早,心中为先前一件事很不愉快,终想走出去问问那个妇人,鸭子究竟是被兵士抢了,还是她先抢兵士鸭子,到后又被兵士用武力索回。一到局门外,便见着辛夷集乡长,正骑了匹健白乌云盖雪大骡子来到局门前。两人原认识一面,管理员大忍还不曾开口,乡长就在骡上欠身打拱说:“先生,早,早,早!”
  “乡长您早!”
  乡长一下了骡子又说:“麻烦,请接接我们集里。”
  线接好了,乡长叫集里师爷说话,电话局那一个才知道这个乡长是昨天上城来报告集里有个青年土匪李三,请派队伍去捉匪的。军队大清早就出发了,一个大队长,两个副队长,一百二十名副爷。这乡长认真办事,还嘱咐师爷队伍由他招待!这不是儿戏,一百二十人的食量,实在可观!
  电话打过后,乡长说说天气人事,匆匆跨上骡子赶回辛夷集去了。电话局管理员大忍望着乡长牲口后跟了两个乡下人,挑了两大担粉条肉菜,便自言自语说,“积点德,让这个姓李的走路,不是省事多了吗?”他知道队伍一出发,不止乡长办招待是件平民费钱的差事,到后还有那个报告,那种由电话传递到上峰,照例夸张不近人情的战事报告,结果才到凯旋献俘那一套。这一切皆俨然有个公式,不可免的,因为一切是“习惯”,所以极少有人怀疑。
  到了下午,辛夷集电话果然来了。大队长的口气,叫接公署。虽把线转接县政府,局里的办事人还是一一听得分明。
  这报告尚得局里抄录一份,备留案存查。
  “……该李三率领匪众,顽强抗拒,经士兵奋勇上前,将其擒获。余匪五名见势不佳,方各向……逃去。此役共用去子弹约六百粒,坏拉筒枪一枝,我部队幸无伤亡……”一会儿,县公署的电话又接专员公署,县长同专员说话:“……一闻报告,职即亲率部队下乡……共耗费子弹约一千粒。”
  好生意!抄了三次同样报告,不到的说到,没有的说有,战事既越说越厉害,子弹耗费也就越说越多。无怪乎报上说这些人剿匪那么认真,下乡那么勤快!
  第二天,耳根一撮毛的大队长,最先来到电话局。
  “辛苦,辛苦!队长下乡辛苦!”
  “那里话,应该的。地方上事不办行吗?你们这边倒真是辛苦!这局里做生意营业,乡下人打麻烦的事多咧!又得作军事方面的……”官话打完了,接着说一点私话。
  管理员大忍问:“队长,那土匪怎么的?听人说是个了不起的飞檐走壁之徒!”
  “唉,别说了,什么张三李三,飞檐走壁好本领。一个逃兵,一个瘪小子,就只那么一个瘪小子,不知打那儿发了顺水,冒得两杆盒子,回到家乡来避风。既从不在本乡犯案,也就想不到有人卖他的水。直到队伍围庄时,这小子还呆呆的在秫秸上晒太阳。本地不做案,有什么亏心?嗬嗬!来了,小子明白有人走水,队伍是来弄他的时候,就向秫垛上爬,好的,两杆盒子皆上了红槽,拍拍拍动了手。这不容易办吗?一百二十个对一个,活捉张三,水缸里摸田螺,还费事?‘好兄弟,不要火,寨子围上了。把盒子丢下来,有话好说。’这小子看看,当真围上了,人识相,两杆盒子全抛下来了。人缚好了后拴在马槽旁打了一顿。……周乡长说:‘队长,队长,辛苦辛苦,盒子留下来,我改天另外呈报县里。这是一百二十块洋钱,弟兄喝茶。你我好哥子弟兄,那个那个好说话。’……事情就办完了。”
  “多大年岁?”
  “二十二岁,好一条汉子!”
  “解上城里来了吗?”
  “嗨,解上城来干吗?我问你。押上城里来,那一百二十块钱是做什么用的。”
  “那你们报销子弹?”
  “一共打了五夹半。”
  “嗨,就那个了吗?”
  “还不是嚓的一下……不那个,留下个活口有我们好处?
  先生你真是……”
  电话局管理员大忍,给他家乡的哥哥写信说:“哥哥,帮我换个工作吧,我不干了!我不干了!我不干了!”哥哥来信说:“不干了吗?好的,咱们想法过北京升学罢,干不了让别人干罢。”可是第二次来信却说:“你跑到哪里去,还不是一样?不干会失业的!”升学不成功,于是这个青年人当真就失了业。
  (附注:这篇文章刊载于《水星》一九三五年第二卷,是根据一个不相识的朋友作品改写成的,不敢掠美。)一九三五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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