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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就是有名的“五卅纪念节”,离旧历端阳只有两天。上海的居民例如冯云卿这般人,固然忙着张罗款项过节,忙着仙人跳和钻狗洞的勾当,却是另外有许多人忙着完全不同的事:五卅纪念示威运动!先几天内,全上海各马路的电杆上,大公馆洋房的围墙上,都已经写满了各色标语,示威地点公开:历史意义的南京路。
  华,法,公共租界三处军警当局,事前就开过联防会议了。“五卅纪念”这天上午九时光景,沿南京路,外滩马路,以至北四川路底,足有五英里的路程,公共租界巡捕房配置了严密的警戒网;武装巡捕,轻机关枪摩托脚踏车的巡逻队,相望不绝。重要地点还有高大的装甲汽车当街蹲着,车上的机关枪口对准了行人杂森的十字街头。
  南京路西端,俗名泥城桥的一带,骑巡队的高头大马在车辆与行人中间奋蹄振鬣,有时嘴里还喷着白沫。
  此时,西藏路靠近跑马厅那一边的行人道上,有两男一女,都不过二十来岁,在向北缓缓地走;他们一面走,一面东张西望,又时时交换一两句简单的话语。两个男的,都穿洋服;其中有一位穿浅灰色,很是绅士样,裤管的折缝又平又直;另一位是藏青哔叽的,却就不体面,裤管皱成了腊肠式;女的是一身孔雀翠华尔纱面子,白印度绸里子的长旗袍。在这地点,这时间,又加以是服装不相调和的三个青年,不用说,就有点惹人注目。
  他们走到新世界饭店的大门前就站住了。三个一队的骑巡,正从他们面前过去,早晨的太阳光射在骑巡肩头斜挂着的枪管上,发出青色的闪光来。站在那里的三个青年都望着骑巡的背影,一直到看不见。忽然三人中的女郎带几分不耐烦的神气说道:
  “往哪里走呢?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已经是第三趟了哪!无——聊呀!站在一个地点等候罢,柏青,你又说使不得。况且此刻快要九点半了,还没见一些儿动静。巡捕戒备得那么严!看来今天的示威不成功了罢?”
  “不要那么高声嚷哟,素素!对面有三道头来了。”“哼!芝生,你那么胆小,何必出来!可是——密斯脱柏,当真你没有记错了时间和地点么?”
  “错不了!小蔡告诉我的明明白白,是在泥城桥发动,直冲南京路,一直到外滩,再进北四川路,到公园靶子场散队。
  时间是十点。别忙,密司张,还差半个钟点哪!”
  是腊肠式裤管的青年回答。他就叫做柏青,同吴芝生是同学。当下他们站在这地点已在五分钟以上了,就有两个暗探模样的大汉挨到他们身边,乌溜溜的怪眼睛尽对他们看。张素素首先觉到,便将柏青的衣角拉一下,转身往西走了几步,将近跑马场的侧门时,回头对跟上来的吴芝生和柏青说道:
  “看见么?那两个穿黑大衫的。模样儿就同荪甫公馆里的保镖像是一副板子里印出来。”
  说着,她忍不住扑嗤一声笑了起来。腻烦了平凡生活的她,就觉得眼前的事情有点好玩,而且刚才她在马路上来回地踱了三趟不见什么特别举动所引起来的厌倦心理也就消散了。昨天下午她听得吴芝生说起了有一个柏青拉他去参加示威的时候,她就预许给自己多少紧张,多少热烈;她几乎一夜不曾好生睡觉,今天赶早就跑到芝生他们校里催着出来;她那股热情,不但吴芝生望尘莫及,就是柏青也像赶不上。
  吴芝生他们回头去看,那两个穿黑大衫的汉子已经不见了,却有一辆满身红色的,有几分和银行里送银汽车相仿佛的大车子停在那地方了。一会儿,这红色汽车也开走了。喇叭的声音怪难听,像是猫头鹰叫。
  “这就是预备捉人的汽车!”
  柏青告诉了张素素,同时他的脸上就添上一重严肃的表情。张素素微笑不答,很用心地在了望那南京路与西藏路交叉处来往的行人;她觉得这些匆匆忙忙的行人中间就有许多是特来示威,来这发动地点等候信号的。一股热气渐渐从她胸腔里扩散开来,她的脸有点红了。
  吴芝生也在那里东张西望。他心里暗暗奇怪,为什么不见相熟的同学?他看看西边跑马厅高楼上的大钟,还只有九点四十分。猛可地觉得肚子饿了,他转脸去看柏青,很想说“先去吃点儿东西好么?”但这话将到舌尖又被捺住,临时换了一句:
  “前方打得怎样了?你有家信么?”
  “听说是互有胜败。我家里让炮火打得稀烂,家里人都逃到蚌埠去了。万恶的军阀混战——”
  柏青说到这里,眼睛一瞪,以下的话就听不清楚了;一路公共汽车在他们面前停住,下来了七八个,站在他们左近的几个人也上去了,车又开走,这里就又只剩他们三人。一个印度巡捕走过来,向他们挥手,并且用木棍子的一头在柏青肩膀上轻轻点一下,嘴里说:“去!去!”于是他们就往东,再到新世界饭店大门口,再沿着西藏路向南走。
  现在这条路上的情形就跟先前很不相同!四个骑巡一字儿摆开,站在马路中央;马上人据鞍四顾,似乎准备好了望见哪里有骚扰,就往哪里冲。从南向北,又是两人一对的三队骑巡,相距十多丈路,专在道旁人多处闯。一辆摩托脚踏车,坐着两个西捕,发疯似的在路上驰过。接着又是装甲汽车威风凛凛地来了,鬼叫一样的喇叭声,一路不停地响着。然而这一路上的群众也是愈聚愈多了。和西藏路成直角的五条马路口,全是一簇一簇的忽聚忽散的群众。沿马路梭巡的中西印巡捕团团转地用棍子驱逐,用手枪示威了。警戒线内已经起了混乱了!
  吴芝生他们三位此时不能再站住,——一站住就来了干涉,只有向南走。将近一家皮件公司的门前时,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西装男子从对面跑来,一伸手抓住了吴芝生的肩头就喊道:
  “呵!老芝!不要往南跑!危险!”
  这人叫做柯仲谋,是律师秋隼的朋友,现充新闻记者,也是常到吴公馆的熟客。
  吴芝生还没回答,张素素早就抢上来问道:
  “前面怎样?捉了人么?”
  “哈,密司张,你也来了么?是参加示威呢,还是来赶热闹?要是来赶热闹,密司张,我劝你还是回到家里去罢!”
  “你这话我就不懂!”
  “然而我知道你一定懂。这种示威运动,不是反对,就是热烈地参加,成为主动。存了个看热闹的心思,那还是不来为是。密司张,我老实说,即使你不反对,却也未必会有多大的热心,——”
  “那么,柯先生,你来做什么?”
  张素素又抢着反驳,脸色变了。柯仲谋那种把她看作娇怯不堪的论调,惹起她十二分的反感了!但是柯仲谋不慌不忙擎起手里的快照镜箱在张素素脸前一晃,这才微笑着回答:
  “我么?我是新闻记者,我的职业是自由职业,我的立场也是自由主义的立场!”
  说完,他点一下头,晃着他的快照镜箱穿过马路去了。
  这里张素素冷笑一声,看看吴芝生,又看看柏青,仿佛说“你们也小觑我么?好,等我干一下!”恰在这时候,隔马路的一个人堆发生了骚动,尖厉的警笛声破空而起。张素素全身一震,更不招呼两个同伴,便飞也似的跑着,一直穿过马路,一直向那动乱的人群跑。可是还没到,那一堆人霍地分开,露出两个巡捕,拿起棍子,正在找人发威。张素素不由的收住了脚,犹豫地站着,伸长脖子观望。突然,不远处响起了一声爆竹。这是信号!呐喊的声音跟着来了,最初似乎人数不多,但立即四面八方都接应起来。张素素觉得全身的血都涌上来,心是直跳。她本能地向前跑了几步,急切间不知道应该怎样。俄而猛听得一片马蹄声,暴风似的从后面冲来,她赶快闪在一边,看见许多人乱跑,又看见那飞奔的一队骑巡冲散了前面不远处的一堆群众,可是群众们又攒聚着直向这边来了。这是学生和工人的混合队,一路散着传单,雷震似的喊着口号。张素素的心几乎跳到喉头,满脸通红,张大了嘴,只是笑。蓦地她脑后起了一声狂吼:
  “反对军阀混战!——打倒——”
  张素素急回头去看,原来是柏青。他瞥了张素素一眼,也不说话,就跑上前去,混在那群众队伍里了。这时群众已经跑过张素素的面前,大队的巡捕在后面赶上来,更远的后面,装甲汽车和骑巡;和张素素在一处的人们也都向北涌去。但是前面也有巡捕挥着棍子打过来了。这一群人就此四散乱跑。慌乱中有人抓住了张素素的手,带她穿过了马路。这是吴芝生,脸色虽然很难看,嘴角上却还带着微笑。他们俩到了新新公司门前,看见示威的主力队已经冲过南京路浙江路口,分作许多小队了。张素素松一口气,觉得心已经不跳,却是重甸甸地往下沉。她也不能再笑了,她的手指尖冰冷。然而继续不断的示威群众,七八人一队的,还在沿南京路三大公司一带喊口号。张素素他们站立的新新公司门前,片刻间又攒集了不少人了。从云南路那边冲出一辆捉人的红色汽车来,五六个巡捕从车上跳下来,就要兜捕那攒集在新新公司门前的那些人。张素素心慌,转身打算跑进新新公司去,那公司里的职员们却高声吆喝:“不要进来!”一面就关那铁栅。此时吴芝生已经跳在马路中间,张素素心一硬,也就跟着跑过去;到了路南的行人道上,她再抓住了吴芝生的手时,两只手都在抖,而且全是冷汗了。
  这里地上满散着传单,吴芝生和张素素踏着传单急忙地走。警笛声接连喈喈地叫。人声混乱到听不清是喊些什么。他们俩的脸色全变了。幸而前面是大三元酒家,门还开着。张素素,吴芝生两个踉踉跄跄地赶快钻进了大三元,那时一片声喊口号又在南京路上爆发了。张素素头也不回,一直跑上大三元的二楼。
  雅座都已客满。张素素他们很觉得失望。本来是只打算暂时躲避一下,但进来后却引起食欲来了。两个人对立着皱眉头。幸而跑堂的想出一个办法,请他们和一个单身客人合席。这位客人来了将近半小时,独占一室,并没吃多少东西,就只看报纸。最初那客人大概有点不愿意,但当张素素踅到那房间的矮门边窥探时,那客人忽然丢下报纸,大笑着站起来;原来他就是范博文。
  出惊地叫了一声,张素素就笑着问道:
  “是你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干什么的?”“我来猜罢:你不是等候什么人,也不是来解决肚子问题,你一定是来搜集诗料,——五卅纪念示威运动!”
  吴芝生接口说,在范博文的下首坐了,就抓过那些报纸来看,却都是当天的小报,比火车上卖的全套还要齐全。
  范博文白起眼睛钉了吴芝生一眼,忽然叹一口气,转脸对张素素说:
  “很好的题目,但是那班做手太不行!我算是从头看到底,——你说这房间的地位还差么?西起泥城桥,东至日升楼,半里示威一眼收!然而凭诗人的名义,我再说一句:那班做手太不行!难道我就只写猴子似的巡捕,乌龟一样的铁甲车?当然不能!我不是那样阿谀权势的假诗人!自然也得写写对方。从前荷马写《依利亚特》这不朽的史诗,固然着力表扬了希腊军的神勇,却也不忘记赞美着海克托的英雄;只是今天的事,示威者方面太不行!——但是,素素,我来此本意倒不在此,我是为了另一件事,——另一件事,却也叫我扫兴!”
  “也是属于诗料的么?”
  张素素一面用小指头在点心单上随意指了几下给跑堂的看,一面就随口问。范博文却立刻脸红了,又叹第二口气,勉强点一下头,不作回答。这在范博文是“你再问,我就说!”的表示,张素素却不明白。她按照普通交际的惯例,就抛开了不得回答的题目,打算再谈到示威运动,她所亲身“参加”了的示威运动。但是最摸熟范博文性格的吴芝生忽然放开了报纸,在范博文肩头猛拍一下,威胁似的说:
  “诗人,你说老实话!一个人鬼鬼祟祟躲在这里干什么?”
  范博文耸耸肩膀苦笑,是非常为难的样子。张素素笑了,却也有点不忍,正打算用话岔开,忽然那一道和邻室相通的板壁有人答答地敲着,又有女人吃吃匿笑的声音,带笑带问道:
  “可是素素么?”
  分明是林佩珊的口音。范博文的脸色更加红了,吴芝生大笑。
  张素素似乎也悟到那中间的秘密,眼波往范博文脸上一溜,就往外跑;过了一会儿,她和林佩珊手拉手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男子,那是杜新箨,手杖挂在臂上,草帽拿在手里。
  刚一进来,林佩珊娇慵无力似的倚在张素素肩头,从张素素的蓬松黑发后斜睨着范博文说道:
  “博文!我要送你一盒名片,印的头衔是:田园诗人兼侦探小说家!好么?”
  一面说,一面她就扑嗤一声媚笑。大家也都笑起来了。范博文自己也在内。他忽然又高兴起来,先将右手掌扁竖了摆在当胸,冲着林佩珊微微一鞠躬,像是和尚们行礼,然后又和杜新箨握手微笑地问:
  “你呢?老箨!送我什么?”
  “我——送你一本《Love’s Labour’s Lost》,莎士比亚的杰作。”
  杜新箨很大方地回答,附着个冷隽的微笑。他今天改穿了中国衣服,清瘦的身材上披一件海军蓝的毛葛单长衫,很有些名士遗少的气概。范博文略略皱一下眉头,却又用了似乎感谢的样子,笑了一笑说:
  “我希望我在我们的假面跳舞中不会找错了我意中的伙伴。”
  “那就好了。可是我不妨对你说,我是新来者,我还不能算是已经加入你们那假面跳舞会呢!”
  这么说着,杜新箨和范博文都会意似的哈哈笑起来。此时林佩珊和张素素两个正谈得异常热闹。吴芝生坐在她们两个对面,时时颔首。张素素是在演述她自己如何来参加示威,如何出险。虽则刚才身当其境时,她不但有过一时的“不知道应该怎样”,并且也曾双手发抖,出过冷汗,然而此刻她回忆起来,却只记得自己看见那一队骑巡并不能冲散示威的主力队,而且主力队反突破了警戒网直冲到南京路的那个时候,她是怎样地受感动,怎样地热血沸腾,而且狂笑,而且毫不顾虑到骑巡队发疯似的冲扫到她身边。她的脸又红了,她的眼睛闪闪地射出兴奋的光芒,她的话语又快利,又豪迈。林佩珊睁大了眼睛,手按在张素素的手上,猛然打断了素素的演述,尖声叫道:
  “啊哟!素,了不得!是那种骑着红头阿三的高头大马从你背后冲上来么?喔,喔,喔,——芝生,你看见马头从素的头顶擦过,险一些踏倒了她么?嗳,素——呀!”
  吴芝生颔首,也很兴奋地笑着。
  张素素却不笑,脸色是很严肃的;她拿起林佩珊襟头作为装饰品的印花丝帕望自己额上揩拭一下,正打算再往下说,林佩珊早又抢着问了,同时更紧紧地捏住了张素素的一双手:
  “素!你们的同伴就那么喊一声口号!啧啧!巡捕追你们到新新公司门前么?你们的同伴就此被捕?”
  林佩珊说着,就又转眼看着吴芝生的脸。吴芝生并没听真是什么,依然颔首。张素素不知就里,看见吴芝生证实了柏青的被捕,她蓦地喊一声,跳起来抱住了林佩珊的头,没命地摇着,连声叫道:
  “牺牲了一个!牺牲了一个!只算我们亲眼看见的,我们相识的,已经是一个了!嗳,多么伟大!多么壮烈!冲破了巡捕,骑巡,装甲汽车,密密层层的警戒网!嗳,我永远永远忘记不了今天!”
  “我也看见两个或是三个人被捕!其中有一个,我敢断定他是不相干的过路人。”
  那边范博文对杜新箨说,无端地叹一口气。杜新箨冷冷地点头,不开口。范博文回头看了张素素一眼,看见这位小姐被自己的热烈回忆激动得太过分,他忍不住又叹一口气,大声说:
  “什么都堕落了!便是群众运动也堕落到叫人难以相信。
  我是亲身参加了五年前有名的五卅运动的,那时——嗳,‘The world is world,and man is man!’嗳——那时候,那时候,群众整天占据了南京路!那才可称为示威运动!然而今天,只是冲过!‘曾经沧海难为水’,我老实是觉得今天的示威运动太乏!”
  张素素和林佩珊一齐转过脸来看着范博文发怔。这两位都是出世稍迟,未曾及见当时的伟大壮烈,听得范博文这等海话,就将信将疑的开不得口了。范博文更加得意,眼睛凝视着窗外的天空,似乎被回忆中的壮烈伟大所眩惑所沉醉了;却猛然身边一个人喷出几声冷笑,这是半晌不曾说话的吴芝生现在来和范博文抬杠了:
  “博文,我和你表同情,当真是什么都堕落了!证据之一就是你!——五年前你参加示威,但今天你却高坐在大三元酒家二楼,希望追踪尼禄(Nero)皇帝登高观赏火烧罗马城那种雅兴了!”
  范博文慢慢回过脸来,不介意似的对吴芝生淡淡一笑,但是更热切地望着张素素和林佩珊,似乎在问:“难道你们也是这样的见解么?”两位女郎相视而笑,都不出声。范博文便有点窘了。幸而杜新箨此时加进来说话:
  “就是整天占据了南京路,也不算什么了不得呀!这种事,在外国,常常发生。大都市的人性好动,喜欢胡闹——”
  “你说是胡闹哟?嗳!——”
  张素素忿然质问,又用力摇着林佩珊的肩膀。但是杜新箨冷冷然坚决地回答:
  “是——我就以为不过是胡闹。翻遍了古今中外的历史,没有一个国家曾经用这种所谓示威运动而变成了既富且强。此等聚众骚扰的行径,分明是没有教育的人民一时间的冲动罢了!败事有余,成事不足!”
  “那么,箨先生,你以为应该怎么办才是成事有余,败事不足?”
  吴芝生抢在张素素前面说,用力将张素素的手腕一拉。杜新箨笑而不答,只撮起嘴唇,嘘嘘地吹着《马赛曲》。范博文惊讶地睒着眼睛。林佩珊在一边暗笑。张素素鼓起小腮,转脸对吴芝生说:
  “你还问什么呢!他的办法一定就是他们老六——学诗的什么‘铁掌’政策。一定是的!”
  “刚刚猜错了,密司张。我认定中国这样的国家根本就没有办法。”
  杜新箨依然微笑着说。他这话刚出口,立刻就引起了张素素与吴芝生两个人的大叫。但是范博文却伸过手去在杜新箨的肩头拍一下,又翘起一个大拇指在他脸前一晃。恰在此时,跑堂的送进点心来,猛不防范博文的手往外一挥,几乎把那些点心都碰在地下。林佩珊的笑声再也忍不住了,她一边大笑,一边将左手扶住了椅子,右手揉着肚子。
  “博文,你——”
  张素素怒视着范博文喊叫。然而范博文接下去对杜新箨说的一句话又使得张素素破怒为笑:
  “老箨,你和令叔学诗老六,正是不可多得的一对。他是太热,你是太冷;一冷,一热,都出在贵府!”
  “多谢你恭维。眼前已经是夏天,还是冷一点好。——吃点心罢!这,倒又是应该乘热。”
  杜新箨说着干笑一声,坐下去就吃点心。张素素好像把一腔怒气迁惹到点心上面了,抓过一个包子来,狠狠地咬了一口,便又丢下,盛气向着范博文问道:
  “你呢?光景是不冷不热的罢?”
  “他是一切无非诗料。冷,热,捉了人去,流了血,都是诗料!”
  吴芝生看见有机会,就又拿范博文来嘲笑了。诚然他和杜新箨更不对劲,可是他以为直接嘲讽范博文,便是间接打击杜新箨;他以为杜范之间,不过程度之差。这种见解,从什么时候发生,他自己也不知道;但自从杜范两位互争林佩珊这事实日渐明显以后,他这个成见也就逐渐加浓了。当下他既给了范博文一针,转眼就从杜新箨脸上看到林佩珊身上。杜新箨还是不动声色,侧着头细嚼嘴里的点心,林佩珊则细腰微折,倚在张素素坐的那张椅子背上,独自在那里出神。
  范博文不理吴芝生的讥讽,挨张素素的旁边坐了,忽又叹一口气轻声说:
  “我是见了热就热,见了冷却不一定就冷。我是喜欢说几句俏皮话,但是我的心里却异常严肃;我常想做一些正经的严肃的事,我要求一些事来给我一下刺激!你们今天早上为什么不来招呼我一道走呢?难道你们就断定我不会跟你们一同去示威么?——呃,你们那位同伴,也许是被捕了,我很想认识他。”
  张素素笑了,一面换过饺子来吃,一面回答:
  “你这话就对了。你早不说,谁知道你也要来的呢!不过有一层——”
  在这句上一顿,张素素忽然仰起脸来看看椅背后凝眸倦倚的林佩珊,怪样地笑着,同时有几句刁钻的话正待说出来,可是林佩珊已经脸红了。张素素更加大声笑。蓦地杜新箨拿起筷子在桌子上轻轻打着,嘴角上浮出冷冷的浅笑,高声吟起中国旧诗来了:
    容颜若飞电,时景如飘风;
  草绿霜已白,日西月复东;
  华鬓不耐秋,飒然成衰蓬!……
  君子变猿鹤,小人为沙虫——
  张素素听着皱了眉尖,鼻子里轻轻哼一声。此时房间的矮门忽然荡开,一个人当门而立,大鼻子边一对仿佛玻璃杯厚底似的近视眼镜突出在向前探伸的脑袋上,形状非常可笑。这人就是李玉亭。似乎他还没看明白房里有几个人,以及这些人是谁。张素素猛不防是李玉亭,便有几分不自在。吟诗的杜新箨也看见了,放下筷子,站起来招呼,一面笑嘻嘻瞥了张素素一眼,问李玉亭道:
  “教授李先生,你怎么也来了?什么时候来的呀?光景是新拜了范博文做老师,学做侦探小说罢!”
  “老箨,你这话该打嘴巴!”
  看见张素素倏然变色,范博文就赶快抢前说,又瞪了杜新箨一眼。李玉亭不明白他们的话中有骨,并不回答;他小心惴惴地往前挪了一步,满脸堆起笑容来说道:
  “呀,你们五位!也是避进来的么?马路上人真多,巡捕也不讲理,我的眼睛又不方便,刚才真是危险得很——”
  “什么!示威还没散么?”
  吴芝生急急忙忙问,嘴里还在嚼点心。
  “没有散。我坐车子经过东新桥,就碰着了两三百人的一队,洋瓶和石子是武器,跟巡捕打起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拿传单望我的车子里撒。我那时只顾叫车夫赶快跑,哪里知道将到大新街,又碰到了巡捕追赶示威的人们,——吓,车子里的一叠传单就闯了祸!我拿出名片来,巡捕还是不肯放。去和巡逻的三道头说,也不中用。末后到底连我的包车夫和车子都带进捕房去。总算承他们格外优待,没有扣留我。现在南京路上还是紧张,忽聚忽散的群众到处全是,大商店都关上铁栅门——”
  李玉亭讲到这里,突然被打断了;范博文仰脸大笑,一手指着吴芝生,又一手指着张素素,正想代他们两个报告也曾怎样“遇险”,并且有几句最巧妙的俏皮话也已经准备好了,却是一片声呼噪蓦地从窗外马路上起来,接着就是杂沓的脚步声在这大三元二楼的各雅座爆发,顷刻间都涌到了楼梯头了。范博文心里一慌,脸色就变,话是说不出来了,身体一矮,不知不觉竟想往桌子底下钻,这时张素素已经跑到窗前去探视了,吴芝生跟在后面。李玉亭站在那里发急搓手。林佩珊缩到房角,眼睁得挺大,半张开了嘴巴,想说却说不出。
  惟有杜新箨似乎还能够不改常度;虽则脸色转成青白,嘴唇边还勉强浮出苦笑来。
  “见鬼!没有事。人都散了。”
  张素素很失望似的跑回来说。她转脸看见林佩珊那种神气,忍不住笑了。佩珊伸长颈子问道:
  “怎么一回事呀!素——你不怕吃流弹!”
  张素素摇头;谁也不明白她这摇头是表示不怕流弹呢,还是不知道街上的呼噪究竟是什么性质。林佩珊不放心,用眼光去追询杜新箨;她刚才看见杜新箨好像是最镇静,最先料到不会出乱子的。
  “管他是什么事!反正不会出乱子。我信任外国人维持秩序的能力!我还觉得租界当局太张皇,那么严重警戒,反引起了人心恐慌。”
  杜新箨眼看着林佩珊和张素素说,装出了什么都不介意的神气来。
  李玉亭听着只是摇头。他向来以为杜新箨是不知厉害的享乐公子,现在他更加确定了。他忍不住上前一步,很严重地对杜新箨说:
  “不要太乐观。上海此时也是危机四伏。你想,米价飞涨到二十多块钱一担,百物昂贵;从三月起,电车,公共汽车,纱厂工人,罢工接连不断。共产党有五月总暴动的计画——”
  “那么实现了没有呢?今天是五月三十!”
  “不错,五月可以说是过去了,但是危机并没过去呀!陇海,平汉两条铁路上是越打越厉害,张桂军也已经向湖南出动了,小张态度不明,全中国都要卷进混战。江浙交界,浙江的温台一带,甚至于宁绍,两湖,江西,福建,到处是农民骚动,大小股土匪,打起共产党旗号的,数也数不明白。长江沿岸,从武穴到沙市,红旗布满了山野,——前几天,贵乡也出了乱子,驻防军一营叛变了两连,和共匪联合。战事一天不停止,共党的活动就扩大一天。六月,七月,这顶大的危险还在未来呀——”
  “然而上海——”
  “噢,就是上海,危机也一天比一天深刻。这几天内发觉上海附近的军队里有共产党混入,驻防上海的军队里发现了共产党的传单和小组织,并且听说有一大部分很不稳了。兵工厂工人暗中也有组织。今天五卅,租界方面戒备得那么严,然而还有示威,巡捕的警戒线被他们冲破,你还说租界当局太张皇么?”
  李玉亭的话愈说愈低,可是听的人却觉得入耳更响更尖。杜新箨的眉头渐渐皱紧了,再不发言;张素素的脸上泛出红潮来,眼光闪闪地,似乎她的热情正在飞跃。吴芝生拉一下范博文的衣角,好像仍旧是嘲笑,又好像认真地说:
  “等着吧!博文!就有你的诗题了!”
  范博文却竟严肃地点一下头,转脸看定了李玉亭,正待说些什么,可是林佩珊已经抢上先了:
  “上海总该不要紧罢?有租界——”
  李玉亭还没回答,那边杜新箨接口说道:
  “不要紧!至少明天,后天,下星期,下一个月,再下一月,都还不要紧!岂但上海,至少是天津,汉口,广州,澳门,几处大商埠,在下下下几个月内,都还不要紧!再不然,日本,法国,美国,总该不至于要紧!供我们优游行乐的地方还多得很呢,不要紧!”
  林佩珊扑嗤一声笑,也就放宽了心。她是个活泼泼地爱快乐的女郎,眼前又是醉人的好春景,她怎么肯为一些不可知的未来的危险而白担着惊恐。但是别人的心事就有点不同。李玉亭诧异地看了杜新箨一会儿,又望望吴芝生,范博文他们,似乎想找一个可与庄言的人。末后,他轻轻叹一口气说:
  “嗯,——照这样打,打,打下去;照这样不论在前方,后方,政,商,学,全是分党成派,那恐怕总崩溃的时期也不会很远罢!白俄失去了政权,还有亡命的地方,轮到我们,恐怕不行!到那时候,全世界革命,全世界的资产阶级——”
  他不能再往下说了,他低垂着头沉吟。他很伤心于党政当局与社会巨头间的窝里翻和火併,他眼前就负有一个使命,——他受吴荪甫的派遣要找赵伯韬谈判一点儿事情,一点儿两方权利上的争执。他自从刚才在东新桥看见了示威群众到此刻,就时时想着那一句成语:不怕敌人强,只怕自己阵线发生裂痕。而现在他悲观地感到这裂痕却依着敌人的进展而愈裂愈深!
  忽然一声狂笑惊觉了李玉亭的沉思。是杜新箨,他背靠到门边,冷冷地笑着,独自微吟:
  “且欢乐罢,莫问明天:醇酒妇人,——沉醉在美酒里,销魂在温软的拥抱里!”
  于是他忽然扬声叫道:
  “你们看,这样迷人的天气!呆在这里岂不是太煞风景!我知道有几个白俄的亡命客新辟一个游乐的园林,名叫丽娃丽妲村,那里有美酒,有音乐,有旧俄罗斯的公主郡主贵嫔名媛奔走趋承;那里有大树的绿荫如幔,芳草如茵!那里有一湾绿水,有游艇!——嗳,雪白的胸脯,雪白的腿,我想起了色奈河边的快乐,我想起了法兰西女郎如火一般的热情!”
  一边说,一边他就转身从板壁上的衣钩取了他的草帽和手杖,他看见自己的提议没有应声,似乎一怔,但立即冷然微笑,走到林佩珊跟前,伸出手来,微微一呵腰,说道:
  “密司林,如果你想回家去,我请密司张伴你——”
  林佩珊迷惘地一笑,又急速地溜一眼看看张素素他们四个,然后下决心似的点着头,就倚在杜新箨臂上走了。
  这里吴芝生对范博文使了个眼色。然而范博文居然扬扬一笑,转身看着李玉亭说:
  “玉亭,不能不说你这大学教授狗屁!你的危言诤论,并不能叫小杜居安思危,反使得他决心去及时行乐,今夕有酒今夕醉!辜负了你的长太息而痛哭流涕!”
  “无聊!说它干么!我们到北四川路去罢。芝生,不是柏青说过北四川路散队?”
  张素素叫着,看一看桌子上的碟子,拿一张钞票丢在碟子里,转身就走。吴芝生跟着出去。范博文略一迟疑,就连声叫“等一等”,又对李玉亭笑了一笑,也就飞奔下楼。
  李玉亭倚在窗口,竭目力张望。马路上人已经少了一些,吴芝生与范博文夹在张素素两边,指手划脚地向东去了。有一个疑问在他脑中萦回了一些时候:这三个到北四川路去干什么呢?……虽则他并没听清张素素的最后一句话,然而她那种神气是看得出来的;而况他又领教过她的性情和思想。“这就是现今这时代不可避免的分化不是?”他闷闷地想着,觉得心头渐渐沉重。末了,他摆开了一切似的摇着头,又往下看看街上的情形,便也离开了那大三元酒家。
  他是向西走。到华安大厦的门前,他看了一看手腕上的表,已经十点半,他就走进去,坐电梯一直到五楼。他在甬道中拿出自己的名片写了几个字,交给一个侍役。过了好久,那白衣的侍役方来引他进了一间正对跑马厅的一里一外两套间兼附浴室的精致客房。
  通到浴室的门半开着,水蒸气挟着浓香充满了这一里一外的套间,李玉亭的近视眼镜的厚玻璃片上立刻起了浮晕,白茫茫地看不清。他仿佛看见有一个浑身雪白毛茸茸的人形在他面前一闪,就跑进右首作为卧室的那一间里去了;那人形走过时飘荡出刺脑的浓香和格格的艳笑。李玉亭惘然伸手去抹一下他的眼镜,定神再看。前面沙发里坐着的,可就是赵伯韬,穿一件糙米色的法兰绒浴衣,元宝式地横埋在沙发里,侧着脸,两条腿架在沙发臂上,露出黑渗渗的两腿粗毛;不用说,他也是刚刚浴罢。
  赵伯韬并不站起来,朝着李玉亭随便点一下头,又将右手微微一伸,算是拓呼过了,便转脸对那卧室的门里喊道:
  “玉英!——出来!见见这位李先生。他是近视眼,刚才一定没有看明白。——呃,不要你装扮,就是那么着出来罢!”
  李玉亭惊异地张大了嘴巴,不懂得赵伯韬这番举动的作用。可是那浑身异香的女人早就笑吟吟地袅着腰肢出来了。一大幅雪白的毛巾披在她身上,像是和尚们的袈裟,昂起了胸脯,跳跃似的走过来,异常高耸的乳房在毛布里面跳动。一张小圆脸,那鲜红的嘴唇就是生气的时候也像是在那里笑。赵伯韬微微笑着,转眼对李玉亭尖利地瞥一下,伸手就在那女人的丰腴的屁股上拧一把。
  “啊唷……”
  女人作态地娇喊。赵伯韬哈哈大笑,就势推拨着女人的下半身,要她袅袅婷婷地转一个圈子,又一个圈子,然后用力一推,命令似的说道:
  “够了!去罢!装扮你的罢——把门关上!”
  仿佛拿珍贵的珠宝在人面前夸耀一番,便又什袭藏好了似的,赵伯韬这才转脸对李玉亭说:
  “怎么?玉亭!吓,你自己去照镜子,你的脸红了!哈哈,你真是少见多怪!人家说我姓赵的爱玩,不错,我喜欢这调门儿。我办事就要办个爽快。我不愿意人家七猜八猜,把我当作一个有多少秘密的妖怪。刚才你一进来看见我这里有女人。你的眼睛不好,你没有看明白。你心里在那里猜度。我知道。现在你可看明白了罢?也许你还认识她,你说不好么?
  西洋女人的皮肤和体格呢!”
  忽然收住,赵伯韬摇摇身体站起来,从烟匣中取一枝雪茄衔在嘴里,又将那烟匣向李玉亭面前一推,做了个“请罢”的手势,便又埋身在沙发里,架起了腿,慢慢地擦火柴,燃着那枝雪茄。他那态度,就好像一点心事也没有,专在那里享清福。李玉亭并不吸烟,却是手按在那烟匣边上,轻轻地机械地摸了一会儿,心里很在踌躇,如何可以不辱吴荪甫所付托的使命,而又不至于得罪老赵。他等候老赵先发言。他觉得最好还是不先自居于“交涉专使”的地位,不要自己弄成了显然的“吴派”。然而赵伯韬只管吸烟,一言不发,眼光也不大往李玉亭脸上溜。大约五分钟过去了,李玉亭再也捱不下,决定先说几句试探的话:
  “伯翁,昨天见过荪甫么?”
  赵伯韬摇头,把雪茄从嘴唇上拿开,似乎想说话了。但一伸手弹去了烟灰,重复衔到嘴里去了。
  “荪甫的家乡遭了匪祸,很受些损失,因此他心情不好,在有些事情上,近于躁急;譬如他和伯翁争执的两件事,公债交割的账目和朱吟秋的押款,本来就——”
  李玉亭在这“就”字上拖了一下,用心观察赵伯韬的神色;他原想说“本来就是小事”,但临时又觉得不妥当,便打算改作“本来就总有方式妥协”,然而只在这一吞吐间,他的话就被赵伯韬打断了。
  “喔,喔,是那两件事叫荪甫感得不快么?啊,容易办!可是,玉亭,今天你是带了荪甫的条件来和我交涉呢,还是来探探我的口风?”
  猛不防是这么“爽快的办法”,李玉亭有点窘了;他确是带了条件来,也负有探探口风的任务,但是既经赵伯韬一口喝破,这就为难了,而况介于两大之间的他,为本身利害计,最后是两面圆到。当下他就笑了笑,赶快回答:
  “不——是。伯翁和荪甫是老朋友,有什么话,尽可以面谈,何必用我夹在中间——”
  “可不是!那么,玉亭,你一定是来探探我的口风了!好,我老实对你说罢。我这个人办事就喜欢办的爽快!”
  赵伯韬又打断了李玉亭的话头,炯炯的眼光直射在李玉亭脸上。
  “伯翁那样爽快,是再好没有了。”
  被逼到简直不能转身的李玉亭只好这么说,一面虽有点抱怨赵伯韬太不肯体谅人,一面却也自感到在老赵跟前打算取巧是大错而特错。他应得立即改变策略了!但是赵伯韬好像看透了李玉亭的心事似的蓦地仰脸大笑,站起来拍着李玉亭的肩膀说:
  “玉亭,我们也是老朋友,有什么话就说什么话。我是没有秘密的。就像对于女人——假使荪甫有相好的女人,未必就肯公之众目。嗳,玉亭,你还要看看她么?看一看装扮好了的她!——丢那妈,寡老!你知道我不大爱过门的女人,但这是例外,她不是人,她是会迷人的妖精!”
  “你是有名的兼收并蓄。那也不能不备一格!”
  李玉亭觉得不能不凑趣着这么说,心里却又发急,惟恐赵伯韬又把正经事滑过去;幸而不然,赵伯韬嘉纳似的一笑,回到他的沙发里,就自己提起他和荪甫中间的“争执”,以及他自己的态度:
  “一切已往的事,你都明白,我们不谈;我现在简单的几句话,公债方面的拆账,就照竹斋最初的提议,我也马马虎虎了;只是朱吟秋方面的押款,我已经口头答应他,不能够改变,除非朱吟秋自己情愿取消前议。”
  李玉亭看着赵伯韬的面孔,估量着他每一句话的斤两,同时就感到目前的交涉非常棘手。赵伯韬所坚持的一项正就是吴荪甫不肯让步的焦点。在故乡农民暴动中受了若干损失的吴荪甫不但想廉价吞并了朱吟秋的丝厂以为补偿,并且想更廉价地攫取了朱吟秋的大批茧子来赶缫抛售的期丝,企图在厂经跌价风潮中仍旧有利可图:这一切,李玉亭都很明白。然而赵伯韬的炯炯目光也似乎早已看透了这中间的症结。他掐住了吴荪甫的要害,他宁肯在“公债拆账”上吃亏这么两三万!李玉亭沉吟了一会儿,这才轻轻吁一口气回答:
  “可是荪甫方面注意的,也就是对于朱吟秋的押款;伯翁容我参加一些第三者的意见,——”
  “哈,我知道荪甫为什么那样看重朱吟秋方面的押款,我知道他们那押款合同中有几句话讲到朱吟秋的大批于茧!”
  赵伯韬打断了李玉亭的说话,拍着腿大笑。
  李玉亭一怔,背脊上竟透出一片冷汗;他替吴荪甫着急,又为自己的使命悲观。然而这一急却使他摆脱了吞吞吐吐的态度,他苦笑着转口问道:
  “当然呵,什么事瞒得了你的一双眼睛!可是我就还有点不懂,哎,伯翁,你要那些于茧来做什么用处?都是自家人。你伯翁何必同荪甫开玩笑呢?他要是捞不到朱吟秋的干茧,可就有点窘,——”
  李玉亭的话不得不又半途停止;他听得赵伯韬一声干笑,又看见他仰脸喷一口雪茄烟,他那三角脸上浮胖胖的肌肉轻轻一下跳动。接着就是钢铁一般的回答,使得李玉亭毛发直竖:
  “你不懂?笑话!——我办事就爱个爽快,开诚布公和我商量,我也开诚布公。玉亭,你今天就是荪甫的代表,我不妨提出一个办法,看荪甫他们能不能答应:我介绍尚仲礼加入荪甫他们的益中信托公司做总经理。”
  “啊,这个——听说早已决定了推举一位姓唐的。”
  “我这里的报告也说是姓唐的,并且是一个汪派。”
  听了赵伯韬这回答,李玉亭心里就一跳;他现在完全明白了:到底赵伯韬与吴荪甫中间的纠纷不是单纯的商业性质;他更加感得两方面的妥协已经无望,他瞪出了眼睛,望着赵伯韬,哀求似的姑且再问一句:
  “伯翁还有旁的意见么?——要是,要是益中的总经理换了杜竹斋呢?竹斋是超然的!”
  赵伯韬微微一笑,立刻回答:
  “尚老头子也是超然的!”
  李玉亭也笑了,同时就猛然省悟到自己的态度已经超过了第三者所应有,非得赶快转篷不行。他看了赵伯韬一眼,正想表白自己的立场始终是对于各方面都愿意尽忠效劳,然而赵伯韬伸一个懒腰,忽然转了口气说道:
  “讲到荪甫办事的手腕和魄力,我也佩服,就可惜他有一个毛病,自信太强!他那个益中公司的计画,很好,可是他不先和我商量。我倒是有什么计画总招呼他,譬如这次的做公债。我介绍尚仲礼到益中去,也无非是想和他合作。玉亭,我是有什么,说什么;如果荪甫一定要固执成见,那就拉倒。我盼望他能够渡过一重一重的难关,将来请我喝杯喜酒,可不是更妙!”
  说到最后一句,赵伯韬哈哈大笑地站起身来,将两臂在空中屈伸了几次,就要去开卧室的那扇门了。李玉亭知道他又要放出那“迷人的宝贝”来,赶快也站起来叫道:
  “伯翁——”
  赵伯韬转过身来很不耐烦似的对着李玉亭瞧。李玉亭抢前一步,陪起笑脸说:
  “今晚上我做东,就约荪甫,竹斋两位,再请你伯翁赏光,你们当面谈一谈怎样?”
  赵伯韬的眼光在李玉亭脸上打了好几个回旋,这才似笑非笑地回答道:
  “如果荪甫没有放弃成见的意思,那也不必多此一举了!”
  “我以为这一点的可能性很大,他马上就会看到独脚戏不如搭班子好。”
  李玉亭很肯定地说,虽则他心里所忧虑者却正相反;他料来十之八九荪甫是不肯屈服。
  赵伯韬狂笑,猛的在李玉亭肩头重拍一下,先说了一句广东白,随即又用普通话大声喊道:
  “什么?你说是马上!玉亭,我老赵面前你莫说假话。除非你把半年六个月也算作马上。荪甫各方面的布置,我略知一二;他既然下决心要办益中信托公司,至少六个月的活动力是准备好了的;但是,三个月以后,恐怕他就会觉得担子太重,调度不开了,——我是说钱这方面,他兜不转。那时候,银钱业对他稍稍收紧一些儿,他就受不了!目前呢,他正在风头上,他正要别人去迁就他。吓,他来迁就别人,三个月后再看罢!也许三个月不到!”
  “哦——伯翁是从大处落墨,我是在小处想。譬如朱吟秋的干茧押款不能照荪甫的希望去解决,那他马上就要不得了。
  没有茧子就不能开工,不能开工就要——”
  赵伯韬耸耸肩膀狞笑。可是李玉亭固执地接着说下去:
  “就要增加失业工人。伯翁,正月到现在,上海工潮愈来愈厉害,成为治安上一个大问题。似乎为大局计,固然荪甫方面总得有点让步,最好你伯翁也马虎些,对于朱吟秋的押款,你暂不过问。”
  李玉亭说完,觉得心头一松;他已经尽了他的职务,努力为大局计,在作和事老,不作拨火棒。他定睛看住了赵伯韬的三角脸,希望在这脸上找得一些“嘉纳”的表情。然而没有!赵伯韬藐然摇一下头,再坐在沙发里架起了腿,只淡淡地说了四个字:
  “过甚其词。”
  立即李玉亭的脸上飞红,感到比挨了打还难受。而因为这是一片忠心被辜负,所以在万分冤屈而外,他又添上了不得其主的孤忿。可是他还想再尽忠告。他挺一下胸脯,准备把读破万卷书所得的经纶都拿出来邀取赵伯韬的垂听,却不料哪边卧室的门忽然先开了一道缝,小而圆的红嘴唇,在缝内送出清脆的声音:
  “要我么?你叫噳!”
  这声音过后,门缝里就换上一只乌溜溜的眼睛。赵伯韬笑了笑,就招手。门开了,那女人像一朵莲花似的轻盈地飘过来,先对赵伯韬侧着头一笑,然后又斜过脸去朝李玉亭略点一点头。赵伯韬伸手在女人的雪白小臂上拧了一把,突然喊道:
  “玉英,这位李先生说共产党就要来了,你害怕不?——”
  “喔,就是那些专门写标语的小赤老么?前天夜里我坐车过长浜路,就看见一个。真像是老鼠呢,看见人来,一钻就没有影子。”
  “可是乘你不防备,他们一变就成了老虎;湖南,湖北,江西,就有这种老虎。江苏,浙江,也有!”
  李玉亭赶快接上来说,心里庆幸还有再进“危言”的机会。但是立即他又失望了,为的那女人披着嘴唇一笑,卖弄聪明似的轻声咕嘟着:
  “啧啧,又是老虎哪。哄孩子罢!——有老虎,就会有打虎的武松!”
  赵伯韬掉过头去朝李玉亭看了一眼,忽然严肃地说道:
  “玉亭,你就回去把我的意思告诉荪甫罢。希望他平心静气地考虑一番,再给我答复。——老虎发疯,我要严防,但是决不能因为有老虎在那里,我就退让到不成话!明晚上你有工夫么?请你到大华吃饭看跳舞。”
  一面说,一面站起来,赵伯韬和李玉亭握手,很客气地送他到房门外。
  李玉亭再到了马路上时,伸脖子松一口气,就往东走。他咀嚼着赵伯韬的谈话,他又想起要到老闸捕房去交涉保释他的车夫和那辆车。南京路一带的警戒还是很森严,路旁传单,到处全是。汽车疾驶而过,卷起一阵风,那些传单就在马路上旋舞,忽然有一张飞得很高,居然扑到李玉亭怀里来了。李玉亭随手抓住,看了一眼,几行惊人的句子直钻进他的心窝:
    ……军阀官僚豪绅地主买办资产阶级,在帝国主义指挥之下联合向革命势力进攻,企图根本消灭中国的革命,然而帝国主义以及中国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亦日益加深,此次南北军阀空前的大混战就是他们矛盾冲突的表面化,中国革命民众在此时期,必须加紧——
  李玉亭赶快丢掉那张纸,一鼓作气向前跑了几步,好像背后有鬼赶着。他觉得眼前一片乌黑,幻出一幅怪异的图画:吴荪甫扼住了朱吟秋的咽喉,赵伯韬又从后面抓住了吴荪甫的头发,他们拚命角斗,不管旁边有人操刀伺隙等着。
  “这就是末日到了,到了!”
  李玉亭在心里叫苦,浑身的筋骨像解散了似的,一颗心重甸甸地往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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