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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盲



  突然西方的天空腾起一片红霞,人们都浴在绛气中,似乎他们的素色衣裳也染成了浅绯色。
  向晚的飘风,霍霍地吹弄着赵女士的月白色印度绸旗袍;她时时有意无意地用手去按抚,似乎恐怕那好事的晚风竟把钮扣都吹解。大概是站久了有些疲倦,她现在半扭着纤腰,头微向左倾,眼波注在地下;她的黑绒丝似的短发覆到眉尖,她的小嘴唇边绽着笑影:这就有一种幽怨妩媚的香味从她的庄严干练中透露。半晌,她抬起头来,左手掠着纷披的短发,温柔地慢慢地说:
  “那些事,比做梦还奇怪;真叫人想不到。——啊哟!惠芳在那里干什么?”
  在她对面的西装少年转过脸去,看见靠近江岸的一株绿杨树上有一团浅紫色的东西在簌簌地动,他不禁急口地扬声叫起来,同时已经移动了脚步:
  “密司李,掉下水去可不是玩的!我帮助你下来?”
  杨树上传来一阵吃吃的艳笑声,随即是个娇小的人形在绿浪中剖出来,转瞬间已在地上,却又伛在那里不知做些什么,渐劲的晚风吹开了紫色旗袍的下缘,露出蜜色长统丝袜上的浅红色吊带。
  “她比我还淘气些,”少年松了口气说,转过身来对赵女士笑了一笑,又拾起对话的端绪:“人生原是个大梦。做梦也是好的,就可惜做梦的时候自己不知道是梦。”
  “知道了是梦时,也还做下去呢不做下去?”
  赵女士的声音很低,像是对自己说;她用左手轻轻地抚着左鬓角,凝眸遥望黄浦江那一面水天相接处像乱山似的紫色的云堆。
  “那不是有点像龟山么,密司赵?”
  西装少年追踪赵女士的眼光看过去,转换了谈话的方向。
  回答是一个嫣然的微笑,去年今日的往事又像轻烟似的在赵女士脑膜上浮出来了;她很不愿意回想这些往事,她淡然相忘,亦既有半年多了,但今天听了林白霜——那西装少年的许多话,禁不住又回顾了。原来可说是“事不关己”,然而不知怎地,想到那些事情时,总有一种说不明白的烦躁把她压到透不过气来。她疑问地对林白霜看了一眼,似乎想探索这位少年的炯炯的目光已否窥见她的心曲。他们的视线刚成了正接触,赵女士忽然心里一动,脸上泛了红晕,她立刻感得这样的杂念太可笑,正想用话来掩饰,猛然有个毛茸茸的东西碰到她的后颈上,把她吓了一跳。
  “蕙芳你——”
  赵女士急旋过身去,刚和李惠芳贴胸地撞个正着。李女士憨笑了一声,侧着身体,左手揽住了赵女士的腰,右手向空一扬,便有个灰色的小东西扑索索地落在林白霜的肩上。
  “亏你也曾革过命来!见了小麻雀,也要怕。”
  李女士用手指搔着赵女士的面颊,带笑地说。林白霜已经把那可怜的小麻雀抓在手里,一面看,一面随便的问:
  “就是那杨树上弄来的么?还不会飞呢!放了它罢?”
  没等李女士回答,赵女士便从林白霜手里抢过那小麻雀来,往草地上一丢;那小东西怪样地拍着翅膀,很想就此高飞,然而只飞了两三尺远近,终于掉了下去。赵女士回过头来向李蕙芳睃了一眼,佯嗔地说:
  “你才是革命家呢!你会革麻雀的命!蕙芳,再拿革命和我开玩笑,我是不依的呢!什么革命,谁革过命?几时见我革命?”
  “不要发牢骚了,好姊姊。”蕙芳扭搭在赵女士臂上,玩皮地说。
  “不是牢骚。我又不是下野放洋的伟人,有什么牢骚?”“筠秋说的很对,”林白霜插进来说:“牢骚不是我们的事,只是忿慨,只是幻灭罢了。刚才我说,近来我感得人生异常虚空,也就是这个意义。我自然相信世上决没有翻天覆地那样的英雄,一般人眼中的英雄实在也不过是人类历史这大机械中的一个轮子罢了,可是我又感得自己的渺小,不但渺小,竟还是人类大机械中的一个不入流者;在现代人生这大机械中,我的地位,连一粒螺丝钉也不如,我只是一粒废铁,偶然落在这大机械中,在无数量的大轮小轴中间被轧轹罢了。”
  林白霜不能自己地说了一大段。他并没留意到倚在赵女士肩头的李蕙芳正在演“双簧”似的摹仿他的说话的姿势。当他说到最后的一个“罢了”,李女士蓦地把右手平举到下巴边,掌心向上,指尖对着林白霜,然后往前一送,夹着笑声喊道:
  “罢了。这就是罢了论。”
  这引得林白霜和赵筠秋都笑了出来。可是李女士反而收了笑容,学着林白霜的音调,严肃地加了一句:
  “罢了,罢了;林白霜是罢了,人家却不肯罢休!”
  “那自然是刮地皮的人。”
  林白霜轻声说,同时噫了一口气。
  “那自然不——但——是刮地皮的人,”李女士又笑了起来,“那自然——还——有——被刮的人,不但不肯罢休,竟还要算账呢。”
  林白霜疑问地一笑,没有说话。
  “听我哥哥说,这一向,他们付的垫款,少说也有四五千万;他说,这一笔账,一定要算的。他们不能把血汗资本随随便便就奉送了贪官污吏多弄几个姨……”李女士突然缩住话头,偷偷地向赵女士瞥了一眼。赵女士惘然望着一条出口的大轮船,似乎始终没有留意到林白霜他们的谈话。李女士抿嘴笑了一笑,转过口来接着说:“不谈那些算账问题了。我们过去看那条轮船罢。倘使是江安,我的表哥便在船上。”
  拉着赵女士的手,李蕙芳就往江岸跑,但轮船已经去远,只有烟囱上的一段黄色尚表示它确是招商局的船。其时烟囱里吐出一簇浓烟来,渐渐的似乎曳长了,拖在半空中,像是一条尾巴。江面也有一条尾巴,那是暗轮叶子激起的白沫,从轮船的屁股里拉出来。赵筠秋惘然看着,猛想起了远隔天南的孤独的母亲,不禁眼眶里有些潮润了。
  李女士也浸入了深思中,然而是不同的性质;她的思想翩翩地正在轮船的周围飞翔。她最喜欢那海天空阔的生涯。每次她从家乡到上海来,便怨恨那甬兴轮船走得太快,只给她一夜又半日的海上经验。她忽然自己笑起来。回眸看着静静地站在旁边的林白霜说:
  “林先生,你说什么事情顶有趣?我想来便是做一只大轮船的船主!你想想,他,不但,天天在海上,并且,——对不起,林先生,我又学你的调子了;并且,他有许多水手茶房受他的指挥,有许多客人仰仗他的能力,他就好像是一个总司令,一个国王,可不是?在船上,他是唯一的迭克推多!”
  说到最后的四个字,她突然拥抱了赵女士,格格的憨笑着。
  “嘿!刚才你取笑人家革命,现在不打自招,要做迭克推多了!”
  赵筠秋一面说,一面软软地推开了李蕙芳的臂膊;即使拥抱她的人也是个女子,她总觉得有点不自在。
  “隔门,”李蕙芳学着赵筠秋的粤腔,便高声的笑起来,“我并没反对过呀!迭克推多,我只要做一只船上的。”
  “等你做了船主时,密司李,我来当茶房罢。”
  林白霜企图把话头岔开。
  “如果收女茶房。我也来!”
  赵筠秋却又逼进了一句。
  这时草间忽然跳出个虾蟆,凸着眼睛对他们三个看。李蕙芳赶快拾起一片碎瓦,正想掷过去,那虾蟆一跳,便不见了,随手将瓦片丢开,她挺直了身体,慢慢地然而严肃地说:“不要取笑。究竟不是上天成仙。明后年我可以去学航海,再过五六年,我父亲也许要办轮船公司,为什么我就不能做船长?野心,是应该有的。我的哥哥说,三四年前是在商言商,现在呢,政治的后台老板。他们要支配政权。为什么不应该呢?他们有的是钱!我现在只想做一个船主,为什么不应该?”
  暂时的沉默。只有风吹弄着两位女士的衣服,霍霍地作响。李女士是三人中间最矮的一个,却是比较的最胖;圆圆的脸儿,小而圆的眼睛,微弯而不大浓的眉毛,猩红的笑口,丰满结实的身体,活泼的举动,虽然不及赵筠秋那样苗条妩媚,但是娇憨天真,似乎有一种特别令人目眩的光芒。现在她俨然地站着,婀娜中间带了刚健,更增加了几分摄人的魔力。
  “密司李,佩服你的勇气!四五年以后的事,你那样的有把握!”
  林白霜打破了静默。他立刻觉得自己的语气很像是嘲笑李女士的壮志,就急急地加上个申明:
  “乐观是好的;这是强者的态度。我时常想摆脱我自己的灰色暗淡的人生观,不幸总是不成功。我看见理想的泡沫一个一个破灭,我像在巨浪中滚着,感觉到一种昏晕的苦闷。我对于将来的希望,就不敢说有把握。但是,密司李,刚才你这番话,确使我兴奋起来了。”
  李蕙芳微微一笑,似乎是谦逊,又似乎是得意。忽然先前已经不见的癞虾蟆又在她脚边跳出来,正落在她的脚背上。李蕙芳本能地将腿一扬,那小东西便跌在五尺以外;它似乎很狼狈,却又扔转它的蹒跚的身体来对李蕙芳蹲着。这使得淘气的李女士忍不住不去追赶了。
  林白霜目送她的活泼的背影,心里浮出个模糊的观念:“新兴资产阶级的女儿!”于是许多复杂的冥想同时奔凑到他的意识界,他忘记了自己在什么地方。但这个是极暂时的,他立即回到了现实,像梦醒似的忙向周围一瞥,却见赵筠秋的脉脉的眼波正在他脸上回荡。他全心灵一震,不自觉地向赵筠秋走进一步;许多话在他喉头抢着要出来,但不知道让哪一句先出来好。
  有几秒钟光景,沉默占据了他们俩。
  “林先生,记得你从前的调子不是现在那么样,”终于是赵女士先发言,“自然,从前我们并没有过长谈,可是你在讲台上的议论多么积极多么乐观的。”
  “是么?”林白霜迷惘地回答,他的眼前就浮现出一个布制服的赵女士,向他举手敬礼的形象,然而像电光似的一闪,仍旧是温柔明艳的她。
  似乎是觉着了林白霜的神情不属,赵筠秋低下眼波去微微一笑。
  “因为现在是现在了。”林白霜较安详的接着说:“在巨浪中滚着的徘徊无定的心情,从前何尝没有;只不过被强猛的光线一般的环境所罩,仅能蛰伏在心的深处罢了。不但蛰伏,并且像是已经死了。然而一旦外力既去,它就很明白地显现出来,并且加倍有力,不但有力,并且又渗杂了苦闷颓丧的气味。现在我看见前面只是一片灰黑。自然我知道那灰黑里就有红黄白的色彩,很尖锐地对立着,然而映在我的眼前,只是灰黑。筠秋,最使我痛苦的,就是我这自己不愿意的精神上的色盲!”
  “你大概也不看见前面有一线的光明?”
  赵女士轻声问;那宛转的音调中充满了同情。
  回答是黯然的点头。这是个无可奈何的点头,正好像是有良心的医生不得不直言病人已经无望时候的那个点头。
  “所以你说生活是空虚么?你觉得广大的世间竟没有一处比较可喜的地方?”
  赵女士再追进一句;她的迫切的语调中似乎带着颤音。这就像一股清泉,沃在林白霜的胀闷悒热的心头。
  “应该是有的。”林白霜很鼓舞了,“远在千里,近在目前;”于是忽然一顿,他的眼光在赵女士脸上掠过,下一个模糊的结论:“不可知的是运命。”
  赵女士只淡淡地一笑;她转过头去,看见李蕙芳爬在远远的岸石上往水里瞧。暮色渐渐下来了,但尚能辨认出李女士手里拿的是一枝绿杨的柔条。
  “李蕙芳的乐观,你觉得不能赞同么?”
  赵女士随随便便的问,仍旧脸向着李女士那方,似乎十分有味地在观察,可是一种惴惴然盼切的神情也在她对于林白霜的偷偷一眄中尽情暴露了。然而林白霜全都没有留意到。
  “如果能够照她的想望,那也何尝不好。就可惜人事的变幻,难以预料。”
  林白霜毫不经意地回答。另一件事在他心上考量:他觉得赵筠秋是故意岔开话头,故意装作滑过了他那一句“近在目前”的意义双关的话。他微微感得了一点空虚。他正想再用别的话来叩询赵女士的心曲,可是李蕙芳跳跃着来了。她的弥满着青春活气的声音从苍茫的暮色中传过来:
  “癞虾蟆已经投江。我们也回去罢!”
  林白霜和赵筠秋都似乎出惊的回过头去。炮台湾车站上,电灯已经放光;他们来时的汽车就在车站左侧,汽车夫从车窗里伸出头来望着他们,大概等得很不耐烦了。
  回去的路上,只有李女士很愉快的说笑。赵女士似乎很倦,林白霜颇有些懊丧的气色,好像做坏了一件什么事。车到了百老汇路,赵女士先下去,她微笑地向车里说:
  “林先生,请你送蕙芳回家罢。时间很早,你们还可以去看戏。”
  车里的林白霜心上一动,他望着赵筠秋的苗条的背影在一家大商店的玻璃窗前移过,终于隐没入那比较暗些的街角,便好像失去了什么宝贝,非常的怏怏。他低低噫一口气,仰后靠着弹簧的车垫,闭了眼睛。汽车又开动了。在车身往前一曳似的震撼中,林白霜的肩膀碰着了一些温暖柔软的东西,同时有一股醉人的异香钻进了他的鼻孔。似乎这香味压迫着他的肺叶,他用力吸了一下。他忍不住斜过眼去看,恰好和那一对有精神的圆而小的眼睛相接触。李蕙芳正在用心地瞧他!
  “密司李常常出来逛么?”
  林白霜很不自然的说,企图解除这异样的带些窒息性的沉默。和青年女子独对,而且在一个汽车里,这在他还是第一次,虽然不至于手足无措,确有几分彷徨无主了。然而李蕙芳是扬扬自若。她笑了一笑说:
  “林先生学校里的功课不忙么?”
  “不忙,一星期三次课,有时一次也没有。”
  “听筠秋说,去年你在武汉教书的时候,很忙。”
  “那是情形不同。这里是教员多,学生少,并且学生又常常放教员的假。譬如下星期,我的课就放完了。”
  李蕙芳笑了。她用右臂支着车门,扭了腰,斜靠在软垫的右角。更亲切地觑着林白霜。车厢顶的电灯放出淡黄色的晕状的光,把他们两个罩在神秘的波动中。
  “听说去年武汉的学校里兴行一门恋爱哲学;真有这件事么?”
  问这话时,李女士的态度非常严肃,连那常在的笑影也没有了。
  “没有的事!”
  林白霜急忙地下了个绝对的否认。
  暂时都没有话。随后李女士忽然笑起来了。是那样的憨笑:林白霜看见紫色绸下那一对处女的乳峰也在轻轻地颤动。此时汽车转进了一条较僻静的马路,车外是一片灰黑,车厢顶的电灯也入睡似的昏暗起来。林白霜猛觉得毛发直竖。李惠芳的笑声使他恐怖。他觉得那血红小口里的两排晶莹的牙齿仿佛会吃人,然而这些异样的情绪只有一刹那间的浮现,少女的暖香又将林白霜送进了陶醉的迷云。他的眼光注在李女士的丰满的胸脯上,他自己的脸孔便有些热烘烘了。
  “没有么?但是人家都说有,总不至于全没影响。”
  李蕙芳笑定了再问。
  “的确没有。不信,可以问密司赵。”林白霜镇静地回答,“如果说那时的人有些恋爱狂,却也是事实。”
  “听说是不和别人恋爱,便要受攻击;也是真的罢?”
  林白霜微微颔首,心里纳罕着;但一转念,便以为这是少年女郎常有的好奇心,并不值得怎样的奇怪。
  “筠秋被人家攻击过么?”
  李蕙芳笑了一笑又问。
  林白霜愕然。他实在不知道赵女士过去生涯的详情,他无从置喙。然而李蕙芳的一双小眼睛是那样的灼灼地瞧住了他,使他不能不含糊地回答:
  “那个,并没听人说起过。”
  “你们从前不是常常在一处么?”
  “常常也不见得。实在那时很少见面谈话。”
  林白霜淡淡的回答。他觉得有些窘了。他很想抛开这个怪难以作答的题目。并且他亦稍稍不满于李蕙芳这种好探人阴私的态度。他不让李蕙芳再有发问的时候,紧接着说:
  “这半年来,我是十分有闲,去年今日便很不同。那时是紧张兴奋的时代。时局是一天一天在开展,几乎每小时有新的事变出来。各方面都需要更多的人手;是的,更多的精神和活动,去应付那一刻一刻在开展的局面。在这样的热空气中,只嫌太阳跑的太快!密司李,你看现在就不同了。虽然依旧是多事之秋,但空气是不热。我时常感得荒凉,感得虚空寂寞。”
  他突然煞住了话头。感情将他带走得太远,他猛觉得心里一阵悲酸。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他现在的渴望是一双温柔的抚慰的手。他对李蕙芳的圆脸瞥了一眼,便垂下头,低声噫一口气,将左手支住了前额。
  “哦,空气不热……现在不同……荒凉,虚空,寂寞。”
  李蕙芳低声沉吟着。于是怀疑的冷笑在她嘴角一闪。蓦地她又提高了声音说:
  “固然这里是上海,不是武汉,但现在你重新逢到了曾经同在热空气中过活来的同伴,至少也可以医好你的荒凉虚空寂寞罢!”
  沉溺在幻灭中的林白霜好像是把头微微点了一下,但没有回答。
  汽车夫突然将喇叭捏得怪响,车又转了弯,前面又是灯火辉煌的闹街。林白霜猛抬起头,慌张地四顾,似乎刚从睡梦中醒过来。
  “右首的大洋房就是我的家。”
  李蕙芳脸上颇有几分和谁呕气的神气,然而还是笑吟吟地说。


  已经是两星期以后了。林白霜坐在书桌前准备答复一封信。
  自来水笔拈在手里,他尽管对着面前的还是空白的信笺出神。他的眉头微微皱锁,他的嘴唇角却浮着笑影。太阳光从东窗进来,被镂空细花的纱窗帘筛成了斑驳的淡黄和灰黑的混合品,落在林白霜的前额。就好像是些神秘的文字。
  书桌上杂乱地堆着几本硬面的西文书,和花花绿绿封面的杂志,还有几张请客柬和一些写了几行字的原稿纸。而在这一切之上,高高地踞着,像是女王头上的宝冕的,是秀媚笔迹的一张浅紫色的信笺。
  这就是林白霜正要答复的来信。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封信,但是林白霜的踌躇深思的神情也就说明了这短短的一张纸却有不很短的背景。
  放下了自来水笔,仰起头来松一口气,林白霜的眼光就落在那浅紫色的信笺上。信里的字句,他几乎可以背诵,原也不过是平常酬答的话语,并没有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值得那样的煞费推敲,但因这已是第十封信,所以林白霜觉得应该有一个不寻常的深刻的答复。他闭了眼睛,回忆十多天来衔接着往返的九次通讯。从客客气气的“请林先生指教”,到“谭谭自己的感想”,每次表示着深一层的感情上的接近。而况还有两三次晤谈的欢洽。
  林白霜微微一笑,嘴角边现出两个酒涡。他拿起自来水笔,在空白的信笺上写了“蕙芳”二字,忽然在他眼前,浮出个颀长细腰的倩影,一副略带幽怨气分显露出胸中的委屈的眉目。林白霜手里的笔,不知不觉就停下来了。一个细小的声音在他的心里响:“她不是更可爱么?而且她的性格不是你所更了解么?”像是回答这隐秘的呼声,林白霜的头点了一下。更可爱,更了解,他不否认。然而近来是和她更疏远这事实,也不能抹煞。他放下笔,站起来,在房里踱着;他搜求那日渐疏远的原因。于是活泼的圆脸,娇憨的笑声,滔滔不绝的大胆的话语,又一齐奔凑到他面前,包围了他;并且恍惚还嗅到了醉人的暖香,最后显现在他幻觉上的,是燕子似的连翩飞来的九封信。
  “因为这一个是活泼,容易和你亲热,所以弄成了反倒疏远着那一个么?”
  这样的自问着,林白霜忍不住苦笑了。写回信的意思,暂时被搁起来,他忙着比较这两个意中人了。一星期来,他颇为这件事所窘。虽然他热心地和李蕙芳通讯,但是每次写信时,总想到了赵筠秋。最初,不知道根据了什么理由——大概因为是相识已久罢,他认为赵筠秋对他有特殊的感情,所以他用了“友谊何尝不可”的解辩鼓励着自己和李蕙芳通信。但当来信既多且密以后,他就有些迷惑了,他觉得李蕙芳对于他似乎也不是泛泛的。有时想到赵筠秋的竟没有信来,仿佛是对他表示“谢绝”的意思,可是一转念,便又以为这是赵筠秋的孤僻的性格原来如此。她是静默的,她是理性的,她是属于旧时代的蕴藏深情而不肯轻易流露的那一类人物。“是的,她是封建社会之附庸的官僚阶级的叛逆的女儿!”
  林白霜很肯定地对自己说,回到书桌前的椅子里。社会科学的理论在他的脑筋里开始活动了。他想到赵筠秋的家世,一幅官僚家庭的黑暗而冷酷的活动影片便呈现在眼前;他仿佛看见赵筠秋孤立在一些宠妾和悍婢的四面围攻中,常常忍住了眼泪,不肯示弱;他又仿佛看见孤灯独坐的赵筠秋想起了被摈弃在寂寞的家园的母亲,便诅咒她的恶浊的家庭,她的腐化的父亲,诅咒封建社会的一切制度和习惯。
  林白霜脸上的肌肉忽然缩紧了,血冲上他的眼,“兴奋”
  凝成了块,在他胸中奔突;他猛然尖厉的喊起来:
  “呵!这就是孤臣孽子所以能够锻炼出坚毅卓拔的气魄来!这就是恶浊腐败的废墟里会爆出革命的火花来!这就是去年的她所以要脱下了绣衣换穿灰布的制服呀!”
  现在林白霜的热情完全向着赵筠秋这边了。他坚决地拿起笔来就在那张等候已久的信笺上飕飕地写下去,仍旧给一个不过友谊的酬答。
  当他折叠好信笺,纳入封套的时候,李蕙芳的影子又忽然在他心头一闪。但是不相干。他一面写信封,一面更深湛地想:
  “自然李蕙芳也不是浅浅者。性格是活泼的,勇气是有的,野心而且乐观;但好像初生之犊不畏虎,因为她是未经艰苦罢了。因为她是新兴资产阶级的女儿。”
  这样的论定了她们两个,林白霜随手把写好的信撩在一边,很安闲地向桌上瞥了一眼。他这才注意到两星期来不知不觉已经压积着许多事了。“无非为了忙着恋爱!”他轻轻地自己责备。同时也便起了幸而已告一段落的快感,他敏捷地从桌上的乱纸堆中检出一张未完的文稿,低了头就写。


  还没有写满一张原稿纸,就有人闯进林白霜的房间;劈头一句话是:
  “杨秘书长请客,你不去么?”
  林白霜听口音知道是同事的何教官,只把身子略动了一下,手里依然在写。随随便便回答了一句:
  “还没到时间罢?”
  “时间是快到了罢?我是因为感冒还没有好,本来打算不去的。”
  何教官一面说,一面就坐在书桌横头的一个椅子里,随手拿起一本杂志来乱翻;他的猫脸上的一对圆眼睛骨碌骨碌地从杂志上移到书桌,又从书桌上回来。
  “那么我也不去了。应该是上星期交卷的一篇文章,到现在还没有做好。”
  林白霜说;放下笔,伸了个懒腰。
  一个笑容偷上了何教官的脸;只能说是偷笑,因为在他那样猫儿脸的口吻边,正确意义的笑是没有的。他用半只眼睛觑着杂乱的书堆上的那张浅紫色信笺,轻声说:
  “所以近来有人说你浪漫了,颓废了。”
  林白霜的肩膀一耸,似乎对于这个批评很不屑置辩。但是何教官那猫脸上的嘴角皮又是代替笑似的一皱,接下去说:
  “我觉得你近来很消极;是不是?前天我们谈论济南惨案将来的结果,你的议论就是十二分的消极。我们讲到国际政治的推移,你又说你只见一片昏黑,你成了精神上的色盲。老林,究竟你自己是否知道你这苦闷的原因?”
  这几句简短的话,是用了强烈的同情的声浪说出来的,所以林白霜感觉得异样的亲切,然而也是更加引起了他的怅惘,近来他听见了许多关于他的批评和疑问,从朋友的口以及朋友的朋友。对于那些说他是落伍,是动摇,是软化一类的厉声斥责,他只用微笑去接受,微笑的用法有多种;他在此等时所用的是带有怜悯意义的一种,他可怜那些厉声责人的勇士们竟用了从前别人骂过他们的话语来骂人,他更可怜他们在不久的将来大概又要用现在骂人的话来恭维自己了。他很知道这一班勇士是在那里购买“将来社会”的彩票,他们自信此项彩票在三年内一定要开彩,所以拚命地想做一个捷足先得的英雄,一旦不如他们所预期时,他们的懊丧软化的丑态便有他们过去的行为可以作证,他们实在只是一些太热中的自私的可怜虫!然而对于同情的质问像何教官的那一番话,林白霜于铭谢之余,便又感得了无穷的怅惘。
  他暂时没有回答,两只眼定定地瞧着这位朋友的猫脸。他有一句话在心头回旋,但是不肯说出来,他知道猫脸的热心朋友一定不了解。
  “我代你说出来罢。你的苦闷的原因是恋爱!”
  猫脸朋友得意地笑着说,眼光向书桌上的浅紫色信笺一掠。
  似乎很觉得意外,林白霜的浓眉毛轻轻的动了一动,接着便笑起来了。
  “要恋爱便去恋爱;和一个碰到手头的女子恋爱,可以;特地去找一个,也可以,只是不要苦闷,——又何必苦闷呢!”
  何教官补足了他的意见,他的猫脸上到底露出很纯正的笑容来了。同时他抡开右手的五个指头很神气地向空间作了个捞捕的姿势,很像已经抓进了一个碰在手边的女子。
  “我不能不说你的论断不合实际。”
  “谁的实际?”
  猫脸朋友紧追进来问。
  “自然是我的实际。我承认,我方有事于恋爱,但是并非为了恋爱而苦闷,却是为了苦闷,然后去找恋爱。”
  “但是找得了恋爱,又有苦闷?”
  猫脸朋友再逼紧一句。
  “还是不对。老实说罢,我的苦闷是一种昏晕状态的苦闷。我在时代的巨浪中滚着,我看见四面都是一片灰黑,我辨不出自己的方向;我疲倦了,我不愿意再跟着滚或是被冲激着滚了,我希望休息,我要个躲避的地方,我盼望那浩淼无边的黑涛中涌出个绿色的小岛,让我去休息一下,恋爱就是绿色的小岛。”
  这最后的一句,林白霜是用了虔信的口吻说着,那态度是异常的庄严,所以何教官虽然觉得好笑,却也没有笑。然而他忍不住掷过一句半讥诮的话来:
  “这是你的恋爱救命论了。”
  林白霜的嘴角皮动了一下,似乎表示不能接受这样尖刻的讥讽。
  “还不是恋爱救命论么?你说你在时代的巨浪中滚得昏晕了,因此恋爱的绿岛便是你的救命的绿岛!”
  何教官用了“力争决议”的态度很高声地说。所以林白霜也不能不抗议了。先前堵在他喉头而未曾说出来的话,现在是再捺不住了:
  “猫兄,我们还是回到苦闷的原因这个根本问题罢。我说我看出来是一片灰黑,我并没说因为我悲观,所以只看见灰黑。——慢着,等我说完了你再来驳罢。——我明明知道在这世间,尖锐地对立着一些鲜明的色彩。我能够很没有错误地指出谁是红的,谁是黄的,谁是白的。但是就整个的世间来看时,我就只看见一片灰黑。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故会有这样的病态。我只能称为自己精神上的色盲。这里就伏着我的苦闷的根原!”
  他顿了一下,仰起头来闭了眼;他恍惚觉得自己站在半空中看见那老地球蹒跚地滚着,它的脸上的伤痂分涂了红黄白的色彩,忽然愈滚愈快,一切色彩便混成一片灰黑。林白霜嘘一口气,接着说下去:
  “还是一片灰黑,从静的分析的立场看,是完全不同的三种色彩;从动的综合的立场看,就成为一片灰黑。哎!我不知道是怎么的一回事?有时闷极了,也曾这样想过来:什么都好,只不要灰黑。刚才你不是说我很消极的样子么?不是消极,我只想歇一歇。我觉得我的色盲也许是因为谛视人生太久的缘故,正好像对太阳看久了就一定会眼前昏黑。因此我近来只想有什么绿的小岛去躲避一下。我想借此得个暂时的慰安,免得闷急了要自杀。”
  林白霜愉快地笑了一笑,走到窗前行了次深呼吸,外边是耀眼的阳光,夹着热蓬蓬的南风。这在正想寻求绿色的清凉的林白霜也似乎难堪,随手把百叶窗关上。房里骤然阴暗了许多,坐在窗前墙角的何教官便化成了白茫茫的一堆。
  “就照你的说法,也还是恋爱救命论!”
  何教官固执地说,站起来一伸手便将百叶窗推开,又加上一句:
  “你有了恋爱,便连光明也不要了么?”
  “相反的,有了光明便可以不要恋爱。”
  “那简直是醇酒妇人的观念,不是颓废是什么?”
  何教官大声说,仍旧回到原来的椅子里。他的猫脸上斗然透出一股“大不以为然”的气味来。他看着林白霜的面孔,等候回答;而在既已得了仅仅一个微笑的答复后,他又郑重地说:
  “老林,你的恋爱观都是错误的。你应该接受我的恋爱观:见着要爱就尽管去爱,爱不到的时候就丢开,爱过了不再爱时也就拉倒。恋爱只是这么一回事,既然说不上什么救命,也不是让你躲避着去休息的绿岛。”
  林白霜睁大了惊异的眼睛看着这位猫脸朋友的说话像铅块似的一句一句落下来。自然他不能且不愿赞成这样类乎颓废派的见解,但是他亦无法摆脱这些句子投射到他心上的影响;他暂时惘然看着空间,没有回答。
  “你大概以为我的议论就是颓废就是浪漫?不是的。这是新写实主义。浪漫主义把恋爱当作神秘的圣殿,颓废主义又以为是消忧遣愁的法宝。这都是错误的,恋爱只是恋爱。犹之乎打球只是打球。”
  似乎看到了林白霜心里的非议,何教官又加以说明了;他的神气就很像是一位研究恋爱哲学的专家。
  但是这些议论,林白霜只听了一半进去。在他的幻觉的眼前,并排地站着一长一短的两个女子。都用了疑问的眼光对着他看。
  “那么你有没有选择?”
  林白霜像是刚从梦中醒过来,突然发了这个迷离恍惚的问句。
  没有回答。只有何教官的两颗圆眼睛灼灼地瞧着林白霜的脸。
  “譬如说,你同时碰着两个可以爱的女子,你怎么办呢?”
  林白霜镇静地补足了他的意思。
  “自然爱那个更可爱的。”
  “如果你觉得一样的可爱呢?如果,譬如说一个是活泼的,热情的,肉感的,知道如何引你去爱她,而又一个是温柔的,理性的,灵感的,知道如何来爱你。那么,你怎样办呢?”
  “两个同时都爱!”
  林白霜忍不住笑起来了。他又问:
  “同时两个都爱却又不可能——”
  “那就先爱了一个,然后再爱另一个。”
  这是抢着说出来的回答。
  林白霜眉毛一挺,异样的笑了一笑;他不料男女关系的最原始的形式到现在又成为新主义新学说了。他觉得这样的事太滑稽。但是何教官的猫脸上却是板板地没有一条皱纹,那种严肃的态度就宛然是在课堂上回答学生的疑问。
  忽然房门口传来了一声:“报告。”林白霜回过头去,看见当差的拿了一张小纸直挺挺地站在门外。当那张纸递上来时,林白霜瞥了一眼,心里就是一跳。这小小的会客单的“来客姓名”项下写着更小的“赵筠秋”三字,映在此时的林白霜的眼中却比学校的招牌字还要大。
  “你有客么?一定是女客!请不要忘了我的恋爱论,再见罢。”
  猫脸的何教官说着就走了。林白霜惘然看着手里的会客单,刹那间起了无数杂乱的感想;然后轻轻地笑了一声,赶快穿好衣服,拿了帽子,又把写好给李蕙芳的那封信藏在衣袋里,就向会客室跑。
  刚把会客室的门拉开,林白霜陡然变了脸色。抛过一个浅笑来欢迎他的,不是赵筠秋,却是李蕙芳。
  “来得不巧罢?我看见你的神气有些异样。”
  李蕙芳睃了林白霜一眼,淡淡的说。
  “笑话。没有什么事,没有什么事,不过我记得会客单上的名字好像是赵筠秋罢?”
  林白霜急口的分辩着,一面用右手在衣袋里掏摸那张会客单。
  “她也来看你么?那么,你是走错了会客室了!”
  李蕙芳格格地笑着说。她将两手互挽,衬在后颈上,优闲地旋转着身体,然后坐在一张椅子里,眼睛钉住了林白霜,又加一句:
  “请不要客气,先去找她一下罢。”
  林白霜已经将会客单摸出来;仔细一看,分明写着“赵筠秋”,但是李蕙芳的笔迹。他料到是李蕙芳又在淘气了,微微一笑,就在李蕙芳对面坐下。
  “告诉你实话罢。筠秋在月宫饭店等着,我是奉迎你的专使。摩托卡在外边。赶快走罢!”
  李蕙芳说得很认真,林白霜也不能不相信,虽然事情是太兀突可怪。他很想先晓得是什么事,但是李蕙芳已经站了起来,催他快走。
  在路上,李蕙芳是破例的少说话。她缩在车角里,一对乌溜溜的眼睛闪闪地向四处瞧,很像有了什么大问题在心上。林白霜几次把谈话转到赵筠秋等候在月宫饭店有什么事的问题,都被李蕙芳一个微笑岔开了,林白霜狐疑地看着李蕙芳的圆面孔,红嘴唇,白手膊,忽然想起何教官的高论来,随即又被“在月宫什么事”这疑问吹断了。他想像着赵筠秋一定有什么要紧的事,或许是家庭中出了什么变故;但是为什么又请了李蕙芳做中间人呢?他简直迷乱了,他猜不透。他机械地斜过眼去看李蕙芳。多么鲜艳的服装啊!银红色的旗袍,长仅及膝弯;鹅黄色的丝袜里饱涨着肉红色的肥腿;而在活泼的圆脸上是一顶雪白的上等草帽。哎!红的黄的白的!像有一个轮子在林白霜脑壳里滚动,他的眼睛忽然昏眊了,他看见李蕙芳从腰部折过来,成为一个球,带着三个颜色喘着气。
  林白霜举起手来在眼皮上用力揉着,幻象没有了,却见李蕙芳抿着嘴笑。忽然她的身体摇侧过来,一条肥白的手臂就按在林白霜肩头了。一种熟习的香气就灌满了林白霜的头脑。
  这个时候,车身突然一震;林白霜惊觉似的望外看,正当车窗外有一对美丽的装玻璃的大门像是往后倒退一般晃了一下,就立住了,李蕙芳已经把车门推开,将她的肥身体往外挤。
  林白霜跟着下了车,又跟着上了二楼,跟着进了一间餐室。他向空荡荡的四壁瞥了一眼,轻声的似乎对自己说:
  “原来赵筠秋还没来呢!”
  “你如果要她来,不妨写个请客条去试试看。”
  李蕙芳这一句淡淡的话,将林白霜怔住了。他看着她的面孔,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他觉得这位娇憨女郎做的事太不可测。
  “再对你老实说罢。今天是我请客。本来约筠秋来的,可是她知道有你在,便推托身子不好,无论如何不肯来了。是什么道理,大概你心里明白。——时间已经快十二点,就叫菜罢。”
  李蕙芳接着很快的说,就像一阵急雨打在林白霜脸上。
  林白霜觉得背脊上冰冷了。他勉强笑了一笑,随随便便向李蕙芳递到他面前的菜单看了一眼,很不自然地说:
  “就是公司菜罢。酒是长久不喝了,因为身体不好。”
  他很想问为什么有了他在坐,赵筠秋就不肯来;他很想知道是什么地方开罪了赵筠秋;但是再思的结果,便决定不问了。他勉强镇定着,搜索出一些话来和眼前的女主人酬答。
  在还算活泼的对话中,把一顿饭吃完。最后是咖啡上来了。
  因为喝了两杯香槟,李蕙芳的脸上微现红光,很有劲地谈着她自己家里的事。她又提起要做船长的话儿。她看定了林白霜的面孔说:
  “虽然女子也可以做官,我还是只想当船长。文明国的官,只是个傀儡,一举一动都听后台老板的指挥。美国的大总统也不过是几个大银行家的公用傀儡——记得你也说过这样的话。我不喜欢做傀儡,我要做傀儡的牵线人。”
  “然而在中国,官还是有无上威权的呢!”
  林白霜啜着咖啡,慢慢地加进了一个插句。
  “然而在中国,官快要没有无上威权的呢!”
  李蕙芳学了林白霜的语调憨笑着说。她仰起了面孔,把后颈枕着坐椅靠背的上端,这就把胸部的曲线拉平了几许,可是两粒钮子一样的东西却在银红色的薄绸底下高了出来。
  “你就拿得那么稳?”
  林白霜软软地反驳着,很异样地把头一偏;这是他表示温情的抗议时常有的姿势。
  “你就那么的拿不稳?”
  李蕙芳又学着林白霜的口吻,格格地笑了。突然一个摇晃,身体失了平衡,她的肩膀一歪,便从椅子里磕下来,几乎撞在林白霜身上,同时那一股惹人的香味直钻进林白霜的鼻子。把他的血都冲到了面部。强烈的冲动迷住了他了,他不知不觉伸出手去搀住了李蕙芳的臂膊。李蕙芳一笑,很自然地从林白霜的手掌中滑出那条被握着的小臂来,便在近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了。
  忽然静默起来,两个人都没有话。
  林白霜觉得手指上还留着滑腻的感觉,心却渐渐地跳得快了。在初进这间餐室的时候,他对于这位颇有点骄蹇放浪的女郎,尚存着“不敢亲近”的意思,现在却不然了;他完全迷住了,说得确实些,他是完全被抓住了。这一种“被抓住”的感觉,他在游吴淞那天送李蕙芳回家的汽车中曾经有过片刻的经验,以后他们俩接近的时候,亦常常触发,然而每次他都能安然出险;现在则他不能脱逃,无法脱逃,且亦不愿脱逃。
  他贪婪地看着李蕙芳的白手臂,丰满的胸脯,猩红的小嘴唇,肥硕的腿。
  “你知道筠秋近来的事么?”
  李蕙芳似有所感的轻声地打破了粉霞样的沉寂。
  林白霜下意识地摇着头,可是心里不禁怦然一动了。
  “何必骗我呢?你是一定知道的很明白!”
  李蕙芳娇声说。她的眼睛很慢的转动了一下,似乎很不高兴的样子。
  “当真完全不知道。两星期来,没有通过信,也没有见过面。”
  这样急忙的自白,使得李蕙芳笑起来了。她忽然转了口:
  “那么,你还是不闻不问为妙,永远不知道更好!”
  林白霜张大了嘴,无从回答。这一句突兀的话将他拔出了迷惘陶醉的云雾,回到清醒的他了。一种富有强烈的粘着性的罣念的心情逼迫他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他毫无瞻顾地钉住了说:
  “如果你觉得告诉了我是和赵筠秋无碍,还是请你直说罢!”
  李蕙芳似乎很出惊。她对林白霜看了好一刻工夫,方才淡淡地说:
  “事体呢,你是一定知道的。不过既然你要听,我就说一遍罢。筠秋的父亲替筠秋定了亲了。是一个军官。当然这有作用,至少也是‘纳交权门’的一种手段。旧官僚想要再上台,简直是无论什么手段都会用出来的!”
  “筠秋的意思怎样?”
  林白霜睁大了眼睛迫切地追问。
  “自然说不上愿意,可是她也没有办法;——你想,有什么办法?”
  李蕙芳还是轻描淡写地说。
  没有回答。林白霜只吁了一声,眼睛定定地望着空间。他这种干着急的神气,似乎颇使李蕙芳起了不忍之心,虽然同时亦不免微有妒意。她笑了一笑,轻轻地又接着说:
  “现在她想用消极抵抗手段。她说是终身不嫁,她已经对她父亲宣言:宁死,终身不嫁,她现在是天天说抱独身主义;
  她连男朋友都断绝了往来了。难道你完全不知道?”
  林白霜再摇了一下头,没有说话。这个突如其来的事件将他压扁了。只有一句话在他心里乱转:“因此她长久不理我么?她因此长久不理我呀!”
  “真不料赵筠秋是这样的懦弱!”
  李蕙芳慨叹似的说。
  “当真没有第二条出路么?她可以——反抗!”
  林白霜突然振作起来,但不知道是太激昂的缘故呢抑是为了悲哀,他说这话时的声音却有些颤抖了。
  “我也这样说过。但是她不肯听。她说,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如果反抗出来却仍旧是遇人不淑,那就更糟。她不肯落人话柄,受人非笑。男子都靠不住。林先生,你是她的旧交,你总该明白这句话有什么背景罢!”
  李蕙芳向林白霜睃了一眼,嘴角边偷上一个疑问的浅笑。
  那天游了吴淞回去时在汽车中李蕙芳探询赵筠秋在武汉时有无浪漫历史的往事,倏又浮上林白霜的记忆了,他觉得像有一块冰,塞在胸口,骤然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
  在悲哀的迷惘中,林白霜似乎听得李蕙芳轻轻叹了口气。
  “我们走罢。今天我的任务是完了。”
  又是一句奇突的话。这也像一支尖针在林白霜的意识上猛刺一下。他慌慌张张抬起头来,看着李蕙芳的面孔,似乎说:“我不懂你这句话。”
  李蕙芳笑了一笑,伸手去按壁上的电铃钮,加着说:
  “不是么?刚才我对你说,我是奉迎你的专使,我想我向来的作用亦不过是你们中间的一个陪客,免得赵府上的姨太太滥造些谣言来中伤筠秋罢了。但是现在是什么都完了。所以我的任务也是从此完了。”
  她又笑了一笑,便从手提袋内取出钱来预备付账。
  “只是你自以为是陪客——”
  林白霜惴惴不安地吐露出这样的半句话,就被进来的茶房打断了。李蕙芳十分不相信似的对他望了一眼,便转过身去接取茶房手里的账单。


  傍晚时分,天空密布着浓云,闪电像毒蛇吐舌似的时时划破了长空的阴霾。林白霜呆坐在外滩公园靠浦边的一株榆树下。在他眼前,展布着黄浦的浊浪;在他头上,树叶索索地作声像是鬼爬;在他心里,沸腾着一种不知是什么味儿的感想。
  他这样坐着,至少也有半点钟了;但在此时的他,半点钟只等于一刹那。从今天一天内所遇到的小小的波折,他想到了过去几千年来人类历史的变幻,又想到了将来数十年内大概会发生的变化。他失望,他又看见希望的微光在面前闪耀。
  “这一边大概是绝望了。虽然她呼吸过现代的思潮,有些反抗的精神,但是一旦事急,她却仍旧用了古老的旧方法——不嫁。明明有一条路摆在那里,然而又怕出了冷酷的囚笼却坠入龌龊的市场,她怕自己找的那一个也还是不淑,她的无谓的傲气不肯使自己的奋斗反抗的结果回过来又落人讥笑。
  这结果是只有一动不动的终身不嫁了!”
  想到这里,林白霜忽然觉得赵筠秋可恨;恨她的思想不彻底,恨她的心气太高傲,恨她的顾虑太周到,恨她的把世上男子都看成坏人,恨她的屡经风浪只造成了多疑而畏葸的消极的品性。
  然而,恨以外,又似乎掺杂些别样气味的情绪。他仿佛跌入一个深黑的土坑,感到了腐朽的窒息样的昏迷。他的心只是愈来愈重的往下沉。他盼望宁可一个天崩地塌的大变动将他活埋在土里。
  蓦地一片飙风吹出了悲壮的笳声,闪电就像个大天幕似的往下一落,照得四处通明;跟着就是豁剌剌地一个响雷。粗大的雨点打在树叶子上,错落地可以数得清。林白霜并没动,他只睁大了眼睛向四面扫视。无名的怅惘逃走了,新精神在他的血管里蠢动。
  “丢开这边,努力进行那一边罢!这是自然的选择呢!”
  他火剌剌地想;于是许多能够提神的好名词,活泼,胆大,乐观,刚毅,便同时涌上来了。树上的雨声现在是愈来愈密了,林白霜的冥想的机械也开足了速力走。他把一切希望,一切快乐,一切幸福,都预许给自己。然而,克勒——他的太走快了的冥想忽然触了礁。今天午餐后和李蕙芳分手时的一件小事揉进了他的乐观的眼睛,使他陡然觉得前途又朦胧了。李蕙芳那句令人不可捉摸的话很刺耳地又在那里响了:
  “这就是我做中间人的酬劳罢!”
  这一句话是在林白霜将早晨写好而未寄的复信递给李蕙芳并且开销了汽车费的时候从李蕙芳的微笑的嘴唇中吐出来的,所以林白霜不很明白究竟是指复信呢抑是指汽车费;他只觉得这句话就好像是一道壕沟,将他和李蕙芳隔开了。本来想约她再到别处去逛逛的意思,也因此缩住,他一个人在街头踯躅,后来顺步到了外滩公园;他的惘然深思的神情引起了许多人的注目,他不得不从热闹的喷水池边逃避到这株僻静的榆树下。
  现在他悲哀地感到两边都无望了。他理想中的“绿色小岛”,虽然曾在黑浪中涌现出来,但一个既已被罡风吹沉,另一个却像“海上三神山”,只是可望而不可即了。
  雨,不知在什么时候停止了;闪电尚时一照耀,然而很温和地,像是微笑。在这些间续的探海灯光似的一瞥中,林白霜的迷惘的眼前便呈现了一段渐转淡蓝色的长空和簸荡在波浪上的几个小划子。那边音乐亭中又奏起进行曲来了。喇叭吹出嘹亮的音符一个个飞来撞着林白霜的耳膜。这幽丽的环境的魅力渐渐地将林白霜僵化为无情绪无感想。他本能地接收所有一切的遇目成色入耳成声的印象。他变为看的机械,听的机械了。
  一对西洋男女挽臂款步从榆树后转过来。大约是不提防树根上还有人蹲着,那个女的,忽然惊叫起来,倒退了一步。但当认明白不过是一位黄皮肤的青年时,这一对儿相视而笑,很轻蔑地向林白霜瞥了一眼,又款款的去了。林白霜从“禅定”似的情况中跳醒来,全意识接下这个无声的侮辱,便从眉梢热到耳根,一句烂熟的话在他心里响:
  “打倒帝国主义!”
  于是满腔的愁怨,同时迸发,都集注在这个该诅咒的名词上去了。林白霜猛然跳起来,逃一般地走出了公园;心里想:
  “恋爱,恋爱!你只是浮生一日闲中休憩的小岛,不是人生的大目标!小岛,小岛!从今后,我不再费时失业地苦苦找了。如果有碰到手头的,我就抓;待情热过去了时,我就丢罢。一切精神,一切时间,我将用在打倒——”
  他踌躇满志地举起眼来四望,看见自己正站在公园外的十字街头。右边是什么外国银行的“冲霄”式的近代建筑,铁的门和铁的窗槅嵌在花冈石的厚壁中,宛然像是中世纪封建诸侯的堡垒。林白霜忿忿地看着这巨灵的怪物,看到它内部的神坛似的金库,mammon高高地坐着,无数的人跪在脚边。突然李蕙芳常说的那一些夸大的话,又闯进林白霜的记忆。他不知不觉点一下头,嘴角的皮放松了。他恍惚又嗅到了迷神的甜香。他又看见代替了mammon颠倒众生的,却就是李蕙芳。
  把牙齿咬着嘴唇,下死劲撩开了这嘲笑自己的杂念,他转过脸去。那边有的是工事中的建筑;一架用汽力的小引擎正在刮刮地叫,烟囱中飞出一队一队的火星,像是些自由而活泼的新理想。林白霜暂时惘然注视着,忽然把头一摇,本能地让开一辆向他身边驶来的汽车,就大踏步直向南京路去。
  回到校里后,林白霜感得异常的无聊。他在自己房里团团地转,坐着,踱着,都觉得不好,似乎满房里生着棘刺,逼迫他向外跑。
  他走进了何教官的房间,想要用随便乱谭的方法来驱走那无名的俶扰。他颓唐地靠在一张椅子上,看着正在换衣服的何教官问道:
  “今晚上要到南京去罢?”
  猫脸的朋友点头。他按上了喉间的一个扣子,从书桌上的乱纸堆中检出一张纸来扔给林白霜,便又弯着腰穿皮靴。
  这是一张油印的传单,字迹非常模糊;林白霜随便地瞥了一眼,只看见许多分行写的长短句,很像是新式的白话诗,但每句都冠以二字:“打倒!”
  “他妈的,打倒!什么都要打倒,什么也不曾打倒!”
  猫脸朋友抬起头来气咻咻地说,脸色很难看。发牢骚是何教官的日常功课,所以林白霜也不以为奇,只应酬着笑了一笑,没有回答。
  “五六年前,人家还在花呀月呀做象牙塔里的梦,老子就干革命;到现在,反该他们是天字第一号的革命家了。哼,将来再看,到底谁是投机派!”
  这最后的一句,说得声色俱厉,似乎敌人就在眼前。林白霜诧愕地看着他的朋友的猫儿脸,想不出适当的酬答的话语。他同情于何教官的牢骚,可是也觉得这些话从何教官嘴里出来,未免是无的放矢。
  “干我屁事?可不是!我就是看不过。自然并没骂到我头上,可是我看不惯那种丑相。人人有出风头的自由,我不反对他们想出风头;但是只想先打倒了长人,好让他们矮子露脸,这就叫旁观者看了心里作呕!老林,你说我这生气该不该?”
  何教官慢慢地几乎一字一顿地说。他的眼睛望着林白霜,似乎等候他评判“该不该生气”。
  “这也是中国文人祖传的法门。以前童生赴考,不是常有攻讦别人冒籍之类的把戏么?不过现在用的是更冠冕的大帽子罢了。”
  林白霜带几分感慨的调子,一面说,一面拿起那张油印的纸片再看了一眼。可是他的心却被一些别的事情绊住。他原是为了纳闷,才来找这位猫脸朋友排解的;他盼望刺激强烈的快语把他心灵上的阴霾驱走,他盼望再听听就像今天上午谈过的那样使人战栗然而又使人异常畅快的关于恋爱的议论。
  他看见猫脸朋友没有回话,却匆忙地将一些讲义纳进皮包里,便忍不住轻轻地逗了一句:
  “在南京该有什么恋爱行动罢?”
  何教官像是吃了一惊;正忙着乱抓纸片的一双手突然停止了。他的圆眼睛的棱光注在林白霜的略带严肃意味的脸上,足有半分钟之久,他才笑了起来回答:
  “那是因为有功课,每星期总得去一次的呢!”
  顺手抓起一叠纸来翻着,他又接下去说:
  “请你不要再说什么恋爱罢!哪里有所谓恋爱,只是游戏。我不讳言,我只是游戏。老林,你将来总会明白,我这句话不是哄你的。”
  “我不信竟有和你主张相同的对手。”
  “然而你却不能不信竟还有许多和我手段相同的对手。”
  林白霜惊讶地喊出一声:“哦。”这是个表示不甚理解而等待解释的音符。
  “这就是说:现在还没有为游戏而游戏的对手,但已有为了别的目的而愿意和我游戏的对手。例如娼妓!”
  何教官说着哈哈地笑了。
  “嫖妓总不能不说是例外。”
  林白霜轻声说,一种由习惯而来的嫌恶的情绪,在他心里漾动。
  “好,你又要说例外了。但是我刚才也只说‘例如’呢!你应该认这个‘例’字中间包括着许多虽然不是为了游戏而游戏,但在事实上却满足了人们的游戏欲望的女子。只有崇拜恋爱教的信徒才闭了眼睛不肯相信。”
  “那不是和你的尊重女子人格的主张相抵触了么?”
  何教官将皮包挟在腋下,耸了耸肩膀,拿起帽子来合在头上,很傲慢地回答:
  “我不曾说女子人格的升高或降落是关联着那小小方寸之地的禁闭或解放!而况我并没打算强迫别人来和我游戏,正像别人不能强迫我不和她游戏!”
  这最后的半句话在林白霜心上印了一个冰冷的痕迹。他怀疑地望着他的朋友的怪面孔,搜索着怎样驳难的话。可是何教官已经走到房门边了。
  “那么你总也有求之不得的痛苦?”
  跟着也到了房门边,林白霜抢先似的再问。
  “如果还有痛苦的话,就不是游戏。因为没有闲工夫闲心情来挨受这些无意义的痛苦,所以才去游戏!游戏罢!游戏罢!游戏万岁!”
  何教官高声说,旋转身来对林白霜行了告别的敬礼,便匆忙地走了。剩下林白霜沉浸在复杂的深思中。他恍惚看见一队女子从黑暗的壁角里走出来,拿着各色各样的旗帜,纷乱地摇动,但当愈来愈近时,却又没有了人形,只是彩云似的一个旗阵,而这又化为斑驳的不辨五色的一团,滚滚地向前来,将他整个儿吞进。
  “咄!”
  林白霜惊喊着,踉跄地跑回自己房间去,一歪身就摔在书桌前的椅子里;上半身伏在桌上,紧紧地抱住了乱堆在桌面的一些国际政治经济的书。


  第二天早上林白霜睡醒时,太阳光已经在满房里跳舞。夜来失眠,兼又多梦,此时他觉得很昏昏。片断的思想,生根似的在他脑里打滚,更增加了几分沉重的恶味。昨夜也为这些无赖的纠缠不清的感想所苦。用了绝大的努力,自己又百般譬说,再辅以何教官的辛辣尖刻的教义,他仅能在倦极以后矇眬入睡,然而现在,现在,这些不受欢迎的杂念,却又像睡醒了的蚊子似的赶清早又来扰动他的安宁。
  他懒懒地举起手来揉着倦眼,似乎要抹去那些铅样的腻烦的感念,同时挣扎着把思想的方向转换过来:
  “明明知道已经是徒自烦恼,为什么还不能摆脱?难道我竟是这样的意志薄弱!难道平生的学业只是骗人的糟粕,自己曾没分毫的受用么?事业,事业!恋爱,恋爱!我为什么不能采取了猫教官的恋爱观?为什么既已不将女性视为玩具,却又认她们是神?为什么不能看待她们是和自己同样的血肉做成的人呀!”
  很惭愧似的淡淡一笑,林白霜想起自己站在女性跟前时那种腼腆恭恪的神情了。不敢冒昧,不好意思冒昧:这是他和可爱的女子相对时常常感得的本能上的拘束,现在他体认到大概就是这个“太温雅”使他的恋爱失败。为什么不学何教官的直捷了当的手段!
  新的刺激,在他的胀热的头脑里开始发酵了。冥想的机械加速度运转,他觉得李蕙芳那边并未完全无望,他应该以革命的手段去一试;他郑重地对自己说:
  “事业是事业,恋爱是恋爱;做事业应该有粘住了不放的韧力,做恋爱只该依照猫脸朋友的见解:碰到了女子想爱,就直捷地去爱她;爱不到时就此丢开;丢不开,放不下,徒然妨碍了做事业的精神和时间,不如不恋爱!”
  他蹶然跳起来,匆忙地穿衣服,心里更匆忙地盘算如何对李蕙芳表示赤裸裸的意见;写一封信呢,还是面谈?他立即决定写一封信去。他要恳切地说明,一向并没将她当作“中间人”或是“附属物”,他必得要求她给一个明了的最后的答复。
  这突发的兴奋支持他十多分钟以后坐在桌前拿起笔来正要写信的时候,忽然又瓦解了。一个本能的拘束的尖角又在他的兴奋的网上冒出头来,而且固执地愈涨愈大。不可理解的矜持的心情掣住了他的手腕。他不能写出半个字来。并且他又觉得李蕙芳的太不可捉摸的举动和骄蹇的性格有些可怕。
  “那么,她是到底不可爱了,那么,再不要想她,再不要庸人自扰罢!”
  林白霜忿怒地命令着自己。但另一个更内在的自己却是十分顽劣地不肯接受。他撩开自来水笔,信纸扯得粉碎,眼望着空间发呆。
  他惘惘然向房外走,但刚到了门边时,猛一想起何教官尚在南京,便又懊丧地缩住了脚。他悲哀地感到眼前的愁城是无法逃出了,唯一的遣愁的烈酒——何教官,不幸也不在!
  于是抱了自暴自弃的心情,他将自己掷在床上。
  暂时毫无思虑,只有晕眩的苦闷。然而睡意亦慢慢地爬上他的眉眼,湿热的南风拂他的头发,又带来了都市的骚动的气息。
  林白霜渐渐安静下来了。烦恼的刺粒都被南风吹平,只剩下一个浑朴的本体,尚硬绑绑地梗在他心中。“为什么我不能像猫兄那样的把恋爱看作仅仅生理方面的动作?”林白霜半意识地敲剥这个谜一样的坚核。他想起了那天何教官侃侃而谈的恋爱上的新写实主义,蓦地一道光在他心灵上闪过。学理发生作用了。他陡然认出来,是有一个更深藏的基本的东西在那里拨动他的恋爱的指针,使他不能够有何教官的观念,虽然已经承认何教官的主张或者是更好些。
  他觉得床在他身下摇晃,房里的简单的家具都一起一伏地像在波浪中簸荡。他本能地举起手来揉眼睛。一切复归于静寂了。只是他的心怔忡着,他似乎看见自己的心在胸腔中彷徨摇动,像一个钟摆。而且他又感到,正是这颗心的撞击,使他全身的血液骚扰不宁,使他的神经混乱,使他的眼睛昏眊。
  一连串“心的钟摆”赫然挂在空间了。当头最大最显明的一颗还是热腾腾地在发散蒸气。以次渐小渐模糊,终至于最后的不辨动定的一个。
  “从什么时候起,我徘徊于两大巨浪之间啊?”
  林白霜苦闷地追想。往事的网,纠缠着不快乐的记忆,一切都只有个模糊的印象。然而现在的彷徨不定,他却明显地感得。为什么?他自己不很明白。他知道像他那样的心情,在目前是普遍的现象;他也曾搜求这所以然的原因,他曾经以为这是臬兀迷离的时局所造成,但现在他又觉得不很对了。有一句批评的话曾使他相当地承认:“因为你的根性是如此!”但何以会有这样的根性呢?林白霜又陷入于迷惑的深坑。
  他奋然从床上跳起来,似乎决心要自求振拔。他在房中踱了几步,心里想:“反省虽然不可少,但尽管躲在家里空想,也是不行的罢?”将眼光在书桌上掠了一转,他机械地戴上帽子,就跑出去了。
  信步走着,林白霜用郑重的眼光观察街头的纷攘;他想要在从新估定一切中找得了稳定自己的心的法门。
  天空没有半点云,也没有风;五月杪的骄阳当头罩着,就像一把火伞。从早晨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林白霜也不觉得饿。他凸出了眼睛,伸长了颈子,神经质似的踱着,汗粒从额上和颈间慢慢地渗出来。
  忽然冲破了街上的喧闹,有隐约的然而雄壮的呜呜的汽笛声,从不远的地方传来。这在全身注意着的林白霜就比霹雳还响些了。他蓦地心跳起来,脸上的肌肉都缩紧了。他本能地仰头四望。只是晴碧的五月天。然而在他的兴奋的心眼前,却耸立着大大小小的许多烟囱,在太阳光中幻成了赭色。林白霜松了一口气,再往前走。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他看见街头往来的人都是红喷喷地涨溢着从深处出来的力。他的思想更飞得远远:
  “地底下的孽火现在是愈活愈烈,不远的将来就要爆发,就要烧尽了地面的卑污龌龊,就要煎干了那陷人的黑浪的罢!这是历史的必然。看不见这个必然的人,终究要成为落伍者。挣扎着向逆流游泳的人,毕竟要化作灰烬!时代的前进的轮子,是只有愈转愈快地直赴终极,是决不会半途停止的。”
  这样想着,林白霜觉得自己胸膛里重甸甸地,似乎那颗心已经转化为铅质,暂时不晃动了。坚决的光,也从他眼中射出来。然而这都是不久长的。当他忽然惊觉似的向左右顾望,发见他自己正站在洋楼对峙的所谓“银行街”的时候,他又像感了疟疾一般打起冷战来了。他觉得银的白光从四面逼过来,将他冰冻。他又看见一切往来的人的脸已经不是红喷喷地而是银的白霜罩满着。人们像影子像鬼似的匆匆忙忙赶着走,仿佛就是冥国。冷酷和阴惨,直浸透了林白霜的躯壳。
  他转身逃进了一条小巷。
  这里湫隘的路旁排列着小杂货铺和小饭店,似乎都是些熟识的和善的面孔和更熟习的景物。它们的微温的黄光使得林白霜感受了几分得救的愉快。现在紧张的网在他心上撤去了,他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像赏鉴什么似的踱着。两三个人站在街旁很闲暇地交换着拖沓而冗长的对话。杂货铺的老板靠在柜台前嗑瓜子,小饭店里的锅子发出睡梦一般的嗤嗤的细声。弛缓的,微温的,半睡的,黄梅节的天气似的!
  林白霜拖着两条腿慢慢地走,还不到十分钟,一种腻性的沉闷便又渐渐地堆压在他心头,直使他窒息。一对咬着耳朵细语的人儿,恰好挡在他面前。他带几分恶意的不耐烦地撞过去。那一对人儿分开了,但只向林白霜看了一眼,便又头碰头地继续他们的刺刺不休的私谈。一股无理由的怒气忽然冲到林白霜鼻尖。他很想大喊几声,打破这黄色的沉闷。他突然立定了,抬起左脚来向一条蹀到他脚边的小狗猛力踢了一下,便快步走出那小巷,飞跑着追上一辆电车跳了上去。
  电车里是照常的拥挤。林白霜站在车门口往里望,只看见一大堆震动着的红的黄的白的脸。随即又混成杂色的一团,像极大的一方调色板。而这,又飞过来冲击林白霜的脑门,痛的像要炸裂。
  卖票人伸过手来的时候,林白霜这才意识到是在电车上。他踌躇了。他要到什么地方去呢?他应该到什么地方去呢?在这车上的人,都有一个目标,只他是没有的!他本能地买了一张票,继续他的悲哀的思索。但在电车又停了时,许多人纷纷下去,他亦惘惘然跟着走到马路上。
  是什么路,有什么景象,林白霜完全理会不到,紧箍在他眼眶里的,还是那闪闪地震动的三色。他不知道自己脸上有什么颜色,但是他很憎恶人们瞥向他身上的目光。他只拣人少的地方乱闯。
  沿着水门汀的行人道,他急忙地走;他也转了好些弯,越过了一二条街。然后,他看见自己站在一片广场的前面。那正是有名的跑马厅了。
  时候是过午一刻光景,太阳的热力正强,风的影踪也没有。林白霜觉得肚子里发空,并且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汗水也已经将他的衬衫湿透。他呆立了一二分钟,便懒懒地跨上一辆人力车。
  暂时毫无思虑,他注视着车轮的匀整的转动。路上刚洒过水,车轮在地面印出两道线,随后到了干燥的街道,车轮的印痕便愈曳愈淡,终至于消失。
  “我的生活的经历不过如此而已——或许还不及!”
  林白霜慨然默念,空虚的悲哀又重压在他的心上了。他觉得,以他那样的藐躬,负起生活的重担,实在是毫无意义的。“我没有个人的利益要追求,而且又没有群众的利益待我去追求,我艰辛地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他痛心地想,自杀的影子陡然在他脑中一闪。他机械地抬起眼来,向左边看看,又向右边看看。还不是照旧的那些红的白的黄的脸?然而都是何等的志得意满!人人都是饱享着生活的意味。人人都是紧抱着生活的目的,只有他是生活中的放逐者,感不到意味,也没有目的。
  “人人是有个人的或群的利益在追求着,虽然他们的面目是怎样的不同!”
  林白霜很艳羡似的继续想。骤然他的思想转了个弯,前面展开一条大路来。他觉得应该放一些利益在他的生活的负担中,应该“有所为”而生活。而这“有所为”便该是一个重的垂子,可以镇定心的摇惑不安!
  热血升到他头部,他的脸色变红了。


  这样在精神上武装了,林白霜对于自己的恋爱事件也决定了新的处理方法。他承认从前的想用恋爱来解脱自己思想上的彷徨苦闷,实是一种空想。恋爱只是恋爱。只是两性间肉的快乐。他想来不恋爱很为难,既有事于恋爱,便不能不准备着失恋,然而又不愿有失恋的痛苦,那就只有接收了何教官的恋爱观。
  抱着这个决定,他从人力车上跳下来,就跑到自己房里。他准备着看一看恋爱失败的明白的答复。但是当他换去了汗湿的衣服走近书桌前的时候,却看见一封信端端正正插在吸墨纸版的皮套角里。这正是李蕙芳的来信。林白霜镇住了心的微跳,拿起这封问题的信,很快地撕开了。他的目光被吸住在下列的几句话上面:
    “……筠秋的事,尚未全然恶化;前言特相戏耳。幸勿介意。有一些功课上的事,还要请教;明天有暇否?
  ……”
  林白霜慢慢地将这信笺折叠成为小方块,拈在手指上轻轻地颠着,似乎估量它的轻重;然后藐然一笑,随手撩在字纸簏中,他的沉吟的眼前,浮现出李蕙芳的狡猾的好捉弄人的圆面孔,但是像一股轻烟,刹那间也就消散了。
  “不问如何,我行我的决定罢!”
  刚把身体移开了书桌,林白霜脑膜上突浮出这样一个感念。他随即拿起一张纸,写了封简短的回信。直捷了当问李蕙芳肯不肯和他到杭州去游玩这么十天八天。
  于是轻松地呼了一口气,林白霜走到窗前,怡然眺望傍晚的天空。李蕙芳将有怎样的答复,他并没放在心上。他并且已经在盘算如何用同样赤裸裸的态度去向赵筠秋试探。两者的均将失败,他是预料得到的;但也将鼓起勇气来承受那失败,他将没有懊丧,也没有悲哀。
  斜阳的光辉将天空的几片灰白云朵都染成了红色。晚风也开始扇动了。林白霜很潇洒地倚在窗栏上,骋目于广大的空间。在落日的辉煌的映照下,他看见一切景物都带着希望的赤色,正和他的兴奋而坚定的情绪很适合。愉快的想像的泡沫,从他全身的血液泛出来,直到把他深浸着。
  他轻轻地揉一下眼皮,回过脸来看房里。那边墙上的一幅中国大地图反射出鲜血一般的光彩,将满房的陈设都洒满了绯红的斑点。
  “哈,这——即使不过是色盲,但已经和我从前的色盲不同了;况且,一个颜色的色盲总比三个颜色的色盲要好了许多罢!”
  林白霜这样想。一个安详的微笑缀上了他的嘴角。

                    1929年3月3日作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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