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近世国民竞争之大势及中国前途
(1899年10月15日)
第一节 国民与国家之异
中国人不知有国民也,数千年来通行之语,只有以国家二字并称者,未闻有以国民
二字并称者。国家者何?国民者何?国家者,以国为一家私产之称也。古者国之起原,
必自家族。一族之长者,若其勇者,统率其族以与他族相角,久之而化家为国,其权无
限,奴畜群族,鞭笞叱咤,一家失势,他家代之,以暴易暴,无有已时,是之谓国家。
国民者,以国为人民公产之称也。国者积民而成,舍民之外,则无有国。
以一国之民,治一国之事,定一国之法,谋一国之利,捍一国之患,其民不可得而
侮,其国不可得而亡,是之谓国民。
第二节 国民竞争与国家竞争之异
有国家之竞争,有国民之竞争。国家竞争者,国君糜烂其民以与他国争者也;国民
竞争者,一国之人各自为其性命财产之关系而与他国争者也。孔子之无义战也,墨子之
非攻也,孟子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也,皆为国家竞争者言之也。近世欧洲
大家之论曰:“竞争者,进化之母也;
战事者,文明之媒也。”为国民竞争者言之也。国家竞争其力薄,国民竞争其力强;
国家竞争其时短,国民竞争其时长。
今夫秦始皇也,亚历山大也,成吉思汗也,拿破仑也,古今东西史乘所称武功最盛
之人也,其战也,皆出自封豕长蛇之野心,席卷囊括之异志,眈眈逐逐,不复可制,遂
不惜驱一国之人以殉之。其战也,一人之战,非一国之战也。惟一人之战,故其从战者
皆迫于号令,不得已而赴之,苟可以规避者,则获免为幸,是以其军志易涣,其军气易
馁,故曰其力弱;惟一人之战,故其人一旦而败也,一旦而死也,其战事遂烟消瓦解,
不留其影响,故曰其时短。若国民竞争则反是。凡任国事者,遇国难之至,当视其敌国
为国家之竞争乎?
为国民之竞争乎?然后可以语于御抵之法也。
第三节 今日世界之竞争力与其由来
呜呼,世界竞争之运,至今日而极矣!其原动力发始于欧洲,转战突进,盘若旋风,
疾若掣电,倏忽叱咤,而遍于全球。试一披地图,世界六大陆,白色人种已有其五,所
余者惟亚细亚一洲而已。而此亚细亚者,其面积二分之一,人口十分之四,已属白人肘
腋之物。盖自洲之中部至北部全体,已为俄人所有,里海殆如俄国之内湖。南部之中央
五印度全境,为英奴隶,印度西邻之阿富汗、俾路芝,亦为英之保护国,归其势力范围
之内。法国当距今四十年前,始染指于亚洲之东南;同治元年,占交趾,灭柬埔寨;光
绪十年,遂亡安南;十九年,败暹罗,割其地三分之一。英人于光绪十一年,亡缅甸,
擒其王。而波斯因英、俄均权,仅留残喘。高丽因俄、日协议,聊保余生。计欧人竞争
之力所及,除其余四大洲外,而所得于亚细亚之领地者,则:
面积 人口
日本里
亚细亚洲 2,880,000方里 835,000,000人
俄属 1,100,000方里 20,000,000人
英属 330,000方里 300,000,000人
法属 44,700方里 22,000,000人
葡属 1,300方里 1,000,000人
欧属总计 1,476,000方里 343,000,000人
其竞争力之强悍而过去成绩之宏伟也如此。今者移戈东向,万马齐力,以集于我支
那。然则其力之所由来与其所终极,不可不惴惴而留意也。
自前世纪以来,学术日兴,机器日出,资本日加,工业日盛,而欧洲全境,遂有生
产过度之患,其所产物不能不觅销售之地,前者哥仑布之开美洲,谓为新世界,谓足以
调剂欧洲之膨胀,然数百年来,既已自成为产物之地,昔为欧人殖民之域者,今方且谋
殖民于他境。其次如印度,如澳洲,欧人以全力经营之,将赖之为消受产物之所,不数
十年,非直不能消受而已,而其本地所产之物,又且皇皇然谋销场于他地。于是欧人大
窘,不得已而分割亚非利加,举洲若狂,今者虽撒哈拉大沙漠中一粒之沙,亦有主权者
矣。虽然,以欧人之工商业,而欲求主顾于非洲人,虽费尽心血以开通之,其收效必在
百数十年以后,而彼其生产过度之景况,殆不可终日。于是欧人益大窘,于是皇皇四顾,
茫茫大地,不得不瞬其鹰目,涎其虎口,以暗吸明噬我四千年文明祖国、二万万里膏腴
天府之支那。
第四节 今日世界之竞争国民竞争也
由此观之,今日欧美诸国之竞争,非如秦始皇、亚力山大、成吉思汗、拿破仑之徒
之逞其野心,赎兵以为快也,非如封建割据之世,列国民贼缘一时之私忿,谋一时之私
利,而兴兵构怨也,其原动力乃起于国民之争自存。以天演家物竞天择、优胜劣败之公
例推之,盖有欲已而不能已者焉。故其争也,非属于国家之事,而属于人群之事;非属
于君相之事,而属于民间之事;非属于政治之事,而属于经济(用日本名,今译之为资
生)之事。故夫昔之争属于国家君相政治者,未必人民之所同欲也;今则人人为其性命
财产而争,万众如一心焉。昔之争属于国家君相政治者,过其时而可以息也;今则时时
为其性命财产而争,终古无已时焉。呜呼,危矣殆哉!当其冲者,何以御之?
第五节 中国之前途
哀时客曰:哀哉,吾中国之不知有国民也。不知有国民,于是误认国民之竞争为国
家之竞争,故不得所以待之之道,而终为其所制也。待之之道若何?曰:以国家来侵者,
则可以国家之力抵之;以国民来侵者,则必以国民之力抵之。国民力者,诸力中最强大
而坚忍者也!欧洲国民力之发达,亦不过百余年间事耳,然挟之以挥斥八极,亭毒全球,
游刃有余,贯革七札。虽然,彼其力所能及之国,必其国无国民力者也。
苟遇有国民力之国,则欧人之锋固不得不顿,而其舵固不得不转。何以证之?昔昔
白种人以外之国,其有此力者殆希也,而三十年前一遇之于日本,近则再遇之于菲律宾,
三遇之于德郎士哇儿(即南阿共和国,近与英国议开战者)。夫以三十年前之日本与今
日之菲律宾、德郎士哇儿,比诸欧美诸雄,其强弱之相去不可道里计也,然欧美之锋为
之顿而舵为之转者何也?以国民之力,抵他人国民竞争之来侵,其所施者当而其收效易
易也。
今我中国国土云者,一家之私产也;国际(即交涉事件)云者,一家之私事也;国
难云者,一家之私祸也;国耻云者,一家之私辱也。民不知有国,国不知有民,以之与
前此国家竞争之世界相遇,或犹可以图存,今也在国民竞争最烈之时,其将何以堪之!
其将何以堪之!!欧人知其病源也,故常以猛力威我国家,而常以暗力侵我国民。威国
家何以用猛力?知国家之力必不足以抗我,而国事非民所能过问,民无爱国心,虽摧辱
其国而莫予愤也。侵国民何以必用暗力?知政府不爱民,虽侵之而必不足以动其心,特
恐民一旦知之,而其力将发而不能制,故行之以阴,受之以柔也。呜呼!今之铁路、矿
务、关税、租界、传教之事,非皆以暗力行之者乎?充其利用暗力之极量,必至尽寄其
力于今日之政府与各省官吏,挟之以钤压我国民,于是我国民永无觉悟之时,国民之力
永无发达之时,然后彼之所谓生产过度、皇皇然争自存者,乃得长以我国为外府,而无
复忧矣,此欧洲人之志也。呜呼!我国民其有知此者乎?苟其未知,吾愿其思所以知之;
苟其已知,吾愿其思所以行之。行之维何?曰仍在国民力而已。国民何以能有力?力也
者,非他人所能与我,我自有之而自伸之,自求之而自得之者也。彼欧洲国民之能有力,
盖不知掷几许头颅、洒几许鲜血以易之矣。国民乎,国民乎,其犹其争自存之心乎,抑
曾菲律宾、德郎士哇儿之不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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