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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本人颁布防空令,家家户户都得用黑布把窗户蒙起来。
  小羊圈谁家也买不起黑布,白巡长和李四爷发了愁。他们不敢违抗上面的命令,可是他们也很知道,连衣裳都穿不上的人,自然也买不起黑布。
  白巡长一见李四爷就叹了口气,说:“我刚才还在说,乐极必生悲。这不是——家家户户都得用黑布蒙窗户了。”“哼——这一回,我又该挨训了。”
  “唉——先别扯那个。怎么办?这是最要紧的事。大家拿不出黑布来,咱俩可怎么交差?”
  “把报纸拿墨涂黑了——拿它当黑布。日本人来检查的时候——唔——反正大家的窗户是黑的,不就成了吗?”“你说的倒有点门儿,可是上哪儿找浆子去?共和面打浆子不黏。”
  “我想法打一桶浆子分给大家,不要钱。说真的,就是白给浆子,还备不住要挨骂呢。”
  白巡长马上说:“这回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挨骂,我先去叫大家拿黑布,完了,你再去说糊报纸的事儿。给大家把浆子一分,他们要是还不领情,可就是真不知道好歹了。”李四爷点了点头。
  “事情到这儿,还不算完。”
  “怎么着?没完了!”李四爷嚷了起来。
  白巡长笑了笑。“你还是得跟大家说说,要是来了空袭,家家户户都得把灯火和火炉子弄灭。人也不许出屋子。”“让炸弹把大伙儿都给炸死?”
  白巡长没答老人的茬,还接着讲上面命令的事儿。“家家户户都得出个人在街门外头站岗,空袭的时候不准关门。家里要是没人站岗,就得雇人。官价,一个钟头三块钱。”“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要是明白,那才怪呢!您保不住会说,要是不关街门,日本人撞进来就方便多了,想逮谁就逮谁。”
  “说得不错。根本不是为了防空,是为了逮人方便。”白巡长到各户去通知防空的事。所到之外,怨声载道。不过大家转而又一想:“这么看来,日本真的挨炸了!”跟着又高兴起来。
  李四爷去找程长顺,跟他要旧报纸。
  程长顺说,旧报纸,破布,他都有,随便拿就是了。“四爷爷,您就拿一捆旧报纸去,比他们一家一家的来要强。我是个做小买卖的,要是大家知道我是白给,该不肯要了,话是这么说不是?”
  “你说得也是,”李四爷点了点头。
  “再说破布——要是有人想要的话——我就按买来的价儿卖,不能白给。”
  李老人拿起一大捆报纸,打了一大桶浆子,就到各户去了。大家都很感激,连丁约翰也受了老人拿来的东西。
  唯独韵梅没有要李老人拿来的报纸和浆子。她已经想到可以用报纸,早就把窗户糊好了。报纸上用墨汁涂得黑黑的。
  夜里十点,头一回响起了防空演习警报。小羊圈的人多一半都上床睡觉了。
  大人们迷迷瞪瞪的,有的找不着衣裳,有的穿错了鞋。孩子们从梦中惊醒,大声哭号。大家糊里糊涂,推推搡搡,拖儿带女,一齐拥到院子里。这才想起白巡长的话:“遇到空袭,赶快灭灯,在屋子里坐着,别出来。”
  瞧瞧院子,瞧瞧天,他们悟出来,就是想走,也没个藏身之处。日本人压根儿没给挖防空洞,大伙儿只能回屋子里去坐着。
  瑞宣、韵梅,都披上衣服起来了,悄悄走到院子里,招呼南屋的街坊。“是空袭警报——你们起不起来都成。”然后他走到爷爷窗户外头听了听,老人要是还在睡,就不惊动他了。
  韵梅打开街门,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决心一直等到解除警报。她不乐意叫瑞宣来守街门,他第二天还有课;她也不乐意花三块钱一小时雇个人来替她守着。
  瑞宣走到门口来看她,她一个劲儿说:“你回去睡吧。”“我先在这儿站一会儿,过一时半会的,你再来替我。谁知道这一闹得几个钟头呢!”
  “你还是去睡吧,我反正也睡不着。”
  说着,只见三号的日本人悄悄地,飞快地,走出大门,贼似的,溜着墙根,往大街那溜儿跑。
  “他们要干什么?”韵梅压低了嗓门问。
  “他们得上防空洞里去呆着。哼!”瑞宣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回院子里。
  在黑暗中,韵梅凭身影儿和咳嗽的声音,慢慢地看出来,李四爷大门口站的是他的胖儿子,马寡妇门外是程长顺,六号门外是丁约翰。谁也不出声。
  过了半个多小时,一点儿动静没有,祁老人也出来了。“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什么事也没有嘛,你还是进来吧!”“您回屋歇着去吧,爷爷。我得在这儿瞧着,没准儿,日本人会来查呢!”韵梅好说歹说,把老人劝了回去。韵梅果然想得不错。全城的宪兵和警察,都动员起来了,挨家挨户的查。不过是防空演习,可日本人做得跟真的一样。他们豁出去通宵不睡,也得把全北平的人折腾个够,叫他们熄灭了灯火、炉子,坐在屋子里不出来。这么着,日本人才能顺顺当当地撤到安全地带,日本人的家也不会挨抢了。他们果真来了。韵梅一见西头有四个人影儿奔这么来,赶紧站了起来。俩高个儿的,她估摸是李四爷和白巡长,那俩矮的呢,就是日本鬼子。
  他们打一号和三号门前走过,直奔韵梅。她往一边闪了闪,没作声。李四爷和白巡长也不言语,跟着日本人进了院子。
  没有灯,没有火。日本人拿电筒把每个窗户都照了照,黑的。他们走了出来。
  六号也没有差错。
  走到七号大杂院,李四爷和白巡长都捏了把汗。情况不坏。家家户户都黑灯瞎火——七号里住的人家,压根儿就没有灯油,也没有煤。
  宪兵拿电筒往窗户上刷地照去,白巡长吓得直冒汗。至少有三户人家没把窗户给糊黑。李四爷忍不住骂出声来了:“他妈的——!我连浆子都给了,怎么……”
  白巡长知道事情闹大了。为了这,他就得丢差事。他气急败坏地连忙问道:“为什么不把窗户糊起来?为什么?李四爷跟我不是嘱咐又嘱咐吗?”他这话是冲七号的人说的,可主要还是讲给日本人听,好洗刷他自己和李四爷。“真对不住,”站在一边的一个女人可怜巴巴地说,“孩子把浆子给吃了,白巡长,给我们说几句好话吧,一年四季孩子们都没见过白面。”
  白巡长没了话说。
  日本宪兵懂的中国话不多,听不懂那个女人说的是什么。他不分青红皂白,上去就给了李四爷两嘴巴。
  李四爷楞住了。虽说为了生活他得走街串巷,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可他从来没跟人动过手;要是看见别人打架,不管人家拿的是棍棒还是刀枪,他都要冒着危险把人家拽开。
  他气炸了肺。他忘记了自己一向反对动武,忘记了自己谨小慎微的处世哲学,只看见眼前站着两畜牲,连个白了胡子的老头也敢打。他从容不迫,一声没吭,举起手来,照着日本人的脸就是一下子。他忽然觉着非常痛快,得意。他没作声,把所有的劲儿全用在拳头上了。
  宪兵的大皮靴,照着李老人的腿一阵猛踢,老人倒下了。
  白巡长不敢拦,他想救出自己的老伙伴,可又惹不起那两个发了狂的野兽。
  院子里的人谁也没动一动。老人抱住一个宪兵的腿,把他拖倒在地,两人就在院子里滚成一团。
  另一个宪兵,跟着地上滚的人转来转去,找准机会,冲着老人的太阳穴就是一下,李老人一下子就不动了。
  两个宪兵住了手,叫白巡长把所有没把窗户糊严实的住户,都抓走下狱。
  宪兵和白巡长都走了,院子里的人一窝蜂似的围上了李四爷。自从他当了里长,不知道挨了他们多少骂。那是贫困逼得他们平白无故地骂人。如今,为了他们,他躺下起不来了。大家都哭了。
  大伙儿把李四爷抬回家,四爷两个多小时人事不知。虽说还没有解除警报,四大妈什么也不管不顾了,大声哭了许久。她升着了火,给老人烧开水喝。小羊圈的人把警报忘了个一干二净,进进出出,都来看李四爷。
  凌晨两点才解除警报。祁老人一直没睡下。他过一小会儿就走出来看看韵梅,然后回到自个儿屋里躺下。
  韵梅披了一件破棉袄,靠在门框上,再不就半醒半睡地坐在门前台阶上。她很想去看看李四爷,可又不敢走开。不管是不是真有空袭,她都得坚守岗位。不论怎么说,不能给家里人惹麻烦。
  解除警报前几分钟,三号的日本人咭咭呱呱说笑着回了家,韵梅知道快完事了。
  解除警报的信号一响,韵梅马上跑到李家,祁老人跟在她后面。李四爷睁开眼睛看了看他们,又把眼睛闭上了。大家都找不到安慰他的话。祁老人见多年的老伙伴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想放声大哭。
  “爷爷,咱们回去吧?”韵梅悄悄问祖父。
  祁老人点了点头,由她搀着,回了家。
  又过了三天,李四爷还是人事不醒。末了,他睁开眼,看了看老伴,看了看家里的人,慢慢闭上眼,从此不再睁开了。
  虽说四大妈拿不出东西款待来吊丧的人,守灵、出殡还是按规矩办了。没得过李家好处的人,知道四爷是个实诚人,都赶来磕了三个头。得过他好处的,哭得特别伤心,斟酒浇奠一番。那得过他的好处又时常骂他的人,也跑来哭灵,借机倾诉一下心里的烦恼与不幸,骂自己对老人不够公道。
  祁老人哭得很伤心。他和李四爷都是小羊圈的长者。论年纪、经历和秉性,他俩都差不多。虽说不是亲戚,多年来也真跟手足不相上下。李四爷一死,整条街上,也可以说全世界,就再也没有人能懂得祁老人那一套陈谷子烂芝麻了。他俩知根知底地交往了一辈子。
  李四爷的丧事办得挺象那么一回事,来的人很多。那些窝脖儿的杠大个儿,杠房的,还有清音吹鼓手和打执事的,都跟他有交情。他们穿了孝;诚心诚意来发送这位老相好,一直把他送出了城。他们没法给他报仇,只能用祭奠、吹打、送殡和友情来表示他们的心意,把他一直送到坟地,让他好好安息。但愿日本人不至于把他的尸骨挖出来。日本人为了修飞机场,修公路,挖了数不清人家的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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