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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的粗鄙指什么?”我问。 在装潢考究的HARDROCK咖啡屋里,陈思和看了看周围,手指骨坚定地敲在铺着格子台布的桌子上,清晰地说:“这就是粗鄙。这就是和八十年代初以地摊文学为代表的粗鄙化不一样的、九十年代末的精致的粗鄙。” 有些时候与有些人的相处,会重新召唤起人对文学的感情。 陈思和无疑就是这么一个人。 由他主编、几乎同时推出的《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版)、《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精品·现代文学100篇》两卷、《二十世纪文学精品·当代文学100篇》三卷(学林版),完全改写了当代文学史留在人们心目中的面貌。这让他10年前提出的“重写文学史”主张不再停留在理论的讨论上。他贡献给当代的不仅是一部文学史,更重要的是贡献了一种对待历史的态度,对待文学的角度和情感。 从作品入手、用作品来构成的“当代文学史”展示了与以往以文学史知识为主的文学史完全不同的面貌。比如在《当代文学史教程》第一章《迎接新的时代到来》里,我们就可以读到胡风的“海/沸腾着/它涌动着一个最高峰/毛泽东/他屹然站在那最高峰上……”(《时间开始了》),也可以读到巴金在参观奥斯威辛集中营时的悲痛自语:“我不能再想下去了。我是一个人,我有人的感情啊!”(散文《奥斯威辛集中营的故事》),还可以读到沈从文的“病中呓语”: “我似乎完全孤立于人间,我似乎和一个群的哀乐完全隔绝了……我没有疯!”(《五月卅下十点北平宿舍》)。 陈思和谈到这样的选择和安排时说道:“这三位都是‘五四’新文学传统中的重要作家,但面对新时代,他们的处境和心境有所不同。 胡风是站在胜利者的立场上歌唱自己的战斗历程,开了1949年以后歌颂诗的先例;巴金则站在比较谨慎的立场上,选择了反法西斯主义和人道主义这样一个个人政治态度与时代共名的契合点。沈从文不同,这位作家一度受到粗暴打击,虽然他在主观上依然想努力适应新的生活和时代,但对即将到来的新时代的恐惧却无情地占据了心灵。这篇作品真实地记录了知识分子与时代的多重的复杂关系,开创了‘潜在写作’的先例,也记录下了时代精神的多元性。” 而1966年至1976年这一段时期,收录在该部文学史中的丰子恺的《缘缘堂随笔》、牛汉的《半棵树》、穆旦的《神的变形》,以及食指的诗歌等,也完全改变了以前“文革”时期革命样板戏风行一时,其他文学形式的创作的“哑声”面貌。 在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这段时间,陈思和还讨论了包括崔健的摇滚、张艺谋的电影在内的大量民间和新生的艺术形态。 突出对具体作品的把握和理解,文学史知识被压缩到最低限度,时代背景和文学背景都只有在与具体创作发生直接关系时才作简单介绍。陈思和说,就像读《红楼梦》的读者不需要先了解清朝历史知识一样,文学作品的理想存在状态就是在这样的直接阅读中。也许,这可以被称作是陈思和的“作品主义”。 以往的文学史多以一个时代的公开出版物为讨论对象,将特定时代里社会影响最大的作品作为这个时代的主要精神现象来讨论,而陈思和的这部文学史,则依据创作的共时性来整合文学,不仅讨论特定时代下公开出版的作品,也注意到同一时代的潜在写作,陈思和认为,这些作品虽然在当时没有发表,但它们确实在那个时代已经诞生,实际上已经显示了一个特定时代的多层次的精神现象。 潜在写作,民间文化形态,民间隐性结构,多层面,这些词汇,构成了陈思和当代文学史的“关键词”。它们共同表达了陈思和对文学的简洁信仰:显者困者,皆有其义,在艺术内涵的解读时是平等的。 这些含义也似乎是从陈思和那种老实的“作品主义”立场中生长出来的。但要达到这样的老老实实的态度并不容易,仅就文学作品为例,今天写就的这部文学史是建立在这些年来大量的整理、发掘工作基础之上的。其中一些作品也是经过陈思和之手而出版问世的,如收入在该书中的张中晓《无梦楼随笔》和沈从文的《从文家书》,曾在陈思和担任主编的“火凤凰文库”里先后问世。 今天,陈思和将我们被商业文化精制、大批量包装起来的生活称为这个时代的粗鄙化倾向,而将文学解释为对抗人性粗鄙化的一种方式。就像潜在写作曾经对抗过政治高压下的人性粗鄙化一样,文学也在对抗着商业文化给人性造成的粗鄙化。那天谈话中,陈思和看着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留在盘子里的“拔丝巨无霸”曾发出过笑声,他说:“我就知道这种东西是不会好吃的。” 即使在10年前陈思和以倡导“重写文学史”闻名,他理论家身份色彩颇浓的时候,他在复旦大学开设的“现当代作品选”仍然是他讲授的最精彩的课程之一,对作品的精读、细读往往让课上得满堂生辉,陈思和与《爱是不能忘记的》的张洁,与《叔叔的故事》的王安忆等作家作品一起,在学生眼里构成了一个漂浮在半空中、朗朗生气的世界;而今天,他又通过这几部书再次在公众眼里构造了一个这样的世界。 “读作品吧”,这是陈思和的召唤。他说他编这几部书的目的,就是“期望读者因此而对近50年来的文学产生喜欢,能够引起进一步阅读、学习、了解当代文学的兴趣,并隐约知道一些我们曾经走过的历史,就够了”。他似乎更加强调文学对普通读者,对日常人生的意义了。灵魂的坦然展露,情感的猝然接触,人在蓬勃生机的多元状态下的安静自处,可翔可止,这一切是文学给人的境界,而陈思和的这部文学史,可以说最大限度地保留了文学的这种诱人气质。 《文汇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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