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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深宫夜雨


  荣庆为了能见到吟儿,参加了皇家护军。当他随护军驻守在南苑行宫,听说护军要调去承德,他不顾一切地逃跑了,吟儿被秀子折磨得死去活来,她忍辱负重,为了荣庆活下去,一个凄风苦雨的深夜她梦见,逃出军营的荣庆突然闯入宫中来看她,结果荣庆死于禁军刀箭之下。然而

  回到家,荣庆激动得一夜没合眼。这么多天来,他终于见到日思夜想的心上人。人们都说宫门深似海,他这回算领教了。家属进宫探望宫女,比见关在牢房里的犯人还难,他好不容易装作哑巴一连闯了二关,最终还是被禁军护卫远远挡在城墙边的豁口外。要不是城墙豁口两边元遮无拦,要不是探宫的人在屋里说话,他肯定连瞅吟儿一眼的机会也没有。想到那两个气势汹汹的皇家卫士,他顿时冒出个念头:要是我能进皇宫当卫士,不也有机会见到吟儿!
  二舅和父亲一直想让他当护军,他不肯,现在看这是唯一接近吟儿的机会。皇宫中的禁军卫士也是从各路护军营中挑出来的,自然都是武功高强的,他想自己能跟二舅学出一身好本领,他们叶赫家是正黄旗的人,将来说不准也有机会调进皇城中当差,再说二舅本人就是大清门的蓝翎侍卫,这可是个不小的职位,能说得上话。因此只要舅舅肯帮忙推荐,这是完全可能的。对!先前怎么从没想到这点,竟然忘了二舅是他进宫当差最好的搭桥人。
  自那次探宫远远见了吟儿一面,一向对当护军不热心的荣庆突然来劲了,通过舅舅到南苑健锐左营当了厂名护军。父母亲以为时间一长,他对吟儿渐渐收了心,心里自然高兴,都感激二舅帮了大忙。
  南苑是历代皇家的狩猎行宫,出永定门往南走六七十里地便到了。那天一大早,荣庆和二舅一路骑着两匹快马,跑了一个多时辰(即3小时)便到了。一路上,二舅再三叮嘱他,军营不比家里,营有营规。军有军法,可不是闹着玩的:“少爷脾气在那儿一子儿不值。官儿大一级,就得听人家的!”
  两人边走边说话,过了一道土岗,便看见远处一大片红墙碧瓦,四下空无人迹。恩海看出外甥情绪不高,并不理他,领着他向高大的宫墙走去。宫墙边有一扇偏门大开着,有个护军站在那儿。哨兵看见荣庆和恩海,向营内的人通报了,下一会儿只见一个领催带着七、八个护军走出偏门。领催在军中的职务大约相当于现在的排长。这位名叫元六的领催身材高大,长得一脸横肉,他曾经是恩海的手下,得知恩将军今儿要来,特意在这儿迎候。他一见荣庆二舅,立即笑着咧开那张阔扁的大嘴,恭恭敬敬地迎上去叫一声:“恩老爷!”
  恩海看一眼元六,一边点头一边轻轻哼了一声,然后将手中的缓绳递到对方手中,这才不慌不忙地下了马。
  “庆儿!元领催就是你顶头上司。”二舅指着元六告诉荣庆。
  “元领催。”荣庆慌忙抱拳行礼。。
  元六领着甥舅俩走进军营。元六边走边打量着荣庆,见他一身衣着非常考究,人长得也清秀白净,一看就知道从小娇惯,没吃过什么苦头,心想怪不得恩老爷前些日子就让人带话给他,要他好好调教这位荣少爷。
  “就是他?”元六悄悄地问恩海。
  “他可是个犟脾气。”恩海点点头,在他耳边小声说,“往后你得多费心照应了。”
  “恩爷!您把心放肚里,到我元六手里,就是块生铁疙瘩,也得变成神条儿面。”元六自信地笑笑。
  恩海将荣庆交给元六便回京城了。
  荣庆随元六进了“棚”。所谓“棚”就是军人的营房,一间大屋,两边一溜的火炕,住着二十来人,领头的元六也跟他们住一起。天不亮牛角号一吹,当兵的全爬起来,到演兵场上练武功,操练队列。下午一过,晚饭后到天黑前这段时间,北京人称之为“后蹬儿”,那些老兵油子便躲在棚里赌钱,也有人跑到几里外的乡下找婆娘睡觉。
  每逢这个时候,眼望着空旷的行宫中大片大片楼台亭阁,荣庆觉得无聊透了,心想既然当皇家护军,不留在京城,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干啥。在他看来所谓的护军,自然是保卫皇上和朝廷,应该驻守在皇上住的地方。例如皇宫、北海,中南海和景山,再就是颐和园,还有被洋人放火烧了的圆明园。这些地方离城里都要比眼前这地方近得多,再说南苑是皇上秋天打猎的地方,太后和皇后皇妃们根本不会上这儿来。女眷们不来,宫女妈妈们自然也不会来,因此想要在这座荒郊野岭的行宫中见到吟儿是不可能的。荣庆越想越觉得上了当。当初二舅答应让他当皇家禁军,而不是跑到乡下来守这片空房子。
  在这儿住了不到半个月,上面下了命令,健锐左营要调防。听到这个消息荣庆激动得不行,以为一定会调到皇上住的京城里去,没想到他们不但不去京城,反而调防到更远的承德避暑山庄,荣庆急得不行,立即找到元六,说他不能随部队去承德。
  “你小子想得倒美!”元六瞪着一双牛眼对荣庆吼起来,“老话儿怎么说来着?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上头让你上哪儿就上哪儿,别说叫你上承德,就是让你跳火坑也不许皱眉头,何况开往承德的事,是奉御前领侍卫大臣传的皇上口谕!”“咱们是禁军,就该护卫皇城、护卫两宫呀。上承德干什么去?”荣庆愣愣地问。
  “北京是宫,承德也是宫。废什么话呀!”
  “我不去!”
  “嗬嗬,有叫板的了?”元六没想到他敢跟自己顶嘴,故意逗他,“我这两天儿耳背,没听见!”
  “我不去承德!”荣庆倔犟地挺着脖子又说了一声。话音刚落地,元六便上前狠狠给他一记耳光。荣庆长这么大,从没给人打过,只觉得脸上一片热辣辣的,两眼直冒金花。他愤怒地冲到元六面前想动手,站在元六身后早有准备的几名禁军没等他动手,一起上前将他按在地上。元六大叫一声:“传军法!”禁军们立即褪下荣庆的裤子,一名禁军举起军棍看一眼元六,小声问打多少棍。
  “直到叫饶了算。”荣庆是恩老爷外甥,元六本想意思一下,但想到恩老爷再三交待要好好调教这位从小娇惯的少爷,因此非狠狠揍他一顿不可,元六这边话声一落地,那边军棍已经落在荣庆的皮肉上。
  荣庆趴在长条木凳上,双手死死抓住条凳的两条木腿,忍着一阵阵剧痛硬是不出声。开始他还觉着皮肉疼,后来只觉得屁股发麻,再后来几乎没知觉了。木棍打在他皮肉上发出闷闷的响声,耳边响着叫板的声音:“二十五,三十,三十五……”他觉得那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轻,最后他两眼一黑,什么也听不见了。
  半夜,荣庆让一泡尿憋醒,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见棚子里一片漆黑。他想下炕去撒尿,刚一翻身,这才觉得哪儿哪儿都疼得不行,特别屁股蛋更是碰不得。他咬着牙下了地,向棚子外边尿桶走去。裤子粘着屁股上的血肉,每走一步,伤口便传来一阵揪心的疼痛。元六这狗娘养的!他一边挪着步一边在心里咬牙切齿,元六是二舅的部下,二舅让他关照我,他就是这么关照我的,再这样关照下去,这条命非送在他手里不可。
  他撒完尿,站在茅棚边望着四下黑乎乎的荒野,突然冒出逃走的念头。脑子里一浮出逃跑的想法,心顿时紧紧揪在一起。对!绝不能跟着元六去承德那鬼都不生蛋的地方,人在京城,虽说见不到吟儿,但却能感到她的存在,隔着高大的皇城,他和她毕竟头上顶着同一块蓝天。去了几百里外的承德,那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她了。他咬着牙,忍着伤痛,一拐一瘸地贴着营房墙根悄悄向北宫墙摸去,因为身子受了伤,走得特别慢,一顿饭功夫才走到南宫墙边。
  “哪一个?”随着叫声,远处闪过两条人影。荣庆知道是查夜的岗哨,慌忙趴在墙边的草丛中一动不动。岗哨一边呛喝一边向他藏身处走来。他趴在地下,两眼盯着越走越近的岗哨,心想完了,要让他们抓回去,跑不了一顿毒打还不说,还可能连累二舅和家里人……突然,身边不远处草丛中“呼啦”一声蹿出一只野兔。二名禁军吓了一跳,盯着兔子消失的方向愣了半天神,这才转身走了。
  看见二名岗哨走远,荣庆心中暗喜,认为老天爷帮了他忙。他悄悄从地上爬起,贴着墙根向东走。前些天他就发现那边的宫墙比这边矮,而且残旧不全,有几处缺口堆着石料和砖块等着修,从那儿爬出去应该不成问题。
  他走了没多久,便觉身子特别疲软,脚下轻飘飘的吃不住劲儿。他扶着墙站在那儿喘气。迎着凉嗖嗖的夜风,脑子特别清醒,想到能从这儿逃回京城,不用跟元六他们去承德,心里立即生出一股劲儿,迈着大步向前方一处缺口走去。刚走到那儿,一条黑影突然站起。黑暗中响起闷闷的声音:“荣少爷!你胆子也太大,竟敢当逃兵!”
  一听那声音荣庆顿时傻了,真叫冤家路窄,偏偏是元六。他站在那儿堵住荣庆去路。
  “……”荣庆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
  “这才一顿‘竹笋炖肉’,您就不辞而别了?不够意思呀!”元六嘴里说着俏皮话,脸上却非常严肃,“你想往哪儿跑?你想过没有,你能逃到天上去不成?就算你逃得了,谁敢窝藏一个逃兵?”
  “我……我哪儿也不去,我回家……”
  “哈哈哈……”元六听后大笑,“回家?回家也没你的香饽饽。不论你是回自己家还是你舅老爷家,咱俩打个赌,不到天亮,就有人把你送回来!”
  “你……你胡说!”荣庆从没想到这一层,嘴上硬,心里却暗自发慌。
  “元六说话,从来有板有眼。跟你实话实说,你就是你舅爷送来的,你爸爸托咐的!他们二位叫我杀杀你的性子。你要识时务,乖乖跟我回去。”
  “要是不回去呢?”荣庆低声说,口气比先前软多了。
  “那也随你意。今儿我元六绝不拦你。”元六双手抱在前胸,不动声色地笑笑,“叫我说,那叫瞎掰。狗肉不上桌。你少爷坯子,就不是这个材料儿!走吧走吧,回家眯着吧。天打雷轰我顶着,省得跟你生不完的气。”
  荣庆原以为他一定会抓住他,又叫又骂地往回拖,没想对方一副不管不问的模样,反倒一时没了主意。“走啊!”元六一边推他一边说,“走吧走吧!该提笼子提宠子,该架鸟架鸟。别跟我这起腻了!”荣庆瞅着眼面前宫墙边的缺口,只要他抬腿爬过这儿,他就自由了。荣庆看一眼元六,见对方一脸的不在乎,他也就顾不得许多,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一咬牙,一跺脚翻过墙边的缺口跑了。
  早上卯辰之交,吟儿正在回廊上和几名宫女擦着雕花围栏,听见一名太监大声叫着“老佛爷起驾!”他这一声叫,站在大殿外丹挥上的太监立即跟着叫,于是站在宫门内外等着送驾的太监们也都叫起来,宫里宫外响起一片呼应声,那叫声是何等威风啊。
  吟儿和宫女们一听这声音,知道老太后要上南边的养心殿接见朝臣,慌忙在慈禧太后经过的地方跪下。不等那此起彼伏呼声落下,大殿里便走出许多宫女太监,一字排开在两边。尽管姑姑再三交待老佛爷起驾时她们要老老实实跪在地下,不许抬头,不许东张西望,但吟儿和那些新来的宫女一样,禁不住的生出好奇心。就在她跪下的一瞬间,她看见一只杏黄色华盖在人群上面晃动,华盖下一位衣着华贵的老女人在众人簇拥下走下台阶。
  吟儿和宫女,太监们跪在地下,嘴里一起喊着“老佛爷吉祥!”老太后的銮驾仪仗从吟儿面前走过时,响起一片脚步声。她虽不敢抬头,却竭力以眼角的余光偷愉瞅着那一双双脚,其中有太监的黑底靴,有宫女的软底鞋,她在这许多双鞋中发现了一双与众不同的花盆底鞋。这种鞋底像个花盆,白色,足有三寸高,鞋面上绣着漂亮的花纹,鞋头镶着一颗硕大的珍珠。在一阵阵脚步声中,在衣裙拂地扬起一片细细的尘土里,她立即认出那
  这双鞋子的主人便是这座皇宫至高无上的女主人,连万岁爷也得听她的。
  吟儿趴在地下,两眼紧盯着那双尊贵的花盆鞋,它在长裙下擦地而过,很快被其他人衣服的下摆挡住。来这儿近三个月,她不止一次地跪在地下见过这双尊贵的鞋,却从没有见过这双鞋的主人真正的面目。
  吟儿不止一次对平儿说过,说她来这儿快三个月了,竟然从没见过老佛爷究竟长得啥模样儿。“这不奇怪。不用说你来了三个月,我来了一年了,也只远远见过她几回。”尽管平儿说一点也不奇怪,但吟儿总觉得既在这儿当差,伺候老佛爷,连她的面也见不到,心里总有点不是滋味儿。
  原先吟儿一心想着是早早离开皇宫,从来没想到见不见老佛爷的事,可时间一长,当她知道自己不做满七年是不可能离开这几时,心里反倒生出一种心思,渴望见到这位大清国位极权尊的太后,按宫中太监和宫女们的称呼,便是“老佛爷”或“老祖宗”了。人就这么怪,尽管她在这儿一天也不想呆下去,但只要呆在这儿,那种不甘人后的要强劲儿便会冒出来。想起平日那些伺寝的,管换衣的,包括敬烟的秀子姑姑在内,一个个神气活现,觉得比人高三分。说到底,不就因为这些人是老太后的贴身宫女,沾了老佛爷光,她们自己觉得尊贵,别人也用敬服的眼光看她们,时间一长,自然就觉得比别人高出许多来。她自信只要自己有机会,她绝不会比那些人差,其中也包括秀子在内。为此,她暗中下决心,一定要学好敬烟的本事,等秀子一定,用不了二、三年,她准能伺候上老佛爷:。
  慈禧在一大帮人簇拥下出了储秀宫,平儿立即领着吟儿等宫女们进了体和殿。这时,两个太监抬着一筐新鲜水果走进来,于是宫女们立即忙开了。她们拖出桌下,墙角和窗边的透花瓷钵。瓷钵是特制的,形状有些像铜鼎,里面放着佛手,香蕉和菠萝等水果。
  吟儿跟其他宫女一起,手脚麻利地将瓷缸里的旧果子取出,再将筐里的新鲜水果放进去,然后将瓷盆放回原处。这就叫“换缸”。刚开始换缸时,吟儿发现瓷缸中的水果动都没动过,为什么隔一阵子就要换上新鲜果子?“那么多果子,怎么也吃不完啊。”她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换缸。平儿听了忍不住想笑,这才告诉她,缸中的那果子不是让人吃的,是用来意殿用的。老佛爷不喜欢点火薰香,愿意用果子香味除掉其他杂味儿。
  “怪不得老佛爷柱的地方都有一股特别的香味儿。”吟儿恍然大悟。
  “按我们的话,这就是储秀宫的味儿。”平儿比吟儿早一年进宫,年岁也大一年,处处显得像个姐姐。
  换了缸,吟儿和平儿走出体和殿向下房走去,吟儿见四下无人,这才悄声问道:“平姐姐,你说秀子姑姑会不会抓住我去茶房的事不放,告到上面,说我冲撞了老佛爷的汤水?”
  “我看不会,真要想告你早就告了。”
  “我也这么想的,要不家里人来看我,她没拦我,还亲自帮我梳头呢。”吟儿还告诉平儿,说她们家里人头一次探宫,章叔特意找人在宫外接应她们家里人。
  “茶水章是个好人,心地特别善。”
  “谁给他起这么个绰号?”
  “宫里头好多人都有绰号,譬如给皇上剃头的黄叔叫‘剃头黄’,李总管绰号叫‘佛见喜’,小回回叫‘萝卜头’,差不多人人都有。”两人一路说笑着回到下房,刚歇下脚,秀子派人叫吟儿去替她打水洗澡。
  吟儿连声说知道了,元奈地从炕边站起。
  “快去吧。你得想办法讨秀姑姑好,处处哄着她高兴,她让你做什么你就精心去做,反正她已经二十一了,早晚要离开这儿。只要她高兴,她就不会坏你的事,你说是不是?”平儿轻声叮嘱她。
  宫女的洗澡房分里外两间,里间是姑姑辈们用的,外间是一般宫女洗澡的地方。宫中规定,凡老佛爷贴身宫女,冬天半个月洗一次,春秋五天一次,夏天则每天洗一次,其他宫女和老妈子按上例减半,秀子是贴身宫女,眼下是夏未秋初,二天洗一次是免不了的。
  吟儿与另一名宫女抬着一桶热水走进里间,将热水倒了一大半在木盆内,留了小半桶热水。另一名宫女离开后,吟儿将事先准备的凉水掺进热水里,用手试着水温,直到她认为合适了,在澡盆边的方凳上放好了毛巾肥皂,然后走到外屋,请秀子迸屋洗澡。
  秀子掀起门帘进去后,吟儿又替对方准备好换洗衣服,还有梳子,粉扑和剪刀之类的用品,在门外等着。秀姑姑洗好了,一声吆喝,她就得隔着门帘将衣服递进去,然后再替她梳头剪脚。等了老半天,也不见秀子出声,她正疑惑,秀子突然挑起门帘,光着身子走出来。
  吟儿两眼一亮,心里顿时陷入慌乱。从小长这么大,她头一次看见其他年轻女人的胴体。过去侍候秀子洗澡,她总穿好衣服再出来,不在她面前赤身裸体,更不会毫无顾忌地光着身子走来走去。望着秀子丰满匀称的裸体,她本能地低下头,觉得非常羞耻,觉得秀姑姑太放肆,不该当着她一个没结婚的姑娘面毫无掩饰地暴露出女性的隐秘处。
  “你是不是觉得我长得丑怪,连看都不敢看我?”秀子故意问,似乎看出吟儿的心思,她用干毛巾擦身上的水,一边在木榻边坐下。
  “姑姑!看您说到哪儿去了,您这身材不肥不瘦……”吟儿吓得不知该说什么好,连忙夸起对方,同时拿起外衣披在对方肩上。
  “什么时候也学会玩嘴皮子?”秀子不屑地一笑,抖了抖衣服,接过内衣内裤不慌不忙地穿着。
  吟儿背过脸呆呆地站在那儿,心里仍在想着刚才的情景。秀子的裸体给她印象太深了。平时衣服遮着看不出,没想姑姑光着身于那么好看,高高的胸脯,细细的腰,浑圆的屁股白嫩白嫩的,要多好看有多好看。特别她乳峰上透着两颗熟透的樱桃般的乳头,连女人看了都心跳……不知羞的东西,我怎么尽想这种事!吟儿截断思路,在心里骂自己。
  “好了,你可以转过脸了。”秀子穿好衣服,在木榻上坐下,用剪刀剪起脚趾甲:“别那么正经儿了,你也是个女人,难道连自己光屁股什么样儿也没见过?”
  吟儿被她这一说反倒脸红了,好像是她光着身子被对方瞅见了,她走到秀子面前,讨好他说:“姑姑!我替你修脚趾甲。”
  “好吧。”秀子犹豫片刻,将剪刀递给吟儿。
  吟儿蹲在地下,将秀子的脚捧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替对方剪起脚趾甲。她耐心地剪好脚趾甲,再用小挫子慢慢挫着趾甲上的毛边。她修好秀子一只脚,又将另一只脚抱在怀里。
  “吟儿,”秀子抬起那只修好趾甲的脚,不无满意他说,“看看我这双脚,长得好不好?”
  “姑姑脚长得不肥不瘦不大不小,五个指头一码齐,按相书上说这可是个好脚型。”
  “是吗?你看过脚相书?”
  “是,是父亲留下的。”吟儿点点头。
  “相书上还说了些什么?”
  “相书上称姑姑这种两头翘的脚叫船型脚。”
  “船形脚?”秀子好奇地问,“有什么说道?”
  “我……我不敢乱说。”吟儿害怕秀姑姑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说翻脸就翻脸,犹豫着不敢说。
  “没关系,这几没别人,书上怎么写你就怎么说。”
  “书上说姑姑这种脚型的人就像船儿行水,一辈子顺畅。将来不但有钱,而且能嫁个好夫君,更会儿孙满堂……”吟儿看得出秀子今儿特别高兴,心想何不再说几句让她高兴高兴。没想她说了一大堆吉利话,秀子反倒不儿说话了,脸上的笑容突然收住。
  “少跟我来这一套!你是不是怕我告发你冲撞御茶房的事,编着好话儿哄我!”秀子的脸说变就变了,她猛然抽回脚,吟儿顿时失去重心,一屁股坐在地下。
  “姑姑!相书上确实是这么说的。”吟儿不知自己哪儿说错了,吓得不知所措。
  “还不住嘴!”秀子狠狠踹吟儿一脚,从椅子上站起,一边扣着衣服斜襟上的布衣扣,一甩手走出洗澡房,将房门带得山响。吟儿从地上爬起,满脸委屈地瞅着那扇门,不知哪儿得罪了对方。
  为了纠正自己的睡姿,晚上临睡前,吟儿侧身躺在炕上,让平姑娘用一条宽布带将自己绑上,一头固定在大木箱的箱把上。另一头系在炕桌腿上。平姑娘帮她系上布带,问是否太紧,吟儿让她再捆紧一些。
  “够紧了,太紧了血脉不通,明儿起来浑身没劲儿,怎么当差?”平儿试了试绑带说。
  “不怕,再紧点。”吟儿担心早上醒来睡相难看,秀姑姑抓住又得挨骂。平姑娘狠着心紧了一下带子,然后替吟儿盖上被单,隔着炕桌在炕上躺下。
  “说也奇怪,秀姑姑原先脾气挺不错,最近不知为什么总是怪怪的,特别跟你在一起,总也跟你过不去……你说,你到底哪儿得罪她了?”
  吟儿想了半天,怎么也想不出所以然来。她本想告诉平儿今儿侍候秀子姑姑洗澡的事,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换了另一个话题。
  “平姐!在宫中犯了规矩,被撵出宫外,会不会连累家里人?”
  “那要看什么事儿,得罪了老佛爷,或是犯了宫中的大法,那就不好说了,前些年有个姓寇的太监不知犯了什么事,不但杀了他,他家里人跟着关进大牢,连保荐他迸宫的人也倒了霉!”平儿突然盯着吟儿,“你成天问这些,是不想用这种方法出去?我劝你死了这条心!”
  “平姐姐!我哪敢存这种心思,你冤枉死我了。”吟儿被对方说中心里的隐秘,心里非常慌乱。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平儿吹灭了灯,对吟儿说:“睡吧,明儿一早还要起来做活。”吟儿还想跟平儿说话。平姑娘打断她,说按宫中规矩,吹了灯就再也不许说话了。
  在这间榻榻里,平儿的话就是命令,吟儿只得闭上嘴不再说话。
  灯一吹,四下黑得出奇,窗外下起了淅沥的小雨。吟儿听着清晰的雨声,在黑暗中睁大眼睛。人躺在炕上,脑壳里却像脱缰的野马思绪纷然。
  她仍然想着刚才的话题。自从她进宫那天起,不止一次动过这个念头,那就是犯上一些小事,然后被人从宫中撵出去,这样她不但能与荣庆团圆,也能常和母亲家人在一起。当真要那样,她便用不着成天在宫中提心吊胆地苦熬日子,一等就是六七年。可问题并非这样简单,正如平儿所说,宫中事无大小,说大可大,说小可小,闹不好要掉脑袋,还会连累家人。事小了,让人褪了裤子打屁股,羞死人不说,还得将你关进空房,一蹲就是好几年,你越想出去越不让你出去。她躺在炕上,想来想去脑袋想得生疼,终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似乎唯一的办法便是老老实实在宫中苦熬,直到出宫的那一天。
  在宫中,一切是那么有条有理,时时都生活在别人的监视之中,只有这短短的睡前时间属于你。此刻,你独自躺在床上,任你天马行空胡思乱想,哪怕你想象自己当上了皇后娘娘也没人来管你。这片空间,这段时间,完完全全属于你。
  她不知睡了多久,突然听见窗户上有响动,她迷迷糊糊睁开眼,雨夜中,看见窗外有个黑影一晃而过,心里不由得一惊。她本能地伸手扯住绳头,松开捆在身上的绑带,摸着墙壁坐起,两眼瞪着黑乎乎的窗口。她看不见外面动静,想叫又不敢叫。过了一会儿,她听见一片沙子落地声。荣庆!她突然意识这是他给自己打暗号,她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也来不及细想他是怎么进宫的,这时窗外已经传出荣庆的声音:“吟儿!吟儿……”
  她慌忙爬下炕,轻轻推开后窗一角,只见黑暗中荣庆站在窗边直喘气。
  “庆哥!你……你怎么……会跑这儿来了?”她激动得浑身直哆嗦,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看不清他什么模样,但她知道这就是他,他的声音,他的呼吸,包括他身上发出的气味儿,就是烧成灰她也认得。
  “我进宫当了禁军,偷跑到这儿来看你!”荣庆抓住她趴在窗台上的小手,将脸凑到她脸前。
  她终于看清了他那张英俊的脸,他那透着英气的剑眉下的大眼睛在夜色中泛着一层光泽。他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她觉得心跳得飞快,人像一堆雪团软塌塌的融开。她恨不能立即跳出窗口,投入他怀抱,跟他死去活来亲热一番,这时,宫外远远传来一阵梆子声。她猛然醒悟,想到这儿是老太后住的储秀宫,慌忙向他摆手:“庆哥!你快走,快离开这儿!要是让人看见,那可是要砍头的!”
  “不怕,砍头也不怕。让我进屋里,让我好好看看你,实在大想你了……想得快发疯了!”荣庆抓住吟儿的手。
  “不不……”她惊恐万分地压低声音:“不你能进来,屋里有人!”
  “那……那你点上灯,让我看看你。”
  “不行,灯一亮就会惊动别人,别人发现了,你就跑不了。”
  “吟儿!”他不满他说,“我冒着危险跑来看你,不点灯我就不走。”’
  “庆哥!这太危险了!”吟儿转身看一眼睡梦中的平儿,抓起窗边案几上的油灯又放下。
  “你放心,点上灯,让我看一眼,只看一眼就走。我求你!”
  吟儿一咬牙,走到炕几上边取出火石打出火,再点燃纸眉,再用纸眉点亮油灯,然后用手拢着油灯走到后窗,将灯凑到脸前,好让对方看清她。
  他两眼死死盯住吟儿,他看清了她的同时,她也看清了他。他还是那副模样,身上的衣服被小雨淋湿了,额上也留着雨点。他正想说什么,突然窗外守宫的太监大叫着向这边跑过来。她让他快走,他不肯走,双手趴在窗口一动不动。
  平儿醒来,见吟儿趴在窗口手中举着油灯,上前一把夺过吟儿手中的油灯一口吹灭了:“你……你疯了,不想活了!”
  “庆哥!”吟儿对着窗外大叫,“快!快跑!”
  荣庆似乎回过神,转身将一名卫士打倒在地,夺路而逃,突然间跑来许多禁军,将他团团围住。他挥剑乱砍,企图冲出重围。吟儿瞪大眼睛趴在窗边,两眼盯着这场生死搏杀。平姑娘怎么拉,她也不肯离开,她看见一名卫士挽弓搭箭,瞄准荣庆的后胸。她放声大叫,要他小心,没想她话音刚出口,一支利箭不偏不倚扎进他后胸。看见他中箭倒地,满身是血,她本能惊叫一声,身子跌落在窗边地下……
  “吟儿,吟儿,你醒醒!快醒醒!”平儿熟睡中听见吟儿惊慌的尖叫,点了油灯,发现吟儿满头满脸的大汗,嘴里含混不清地叫着什么,身体在绑带下剧烈地抽搐。平儿慌忙将捆在她身上的绑带松开。吟儿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叫她。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炕上,平儿跪在她身边,一边叫她一边解开她身上的绑带。
  吟儿猛然从炕上坐起,惊魂未定地瞪着一双大眼,望着平儿和她手中那盏昏黄的油灯,竭力回忆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心里直发毛。
  这时窗外下起了大雨,雨点敲着瓦檐和院子里的青砖地,激起一片狂荡的喧嚣。听着窗外的雨声和屋脊上掠过的风声,她才知道自己在做梦。
  “吟儿,”平儿见她两眼发直,连忙用汗巾替她擦着额上的汗,“你……你又做噩梦了广
  吟儿两眼盯着平儿,半天不说话。平儿轻轻叫她,拍着她后胸。当吟儿终于明白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恶梦时,长长地吁了一口粗气,想跟平儿说什么。她双唇哆嗦着,半天没出声,突然伸手抱住平儿,脸贴在平儿肩上泣不成声地硬咽着。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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