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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三月初,江南已是桃红柳绿,春意盎然,地处西北边陲的兰州城却难能察出春天来临的迹象。
  一连刮了几天西北风,沙尘蔽空,一片迷茫,兰州城街上的行人瑟缩着脖子,诅咒着扑面阵阵鞭劈的风沙。横在城北白塔山下的金城河,翻滚着褐黄色的挟着泥沙的浊浪。夜里息了风,天空没有片云,朝阳冉冉升起,岸畔的柳林在艳丽的朝晖中寒怯怯的舒展着腰肢,一点点,一条条,一片片吐出的新绿,小心翼翼地窥探着迟来的春色。成群的麻雀在柳林中喋喋不休地聒噪着,偶尔有几只离群飞去,扑向城门北边的河桥,啄食着散落在桥上的谷粒……
  黄浊色的水浪汹涌地扑打着镇边浮桥,卷起簇簇象牙色的琼花。这座桥于洪武十八年由兰州卫指挥金事杨廉建造的。南自白塔山下,以二十四只大船贯连北岸,浮于河面,上架三丈宽八寸厚的木板,八根铁柱立于浮桥南北两端,每根铁柱长丈余,重万斤,系铁缆一百二十丈……狂浪拍击,浮桥稳如平地,桥面随水浪高低起伏而平稳长落。桥边有座构筑精巧、画栋雕饰的小楼,像一位艳抹浓装的丽人伫立凝视,确是:伫看二月桃花水,冰伴河桥柳色青。
  辰时左右,桥头的铁栅门前人头攒动,一片喧嚷,牛车、马车、手推车,互相抢道,肩挑手提背驮的你推我揉,粗声大气地吼骂着、怪腔怪调地尖叫着,兰州河桥巡检司的数十个役吏手执刀棒,向着拥挤的人群大声呵斥着:
  “他娘的,都是聋子!排好队,依次查验!”
  “呕!”人群中又起了一阵骚动,几个后生趁机推操着左右的人,拼命往前挤。
  “僻!”“啪!”鞭声在那几个后生头上炸响,一个身材高大的满脸络腮胡子的役吏伸手抓住一个起哄的汉子,猛地一揉,那个汉子向前踉跄几步,扑跌在铁栅门上。
  “俺操你奶奶,”络腮胡子吼叫着说,“你他娘的起啥哄,瞧你胖的熊样,俺把你扔下河喂鱼去!”
  “别……别……别”胖子打躬作揖地求饶,“后面都在拥挤,我……我是站不住脚透不过气身不由己呵。”
  纷乱的人群静了下来,渐渐地排成了一字长蛇,大胡子役吏拧着胖子的耳朵,挥挥手,说:
  “老老实实站到后边去!”
  “是,公爷。”
  人群中发出一片笑声,看着胖子捂着耳朵乖乖地往后走去。
  满脸大胡子的役吏跳上桥边的一块石墩,把一柄钢叉在铁栏杆上拍得嘎嘎响,掉头向河里唾了一口,扯开嗓子说道:
  “过桥的各位父老兄弟大娘大姐们听着,在下韦大虎今日领班,只因为咱生得五大三粗,长了一脸络腮胡子,有人送了我许多浑号,啥大老虎,黑煞神,韦大马棒,韦大胡子等等,其实咱一不吃人,二不吓人,但倘若你犯法违纪,咱就翻脸不认人。莫怪俺不客气,该罚的罚,该捕的捕,该砍头的砍头——好,几句开场白道罢,言归正传——今日各位来到河桥过卡,按章办事。空身人没带货物的从右边栏里照过不误;车载马驮肩挑背扛凡是带货过桥的一律从左边走,咱挨个一律都要搜查,这不是咱这班当差的有意和大伙过不去。这是当今皇上的圣旨朝廷的上谕加上陕西承宣布政使司的严命,不信诸位看看这桥柱上和河桥边墙上贴的告示,那上面一字一字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盖着红彤彤的陕西布政使司的大印——啥?你不识字?——那好,咱给宣示宣示,咱河桥巡检司郑巡检郑大人也有交待,叫咱当众宣示榜文。好,你们大家别在那里叽哩哇啦交头接耳,都给我竖着耳朵听着——嗯哼!”韦大虎清了清嗓门,大声读着告示——
  “陕西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宣谕:顷接圣谕,诏令天下官民、人等周知,近者私茶出境,互市者少,马日贵而茶日贱,启番人玩侮之心,檄秦、蜀二府,发都司官军巡禁私茶之出境者。凡有见令不禁而犯者,以及关隘不察者,一并论死……”
  告示还没宣了,便有几个赶车、挑担的人掉头溜走,沿着河边,绕过城门,朝柳林那边逃去。河桥边空身人三五成群或说或笑,或紧或慢地从右边的小门里走上浮桥,左边依然是排着长长的队伍,役吏们挨个打开包袱,拆开口袋,翻检大车上的货物……确信没有禁运的茶叶,便高声吆喝道:“过桥!”“下一个。”
  两辆马车走过来,役吏厉声喝道:
  “车上装的是什么?”
  “是茶叶,在下是苏州茶商。”穿着酱色长衫头戴瓜皮小帽的商人堆着满脸笑容,连忙点头哈腰地走近役吏。
  “茶引拿来。”
  “有,有有,请公爷过目。”
  役吏接过茶引,翻过来掉过去仔细审视,茶引上注明茶叶二千斤,盖了几方大印。役吏顺着马车转了一圈,将每只麻袋的封签看了一遍,又将封签上标明的斤两汇总累计,数字与引单相符,这才挥挥手:
  “过桥!”
  “多谢!多谢!”戴瓜皮帽的商人向韦大虎连鞠了两个躬,同时将一锭银子塞到大虎手中,说,“下次还望韦公爷关照。”
  “留着到嘉峪关嫖女人去吧。”大虎伸手将银子往商人的脖子里一塞,说,“下次你奉公守法,咱自当大开栅门;若是要奸弄刁不遵法度,我敲掉你的牙齿拔下你的胡子!”大虎用手拉拉商人的胡须,商人哭笑不得,只是连声说:“不敢,不敢。”
  “快过桥去!”韦大虎将他推开。向着后面的几辆马车招招手,“下一个!”
  许多人顺利地通过了栅门,巡检吏役也渐渐松弛下来。他们估计今天不会再有人铤而走险贩运私茶了。
  韦大虎偷闲将一只脚跷在栅栏上,同时取出烟袋,准备装烟叶,见走过来一个穿着湖兰色长衫的年轻人,两颗外跑的牙齿特别刺目,尖尖的下巴,两颊泛红如同抹上胭脂一般。他手捏一把折扇,脸上浮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迈着方步,大摇大摆似乎没把吆叱的韦大虎放在眼里。韦大虎看这人就有几分讨厌,心里骂道:“端啥鸟臭架子,八九不离十是他妈官宦人家的龟孙!”
  “快一点!”韦大虎双目凶狠地逼视着他,厉声喝道,“这里不是看花赏景之地,别他娘的磨磨蹭蹭!”
  “你——”那人一怔,显然被韦大虎的粗暴谩骂激怒了,正待发作,紧贴他身边的一个干瘦老头拽拽他的衣袖同时疾步走过来,赔笑点头道:“公爷,嘿嘿,公爷!”
  “车上装的是什么货?”大虎瞄了一眼堆得像小山一样的几辆马车,问道。
  “茶叶!”瘦脸年轻人双手背在身后,淡淡地回答,“管家,把茶引给他看!”
  老人满面堆笑,双手将茶引递给韦大虎:“请公爷过目。”
  “这几车都是你的?”大虎审视茶引,又瞥一眼那几辆马车。
  “不错。”翘牙年轻人答道,同时不耐烦地拍打着手中的折扇。
  “茶引上允许出境的茶叶是二千斤,你这几车——”
  瘦老头赶忙插话:“公爷,敝姓赵字泉,这位是我家金大公子。这两车是茶叶,另几车装的是红椒、烟叶、黄花菜之类的干货。”
  “例行公事,查验。”
  大虎的话刚落音,赵泉脱口说道:“慢。”同时贴近大虎,递给他一只碧玉蛤蟆,压低声音说,“这块翡翠蛤蟆可是件稀罕之物,要值四十两银子呢。你瞧,绿莹莹亮晶晶如同活的一般,放到水里可神了。”
  大虎接过玉蛤蟆,托在掌心欣赏着:“嗬,神了,真是件宝贝,你说它放在水里像活的?能游么?”
  “能,能,在水里就好像活的一样——特别是它这对眼睛!——你瞧,像是在眨眼睛,啧啧啧,多神!”
  “好,咱试试——”韦大虎忽然将手一扬,翡翠蛤蟆果然窜上空中,扑通一声跳进翻腾的河水。
  “呵呀!”金大公子和赵泉同时惊叫起来,“你——唉,那可是贵重的珍宝呀!”
  韦大虎拍拍手,嘴角边挂着一丝冷笑:“先生何必吃惊,你不是说那青蛙在水里就活了么,咱让它在大河里游来游去,不是更神气?哼,他娘的,一只石头蛤膜就值四十两银子,咱郑巡检一月的俸禄才只有五石大米,折合银子五两,抵咱郑大人半年的官僚——俺是针尖大的小公差,没福分要这份大礼——弟兄们,查货!”
  “且慢!”金公子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对着韦大虎扬了扬,“我要见见你们郑巡检郑大人。”
  “见郑大人?免了。今儿是本巡吏韦大虎当班,这里就数老子天下第一,俺咋说就咋办!”
  “呵,郑巡检来了!”一个役吏喊道。
  人们不由自主地回头张望,兰县河桥巡检司司吏郑公炎果然从城门里走出来。看上去,他根本不像一般关津要隘巡检那样一脸凶相,腆着肚子昂着头,他像轻风飘羽般缓步走来,面目清秀,皮肤白哲,细细的眉毛,薄薄的嘴唇,像妇人般腼腆的微笑。他穿着绛色大袖九品官服,粉底云靴上一尘不染,如同一位文质彬彬的书生。金公子收起纸扇,撇开韦大虎,拿着书信,迎上郑公炎,双手抱拳,朗声说道:“郑巡检。”
  “先生是——”郑公炎看看韦大虎。
  韦大虎瓮声大气地接话:“他是茶贩,俺怀疑他茶引不实,正要查验呢!”
  “郑巡检,”金大公子鄙夷地瞟了一眼韦大虎,谦恭地向郑公炎自我介绍说,“在下姓金名祥宝,小字宝星,祖居开封,昨日旅抵贵县,本欲过府拜访,未料郑大人因公外出,未能谒晤。”
  “呵,宝星兄不知有何见教?”
  “令舅父大人罗虚白罗老先生在家父衙里供职,这是罗老先生给郑巡检的一封亲笔书信。”
  郑公炎接过信札,双手抱拳,问道:“令尊大人是——”
  “家严是河南开封知府,讳字国斌。”
  “哎呀,原来宝星兄弟是开封府金大人的公子,失敬,失敬!”
  “郑巡检过谦了——郑巡检,请拆阅罗师爷的大札吧。”
  郑公炎当即拆开信函,舅舅那熟悉秀逸的笔迹映入眼帘……看着看着,那白皙的面孔上飞上一层疑云,微微地蹙起眉心。郑公炎读罢舅舅的书信,塞进袖中。
  “郑巡检,你看这货……”
  “不忙,不忙。”郑公炎谦卑地赔笑说,“金公子光临敝县,乃贵客上宾,若是平时,请也难请,昨日下官不巧去临洮府禀事,不知公子屈驾寒舍,恕罪,恕罪。今日既然有幸相逢,无论如何请公子多留一日,下官好尽地主之谊。”
  “不必了。”金祥宝瞄了瞄身后的几辆堆满货物的大车,拱拱手说,“学生此行西北,奉行要务,顺便携运官茶二千斤,以及干椒、烟叶、黄花菜之类的干货,一应手续俱全,茶引证券在此,请郑巡检过目。”
  “好说,好说。开封府金大人贵公子自然是奉公楷模,执法严明,况家舅赐书明示,一应予以公子方便……”
  “那就请令谕属下,启栅放行吧。”不等郑公炎说完,金祥宝便拱手插话说。
  “宝星兄何必如此行色匆匆?”
  “学生尚有要务在身,不敢懈怠。”
  “呵,恭敬不如从命。下官例行公事,从简从速查验货物。”
  “什么?……郑巡检,令舅父大人的大札——”
  “下官已然拜读,故而……从简从速查验。”
  “郑巡检一定要查验?”
  “近日皇上降旨,切责关隘严格制度,小吏不敢抗旨,还请宝星兄多多谅解。”
  “那……何谓从简从速?”
  “查验货物标签,上下左右随便看看而已。”
  “郑巡检多行方便,家严可是十分惠眷令舅父大人的呵。”金祥宝附耳说道。
  “你我……当然……心照不宣。”郑公炎也压低声音说道,“只不过做做姿态罢了,宝星兄放心,你我且暂到亭楼饮茶,这些琐事让下人们去处置吧。”
  郑公炎不等金祥宝回答,便拥着他走向河桥旁边的那座亭楼。金祥宝不安地回头朝急步向他走来的赵泉交待说:“管家,郑巡检已然吩咐,手续从简。你们过桥之后,继续赶路,我会骑马追上的。”
  “是,少爷。”
  郑公炎走近亭楼,侍立在门口的一个役吏挑开竹帘。
  “宝星兄请!”郑公炎笑容可掬地向金祥宝抱起双拳。
  “郑巡检请!”
  他们绕过屏风,在楼下朝南窗口下的圆木桌边坐下,杂役送上茶水并一个小食盒。郑巡检端起茶碗说:
  “宝星兄,请用茶。”
  “嗯!”金祥宝鼻子哼了哼,并不碰眼前的茶碗,他憋了一肚子火气,又不便发作。他堂堂开封知府的衙内哪里把这西北边陲的小小河桥吏放在眼里。他抬眼看看窗外的小园,小园虽小,却铺满阳光,他无心观赏园中景色,心里惦记着他那几车货物,一万斤茶叶的数目太大了,而茶引只有二千斤,倘若那个凶神恶煞的韦大胡子不是“从简从速”而益发认真仔细起来,那就要露馅了。而眼前这个细皮白肉书生模样的郑公炎又会是怎么一副模样呢?当然,他想,小小河桥吏不敢拿我怎么样,有几宗要害关节他不得不加考虑而断然依法处置:其一,我是开封府知府的公子,我老子与陕西布政使甄友仁是亲家加同乡同科同是朝廷的封疆大臣,兰州河桥巡检司辖属陕西布政司临洮府兰县,谅他九品小吏难以螳螂之臂去撼泰山之石;其二,郑公炎的舅父老子在父亲街里只不过是个菜籽大的书记官,那老儿一向胆小迂腐,特别怜惜远在兰州的瞎眼老妹子,这个外甥自幼在舅父的抚育下长大成人,郑公炎难道置舅父的安危于不顾瞎眼老妈子的生死于不问而冒险碰我吗?其三,郑公炎原本是兰州县衙里一名小克,正是靠了他舅老爷,他舅老爷又靠我父亲与陕西布政使这层瓜葛,才给他安插了兰县河桥巡检这个九品小官,倘若他稍识时务稍有手腕稍稍动点心计,他这个差事还可以利用关卡之殊。公务之便不动声色地捞到百两千两甚而万两银子,比知县知府还要肥足。他若是翻脸不认人,将我的茶叶扣押甚至对我非礼,那他小子非但捞不到好处,就连他这个小河桥巡检之职也保不住,到时陕西布政使和家父略施颜色,管叫他——
  金祥宝将目光撇开小园,弹了弹袖子上飞落的尘埃,伸手端起茶碗,轻蔑地瞄了瞄郑公炎。
  “郑兄扼守要津,查检商贾出入,想必……十分惬意,此项美差来之……不易吧?”
  “承蒙令尊大人关照,在下铭记深心。”
  “上任一年了吧?”
  “不,才只十个月呢。”
  “郑兄干练洒脱,为人谦和,小弟返回西安之时,定向姨父大人鼎力举荐,迁升重任。”
  “多谢宝星兄美意。”郑公炎离座拱手,亲为金祥宝斟茶。
  “郑兄过谦了。一回生,二回熟,弟虽未入仕途,但平生只重义字,官场门路,略通一二。你我一见如故,来日方长嘛。”
  他们彼此呷了一口茶,互相从茶碗盖上向对方瞥了一眼。
  “油嘴滑舌,我知道你烂葫芦里装的是啥药。”郑公炎的心头滚过一阵厌恶的阴云,只盼着韦大虎迅速赶来禀报,“若是未贩私茶,赶快请走这个小衙内;倘若他小子贩私茶,哼哼!小小河桥吏偏要碰碰你这个贵公子!”
  “郑公炎决不敢把我怎样!”金祥宝吐出一片茶叶,向亭楼门口看了看,心里想。
  他们俩心里都明白严禁私茶的来头。当今皇上今年二月颁布了严禁私茶出境的圣谕。一个月来,四川、陕西雷厉风行地缉捕了一批私茶出境的罪犯,斩瓜切菜般搬掉了几百多颗脑袋。其实禁运私茶也不是从洪武三十年才开始的,早在洪武初年便有法规:民间蓄茶不得过一月之用,犯私茶者与私盐同罪,论死。然而到了后来,茶禁之法名存实虚如同强弩之末,私茶出境者竟如蝗虫一般,成群结队肆无忌惮地飞来飞去,朝廷的茶马局,关隘巡检司以至大大小小的官员与私茶贩勾结者越来越多,他们从中得到许多贿赂甚至私入私茶股份,此情愈演愈烈,如同溃了堤的潮水,一发而不可收拾……
  到了洪武三十年,朱元璋才惊觉私茶走私给朝廷带来的危害,于是龙颜震怒,再次颁布了严禁私茶出境的刑律。
  “舅舅,你老人家万万不该写这封信啊。”郑公炎看着金祥宝漫不经心津津有味地嚼着花生麻糖,心里既厌恶又忧虑,“如果这个金祥宝当真走私茶叶,按律就该捕送有司。可是偏偏舅舅赐书让我给他方便。倘若放了他,我郑公炎不是真的成了欺弱怕硬吃柿子专捡软的捏么?”
  “禀告郑巡检!”韦大虎突然闯进亭楼,郑、金二人不约而同地站起来,紧张地注视着他,“查验已毕。”
  “嗯”郑公炎点点头,“讲!”
  “金祥宝茶引二千斤,实运茶叶一万斤!”
  “啊!”郑公炎吃了一惊,金祥宝果然贩运私茶,立即执法吗?
  韦大虎逼视着金祥宝:“私茶出境,按律当斩!郑巡检,立即拘捕!”
  金祥宝的脸色由红变白,衣袖碰倒了茶碗,却背起双手,故作镇静地向郑公炎微笑说:
  “郑巡检,这位兄弟查验的情况嘛……”他附耳向郑公炎小声说,“这其中有令舅父大人稍带私茶二干五百斤!”
  “什么?真是如此?”
  “请郑兄再仔细看,尊舅父大人的信吧。”
  “……”
  韦大虎沉不住气了,伸出薄扇般的大手将金祥宝用力一推,厉声喝道:“走!”
  金祥宝色厉内茬地:“你要做什么?”
  “别他妈猪鼻子插葱,装相(象)!”韦大虎鄙夷地说,“老子把你逮送县衙,按律治罪——”
  金祥宝见郑公炎沉默不言,返身逼近,语意尖刻地说:“此事干系令舅父大人和郑兄的前程,望仁见三思。至于我金祥宝嘛,我断定你兰县县衙前门送进,不出数日,就会乖乖地从后门堂堂正正地放出,那时候……”
  “放肆!”郑公炎霍然站起,把脸一变,手掌拍得桌上的茶杯倒翻在地,跌得粉碎,“大胆私茶罪犯竟敢如此猖狂,韦大虎!”
  “在!”
  “扣押全部私茶,将案犯金祥宝逮送县衙!”
  “是!”韦大虎将金祥宝用力一推,同时将刀背搁在他的肩上拍打,“快点!”
  金祥宝的脸色变得煞白,愤愤地回过头来,碰上郑公炎威严难犯的目光,顿时觉得矮了一截。然而心里却恨恨地骂道:“郑公炎,别神气太早,走着瞧,老子非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他提起脚步,走出亭楼,嘴角边挂着一丝不在乎的冷笑。


  胭脂般的夕阳倒射云天,光华耀目,无比壮丽。郑公炎背着双手,正沿着青石铺成的横街匆忙地朝着西城疾走,他那秀逸的眉宇间打着个细细的小结,在鲜艳的夕辉涂染下,不容易使人透过那微蹙的眉结窥测到他心中的愁郁与愤懑。街上的行人很多,他概没在意,几个和他招呼的人因为他的置若罔闻侧身而过弄得有几分尴尬,而他却依然是目不斜视,旁若无人,匆匆而行,好像是跋涉在落日之前的无边的荒原中。他的耳边只嗡嗡地萦绕着舅舅信中的那些扑朔迷离难以捉摸的话……郑公炎加快脚步,转过横街,穿过十字路口,每日必经的兰县衙门的高大门楼又到了,一对饱受风雨面目模糊的石狮在夕阳中刻板地雄踞两旁,好像是在作一个无休止的梦。那前边的小广场熙熙攘攘的车水马龙行人过往以及叫买叫卖的小商小贩和纠缠不休的行乞求助之声,完全掩盖了洪武初年这儿曾是剥皮刑场的骇人恐怖气氛。衙门广场左边的土地庙,在这血一般的夕阳下似乎还沉浸在恐怖的血色的梦中。二十多年前,土地庙前曾经是给贪官剥皮的刑场,而衙门大堂两旁则站立着如同活人一样的剥了皮的皮囊中塞满稻草的“皮人”,他们的项上挂着一个白漆红字“贪官下场”的牌子。郑公炎听舅舅说过,当今皇上最恨贪赃枉法的官吏。此刻,当郑公炎转过衙门将蜇入西城南街时还不自禁地瞥了一眼那矗立在衙门前的土地庙,心中油然感叹:这才过了二十多年,法禁何故渐渐松弛?私茶出境何以能如此猖獗?倘若省、府、州、县官吏以至如我这样的小小巡检吏都依然像当年那样执法畏法,私茶也就自然灭迹了。如今皇上洞察幽微,重申严禁,竟然还有一些不怕死的亡命之徒冒天下之大不韪,继续贩运私茶,真是利令智昏了。他又想起金祥宝带来的舅舅的信,深深地叹了口气。唉,舅舅,你太不该如此!你不是这种见利忘义。贪赃枉法的人呀!我在很小的时候,你不就教训我非礼勿视,非礼勿取么?为什么……
  他耳边又响起舅舅信中的嘱咐:“……开封府知府金大人之二公子祥宝少爷远诣西睡,所运茶叶持凭茶引,另携干货些许,公子驾临之时,望汝以迎仪上宾之礼,恭而敬之,热情款待,一应予以方便……舅处开封,承蒙金大人厚爱,提携再三,虽尽力效命亦难以报答一二矣。”
  “……一应予以方便……舅舅,你这不是明摆着叫外甥徇私枉法么?……朝廷令谕写得明明白白,凡有见令不禁触犯茶法以及关隘之不稽者,并论死呀!”
  郑公炎不禁打了个寒噤,他正穿行在一条狭窄的巷子中。巷中两边的墙壁上斑驳破损长满青苔,杂生的野草从砖缝中探出腰肢,巷子将尽处,一带残垣断壁中有一棵椿树,枝丫上支着个鸟巢,他路过时,正好觅食的乌鸦飞来,那巢中立刻伸出几个细细脖子黄黄嘴角的雏鸟头儿,发出哇哇乱叫的乞食声,老鸦似乎稍稍犹豫一下,将口中食物塞进了一个幼鸦的嘴里,又一刻不停地展翅飞去……郑公炎怜爱地看了一眼那些留在巢里的黄嘴细脖子的小生命,加快脚步,走出巷口。一个白发苍颜的盲人拄着竹枝伸着手,无目的地呻吟着:“可怜可怜我吧……”一面用竹枝细心地点捣着地面,眼看着就要踏进小河,郑公炎紧走几步,拉住了盲人:
  “老人家,靠着那边墙走,这前面是河,要当心啦!”
  他将盲人搀扶到靠墙的地方,从袋中取出点散碎的银子,塞在老人的手里,说,“老人家,这点银钱你拿回去用吧。”
  “多谢,多谢!”盲人双手紧紧攥着银子,连连作揖,“大官人,大善人啦!”
  郑公炎没有说什么,迈开大步,跨上河上的小石桥。夕阳下几只矫健的燕子在淙淙流淌的河水上盘旋呢喃。郑公炎回头看看,那盲人已经转过大墙,心中不觉升腾起丝丝迷惘,眼前似乎感觉母亲正堆着慈祥的笑脸朝他走来,拄着杖,他连忙下意识地趋前数步,迎面而来的是几个活泼乱跳的娃娃,唉,一个幻觉。他又想起舅舅来……很小的时候,他便听舅舅说,父亲原本在西安县做一名主簿,秉性刚直,对于知县的贪赃枉法忍无可忍,向当时的陕西提刑按察使司作了举报,不料状纸落入知县的岳父手中,结果被知县用鸩酒毒死。虽然这个知县在洪武十三年便因为贪污事发被处以剥皮示众的刑罚,而父亲却是含冤九泉了。当时他刚满七岁,母亲悲愤攻心,竟致双目失明了。舅舅将他们母子接到兰州乡下自己的家中,这以后就一直在舅父的抚养调教下成长。舅舅教他认字,读书,跟他讲述父亲的遭遇,要他以父亲为楷模,长大以后做一个方正循良的人……不料自己学业无长,连个秀才也没有考上,却是喜欢结交仗义行侠之人,三教九流之徒,学到不少察颜观色、捉奸逮贼、好为不平而仗义相助的歪才。为此,母亲那一双无光的眼睛也不知流了多少泪,恨儿子难能成才,却又一把掌舍不得打他。因为她觉得儿子幼年失父太可怜了,转而怨叹自己双目失明有失教子之责。舅舅也可能出于这种怜悯而宽恕他,后来替他在兰县衙门谋了个差使。由于他机敏多谋勤谨坦诚赢得上宪的欢喜,加上舅舅这层干系,他被提为县衙捕头,他把自己的老母亲接到兰州城里,以尽孝心。
  “唉,舅舅,”郑公炎止住了脚步,面对夕阳摇头叹息,“外甥有今日的一切,全亏舅舅的恩德。舅舅不是常常训导外甥,要以先严为楷模,为人要正直,作事莫亏理,廉洁奉公,不苟私利么?可是,这金祥宝贩运私茶舅舅不曾知道吗?为什么舅舅一生廉洁这次却依附权贵袒护歹人营私犯法呢?……不,这不像舅舅一贯的言行,这决不是舅舅的本意。”
  郑公炎知道,按皇上的严谕,金祥宝所犯罪行必受诛杀,这是他咎由自取。但舅舅也很难脱牵连,轻则革职下狱,重则同样按私茶论死。
  他不敢再往下想了,迈开沉重的脚步,朝着自己的家匆匆走去。
  郑公炎跨进大门,转过照壁,到了前院。只见两棵树间拴着一条钢索,索上滑动着一条矫捷的身影:穿着通身墨绿色紧身衣裤的妻子刘倩华正舞耍双剑,像一只展开翠羽的绿孔雀,扇动双翼,翩翩起舞。她手中的两柄青霜上下翻飞,在夕阳的余晖中熠熠闪光。脚下踩着的那一条细仅分毫的钢丝,随着她挥舞的手臂,闪动的腰肢,跳踯的双足,上下颤动。那轻松自如的泰然神色,仿佛她脚踏实地踩在一条又厚又软的青毡上一样。郑公炎正看得出神,绳索上的妻子蓦地收住双剑,回眸一笑。他被她青春蓬勃的英姿感染了,情不自禁地喊道:
  “好身手!”
  刘倩华在绳上颠了两下,向他高声说道:
  “相公接剑!”
  话犹未了,刘倩华将左手的剑抛给了他,他眼疾手快,伸手抓住了剑柄。刘倩华同时翻了个空心跟头,稳稳地跳落在他的面前。
  “相公,来,比试比试!”
  郑公炎挽起长衫,双手抱剑。
  “贤妻赐教,手下留情。”
  他们腾挪进退,紧紧相逼,剑器相击发出铿锵响声,溅散点点火花。两柄青霜雌雄剑忽如银蛇狂舞,忽如蚊龙摆水,才十几个回合斗下来,郑公炎已经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渐渐乱了招法。刘倩华越斗越勇,将丈夫逼到墙角。郑公炎脚下一滑,腰一闪,刘倩华伸手拦腰抱住,歉意地:
  “相公受惊了!”
  郑公炎趁势在妻子的脸上亲了一口,笑道:“甘拜下风,”她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娟秀端丽的瓜于脸上一片红润,额上沁出的细碎汗珠在夕阳的映照下晶莹闪亮。郑公炎忽然想起“春风拂槛露华浓”的诗句,心里浸漾着起伏绵延的波潮,眼前浮现出一段往事……
  身材苗条的红衣少女,手持一柄精巧的小花伞,两只登着翠绿色软底绣花鞋的脚在钢丝上轻盈移动,柔软的腰肢随着轻轻颤动的钢丝自由扭摆,小花伞在她的手中上下旋转翻飞,掩映着姑娘红晕的粉面、青春的笑靥和清澈如水的明眸。她在钢丝上跳跨腾跃,如鼓双翼,忽然一个腾空翻跳,两脚竟然不偏不倚地依然落在钢丝上,随着钢丝的弹动,姑娘的双臂只轻轻摇动两下,小花伞悠然划个弧形,又在她的手中旋转起来……
  “好!”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呐喊。姑娘就势腾空跳下,收拢花伞,向场边一掷,一位白发苍颜的清瘦老人伸手接住,与此同时老人连向姑娘抛出两柄宝剑,姑娘熟练地接在手中,迅疾轻捷地在场子里转了一圈,拉开架势,两柄青霜如同飞虹舞蛇般盘绕着一团燃烧的流火,直看得观众眼花缭乱,惊叹不已,喝彩声不绝。
  姑娘舞罢双剑,用袖头揩揩额上细碎的汗珠。然后和老人各执一个柳簸,向四周鞠躬,老人凄然说道:“各位大爷大伯父老兄弟,小老儿与小女飘泊江湖,卖艺为生,今日初到贵地献艺,望各位多行仁义,有钱的帮个钱场,无钱的帮个人场,四海之内皆兄弟,诸位多多关照。”围观的人不断将铜钱、纸钞掷入簸内,郑公炎掏出一把铜钱放入姑娘伸来的柳簸里,由衷地夸赞说:“姑娘好技艺。”姑娘抬眼看看,见是一位面目清秀的青年男子,正含笑地看着她,立即红了脸,嗫嚅着说:“大哥过奖,”说罢迅速走向另一位看客。
  忽然,她端着簸箕的手被人捏了一把,她吃了一惊,像是被蜂蛰了一般。
  一个又高又瘦的汉子对她说道:“小娘子,想不到你这么一个又鲜又嫩的漂亮丫头,还有这一招。”
  姑娘微微蹙起眉头,转身欲走。
  瘦高个儿伸手拦住,说:“小妞,那老头儿不是说了么,你们卖艺不外乎想挣点银钱,大爷我今儿乐意帮你个钱场,就看姑娘你赏脸不赏脸。”
  姑娘将脸一沉,问道:“你要怎样?”
  瘦高个儿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元宝,用手轻轻向上一抛:“五两一锭,想要不想要?”
  姑娘眉眼不抬,鄙夷地说:“不要。”
  瘦高个又从怀中掏出一个黄灿灿的金元宝在手中掂掂说:“货真价实,赤金本色,跟大爷到家里陪大爷玩玩,大爷我另外有赏。”
  他身边的几个随侍起哄说:“是呵!小妞,跟咱大公子一道去知府衙门玩玩乐乐,咱老爷是堂堂知府,不会亏待你的。”
  瘦高个攥着手中的金银元宝,嬉皮笑脸地向姑娘步步逼近,一手托着元宝,一手向姑娘的脸上摸去,姑娘已退到人墙,又羞又恼,飞起一脚踢向瘦高个,正好踢在那只托着元宝的手。瘦高个哎哟一声叫喊,元宝也飞向一边,看热闹的人忽然炸了锅,一窝蜂似地扑问飞落的元宝,争抢扭打,瘦高个抖着被踢痛了的手,嚎叫着:“妈的×,上!把这个淫妇抓住,剥光她的衣裳!”他身后的四个满脸横肉的家伙立即向姑娘扑过去,姑娘毫不示弱,拉开架势,对付凶神恶煞般的四条汉子。
  卖艺老人向嚎叫着的瘦高个躬身作揖说:“公子,公子,求求你可怜我们父女,手下留情,小老儿给大爷赔罪。”
  瘦高个踢了老人一脚,随即叉开两条腿,恶狠狠地指着胯下,说:“赔罪?哼!叫那个小贱人从咱卵蛋底下窜过去,不然非剥光她的衣服!”
  老人连连点头:“是,是,我钻,我钻。”说着趴到地上,瘦高个抬脚在老人的项上一蹬,老人一个趔趄,趴倒在地。
  一直在旁边观看的郑公炎、韦大虎,此时实在忍无可忍,他们走到瘦高个面前。
  “陈公子,把老人扶起来。”郑公炎话声虽低,但语气严厉。
  被叫作陈公子的瘦高个看了看郑公炎,面目清朗,心想显然一个穷酸秀才,傲慢不屑地说:“去去去,滚一边去。”同时抬眼看着殴打姑娘的随从,喊着,“抓住她!抓住那个小妞。”
  郑公炎拍拍陈公子的肩头,又说:
  “公子,把老人搀起来。”
  陈公子瞪起两眼,伸手握拳,刚刚抬起臂来,韦大虎用铁钳般的手捏住他的瘦胳膊,痛的他嗷嗷乱叫。
  “把老人家扶起来。”韦大虎声如沉雷,拇指在陈公子的胳膊上轻轻地抠了一下,“嗯?”
  “哎哟,哎哟!我扶,我扶!”
  韦大虎松开手,陈公子乖乖地将老人扶起来。
  人群发出阵阵喊声,只见姑娘手里执起一条皮鞭,上下左右,疾如闪电,鞭鞭打在四条汉子的头上,脸上,肩上,屁股上,像是鞭挞四只活蹦乱跳的猴儿,一个个抱着头,奔向他们的主子。
  “爹!”姑娘收起皮鞭,像一团红色的流火,扑向卖艺老人。
  郑公炎还是那么声音低沉地向陈公子说:“陈公子,快向老人赔不是。”
  卖艺老人搂着红衣少女,连声说:“算了,算了!”
  郑公炎执拗地:“陈公子!”
  陈公子见四条汉子回到自己的身边,壮了胆,说:“你这个穷酸秀才,真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韦大虎伸手抓住陈公子的肘腕,吓的他连忙赔笑说:“好,好,我给老人家赔礼。”
  韦大虎威严地:“趴下!”
  四条汉子逼上来,红衣少女抖开响鞭,韦大虎伸开双臂向后猛地一拨,将四条汉子搡向一边。
  “陈公子……”
  “我趴,我趴!”陈公子狗一般趴在老人面前。
  围观人群发出一阵哄笑。
  陈公子带着他的随侍,在人们的喧嚷声中狼狈离去。
  前年清明时节,郑公炎扶着母亲在兰州皋兰山脚下祭扫父墓,在细雨霏霏的墓地上,见一位一身素服的少女在一座新坟前叩头痛哭,凄哀悲凉,当他和母亲从她身边路过她淬然转脸时,郑公炎惊奇地发现,这位通身缟素的少女原来就是去年在临洮城隍庙前卖艺的姑娘,却没料到在兰州郊区又遇上了她。
  “姑娘!”
  “啊!大哥,是你。”
  他们同时认出了对方。姑娘告诉他,去年岁暮,他父女如无踪飘萍,流浪到兰州卖艺。隆冬时节,大雪飞扬,兰州城街上空寂少人,卖艺艰难,加上父亲积劳成疾,咳嗽吐血,父女俩寄宿在城郊破庙里,姑娘卖了首饰、行头给父亲抓药,可是父亲病情日益严重,终于在二月里抛下女儿长离人世了。姑娘子然一身,举目无亲,父亲临终前嘱咐女儿回河南老家,姑娘一则不忍老爹爹孤坟万里,二则河南老家已无一个至亲,因此决计留在兰州。未料在墓地遇见了这位曾经仗义救过她父女的恩公。她想起去年在临洮的遭遇更加伤心,放声拗哭,郑公炎的母亲也凄然落泪,动了恻隐之心,劝姑娘随他们母子回去一起过日子,权当自己的女儿,姑娘纳头便拜,告慰爹爹亡灵,随着郑公炎母子回去了。
  …………
  “相公!”
  刘倩华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声丈夫,见他呆痴地端详着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娇咳地推了他一下,说:“相公,瞧你这傻样儿。”
  “是炎儿回来了吗?”母亲出现在门旁,失明的双眼在夕阳照耀下似乎在闪光。
  郑公炎、刘倩华赶紧迎上去,搀着母亲。
  “娘,是我回来了。”
  “今儿个怎么回来这么晚?”
  “因为……”郑公炎想把处置开封府公子犯禁的事告诉母亲和妻子,话到嘴边,改变了主意,“娘,舅舅来信了。”
  “呵!”母亲兴奋地问,“你舅他好吗?……炎儿,快快把信念给我听听。”
  将母亲扶到堂前坐下,郑公炎取出信札,刘倩华伸手接过来,问道:“娘,儿媳给你念,好么?”
  郑公炎连忙向妻子摇手示意,刘倩华默默点头,将信札交给丈夫。郑公炎打开信函,念道;

    外甥见字如晤:自闻汝任职河桥巡检以来,日夕相忧,得前递书,知
  汝母康泰无恙,与新妇和谐相安,守官无事,顿解远思,望吾甥与甥媳敬
  孝汝母,仰学先贤,不可苟苟毫微……

  母亲颔首微笑,侧耳倾听,郑公炎却突然煞住,刘倩华悄悄往情上看去,那信接下写的便是要郑公炎给金祥宝“予以方便”的一段文字。
  “念下去呀,怎么不念了?”母亲催促着。
  “我来念。”刘倩华知道郑公炎可能不愿读下面这段文字,听了婆母催促,恐她疑虑,赶紧说。
  郑公炎以手指点念下面的部分,笑道:“是了,娘子口齿清爽,你就从这往下念吧。”
  刘倩华对丈夫为什么不愿读下边一段文字,不知究竟,但心想这其中可能有什么关节,不宜让婆母知道,她按他指点的部分往下读着:

    舅与外甥同食君禄,虽天各一方,然大道相通,当尽心向前,不得
  避事。戮力报效朝廷,忠笃职守,所谓鞠躬尽瘁耶。至于临难死节,亦
  是汝之荣事,但存心为公,清廉正直,神明亦自佑耳。慎不可避事趋邪
  也,如此则不负君恩。无愧于天下父老兄弟,而副中外瞻倚之望可。千
  万自爱不宣。

                            舅父亲笔
                            三月四日

  “写的好呀!”
  刘倩华刚刚读完信,母子俩不约而同地说道。
  “炎儿,你舅舅说的是,为官不在大小,秉公执法第一,清廉正直至上。汝身为河桥巡检,虽只是芥茉小吏,也应当严求自家,如舅所言,忠笃职守,不得避事。更不可为了小思小惠贪人便宜,而有法不禁不行呵。”
  “母亲训谕舅父教导,孩儿刻骨铭心。”
  吃罢晚饭之后,小两口一回到房里,刘倩华便掩上门,将舅父的信从头又看了一遍。
  “公炎,舅舅介绍来的那位金公子……”
  “他叫金祥宝,是开封知府的衙内,今日过桥犯了茶禁,被我拘捕归案,送交县衙严惩。”
  “呵,怪不得你没将这一段念给母亲听呢!”刘倩华指着摊开的信笺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郑公炎将手搭在妻子的肩上,让她坐下,便把金祥宝带了三辆大车持二千斤茶引实际却私运万斤茶叶的情形向她叙述了一遍。
  “因此,我依法将他拘押。”
  “公炎,你秉公执法是对的,不过,他带着舅父的荐信,又是开封府知府大人的公子,这……”
  “我当然考虑这层利害。”郑公炎端起茶杯喝了两口,“我在决定依法拘捕金祥宝之前,以及将他送交县衙回到家里时,心里确是惴惴不安,怨怪舅舅不该如此糊涂,如此徇私枉法。关押金祥宝,舅父自然会受到牵连,又怕母亲伤心,所以我在读信时犯了难……”
  “是呵!”刘倩华不无焦虑地望着丈夫,“朝廷茶禁极严,舅父卷进这宗案子,也真危险呵。”
  “可是,倩华,你再仔细琢磨舅舅的信,”公炎欠身指着信笺说,“舅父信中说的明明白白,他金祥宝运茶叶,持凭有司茶引仅二千斤而已,这自然是合法的了。既然合法,金祥宝又是堂堂开封府的公子,舅父在他衙里述职,理所当然要我热情款待,予以方便了。”
  “唉!这岂不是河私舞弊么?”
  “不!我猜想舅父断然不知金祥宝私隐茶叶七八千斤——按当今律法是要处死的——但对这位小衙内仗势犯法,肆无忌惮的品行了如指掌,故而在信中暗示我,倩华,你看,”郑公炎说着提起笔,在信中的一段话上圈起来,“舅父点化说:‘……尽心向前,不得避事……’‘至于临难死节,亦是汝之荣事,但存心为公,清廉正直,神明亦自佑耳……’倩华,你看,舅舅似乎就在眼前告诫于我,对金祥宝这种宦门公子‘慎不可避事趋邪也。’”
  “对!不错,舅舅就是这个意思。”刘倩华赞同地点头说,“不可避事趋邪!说得多好,公炎,你做得对,法不阿贵嘛。”
  “不过,”郑公炎忽然踌躇起来,他剔了剔三头灯的油蕊,顿时灯盏亮了许多,“你顾虑的也有道理,尽管舅舅在信中暗示我不得避事,但这案子非同小可,按刑律当处以死罪,舅舅无论如何是要受到株连的。”
  “也不尽然!”刘倩华眼珠转了转,提出自己的看法,“其一,信中只说二千斤茶叶‘持据茶引’,‘有司见证’一句,至于金祥宝暗里私带多少,舅舅可以推说不知道;其二,舅舅嘱咐你秉公执法这段文字更是铁证,足以昭示舅舅疾恶如仇,认法不认人的心迹;其三,何况,这封亲笔书信攥在咱的手心,任凭案犯如何血口喷人,也难以抹了这白纸黑字。相公,你说是也不是。”
  郑公炎觉得她说得十分在理,深情地看着年轻俏丽的妻子,三年前初次见到她勇斗强人的矫健身影,又像一缕云霞映入眼帘,飘拂心头,给他这个小小的河桥巡检增添了无限温馨和勇气。


  月移中天,万籁俱寂,郑公炎搂着浑身散发着温馨的年轻的妻。月光透过窗棂,挟带着春夜泥土的气息,窗台上的花影,投在这间依然笼在新婚氛围的房子里,他轻轻地抚摸她的脸。
  “像这样的宦门公子从来不把王法放在眼里。”郑公炎自言自语地说。
  “你也在想这件事?”妻把头枕在他的怀抱里,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我也在想,当今皇上下了严令,私茶罪犯,谁个不怕。这个金祥宝偏偏不在乎,还不是依仗他父亲的权势——”
  “我就不信邪!王法不独是对平民百姓的。”郑公炎愤愤地说。他脑海里闪现出自己任兰州河桥小吏以来,查禁私茶确是一丝不苟,缉捕案犯七十三名,处以死罪者便有十八名,可谓功勋卓著,因而连获陕西省布政司和临洮府赐赠的两块匾额。知府赠的匾书:“执法不阿”,布政司的匾额长六尺,宽二尺横书颜体大字:“铁壁河桥”,表彰他忠于职守,严以执法。他没有沾沾自喜,更没有以此为筹码邀宠上司的意念。他觉得既然叫他作河桥吏,就得尽职尽责,不负君恩,况且他缉拿的这班茶犯,大都是胆大妄为的财主,绅士,富商,心里觉得这是一种执法惩恶的仗义之举。只是其间有一起缉拿的案犯乃是一个年近古稀的老妪和她的孙儿,奶孙两用驴儿驮着五百斤茶叶打算去番人那边换些银钱,回去盖两间房屋。当查出没收并要按律拘捕她奶孙时,老奶奶双膝下跪,叩头不止,老泪纵横,赌咒发誓说明因为家住深山不知朝廷新颁王法哀求饶了她这一遭。他当时心里一软,正想放过她奶孙,可转眼一看,过桥的队伍众目睽睽,正看着他如何处置这个未持茶引的私茶犯,如果放过老奶奶,后边的人必然有了藉口有了比较,依禁执法就有了麻烦。所以他心一横,头一摆,喝道:“拿下!”……后来才知道,这位老奶奶在大狱中碰壁死了,她的孙儿被判了苦役远放南疆……这桩案子,按法按理,他都没有错,但是按情,他深深地认为此举过于冷酷,过于不仁,过于不慈。一想到这奶孙二人,他便感到哀伤负疚。有一段时间,走路,吃饭,睡觉乃至在楼中,总是依稀看见老奶奶向他下跪磕头,向他哀求哭泣的惨象……“吃柿子专捡软的捏!”“自古以来,官官相卫,天下乌鸦一般黑,你郑公炎官不入品,也只敢在咱无权无势的老百姓面前抖抖威风。”有几个后生被拘捕不服,这样骂道。
  “不!”郑公炎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恨在他怀里的妻被推到一边。
  “公炎,你是怎么了?”刘倩华也坐起来,睁大惊奇的眼睛。
  “呵,对不起!”郑公炎歉意地,“倩华,我是在想,这一回,咱要是放过这位知府的公子,放过这个大私茶犯,那不是成了徇私枉法的罪人了么?百姓们要指着咱脊梁骨骂咱是欺软怕硬官官相卫的无耻小人了。”
  “相公,你做得对!”妻子将衣服披在丈夫的肩上,他们依床而坐,“就不知知县大人敢不敢秉公执法了?”
  郑公炎自信地说:“杨大人执法严峻,刚直不阿,自皇上颁布茶禁诏令以来,凡我河桥所拘案犯,送押县衙大狱,除一二起稍有差池,放了回去,其余案犯,均已严明判决,杀的杀,关的关,罚的罚,公诸于众。”
  “噢!杨大人果然执法严明。”刘倩华说,“不过……相公,这回拘捕的案犯,非比一般。他那开封府的老子一旦得知情形,是不会坐视不管的,如果这位知府大人从中干预,那……”
  “谅他不敢!”郑公炎不加思索地说,“律例写得明明白白!私茶出境与关隘失察者,并凌迟处死。我不相信,他开封知府敢于仵逆朝廷,干预王法。”
  刘倩华见丈夫激动得面红耳赤,淡然一笑,说:“公炎,凡事都不是那么简单。这位金大人和咱陕西布政使甄友仁甄大人是连襟之亲,甄大人岂能不闻不问?甄大人要是插手此案,知县杨大人还会顶撞么?又能顶住么?”
  “我还是那句话,开封知府也好,陕西布政使也好,他们不都是食君禄的朝廷大臣么?难道他们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忤抗圣旨吗?”
  “当然,但愿他们不敢,不干,可是公炎,你别忘了,这些高官显贵非一般百姓可比,他们权柄在手,又上下关连,左右相通,瓜瓜葛葛,扯扯攀攀。他们略使小计,便可以遮人耳目,颠倒是非。更有一班走卒鹰犬为之设谋效命。虽然是圣谕昭昭,法禁严明,可俗话说,天高皇帝远,圣上哪能事必躬亲,案必御审呢?倘若这班人上下勾结,压着案情不报,那……”
  郑公炎瞪大眼睛看着妻子,她忽然煞住话头,他急了:“倩华,你的意思是,这个私茶案犯有可能被斧底抽薪,暗里释放?”
  妻点点头,说,“何况咱舅父大人还在河南他老子的手下,因此,我耽心,他们还会对舅父软硬兼施……”
  “舅舅秉性刚正,断不会屈服于淫威之下。”郑公炎愤愤地说:“他的信明明暗示我,慎不可思避事趋邪,我想,舅父也一定考虑了对策。”
  “唉,我就是在思忖着这层。”倩华不无忧虑地叹息道:“无论是这个金祥宝是按法当杀还是被暗里开释,咱舅父都有安危之虑。”
  郑公炎听着妻子的话,心里也同样想到远在开封的舅父。他再没有说什么,她也沉默着。灯花渐渐结大,灯光渐渐暗下去,远处传来时断时续的犬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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