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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孤独的胜利者


  
  一夜之间,她的政敌和情敌韦氏、安乐公主、上官婉儿等全数被消灭,战场一片狼藉。她感到孤独、寂寞,感到恐怖。

  公元710年,即唐少帝李重茂唐隆元年,是唐朝历史上最为激烈、紧张、焦躁不安的一年。这年六月,天气又特别热,人们见面第一句话便是:
  “今天好热呀。”
  “比昨天更热。”
  “这老天爷真的冒火了。”
  刚刚被任命为宰相的崔湜今天不仅热,而且心焦不安,他遇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情况:韦氏、太平公主、安乐公主、上官婉儿同时派人来请他去。时间又偏偏都是今天晚上。
  他在宽大的书房里踱步,轻松、悠闲,还有几分得意。走到一面镜子面前,他停下来,欣赏着里面的自己。怪不得她们都少不了我,就连我自己见了,都忍不住想亲一口。他果然把嘴对着里面的那张嘴“嗤”地亲了一口。
  就在那一霎那,他发现一个白影晃了一下。仔细看去,原来是白头发,一根、两根……他一根根地剔出来,一一扯掉。扯一下,痛得歪一次嘴,当他歪过不知多少次嘴后,他的脚前已留下一片白色,这才发现白头发已多得扯不胜扯,不由长长地叹口气说:“这宰相来得也实在不易。”
  他决定不再在镜子面前停留,转过身来,准备再走两个来回。但刚转身,才想起忘记取出那件东西。
  镜子是个暗柜的门,他拉开它,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瓶。他今天要用这个去对付她们,莫说四个,哼,再四个又怎样?他忍不住笑了,悄悄对自己说:“看来这宰相来得也太舒服,太容易了。”他仔细端详着手中的那个小小的蓝瓷瓶,玲珑精致,煞是可爱。只要打开瓶盖闻一闻,就可以所向披靡。他记得这是一个和尚献的。也怪,和尚四大皆空,不近女色,却专会做这些玩艺儿。可见,他们对女人很有研究。
  女人,想到女人,他便把今晚要去会见的那四个女人一一做了比较:韦氏、太平公主,情场老手,风流尤物,酣畅淋漓,但她们身上权势味太重,对她们,是听命,是服从,是奉命行事,情绪往往受到限制;至于安乐公主,年轻、美貌、鲜嫩无比,然而盛气凌人,薄情寡义,只能是她的工具和奴隶,用完撂到一边。有兴味的还是上官婉儿,美丽温顺不说,有诗人的情怀与气质,柔情似水,善解人意,彼此平等,没有戒心,没有顾忌,尽情而乐,尽欢而止。经过一番比较,他总觉得男女之事还是少有些利害为好,利益的因素越多,趣味就越少;利益的因素越少,情意就会更浓。他认为自己的这个总结很有道理,他还以为官场与情场的区别就在于此。
  想欢乐的事,时间过得特别快。看天色不早了,便对门外喊一声“备轿”,准备马上出门。
  上了轿,执事问走哪儿?
  按说,他该先去韦皇后那里,但转而一想不行,太平公主这位姑奶奶更难缠,先应付好她最要紧,便说:
  “去太平公主府。”
  也许是晃晃悠悠的轿子的颠簸,他有了几分清醒,才想到刚才太平公主派来的人说她在兴市坊别府。他马上叫轿子掉头。
  他知道她不断换地方是有用意的,看得出来,韦氏和宗楚客已酝酿对她下手。可太平公主也不是好对付的,听说相王的三公子李隆基这段时间十分活跃,行踪不定,诡秘莫测,看来还有一场厮杀。好容易弄到的相位说不定马上会从手上滑掉。想到这里,他光滑平润的脸上顿时出现几道深沟。
  太平公主在兴市坊的别府他来过,门脸较小,从外面看,只是一般中等级的府第,可里面宽大豪华。他与她度过若干个难忘的销魂之夜。
  轿子到了,他一跺脚叫停下。正准备下轿,一骑马从后面撵上来,一看,便知是宫里人。来人拿出韦氏手谕,请他立即进宫。
  他猛然意识到他被跟了踪。
  他只有叫一声:“起轿,进宫。”
  在轿子里他盘算着,要编个什么样的谎言才能骗过那个一精明的醋罐子呢?
  太平公主被“请”进宫后安置在一个偏僻的院落里,门外,有几个陌生的人影晃动。
  这种事她经历不多看的多,该怎么对付,心中有数,便和衣倒在床上蒙头休息。
  半个多时辰后,韦氏在安乐公主陪同下来了,她们刚刚跨进门,好像从半空中掉下来的声音把她们吓一大跳:
  “嫂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太平公主脸朝里,好像对着墙壁在说。
  恰恰这时,崔湜也一脚跨进来,太平公主仍对着墙壁,发出如幽灵般的声音问道:
  “崔湜,你也来啦?”
  有质问,有责备,有嘲讽……崔湜听了,浸一身冷汗。
  这时,太平公主翻身坐起,穿了鞋,在梳妆台前轻轻摆弄了下头发,整理了衣饰,还对镜子里的自己微微一笑。
  “姑妈,您老别多心,我们是请您来商议后天父皇安葬殡仪大典的。”安乐公主走上前,向太平公主施礼说。
  韦氏马上接着说:
  “是呀,皇上驾宴后,我六神无主,想到皇妹更有主见,特请您来拿拿主意。”
  这时太平公主已整衣毕,在上首的太师椅上坐下,摆出主人的架势说:
  “怎么,你们都站着干什么?坐,快坐!”
  韦氏等先后就坐。
  “讲吧。”太平公主也不看谁,对着自己的脚尖说。
  韦氏把眼睛看着女儿安乐公主,安乐公主直摆头;她又看看崔湜,崔湜把眼睛看着窗外那片天。
  这一切,都没瞒过太平公主。她笑问道:
  “怎么,还没有商量好?”
  “是这样,皇妹。”韦氏见他们都不讲,只有硬着头皮说道:“反正今天在这里的都不是外人……崔丞相,也是自己人,我们商议。自则天皇帝退位,中宗继承大统以来,我大唐国势日衰。今中宗皇上驾崩后,殇帝即位,然而他年幼无知,不懂事体,这大唐江山交给他,实在叫人不放心。看来,还是女主当政,大唐国运方会发达。我们商议,废了殇帝,请太平公主您……”
  韦氏还没讲完,安乐公主忙抢过话头说:
  “我们商议由姑妈您当女皇……不过,姑妈一向淡泊守正,对皇位一定不感兴趣,故……”
  “好了好了,不要说了,我全明白了。”太平公主打断她们,逼视着她们说:“我对皇位不感兴趣,那谁感兴趣呢?当然是你们母女俩了。你们直说,倒底要我干什么?”
  “姑妈,我们不要你干什么。只要你不反对母亲登基,不反对立我为皇太女,您老人家照享富贵……”
  韦氏以目示崔湜,崔湜只得说:
  “安乐公主所言极是。”
  太平公主立即把目光转向他,他眨个眼睛躲了。
  太平公主暗想,自己有几次可以登位的机会,可一想起则天母后那最后的目光,那叮嘱,就把野心压了下去。没想到,这两个女人还这么迫不及待。好,先看看你们是不是那块料。便说。
  “想当年父皇驾崩后,母后则天皇帝继位,改国号周,不知皇嫂登基后,这国号改称什么呢?”
  两个女人一个急着想当皇帝,一个急着想当皇太女,至于国号吗,她们还没来得及想。太平公主一问,倒把她们问住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半晌答不出话来。
  “哈哈哈,”太平公主狂笑一阵后,说道,“当年母皇武则天雄才大略,深谋远虑,有经天纬地之才,费了好大劲才当上皇帝,不过也只当了十五年,临终前自动放弃了帝位。我看着你们两个,加起来也比不过她一个指头,还想学她当皇帝?你们要是明智的,赶快丢掉痴心妄想,好好去李氏宗祠请罪,说不定还可以保全性命,要是不听我的劝告,到时候你们后悔不及……”
  “好个不识抬举的东西,看我结果了你!”韦氏说完,从侍卫手中夺过剑,要杀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竟毫无惧色,上前几步,走到韦氏面前,伸着脖子说:
  “杀吧!”
  韦氏果然举起了剑……
  “且慢!”一声震耳的吼声传来,韦氏一惊,手中的剑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在御苑地下室的指挥部里,李隆基望着一双双焦急愤怒的目光。他明白,大家都在等他下命令。
  按计划,要明天下午才起事。可今天,相王和太平公主先后被抓进宫,生死不明。难道他们已知道起事计划,提前动手了?可是,要是真的提前动手为什么只“请”相王和太平公主两人进宫,他们的家族一点未动?只有一种解释:他们心慌意乱,怕到时候相王和太平公主躲了,先扣起来再说。
  但部将王毛仲、内苑总管钟绍京不这样看,他们认为计划业已暴露,如不提前马上行动,就来不及了。
  李隆基拒绝下令,他说:
  “准备不周,仓促行动,无异送死。”
  直至得到准确情报,证实韦氏母女捉去相王和太平公主,不过为了做人质。她们因毒死亲父亲夫,心中紧张恐怖,要抓两个大人物来为自己“保镖”壮胆。就是死,也有两个像样的殉葬人。如此而已。
  崔湜被韦皇后传进宫,初以为是为了给她侍寝,后来了解到主要还是从他身上摸到太平公主的行踪,以便捉拿进宫时,他的心中很不是滋味。她一定会误会,以为我出卖了她。他要找个机会解释。
  现在就有一个绝好的机会,当他看到韦氏举起剑向她劈下去时,平时一贯在韦氏面前驯如羔羊的他,竟然发出来自丹田的气力猛喝一声:
  “且慢!”
  韦氏的剑放下了,但一束愤怒的目光对着他。
  崔湜赶快站起来,卑谦恭顺地对她讲:
  “陛下,恕臣直言,您这一剑砍下去,不只是砍了太平公主,也砍了您苦心制定的计划,砍掉了您的基业。陛下不要过于气恼,不要过于性急。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都有定规。望陛下三思。”
  韦氏也觉得他的话有理,原计划也不是现在杀她,只是她太凶狠,才忍不住恨不得马上结果了她。真的杀了,手里少一张王牌,事更难办。她说道:
  “好,先不杀你,你好好想想,只要你回心转意,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说完,韦氏带上一干人,急匆匆走出门去。
  崔湜走在最后,在跨出门前,回头一望,恰与太平公主目光相对,众目睽睽之下,他不敢传递任何意思便若无其事地跨出门去,尾随韦氏之后走了。
  韦氏只有走来走去来消解心底的恐惧。与任何杀人狂一样,她这两天心情特别糟,精神恍惚,心意烦乱,食不甘味,寝不安眠。她不敢与任何人的目光相对,她从任何人的目光中都似乎看到对她的蔑视,对她的唾弃,对她的愤怒;她从任何人的目光中都看到“杀人狂”三个字。
  她努力使自己安静下来的唯一办法就是多想她的婆婆则天大皇帝。她那时怎么就那么平静?亲手掐死自己的女儿,毒杀自己的儿子。她的姐姐、外甥女,母女双双死于她手,居然心安理得,不惊不诧,没有分毫负罪感,皇帝当得有滋有味。我只不过才亲手杀了一个人,就这么稳不住。比她,我倒底差些什么呢?对了,她悟出来了,则天皇帝身材高大,威风凛凛,站在那里像座山,当然什么也不怕。
  她立刻换上高底鞋,穿上如则天皇帝那样的长袍。那长袍太长,出入门槛,上下阶梯,都少不了有两个小宫娥在后面牵着。她便这样在皇宫里走来走去,心情似乎平静了许多。
  但是晚上不能不睡觉,哪怕杨均、马秦客双双相陪,左拥右抱,百般抚慰,千种痴情,万般风流,都不能使她安寝。
  “陛下,我去亲自给您做碗鲜参汤来,喝了自然心境舒畅。”御厨杨均说罢便出门,不一会儿端上一碗热腾腾的参汤。但她只尝了两汤匙,就推到一边去了。
  “陛下,我去给您拿安神药来,只消吃上三五粒,保准心神怡然,酣至入梦。”御医马秦客取过药来,韦氏抓一把吃了,照样睡不着。
  最后,还是马秦客的办法生效。他让她躺下,通身上下,一一按摩穴位。渐渐地,她闭上眼,还传来轻微的鼾声。
  可是梦中,她更不平静。她在不停地揉面,不停地搅拌那有红色药末的焰,不停地做蒸饼。在梦里,中宗临死时的表情看得更真切,他的挣扎呻吟听得更清楚……
  与她相反,被囚禁的太平公主却表现出分外的安详,晚上觉也好睡,准确地说,还从来没有今天这么好睡过。没有人来打搅,甚至没有人陪伴,专心一意地睡,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
  她计算着时间,距与李隆基商量的起事时间还有两三个时辰。
  她守候在窗前。少时,一个武官模样的人走过。她把他喊住。
  “喂,你过来。”
  那武官走了过来,向她拱手行礼。
  “你认识我吗?”
  “声名显赫的太平公主殿下,谁不认识?”
  “你叫什么名字?任何职务?”
  “末将果都尉刘平。”
  “谁叫你们把我看管起来的?”
  “公主殿下,此事与我无关,完全是奉长安令韦播的命令行事。”
  “你知道要囚禁我的原因吗?”
  “不知。”
  “好,我对你说。韦氏毒死皇上,与安乐公主、宗楚客合谋,要篡夺唐室江山,他们怕我反对,便把我囚禁于此。”
  “原来如此,险些被他们骗了。我家世代食唐朝君禄,正寻机图报,听公主殿下一席教诲,末将愿听调遣,为唐室立功。”
  太平公主听他说得真诚,便从头上拔下一支金簪交与他说:
  “你快出宫门去寻找我的儿子武崇简、武崇训,将我在宫中所住方位告诉他们,好来搭救。还有相王的住所也打听清楚。这里是一支金簪,事成后以此为凭,我将重重封赏你。”
  “末将听命。”刘平接过金簪准备退下,太平公主说:
  “把你的佩剑留下。”
  刘平稍有犹豫,但还是解下,双手捧给了太平公主。
  刘平出了大院,翻身上马,混出建福门。但见队队兵马,整齐排列在承天门内外待命,他不由心中一紧;走到承天门,从城门洞往外看,密密麻麻的队伍聚集在广场上,里里外外,把皇宫包围得如铁桶一般。刘平不觉有些畏惧,原来韦皇后早有准备,兵马已调齐。太平公主虽有朝臣支持,但兵权在韦氏家族的人手中,要想逃出官去,重振唐室,谈何容易。我只不过是个低级军官,风大随风,雨大随雨,才可免性命之虑,进而得到发达;而刚才,贸然答应太平公主出官报信,也实在危险,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他感到骑虎难下。
  正两难间,只见从承天门进来一彪人马,为首的正是长安令韦播。想躲,已经来不及,只有硬着头皮去见礼。韦播见到他,问道:
  “刘平,你不在宫中看管好人,跑出来干什么?”
  “禀告大人,末将有一事寻找大人。”
  “什么要紧事,快讲。”
  刘平从怀中取出太平公主给他的金簪,交给韦播说:
  “末将在内官值班,被太平公主叫住,给了这个,叫去宫外报信。特向大人报之。”
  韦播接过来看了看,说:
  “你速带一队人马,按太平公主所说地址搜捕她的同党。及早完成复命。”说罢,命一队人马跟刘平出宫门去了。
  韦播拿着那支金簪,反复细看,然后插在自己的头上,策马向东宫跑去。
  临淄王李隆基已将各方面都布置停当,约定今晚起事,放炮为号,宫墙内外,一齐动手,诛杀韦氏及其党羽。
  是夜,月明星稀,凉风习习,长安令韦播与卫尉卿韦璇正在朱雀门门镂上饮酒,还传来四个歌妓作陪。因连日辛苦,甲不离身,难得今夜偷闲,解甲畅饮。酒至半酣,忽听远处一声炮响,韦播一惊,忙向门外守望的校尉葛福顺说:
  “快去察看是哪里放炮,逮住他就地正法。”
  只听葛福顺应了一声,领十余名兵士推门而入,还未等韦播。韦璇回过神来,二人皆作了刀下之鬼。葛福顺命割下两颗人头,挑到城楼上向下喊道:
  “众御林军弟兄们听着,韦氏毒杀皇上,弑君作乱。韦氏党人,结伙成帮,乱我大唐。我等奉相王将令,已将韦播。韦璇二贼处死,悬首级于此,望诸位弟兄共同努力,诛杀韦党,效命唐室,共建勋业;如有助纣为虐,甘心附逆者,定诛九族。”
  御林军中多数对韦氏党人深恶痛绝,今既有人领头,又奉了相王之令,便个个争先恐后参加付韦行列。葛福顺下了城楼,重新整顿兵马,聚有千余人,向承天门杀去。
  羽林将军李仙凫,在帐中听到炮响,带上手下数百兵马攻安福门。一路杀去,所向无敌,与葛福顺的兵马恰在承天门会师。
  李隆基所领的一支兵马,已在玄武门外,听见炮响后,宫内杀声震天,量已得手,便发动进攻。南北夹击,顿时攻下玄武门,在太极宫与李仙鬼、葛福顺会合,向韦氏的巢穴东官杀去。
  太平公主手握佩剑,摆了几个架势,又舞了两个套路,上下翻飞,左右刺杀,尚觉得心应手。她庆幸从小学了两手,紧要时也算排上了用场。她计算着时间,这刘平也该回来了。
  “公主殿下……”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后墙窗外传来。
  她踩上板凳推窗一看,是个老太监,因低着头,认不清。
  “你是谁?”
  那太监猛地抬头——
  “啊!二桂,你。”太平公主见到他分外亲切。
  “殿下,快跟我走,迟了就跑不掉了!”
  “什么?”
  “韦氏已率兵杀向这里来了,快!”
  不等回话,二桂就从窗外伸出手来。太平公主拉着他那粗壮肥硕的手,轻轻上了墙,从窗口翻了出去。
  “随我来,去救了相王一道跑。”
  太平公主这才肯定相王也关在宫中。她扶着二桂的手臂,翻过几道矮墙,又拐过几道门槛,到了一个院落的后门。太平公主在宫中住过多年,她记得这是当年爷爷太宗皇上常住的地方。她见二桂对守门兵士说了几句话,那兵士便开了门,恭立在门边。太平公主进门时,守门兵士还躬身行礼。
  这个院子里关着相王。
  相王本与世无争,几次让皇位,让太子位。被韦氏抓来以后,他成天静坐在床上练吐纳之功。一切听天由命。
  他正练得入神,忽听门响,睁眼一看,推门进来的是太平公主。他惊喜万状,功也顾不上练了。
  “参见相王哥哥。”太平公主的声音有些哽咽。
  “妹妹请起。”相王扶起太平公主要她坐。
  “二位殿下,此处非久留之地,快打点了随我走。”二桂着急地说。
  相王是个慢性子人,拖拖拉拉好一阵才说走。可刚刚出门,就被韦氏等一行逼了回来。相王与太平公主退到房内。太平公主手握佩剑与韦氏相对,韦氏身后是一群卫士。
  “哼,看你们往哪里跑?”韦氏手提长剑,凶狠地对相王和太平公主说。
  相王推开身前护着他的太平公主,上前半步,向韦氏一拱手说:
  “皇嫂,不知为何你一定要置我们兄妹于死地。你要当皇上,你当就是,不干我的事,为何要杀个不停?连亲兄妹你都不放过。你也太狠心了。你看你身后那扇门上,还贴有前朝大将军尉迟敬德的像,是当年祖父太宗皇上时留下的。玄武门之变,太宗杀了建成、元吉兄弟,晚年受他们亡魂的折磨,便命人画了尉迟敬德的像贴在门上,日夜守护。你韦氏毒杀亲夫中宗皇上,却不自知罪孽深重,幡然悔悟,反而还要残杀我兄妹,你你你,你不怕亡魂向你索命吗?”
  相王说得义愤填膺,声泪俱下。太平公主对兄长这个时候讲这些空话感到可笑,一把把他拖到身后,扬起佩剑指着韦氏说:
  “相王兄,对这杀夫弑君的贼妇,讲这些岂不费了口舌。来,韦氏,有本事咱俩一对一比试比试。”
  那韦氏提把宝剑只是虚张声势,听说要一对一比试,慌忙后退,叫后面的卫士们上。
  太平公主见了大笑道:
  “你这贼妇,有本事毒死亲夫,却不敢与本公主对阵。好,你且退去。来,哪个卫士敢上来,与我比试比试。”
  见是太平公主,卫士们谁也不敢上,也学着韦氏向后退。
  “量你们也不敢!”太平公主厉声说,“你们看清了,我是太平公主,我身后是相王。韦氏这贼妇,毒杀了皇上还不算,还要斩尽杀绝我李唐宗亲。你们都是食大唐俸禄的兵士,现在正是为大唐尽忠效命的时候。快杀了这贼妇,为皇上报仇。谁杀了她,谁立头功,我封他五品官衔……”
  太平公主话音刚落,一片杀声从外面传来。杀声中分明听到有“杀韦氏,灭韦党,兴大唐”——喊声。韦氏身后的卫士队伍立刻瓦解,在溃退中,韦氏身边一个年轻卫士,手起刀落,立斩韦氏,取了首级,献于相王和太平公主脚下。
  “封你五品,本公主绝不食言。走,快跟我去清杀韦氏余孽,再立战功。”
  这时有卫兵牵过两匹马来,太平公主、相王各骑一匹,带领刚才收编的卫兵,向宫外杀去。半道上,又与总监钟绍京的工匠队伍数百人汇合,浩浩荡荡一大群。先在宫里搜索韦氏余党,无论老少,杀得一个不留。
  “姑妈饶命。”安乐公主被几个工匠捉住,押到太平公主马前。太平公主对她冷笑两声,问道:
  “安乐,我问你,你今年多大了?”
  “姑妈殿下,侄女今年二十二岁了。”
  “多好的年纪呀,真可惜!更可惜你父皇白白疼你一场!”
  “侄女知罪,但求免死。”
  “像你这样敢杀死自己亲生父亲的女人,留在世上何益?”
  太平公主对押她的人摆了摆头,于是,几把锄头几乎同时砸在她的头上,顿时脑浆迸出,死于阶前。
  太平公主还未杀出东宫宫门,外面太极宫李隆基引领的御林军就杀了进来。姑侄二人在大门上相遇。会合后,继续在宫中清杀韦党余孽。
  听到外面的厮杀声,上官婉儿更是心神不定。她派出的侍从进进出出,一会儿回来说韦家的士兵杀进了宫,一会儿又说李隆基的队伍杀入了承天门。好在她早已做好准备。她草拟了两份诏书:一份是韦氏登基的,从中国有女娲补天,到异域有女王体制,从前朝则天皇帝,到当朝韦氏功德,说得头头是道。一句话,韦氏登基乃天运使然,人神共扶;一份是韦氏当诛的,从她淫乱宫廷,培植党羽,到她毒夫弑君,野心篡国。种种罪恶,罄竹难书,天地不容,人神共诛,写得义正词严。她把两份诏书分别放在书案的左右两个抽屉里,视情势变化,打开不同抽屉,拿出来呈上。
  上官婉儿乃唐代著名女诗人,可她是作为一个罪人之女留在宫中的。在宫廷斗争中。她的人生小舟忽上忽下,波峰浪谷;不知经历了多少恶水险滩,然而她终于有惊无险地度了过来。
  现在,她又面临一次生与死。荣与辱的考验。她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决定她命运的那一刻。
  当她得知李隆基的兵马已全部控制了皇室,韦氏、安乐公主等一干人均已被诛时,她意识到自己处境的严峻。她急忙拿出那张谴责韦氏的诏书,命宫女打着纱灯出门迎接李隆基的兵马。
  来的是刘幽球,李隆基的心腹将军。她呈上诏书,求刘幽球在李隆基面前代她说几句话,以求免死。刘幽球见她虽已年过四十,然风韵犹存,话声宛转,娇柔动人,便产生几分爱意,满口应承下来。时值李隆基、太平公主正在含元殿处理军机要务,见刘幽球带着手捧诏书的上官婉儿走上殿来。那上官婉儿自知有罪,进来后低头不语,十分可怜。刘幽球从她手上取过诏书,呈给李隆基,并说道:
  “上官婉儿早就拟好声讨韦氏的诏书,还提出请立相王的建议,可见她对唐室的忠诚。请二位殿下网开一面,放她一条生路,让她继续为新朝拟制诏书,将功补过吧。”
  李隆基听了沉默未语,只把目光看着太平公主。
  这时,太平公主仔细地端详上官婉儿。看着她,便想到张昌宗,想到崔湜,想到她与韦氏合流……但她也实在太可怜,孤苦伶仃地在官中挣扎,确也不易。如此圆滑机灵,还是未逃脱今日,对她不免有些同情,然而,当李隆基以询问的目光望着她时,她竟毫不犹豫地做了个摇头的动作。
  于是,李隆基说道:
  “上官婉儿.读乱官闱,助纣为虐,不可轻恕,今日不杀,遗患无穷。”
  上官婉儿听了,也不分辨,任几个兵士把她推到台阶下。只听耳边一阵风响,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可惜一缕芳魂变成一道红光,瞬间便消散了。
  时年,上官婉儿四十六岁。
  太平公主眼看自己的敌手韦氏、安乐公主、上官婉儿,一夜之间都被消灭了,不知为什么她并不感到特别高兴,她感到寂寞,感到孤独,甚至有几分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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