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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审问天皇亲信的闹剧


  妻子琼妮突然从美国来到东京,而且没有直接去最高总司令部,却在美国驻日本大使馆下榻,使麦克阿瑟意识到事情不妙。
  琼妮比丈夫小九岁,是一个热情而又阴郁,严肃而又不失温柔的中年女人,虽然身体略显福态,但身上流畅的线条仍给男性一种甜美感。
  麦克阿瑟接过琼妮打来的电话,马上驱车去美国大使馆。他突然悟出一个奥妙:不论男人和女人,爱情这东西多少带了点傻气和幼稚,促使你做出许多莫名其妙而又不可理解的行动。他这么想着,在大使馆三楼五号客房与妻子见面:
  “你不是说,小阿瑟也来了,老保姆阿珠太太和家庭教师吉本斯夫人也来了,他们住在哪里?我去看看他们。”
  琼妮的脸色很不好看,淡淡地说:“等一会儿,他们很累,需要休息。”她又挖苦丈夫一句:“人家可没有你这样精力充沛!”
  麦克阿瑟狠狠瞪了妻子一眼,不过语气是和缓的:“别说风凉话了,不管怎样,我们是多年夫妻,亲爱的!还是住到最高总司令部去吧,那里的房间比这里宽敞,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到了最高总司令部再说。”
  “我想住在这里,大使馆也欣然同意,马上安排四间客房给我们住。即使只给一间房子,我也愿意挤在这里。”琼妮越说越生气,“什么亲爱的!把感情作为一种手段,达到某种目的的人,可恨!玩弄感情的人,可耻!轻视感情的人,可恶!无感情而装着有感情的人,可杀!”
  她一连在四个表示应该的“可”字后面,加上四个表示愤慨到极点的字眼,真可谓触目惊心。
  麦克阿瑟明白妻子辱骂的是他的美国女秘书特曼娜和日本女秘书良秀子。他闷闷地吸着烟斗,听任妻子尽情发泄。
  去年九月下旬,琼妮独自一人从美国来东京住了几天,因对两个分别读初中和小学的孩子不放心,便回美国去了。麦克阿瑟想起妻子临别时的那些警告的话,却是那样轻飘飘的,像云、像烟、像雾似的飘走了,竟没有在他心中留下半点重量和影响。
  世界上有多少种人,就有多少种家庭;有多少种家庭,就有多少种酸甜苦辣咸。真是“百姓百家百种滋味。”
  “一定有人给她写了信!”他兀自一惊。“是谁?”他摸不准,也不敢问。他思虑的焦点是怎样避开锋芒,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你们四个都来了,那就按照你的意见在大使馆安个家,我一日三餐吃在家里,晚上睡在家里,总该可以了吧!”麦克阿瑟的桀骛不驯变成了绕指柔,“你知道,我肩负的任务非常艰巨,工作千头万绪,往往白天忙了一大,晚上还要工作到十二点左右才上床。而你近年来又有神经衰弱的毛病,容易被惊醒,这得请你原谅,请你支持。”
  琼妮毕竟是有文化有思想有教养的女性:“我一定像战争期间那样支持你和照顾好你的生活。”
  “谢谢!”麦克阿瑟看看手表,“下午三点,在最高总司令部召开成立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预备会议,只差二十五分钟了,我得走了。”
  出席预备会的有各国军事代表团团长和参谋长,有最高总司令部所属国际检察局、国际间谍局、国际法务局、国际民政局、国际经济科学局、对敌情报部、对敌侦察部、笔译口译部、政治顾问部、宣传鼓动部和美国处理日本事务理事会等单位的负责人。他们都坐在主席台上。台下是十一国的五百多名检察宫、法官、审判官和三百多名工作人员。
  下午三点,萨塞兰宣布开会,并请麦克阿瑟讲话。
  麦克阿瑟情绪不那么好,但他有个特点,不管遇到怎样不愉快的事,从不影响工作。他望着台下黑压压的一片,对各国在法律专家的人数多少上与美国争高低,思想上有几分不悦。但木已成舟,只好自圆其说:
  “原计划各国参加东京审判的法律专家不超过二十人,大概是大家想到我们的审判任务比纽伦堡审判任务艰巨,纷纷增加到四十多人或五十多人。从工作着想,这是好事。”
  他接着说:“今天是一月十八日,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成立大会定于明天上午在市谷高地举行。现在,我任命基南先生为国际法庭首席检察官!”他带头鼓掌。
  坐在主席台上的国际检察局局长基南、起身对台下一鞠躬。
  他毕业于美国哈佛大学法学院,先在俄亥俄州当开业律师,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入伍赴欧洲战场,大战后回国在俄亥俄州高等法院任检察官。一九三二年他支持民主党候选人罗斯福竞选总统。罗斯福执政后,他出任司法部部长助理;两年后,被任命力司法部刑事局局长和部长特别助理,成了罗斯福、杜鲁门得力的司法顾问。由他出任最高总司令部国际检察局局长、远东国际军事法庭首席检察官,都是杜鲁门提的名。
  台上台下一片掌声,因为大家尊重基南的经历和才能。
  麦克阿瑟说:“关于国际法庭审判长一职,参加审判条例起草的专家们一致提议由韦伯先生出任。下面,请苏联首席检察官格伦斯基先生介绍韦伯先生的有关情况。”
  格伦斯基坐在台下中间四排,他起身介绍说:“韦伯先生是澳大利亚人,现年四十岁,曾毕业于澳大利亚堪培拉大学,获法学博士学位。来东京之前,是澳大利亚昆士兰州高等法院院长。是东京审判条例的起草工作使我们认识了他,同仁们一致认为,他思维敏捷,学识渊博,精通国际法律,处理问题稳重而又果断,故一致推选他为国际法庭审判长。请韦伯先生站起来让大家认识认识。”
  身材魁梧的韦伯,顶着满头银丝,从左边第五排座位上站起来,旋转着身子向大家频频点头。
  台上台下的掌声十分热烈。
  麦克阿瑟说:“好!大家一致鼓掌通过。最高总司令部尊重大家的推选,现在任命韦伯先生为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审判长!请韦伯先生上主席台就坐。”
  韦伯起身离开座位,走到适当的地方,先向台上一鞠躬,再向台下一鞠躬,然后走上台去,在第四排座位上就坐。
  麦克阿瑟接着说:“明天的成立大会由萨塞兰总参谋长主持。在会上讲话的有我,有远东委员会的代表和同盟国战争犯罪调查委员会的代表,有中国代表团团长商震将军。这里需要说明一句,因为中国受日本侵略的时间最长。此外,还有基南先生和韦伯先生,以及币原喜重郎首相。除两个国际组织代表以外,其余的人讲话请不要超过十分钟,言简意赅,几分钟讲完更好。”
  这可为难了商震。他想推辞,但被“中国受日本侵略时间最长”一句活堵住喉咙而开不了口。他的讲话既要使麦克阿瑟满意,又要使各国代表团满意,实在是难上加难啊!因此,下面麦克阿瑟对成立大会的有关问题作的安排和说明,他一句话也没有听进耳去,好在有喻哲行在场。
  在驱车返回驻地途中,喻哲行悄悄对商震说:“我们代表团秀才多,让每人写篇两千字的发言稿,来个取长补短。”
  商震沉沉他说:“还是我自己绞脑汁吧!”
  一月十九日,是一个晴朗的天气。早晨,射出万道金光的太阳,像在大声欢笑,藐视飘浮在高空中的淡雾不堪一击!淡雾被初升的太阳蒸融了,天空越发显得高远而深邃。
  市谷高地那组雄伟建筑群的大门上方的平顶高墙上,高高飘扬着十一国国旗,大门顶端用块大红绸盖着国际法庭的牌子,大门口除站着四个哨兵外,左右两旁那油漆一新的铁木结构的长形哨棚里,各站着八名腰间佩带手枪的美国宪兵。从此,这个守备阵势日夜三班,一直持续到法庭闭庭。
  七点四十分左右,参加成立大会的最高总司令部的六十名代表,十一国代表团的各三十名代表,国际法庭的全体法律专家和部分翻译人员,日本政府的四十名代表,以及四千日本各界人士乘坐的车辆,陆续经过门口的四个哨兵检查后开进院内的水泥地坪里,然后代表们一一进入会场。
  主席台上,摆着铺有天蓝色桌布的六排多少不等的条桌;左边是新闻记者席,三十多名记者已在自己的席位上就坐;右边的一张方桌上放着广播录音设备,日本广播公司的一个女播音员和一个技术员,正忙着做大会实况转播的准备工作。主席台边上放着特地从马尼拉运来的十二大盆金黄色菊花,中间一盆与其他各盆比较,不仅花杆要高得多,而且花盆也大得多。大家一看就清楚,这一盆是最高总司令部的象征。主席台上方,悬挂着宽大的红色横幅,上面是五行分别用英、中、法、俄、日五种文字书写的金色大字:“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成立大会。”由于与会者的经历和感情的不同,望着这横幅有的振奋,有的感叹,有的畏惧,有的恼恨。主席台的横梁上吊下四根约四尺长的红色麻绳,共同系着一根四丈多长,手指般粗的钢筋,上面悬挂着十一国国旗。
  国旗两旁和会场四角,各站着十名美国宪兵。整个会场洋溢着战斗的火热气氛。
  七点五十分,一阵嘹亮的军乐声过去,女播音员说:“全体日本听众,全体日本听众!我是日本广播公司播音员丽子,现在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成立大会会场作实况转播,请注意收听。现在距离开会时间只有五分钟了。”
  又过了三分钟,麦克阿瑟领着在主席台上就坐的高级官员步入主席台。这时,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麦克阿瑟和高级官员们面向台下,一齐挥手致意。
  在前排就坐的有麦克阿瑟、萨塞兰和远东委员会代表、印度外交部副部长普迪吉,同盟国战争犯罪调查委员会代表、波兰军事部副部长阿塞尼斯基。十一国代表团团长和参谋长坐在第二、三、四排。第五排坐着基南、韦伯和国际民政局长惠特尼,国际间谍局长塞利留斯,国际法务局长肯利玛蒂,国际经济科学局长里斯特,美国处理日本事务理事会主席西波尔德,坐在第六排的是对敌情报部威洛比,对敌侦察部长克里尔,笔译口译部长诺马斯,政治顾问部长阿姆斯,宣传鼓动部长亨利和日本首相币原喜重郎。
  台下的日本人,见他们的政府首脑坐在这么一个不显眼的位置上,自然是感慨万千!
  八点正,军乐声停止,萨塞兰宣布:“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成立大会开始!全体起立,向参与国际军事法庭的十一国国旗三鞠躬!”
  他与主席台上的人转过身去,三鞠躬之后喊道:“为在反日本法西斯战争中牺牲的各国将士们默哀三分钟!”
  这又使在场的四千多个日本人百感交集。
  “默念毕。”萨塞兰说,“请驻日同盟军最高总司令麦克阿瑟将军宣读两项命令!”
  麦克阿瑟起身宣读:“驻日同盟军最高总司令部决定于一九四六年一月十九日成立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此令!最高总司令麦克阿瑟,一九四六年一月十九日。驻日同盟军最高总司令部颁布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审判日本战犯条例,自即日起施行。此令!最高总司令麦克阿瑟,一九四六年一月十九日。现在,鸣炮十二响!”
  顿时,从东京南部驻日同盟军炮兵基地传来了十一声由八门大炮同时发出的巨响,象征最高总司令部的第十二声,即由四十八门大炮同时发出,震撼之烈如同第一颗原子弹在广岛上空爆炸!
  麦克阿瑟向坐在他左边的普迪吉瞟了一眼,又向坐在他右边的阿塞尼斯基瞟了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说:“这第十二响的威力怎样?还对颁布审判条例刁难吗?”
  普迪吉和阿塞尼斯基对麦克阿瑟强行颁布审判条例感到意外和吃惊,似乎明白他投过来的那一瞥包含着什么,但他们毕竟是国际组织的代表,具有克制自己感情的高层次的思想和修养。
  萨塞兰喊道:“现在,请麦克阿瑟最高总司令讲话!”
  麦克阿瑟握着烟斗的左手,伸出去划了个圆圈:“我和我的同仁们、朋友们坐的这个地方,曾经是一批战犯狂人,即前几届日本内阁的陆军相寺内寿一、中村孝太郎、杉山元、畑俊六、东条英机、阿南惟几之辈,指挥日本法西斯疯狂进攻中国,疯狂进攻苏联,疯狂进攻美国,疯狂进攻东南亚诸国,疯狂进攻太平洋诸岛屿,而发号施令的地方!曾几何时?斗转星移,换了人间!尽管人类历史有时会发生近乎毁灭历史的反历史事件,但历史毕竟是伟大的,它终究要朝着维护人类和平、自由、幸福的正义方向发展。今天,我们坐在这里,庆祝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成立,是为了将被日本侵略者涂改的历史纠正过来,使正义得到切实的伸张,使世界和平得到切实的维护!”
  在热烈的掌声中,他接着说:“我们不是狭隘的复仇主义者,但为了使穷凶极恶的日本军国主义不死灰复燃,不东山再起,我们必须按照刚才颁布的审判条例,惩治一切日本战争罪犯!”
  他语调激昂:“在日本,还有那么一批人,曾经在日本的侵略战争中干过许多坏事,或兴风作浪,或推波助澜,或助桀为虐,或为虎作怅,虽然不能定为战犯逮捕,但必须对他们进行清除!为此,最高总司令部于一月四日对日本政府下达了清除令!可是,非常遗憾,日本政府对执行这一命令很不得力!”
  全场鸦雀无声,气氛异常紧张,在场的部分日本人已经诚惶诚恐了!
  麦克阿瑟说的清除令,列举六类人为清除对象:第一类为职业军人和陆、海军部特别警察与中级官员;第二类为极端民族主义、暴力主义和支持侵略战争的秘密团体的主要分子;第三类为鼓噪扩张主义的大政翼赞会、翼赞政治会和大日本政治会的主要分子;第四类为与日本扩张主义有密切联系的金融机构的主要成员;第五类为派往日本占领区的中级行政长官;第六类为其他军国主义分子和间谍分子。上述人员不仅要解除公职,而且要剥夺其竞选议员的权利,以排除他们的政治影响,从而根除日本军国主义。
  麦克阿瑟的话斩钉截铁:“今天,币原首相也来了,请阁下当机立断!要么,你不折不扣地执行一月四日命令;要么,你的内阁总辞职!”
  全场的气氛如同一场大暴雨即将到来,一切都无声无息,寂静得令人可怕。空气变得特别郁闷,大气压仿佛在突然间增加了一倍。在场的许多日本人头脑嗡嗡作响,心脏有种窒息感,呼吸变得很困难了。
  麦克阿瑟看看手表:“为了不超过十分钟,不多说了。谢谢!”
  大家正准备鼓掌,突然,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从台下传来:“我宣布退出会场!”
  台上台下都一惊!几千双眼睛顺着这声音搜索过来,见一个三十来岁的日本人,正从左边中间座位挤向左边过道。
  麦克阿瑟显得很冷静,话也说得心平气和:“你这位先生对我的讲话很反感,或者说感到很刺耳,是吗?既然如此,你可以退出会场,你有这个自由。你的反感,一定是你的亲属中有人是战犯,或者是被清除对象,甚至你本人就在清除之列。能把你的名字和身份告诉大家吗?有这个勇气吗?可敬的先生!”
  “无可奉告!”年轻人先用英语、再用日语说着冲出门去。
  币原在心底里埋怨这人不识时务。他马上起身接腔:“首相府负责调查清楚,再向最高总司令报告。”
  “不必了。”麦克阿瑟说得冠冕堂皇,“从哲学观点看问题,被人反对并非完全是坏事。”
  但币原还是认真调查了。后来,年青人的这一言行,招致他祖父的杀身之祸。不过,那是两年之后的事了。
  现在,萨塞兰说:“请远东委员会代表普迫吉先生讲话!”
  “我谨代表远东委员会,对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成立表示祝贺!”普迪吉又用鼓掌表示,“东京审判条例我连读了三遍,对其中两项条款很欣赏,就是惩治破坏和平罪和违反人道罪两条,规定得很明细。这使远东委员会感到欣慰,今后,远东委员会一定全力支持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各项工作。最后,祝愿东京审判取得举世瞩目的好成绩!”。
  阿塞尼斯基觉得普迪吉的话说得很巧妙,既给麦克阿瑟敲了一闷棍,又使他生不出气来,也不影响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声誉。于是,他代表自己的组织表示祝贺之后说:“我与普迪吉先生一样,也很欣赏东京审判条例中的关于惩治破坏和平罪和违反人道罪这两条。有了这两条的明细规定,任何狡猾和顽固的日本战犯都休想逃脱法网!”
  轮到商震讲话了。他从第二排座位来到前排座位,挨着萨塞兰坐下来。他说:
  “中国是累遭日本侵略而苦难深重的国家!远的不说,如中日甲午战争之类,仅说从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的沈阳事变到日本无条件投降的这十四年中,中国就有三千五百二十万人死于这场战祸;经济损失,据一批经济专家粗略估算,达五千亿美元之多!因此,在侵略中国的十四年中犯下滔天罪行的日本战犯,比任何一个受害国家和地区的战犯要多!我们中国代表团和参加国际法庭工作的中国法律专家,就是肩负这样一个艰巨任务来到东京的。如果我们不与各国代表团通力合作,支持最高总司令部铲除日本军国主义,一个不漏地惩治日本战犯,那就无颜见祖国父老,那就有愧于含冤九泉的三千五百二十万中国同胞的亡灵!因此,我们恳望远东委员会,同盟国战争犯罪调查委员会,驻日同盟军最高总司令部,各国驻日代表团和法律专家,以及日本各界朋友体谅我们,支持我们!”
  大家对商震的讲话反应不错,台上台下是一片热烈的掌声。
  基南在讲话中透露一个重要情况:“到昨天为止,最高总司令部已逮捕甲、乙、丙三级战犯四千二百一十六人,然而逮捕战犯的工作,还远远没有结束。按照审判条例规定,甲级战犯由远东国际法庭直接审判,乙级和丙级战犯将押往各受害国审判。”
  韦伯的讲话,纯系表明态度:“我一定在最高总司令部的领导下和各国代表团的支持下,与各国法律专家密切合作,争取做一个使大家满意的审判长。”
  萨塞兰说:“请币原喜重郎首相讲话。”
  币原十分窝囊地来到主席台前排座位,对麦克阿瑟等人一鞠躬,对坐在主席台上的其他人一鞠躬,又对台下一鞠躬,然后坐下来说:“我谨代表日本政府对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成立表示由衷的祝贺!对刚才颁布的审判条例表示完全拥护!对麦克阿瑟最高总司令的批评表示诚恳的接受!经过短暂的反省,我们的确对执行一月四日命令很不得力。究其原因,是我优柔寡断,前怕狼后怕虎。我的内阁也不辞职,请最高总司令部给我们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我保证不折不扣地执行一月四日的命令,认真开展清除工作。按照命令的六条规定,我的这届内阁成员和工作人员中,就有几个人是被清除对象,回去就免除他们的职务!”
  麦克阿瑟也许是见币原一副尴尬相,产生了恻隐之心,把两个手伸出拍了拍,示意全场鼓掌为他打气。
  这时,一个身穿翠绿色呢料大衣的年轻美貌女人,出现在主席台上,吸引着大家的注意力,掌声稀稀拉拉停止了。这女人就是良秀子。她将刚才收到的一封致敬信送给麦克阿瑟,就蹑手蹑脚离开主席台。
  致敬信是德田球一写给麦克阿瑟的。德田在信中写道:
  “清早六点,我从收音机里听到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于今天上午成立的消息,竟忘记自己是患有全身神经痛、躺在床上连翻身都十分困难的病人,居然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还高兴得蹦跳了几下,连连喊着:‘青天,青天,青天!’精神鼓舞力量竟是如此之大,大得令人难以置信。无怪乎护理我的护士小姐,满以为我发疯了而焦急不安,慌忙找来了医生要给我治疯癫病。”
  他接着写道:“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成立切实拉开了全世界人民、特别是亚洲人民走向正义与和平的序幕!我和广大日本劳动人民坚信,有尊敬的最高总司令的正确领导,东京审判将成为国际审判的光辉典范,将在国际审判史上谱写出最光辉的一页。请阁下接受日本共产党和日本劳动人民,以及我本人发自内心的致敬!”
  信的落款是:“德田球一叩上,一月十九日早晨七点二十分,于东京大医院一病室八号病房。”
  麦克阿瑟如获至宝。他从这封信又联想到德田在《告日本人民书》中称驻日同盟军为解放军的那些赞扬语言,不由得对德田产生一种特殊感情,为自己没有早日去看望他而感到内疚。他用激动的语调将德田的信连念两遍,然后说:“这致敬信是用墨水写的吗?不是!它是德田球一先生用鲜血写成的!只有对驻日同盟军最高总司令部满怀深情,才能写出这样充满真挚感情的信来!我几次说过,德田球一先生不愧为日本杰出的政治家。一滴水可以反映出一个太阳。德田先生的信告诉我们,广大日本人民对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成立是由衷高兴的,对日本战犯将受到正义审判是诚心拥护的!像刚才退出会场的这种持敌对态度的日本人,终究是极少数!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他将德田的信交给萨塞兰:“明天在东京各日报上发表。好,成立大会继续进行。”
  接着,萨塞兰宣布大会进入第二阶段,去大门口举行揭幕仪式。二十分钟之后,原来坐在主席台上的人成三行面对大门站定,其余的与会者整齐地站在大门口前面的水泥地坪里。
  在军乐声中,四个宪兵抬来了一架宽约五尺,高约一丈,两旁有扶栏,特制的十二级台梯。他们将最高的一级牢牢靠在大门顶端的青石门框上,又一齐使劲摇了摇,见稳稳当当才放心。
  军乐声停止,萨塞兰喊道:“请最高总司令麦克阿瑟将军登台揭幕!”
  麦克阿瑟扶扶鼻梁上的墨镜,挺直腰板,迈着矫健的步伐登上第十二级台梯,转过身子向大家行个军礼,再转过身去,伸手揭下盖在牌子上的大红绸布。于是,一块八尺长、五尺高,用五种文字书写的“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红底金字牌子,光彩夺目地呈现在人们的眼前。
  在热烈的掌声中,又从东京南郊传来了十二声巨响,那第十二响几乎使东京城震惊得发抖!
  一月十九日,不论是胜利者还是失败者,都将是一个难忘的日子,值得纪念的日子!
  早点与德田球一见面,己占据着麦克阿瑟的全部思想。他回到最高总司令部,见时间是上午十点四十分,就吩咐特曼娜从朋友送给他的礼物中,拿出五百克鹿茸和二百克人参,带领费拉兹和良秀子。驱车去东京大医院探望德田球一。
  去年十二月十四日下午,麦克阿瑟在日本首相府办公楼三楼阳台上,当着五十万游行群众说过祝德田早日恢复健康和要去看望德田的话。德田就一直在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后来见时间已过去了一个多月而未能如愿,以为是麦克阿瑟忘却了。
  现在,他见麦克阿瑟出现在自己面前,而且还带了这么多鹿茸和人参,大喜过望,没等守候在身旁的妻子菊子扶他,就像身上装着弹簧,一弹跳就下了床,激动地握着麦克阿瑟的手:
  “去年十二月,最高总司令在首相府和今天上午在市谷高地关于厚爱我的两次讲话,已经温暖了我的心,已经使日本共产党和日本劳动人民深受感动了!而阁下却在百忙之中挤出时间,携带这么多的贵重礼物来医院看望我,实在是受之有愧,真不知叫我说什么好呢?”
  麦克阿瑟情真意切:“我早就应该来看望德田先生!由于工作千头万绪,拖到现在才来,实在是抱歉之至!我来看望先生,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对你在《告日本人民书》中和今天写给我的信中,对最高总司令部和我本人所表现的一片深情,表示由衷的感谢!”
  “那的确是我感情的自然流露,只是概括不恭,措词不当,甚望阁下体谅。”德田满脸激动得通红,“去年十二月十四日晚上,菊地清五郎先生将阁下对我的过誉和关心的话语告诉我之后,激动得我一夜睡不着觉。今天上午,我收听了大会实况转播之后,同样激动不已,身上的病痛也似乎一下子减轻了许多。”
  他越说越激动:“是阁下使我结束了十八年监狱生活而获得了自由,是阁下给予我政治上的信任和精神上的安慰,也是阁下使日本共产党去掉扣在头上的‘奸党’、‘乱党’的帽子而取得合法地位,正如许多文章所说的,最高总司令阁下功德无量!”
  是的,“功德无量”这个极赞之词,已多次与麦克阿瑟的名字联系在一起。
  去年十月四日,他下令释放一切政治犯之后,入狱中出来的菊地清五郎在报纸上发表题为《衷心感谢功德无量的麦克阿瑟最高总司令》的文章。同月十一日,他颁布实行五项重大改革令,即确保日本人民言论自由、妇女拥有参政权、工人拥有结社集会自由权、废除具有压迫性质的各种制度、实行经济机构的民主化。几天后,报纸连续出现下列文章:《功德无量赞十一日令》、《日本女界向功德无量的麦克阿瑟将军致敬》、《最高总司令的功德无量之举》。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他下令冻结皇室财产,禁止日本民族宗教神道和国家权力相结合的国家皇道把天皇神格化,报纸上又发表了《又一功德无量之举》的文章。今年一月四日,他下令清除六类人的第三大,出现在报纸上的文章是:《还只能用功德无量赞扬他》。
  平心而论,麦克阿瑟是受之无愧的。但是,也更加助长了他的傲慢情绪,任何人的话他都很难听进去。
  德田球一满面春风:“我万劫不死,活到五十二岁的今天,还能结识威震寰字的将军阁下,并受到您如此的厚爱,真是三生有幸!”
  “先生是日本杰出的政治家,理所当然地应该受到最高总司令部和我本人的尊敬。”麦克阿瑟关切他说,“考虑战后的日本,不论国家、党派团体和个人,都面临经济上的困难,我来这里之前,费拉兹先生已给东京大医院打了电话,德田先生住院疗养的一切开支由最高总司令部承担,你不必为医药费发愁,安心把病治好。我唯一的心愿,是希望先生早日恢复健康,协助最高总司令部把百废待兴的日本治理好。”
  “谢谢阁下的关心!”德田浑身热血沸腾,“我虽然行动不便,但脑子还好使,今后一定围绕‘百废待兴’四个字考虑问题,并随时将自己认为考虑成熟的想法报请阁下参考,我出狱后与劳动人民保持着比较广泛的联系,也掌握到一些情况,正准备由我口述,要内人代笔向阁下写信,现在就当面向阁下报告吧!不知这样做方便不方便?”
  麦克阿瑟说:“费拉兹先生是我的军事秘书兼高级副官,良秀子小姐是我的文学秘书,都是我的知心朋友,先生只管说好了。”
  德田告诉麦克阿瑟:“日本劳农大众党,正与日本工会总同盟酝酿举行游行示威。”
  “噢!”麦克阿瑟惊问道,“他们游行示威的目的是什么?”
  “劳农大众党是针对日本粮食短缺来的,口号就是要饭吃。工会总同盟要求废除天皇制和追究天皇的战争责任。”德田语重心长,“两个组织经过协商,相互接受了对方的意见。于是拟定三句口号:‘坚决废除天皇制!’‘立即逮捕审判裕仁天皇!’‘我们已到了被饿死的边缘!’可以预料,游行示威很可能遍及全国各地,千万不可大意,最高总司令!”
  麦克阿瑟又问:“他们计划哪天行动?”
  德田说:“原决定大后天,也就是一月二十二日游行示威。后来改变了计划。他们见成立了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看法庭对天皇采取什么态度再说。”
  麦克阿瑟大有谈虎色变之感。他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德田球一。他知道,这三句口号同样是德田的主张。尽管他对德田怀有好感,但没有将美国打算利用天皇制和利用天皇控制日本、进而控制亚洲的想法说出来。他只能重复不知已说过多少遍的话:
  “天皇制的确是极端腐朽的,裕仁天皇也的确负有战争责任。这一点,连天皇自己也承认,鉴于废除天皇制和逮捕天皇,事情错综复杂,拔一毛而动全身,涉及到方方面面的问题,需要慎重考虑。我正在与各驻日代表团磋商,也准备在近日与日本各界人士磋商,以后一定会给日本人民一个满意的答复。”
  “恕我冒昧提个问题。”德田已把麦克阿瑟视为知己,“最高总司令阁下与日本各界人士磋商的立足点,是废除天皇制和逮捕天皇,还是持相反的意见?”
  “自然是前者,而不是后者。”麦克阿瑟口是心非。
  “恕我直言。”德田说,“不论立足点是前者还是后者,这种磋商都没有必要,如果是前者,最高总司令部的具体行动就能说明问题。如果是后者,只能激起各界人士对最高总司令部的反感。”
  “谢谢先生的提醒!”麦克阿瑟心里像装了块铅似的沉重,“好,我取消与日本各界人士磋商的计划。至于战后日本粮食紧缺问题,我马上向美国国务院报告,要求美国政府运一批粮食到日本来,相信缺粮的矛盾会很快得到缓和的。”
  当他得知日本劳农大众党主席,日本工会总同盟首席顾问水谷长三郎与德田是老朋友时,要求德田出面做水谷的思想工作,再通过水谷劝说日本工会总同盟代理主席山田方均放弃游行示威的主张。
  德田还是那样一片真诚,欣然表示同意。他很自信:“水谷先生会接受我的劝告的,他也会把山田先生劝说过来的,因为他们是连襟。”
  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麦克阿瑟的确要感谢德田的提醒。
  他回到帝国大饭店,想到日本的十九日中午十二点,是华盛顿的十八日晚上八点,就打电话告诉琼妮,说有紧急要事得马上向杜鲁门总统报告,还要马上开会进行研究,不回家吃午饭了。
  他放下话筒,与萨塞兰低声商量了几句,吩咐打电话把基南请来,然后来到无线电收发报室与杜鲁门通话。他将德田球一反映的情况详细向杜鲁门报告后,提出两点意见,其中第一点是采纳安部正人的意见:
  “尽管天皇已发表了《人间宣言》,否定自己是神,但由于天皇是神的传统宣传,已在日本人民思想上根深蒂固,他们仍然把天皇奉为神。因此,我建议让天皇去日本全国各地巡幸。如果他所到之处,在群众中产生好影响,证明我的判断没错的话,那就为我们保留天皇制和保护天皇奠定了坚实的群众基础。”
  “好!”杜鲁门大加赞赏的话从大洋彼岸传过来,“独特的见解,非常之好!”
  他接着说:“远东委员会的十一个成员国,有半数以上的国家向这个委员会递交了废除天皇制和追究天皇战争责任的提案。对于天皇在巡幸中产生的影响,你们要利用报纸和广播大力进行宣传,造成一种气氛,使那些在这个问题上与我们持不同观点的人,从中受到某种启迪,要治理好日本少不了天皇。这样做,也为美国政府出面做说服工作,创造一个良好的思想基础。”
  “大总统阁下的意见很好,我们一定这样做。”麦克阿瑟说,“为了稳定日本国内那些对天皇制和天皇持敌对态度的人的情绪,不致于暴发大规模的游行示威,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明天就着手审问天皇的亲信。”
  “太好了!”杜鲁门高兴极了,“这两项措施都非常得力,祝你们旗开得胜!审问天皇亲信,同样要大力宣传,也要造成一种气氛。”
  关于解决日本的粮食短缺问题,杜鲁门说:“由于战争原因,去年美国粮食欠收,我们还得从美洲两个粮食大国的加拿大和巴西进口粮食,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将粮食运到日本。请最高总司令部和日本政府告诉日本人民,美国关心着日本人民的饥饿。”
  “好!我们一定向日本人民说清楚。”麦克阿瑟说。
  他离开无线电收发报室,来到小餐厅,刚喝了口白兰地,一块牛排还没有啃完,基南就来了,他问基南:“吃过午饭没有?”
  基南说:“萨塞兰总参谋长说你有紧急要事找我,我放下话筒就来了,来不及吃呢!”
  麦克阿瑟给基南倒了杯白兰地,两人边吃边交谈。基南听说要审问天皇的亲信,惊问道:“我们不是要利用天皇的权威为我们效劳吗?”
  麦克阿瑟直言不讳:“这样做,正是为了更好地达到这一目的。”
  “噢!原来如此。”
  麦克阿瑟说:“审问天皇亲信的情况要广为宣传,这是大总统的叮嘱。”
  两人商量决定审问木户幸一和东久迩宫。
  麦克阿瑟又一次为自己具有力挽狂澜的本领而高兴。他送走基南之后,轻轻敲着良秀子卧室的门。正准备午睡的良秀子穿着半透明的睡衣迎接他:“你还敢来我这里?怕老婆怕得那么厉害,亏你还是举世闻名的英雄!”
  他痴情地望着她。她头上的发卡和脚上的皮鞋都是红色的,无袖睡衣像雪一样白,更使她露在外面的肌肤洁白如瓷。荷花边的领口开得很大,露出半条深深的乳沟。挂在乳沟之上的黄金项链,与两只手腕上的浅绿色宝石手链相映成趣。名为睡衣,其实并不宽松,她穿在身上,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浮凸有致的秀丽身段。她的这些躯体以外的东西,全是他送她的。除了那似反感又似撒娇的眼神,她身上的一切麦克阿瑟都很熟悉,都感到亲切、甜美和销魂。
  “英雄也是人嘛!”他把她抱在怀里,“所以,我既怕老婆,又还要常来你这里。”
  “我讨厌你!”
  “讨厌我,你为什么开门让我进来?”
  他把她抱在床上,脱下她身上的睡衣和短裤衩,一股妙龄女郎身上特有的芬芳直扑鼻孔。他爱她爱到这种程度,巴不得一口把她吞下肚去。
  厮混,在双方都获得极大满足中结束了。
  良秀子边穿衣服边悄声问麦克阿瑟:“面对德田球一先生反映的情况,你打算怎么办?”
  “明天开始审问天皇的两个亲信,就是木户幸一和东久迩宫。”麦克阿瑟漫不经心地回答。
  “要追究天皇的战争责任?”
  “舆论压力太大,不追究不行。”他头脑清楚了,在情妇面前说话留有余地。
  麦克阿瑟吻了吻良秀子走了。
  良秀子马上拨动摆在床头的电话机,将情况告诉他的表叔,也就是裕仁天皇的侍从长藤田文德。
  裕仁和皇后良子知道这一消息,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占地六百六十万平方米的皇宫正在土崩瓦解。一阵惊慌过去,裕仁想到安部正人。他吩咐藤田文德:“你马上随车去把安部正人先生接到皇宫来!”
  他说罢,迈着沉重的步伐向佛堂走去。他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在皇宫设有供他祈祷的佛堂。佛堂里原来只有一个神座,上面供着释迦牟尼佛像;日本投降后,他感到天皇制和自己的皇位摇摇欲坠,岌岌可危,又新设了个神座,上面供着黑底金字的“历代皇祖皇宗神位”的牌子。他每天早晨洗漱后,在释迦牟尼佛像前进行祈祷;晚上十点,经过净身,在皇祖皇宗神位前进行祈祷。现在,他顾不得净身了,提前来到神位前,焚香点烛,然后跪在铺着黄布的蒲团上,两眼微闭,双手合十进行祷告,他祷告时,先念着日本国国歌《君之代》的歌词:
  “我皇御统传千代,一直传到八千载。直到鹅石变岩石,直到岩石长藓苔。”
  他念完四句歌词之后,喃喃说:“祈祷历代皇祖皇宗显灵显圣,保佑这四句歌词与日月同光辉,与天地共长久;保佑第一百二十四位皇孙裕仁的皇位稳如圣岳富士山!”这样反复念一百四十八遍,再三跪九叩首方从地上爬起来。“一四八”谐音“一世发”,图个吉利。他每天晚上这样做了,才确保当天晚上睡得安稳。
  现在,裕仁祈祷完毕,心灵上获得了某种慰藉,返回吹上御所居室的步履也轻松了许多。他与皇后默默坐了约五分钟,藤田把安部正人接来了。
  去年九月二十七日,安部陪同裕仁会见麦克阿瑟时,他对安部的进言只表示“慎重考虑”。这是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认真对待是慎重,谨小慎微也是慎重,使裕仁和安部都感到心里不踏实。
  待藤田给安部倒上一杯茶,裕仁说:“在麦克呵瑟将军面前能够立言的只有安部君,请你马上去见他,也请你不要推辞。”
  安部说:“我义不容辞,陛下!但现在不能去,既然他已决定审问木户和东久先生,我现在去见他也不可能挽回了,甚至会引起他的反感,把事情弄得更糟。等他们对木户、东久先生进行审问之后,在适当的时候会见他比较稳妥。”
  裕仁焦急不安:“一审问,若木户、东久君经不起考验,把一些内幕揭发出来,那就糟糕透了!”
  安部不以为然:“这些都无关紧要,关键在于麦克阿瑟将军是否诚心保护陛下!如果他有意向着陛下,即使木户、东久有这样那样的揭发,他对美国总统一说,对各驻日代表团一说,就是铁的事实也可以否定呢!”
  良子说:“这就全靠安部先生了!”
  “我一定继续努力为陛下说情,也想请麦克阿瑟将军的两个亲信说情。”
  裕仁问:“这两个人是谁?”
  “一个是他的助手菲勒士,一个是他的军事秘书兼高级副官费拉兹。”
  “他们与朕素不相识,怎么会为朕说情?”
  “这两个人是木户幸一先生的侄女婿中野重夫留学美国时的同学,可以通过中野疏通关系。”
  “中野曾两次觐见过皇上,相信他会帮忙的。”良子说,“疏通关系恐怕凭嘴已说说不行吧!”
  “需要金钱加女色。”
  “一切由安部君做主。”裕仁的脑细胞一下子活跃起来,“金钱,需要多少,请安部君向皇后陛下禀告一声。虽然皇室的财产冻结了,但皇亲国戚中的许多人很富有。至于女色,听说妓院、酒吧间、夜总会、男女混洗澡堂,有很多年轻漂亮的女人,请中野陪同他们去物色。”
  第二天上午八点四十分,美国首席法官费利和两个宪兵,以及同盟通讯社记者田沼治功和古贺仁太郎,随囚车从市谷高地来到东京巢鸭监狱,提审去年十二月十六日被关押在这里的木户幸一。
  典狱长是美军少校阿留斯。他看了由基南签署的战犯提审单,领着费利等人来到关押着八个战犯的二四六号牢房。
  这时,木户坐在床上,戴着老花镜在补写昨天的日记:“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成立,标志着对我们这些所谓战犯的审判即将开始。因为大家早有思想准备,故没有引起多少震动。昨天在第八食堂吃晚饭时,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东条英机先生。可以预料,第一个受审的将是他。至于我,恐怕会排在倒数第一位。”
  因此,当阿留斯将提审单给他看时,他吃惊得嘴巴一张,久久合不拢来。他登上囚车才讷讷说出一句活:“万万没有想到,首先提审的竟是我!”
  费利说:“原子弹在日本本土爆炸,日军的惨败,日本的无条件投降,你被逮捕入狱,现在又是第一个提审你,你都感到意外。由于你有这么多的意外,你才是个彻底的失败者!”
  “我领教。”木户沉沉地点点头。
  一个小时后,木户被押到国际法庭第八审讯室,参加审问的除了费利,还有美国助理检察官希金斯和记录员乌利斯。沼田和古贺参加旁听。
  审问由费利主持,他问木户:“你多大年纪?曾在日本谋过哪些职业?”
  木户并不紧张,显得很沉着,回答说:“现年六十岁。我二十三岁从京都大学政治专业毕业之后,在农林省、通商省任秘书多年。从昭和十年(一九三五年)开始,任日本内阁成员至今。我说至今,因为没有见到政府免除我内阁成员的文件。”
  “请用公元纪年。”
  “好,一九三七年任文部相,一九三八年任厚生相,一九三九年任内务大臣,从一九四○年到日本投降任宫内大臣,兼任天皇的枢密顾问。”
  “你是天皇的第一号亲信,是吗?”费利神色肃然。
  木户的紧张情绪,随着一惊涌向心田:“天皇对历届内阁大臣都信任,不存在有亲信,更不存在有第一号亲信。”
  “不对!”费利两眼一瞪,“你是唯一不经过侍从通报,可以随时见到天皇的人,难道不是第一号亲信?你是唯一向天皇推荐首相,即东条英机,而获得天皇同意的人,难道不是第一号亲信?你又是唯一接到逮捕令之后,受到天皇宴请的人,难道不是第一号亲信!”
  木户诚惶诚恐了,不得不承认:“天皇的确很相信我。是的,东条英机先生是我推荐出任首相的,他一上任就发动太平洋战争,我负有间接的战争责任。”
  费利问:“你进巢鸭监狱前夕,天皇为你设告别晚宴,你们交谈了些什么?”
  木户暗自一惊,琢磨着如何辩护。
  裕仁听说最高总司令部下令逮捕木户,就意识到与追究他的战争责任密切相关,明白麦克阿瑟此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为木户设告别宴会的目的,是希望木户为他开脱罪责。
  裕仁说:“木户君在朕身边工作这么多年,朕此刻的心境你完全了解,希望你一如既往地继续维护朕。来,将这杯酒干下去!”他把酒杯碰过去。
  木户脖子一仰,将一杯酒倒进肚去,然后说:“在日本,自古以来有臣相为君主承担责任的美德,这一美德将会在我身上得到印证,乃至发扬。”
  出席作陪的藤田文德插言:“两个小时前,陛下对我说过,美国人认为木户先生有罪,陛下却认为木户先生是有功之臣。”
  裕仁说:“其实,木户君更大的功勋是在被捕之后。”
  他又感叹一声:“是啊,真金不怕火炼,劲草不怕疾风!”
  “我向陛下起誓!”木户的感情被充分调动起来,“为了保卫陛下至高无上的皇位不受到损害,即使肝脑涂地,我也在所不惜!”
  然而,当费利追查时,木户却守口如瓶,“天皇宴请我时,心情很沉重,只叮嘱我保重身体,其他什么也没有说。我心情也很沉重,只祝愿天皇安全无恙,也没有说别的。”
  “你是不愿意违背自己的誓言!”
  “誓言?”木户一怔,“我没有什么誓言。”
  费利面向希金斯:“请放一段录音给木户先生听。”
  原来,最高总司令部国际间谍局在皇宫的天皇生活处所安装了窃听器。木户一听录音,吓得面无人色。
  “听清楚了吗?天皇与你碰杯的声音也很清楚。”费利说,“你发誓为天皇承担责任,你承担得起吗?即使你木户先生有十条命,也救不了天皇一条命!今天是第一次审问,只是向你敲敲警钟,不打算追究具体问题,希望你不要执迷不悟,是顽固不化为天皇送死,还是主动赎罪争取宽大处理,你自己选择。”
  希金斯紧接着说:“你回监狱后老老实实反省,在十天之内,把天皇在近十几年来的日本侵略中的种种决策和言论,如实写出来,再接受第二次审问。”
  木户神色惶恐:“我一定老老实实反省,彻底揭发天皇的战争罪责!”
  下午三点,仍由上午审、木户的三个美国人审问东久迩宫。两名新闻记者仍在场旁听。审问由希金斯主持。
  他先让东久迩宫口答自己的身份。
  东久说:“我现年五十九岁,日本陆军大学毕业后,留学法国继续学习军事。我的妻子蓉子,是明治天皇的第九皇女,也就是裕仁天皇的九姑妈,而裕仁天皇的皇后良子,又是我的侄女。我留学回国后,先后出任第二、第四师团长,陆军航空总部部长,第二军司令官,防卫军总司令。日本投降后,即去年八月十六日出任首相。因深感才疏学浅,任期不足两个月,十月九日就辞职了。”
  希金斯冷笑一声:“这是东久先生辞职的原因?”
  “还有一个原因,我是天皇的姑父,却要在他面前毕恭毕敬,感到委屈。”
  “你是拒绝执行十月四日命令,不同意释放一切政治犯,不同意废除特高警察,不同意取消对政治、宗教、人民结社自由的限制,而被迫辞职的。”
  “也是原因之一,但不是主要原因。”
  “不跟你争辩主要次要原因了。”希金斯说,“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捕吗?”
  “大概是我任第二军司令官期间,在中国华北地区打了三年仗,认为我有罪。”
  “你难道没有罪?”
  “现在还没有认识到。”
  “你很快就会认识到的。我再问你,你为什么是第二个被提审对象?”
  “从你们上午提审木户先生推测,大概也把我视为天皇的亲信。不过,我只能算作近臣。”
  “你是天皇的姑父,又是良子皇后的叔父,亲上加亲,应该是亲信。”
  “亲戚与亲信不能划等号。”
  “不辩论这个问题了,亲信也好,近臣也好,反正是那么一回事。你现在交代,在任首相期间,干了哪些庇护天皇的事?”
  “我不敢,鸡蛋岂敢碰石头!”
  “可是,你偏偏敢于干鸡蛋碰石头的蠢事!”希金斯愤然起身,“据十多个被捕战犯揭发,你曾经以日本政府名义秘密下达过命令:一、绝对不能让天皇承担战争责任;二、要为维护日本国的利益进行辩护;三、在前两项范围内极力为个人辩护。”
  东久迩宫的脑袋仿佛有千斤重,沉沉地往胸前一垂。
  希金斯坐下去:“这不是鸡蛋碰石头是什么?你已经碰得头破血流了,只是你的眼睛被一种东西遮住,看不见自己的脑袋在流血!”
  东久脸色吓得惨白:“我有罪我愿意立功赎罪,请求给我一个月的时间,认真检讨自己的错误和在中国华北的罪行,也如实揭发天皇和其他人的战争罪行!”
  希金斯说:“可以给你一个月时间,希望你言行一致。”
  费利补充一句:“自己的反省暂时搁一搁,先揭发天皇。”
  “好!我一定彻底揭发。”东久显得很诚恳,“关于天皇的战争罪行,多得可以写成厚厚的一本书。”
  一月二十日,日本各大报纸在头版头条位置上,分别以《拉开了追究天皇战争责任的序幕》、《天皇俩亲信正口诛笔伐天皇的罪行》、《天皇罪责难逃》为题,详细报道了审问木户和东久的情况,广播电台也大肆进行宣传。
  一时间,石破天惊!日本处于惊讶之中,处于惊喜之中,也处于惊疑之中。
  处于第一种精神状态的是日本的皇亲国戚,想到自己的荣华富贵将会随同天皇皇位的受挫而丧失,因而六神不安。处于第二种精神状态的,是日本产业工会、正直的日本知识分子和深受侵略战争之苦的日本劳动人民。他们中的近千人自动组织起来,奔向日本产业工人工会总部,要求工会委员长菊地清五郎发表支持追究天皇战争责任的广播讲话。菊地欣然答应,于当天上午十点发表题为《日本劳动人民全力支持国际法庭追究天皇的罪行》的广播演说。演说中有这样一段话:“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刚成立,就把工作重点放在追究天皇战争罪行上,是明智之举,是得力之举,抓住了纲,也一定会纲举目张,带动整个日本战犯的正义审判。日本劳动人民为之欢欣鼓舞,我们一定全力支持国际法庭的工作。”处于第三种精神状态的是一批老练的政治家,他们还得冷静地认真思考一番,才能得出结论。这些人中的代表人物,是日本共产党总书记德田球一。驻日军事代表的商震、迪利比扬格和阿基诺等人,也持这种态度。
  裕仁和良子从《日日新闻》上看到《天皇俩亲信正口诛笔伐天皇罪行》的报道,正是用早膳的时候。侍从官户田康英和供膳女官山田诚子估计裕仁夫妇已用完早膳,来到进膳室收拾碗筷。可是,摆在餐桌上的早膳原封不动。两人莫名其妙,也很着急,忙去裕仁的御书房、裕仁打麻将的御娱室和御花园找了一遍,都不见裕仁夫妇的踪影,最后,他们来到裕仁的寝宫门口,这时从里面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啜位声,才明白了一切,就悄悄返回进膳室恭候裕仁夫妇用早膳。但是,这天的早膳他们免了,午膳和晚膳也都吃得少而无滋味。
  现在,良子坐在龙床边沿上哭得很伤心,也哭得很艰难,哽咽一声,就浑身抽搐一下。
  裕仁坐在书案旁,两手捧着脸,两肘撑在桌面上,沉浸在无限的悲痛里,过了好一阵,他缓缓抬起仿佛有千斤重的脑袋,有气无力地说:“不要哭了,你快去见九姑妈,要她以探监为由去劝劝九姑父。”
  东久迩宫的妻子蓉子也住在皇宫里,良子很快与蓉子见面了。蓉子也在哭泣。因为良子是皇后,蓉子双手捧腹对她深深一鞠躬。因为蓉子是丈夫的九姑妈,又是自己的婶母,良子才以深深的一鞠躬回敬。
  蓉子已知道良子的来意,抹着眼泪说:“万万没有想到,我家先生是如此经不起考验的软骨虫!第一次审问他,就表示以揭发天皇陛下的罪行来立功赎罪。最使我伤心难过的,是他胡说什么天皇陛下的罪行,多得可以写成厚厚的一本书!这不是存心要致天皇陛下于死地吗!这是皇亲国戚说的话吗!在皇祖皇宗面前我害羞,羞得无地自容啊!”她又失声痛哭起来。
  “九姑妈别哭了,哭也无用,”良子说,“面对九姑父的大逆不道,九姑妈打算怎么办?”
  “我与东久解除婚约,脱离夫妻关系。”
  “九姑妈,离婚无济于事,也不是我和皇上所希望的。”
  “我去监狱劝劝他,行吗?皇后陛下。”
  “你应该这样做,九姑妈!”
  两个小时后,蓉子来到巢鸭监狱,这个年过半百的高贵女人,眼皮浮肿,脸色苍白而憔悴。阿留斯少校让她在探监室与丈天见面,规定时间不超过十分钟。
  东久迩宫来了,他显得很轻松,仿佛获得新生似的,一抹喜悦隐隐约约地挂在两腮间。从以日本政府名义下达绝对不能让天皇承担战争责任的密令,到表示要彻底揭发天皇的战争罪行,这是一条多么难以跨越的鸿沟!许多人跨越这种鸿沟,往往需要较长时间的思想斗争,而东久只在一瞬之间做出了抉择,殊属思想飞跃!原因在于他在法国留学期间,受到法国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思想的熏陶,早就对封建的日本皇族生活产生了厌恶情绪。
  蓉子望着丈夫,怔怔地问:“夫君真的要揭发天皇陛下?”
  “这是历史赋予我的使命。”
  “夫君是皇族的主要成员,是有影响的皇亲国戚,你这样做,对得起三代天皇给予你的恩泽吗?对得起长眠九泉的父皇和兄皇吗?希望你收回昨天被审问时说过的话。”
  “出尔反尔非君子!坦坦白白他说,我对自己成为皇族成员很懊悔。我已考虑成熟了,出狱后就着手写一本《一个皇族成员的战争仟悔》的书。作为夫妻,应该对你说真话,我一出狱就登报宣布脱离皇族,改变自己的皇族身份,做一个新时代的普通日本国民!如果夫人不愿意做普通日本国民的妻子,我们可以解除婚约!”
  东久迩宫的话,像铁钉钉在木头上,毫无回旋的余地,蓉子伤心不已,喊声:“我的天啦!”抹着眼泪走了。
  邮递员将报纸送到半月楼。各代表团对国际法庭成立的第二天,就匆匆忙忙审问木户和东久,感到很突然,也感到大惑不解。商震放下报纸,一阵惊疑过去,冷静地一想,很快就明白了个中奥秘。他先后与迪利比扬格、巴特斯克、阿基诺、布莱等人交换意见,都认为这是一场闹剧。
  报纸送到麦克阿瑟手里,却引起他的严重不满,进而焦急不安。
  他气急败坏地给基南打电话:
  “审问本户和东久的报道,发稿前两个记者送给你审阅过没有?你为什么不让他们送审?我的局长大人!报道写得这样详详尽尽,有些对我们不利的内容也公诸于世,反而使事情成了弄巧成拙,明白吗?舆论这么一鼓噪,势必给我们实现原来的主张带来极大的困难,明白吗?”
  麦克阿瑟的确是个明白人。他一想起这些报道将在国际上、在日本国内产生深远影响,就在心里琢磨:还能保住天皇一条命吗?
  旋即,他又变得糊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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