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读大学的时候,杨真曾经在市心理治疗中心实习过一段时间。那时,班上的女孩子没几个人愿意来这里整天瞧着一群半疯不傻的人。杨真穿着白大褂,和包括苏亚军在内的几个男生一起,与几乎是世上最难缠的一类患者打着交道。那时的心理治疗中心刚刚建立,硬件条件还很差,吃住不佳,地点也不是今天这个优雅所在。病人如果不是为了暂时逃避一下以前的环境,都不太愿意住进来。不过,那几个月里的病人倒比较有福气,他们都记得,在那一群年轻的实习医生里面,有两张可爱的笑脸时常出现在他们面前,看到这两张笑脸比吃什么药都管用。
  那两张迷人的笑脸分别属于苏亚军和杨真。苏亚军毕业后就留在了这里,杨真则没有想过再回到这个阴郁的环境里来。原则上讲,作为医生应该以同情的态度对待心理疾病患者。但杨真自己的结论却是,心理疾病的表现虽然千遍万化,最根本的原因却差不多只有一个,就是患者平时对自己太关注了,钻牛角尖拨不出来。杨真那种心胸开阔、豪爽热情、乐于助人的性格与之相比,恰如冰火一般无法相容。
  所以,当十几年后的一天,杨真又一次穿上白大褂,以医生的身份出现在这里时,总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十几年中,除去硬件条件,杨真在这家医院里看到的最大变化,就是多了一个“互联网瘾综合症”治疗区。这个治疗区由诊室和住院部组成,深藏在院区后面,这个地方原来是武汉第一戒毒中心,现在戒毒中心已经迁走了。IDA治疗区里繁花绿草,曲径通幽,而且是一个如今走遍全市都很难找到的没有电脑和网络的地方。
  征得心理治疗中心的同意,杨真他们借用了两间诊室。其中一间保持诊室的原貌,只是在桌子上放了一台电脑。那是苏亚军刚买来的台式电脑,从未使用过。为了让许萍的上网行为更自然一些,刘文祥建议不要使用从属于任何组织机构的电脑,以免那个不知名的黑客查出可疑的IP地址。不知那位黑客如何厉害,苏亚军也不敢冒丢失数据的危险,所以贡献了一台婴儿般的电脑。
  隔壁屋子里,刘文祥带着侦查局的监测系统观察黑客入侵的情况。系统接在苏亚军的电脑和网络之间,所有数据传输都要流过那里。
  按照杨真的设想,许萍已经与阿辉有了很长时间的接触,如果那个黑客确实存在的话,也应该一直追踪着许萍。所以最好还是借用许萍引出那个家伙。为了让许萍保持镇定自然,杨真没有安排在侦查局进行实验,甚至没有向许萍透露自己真正的身份,只说是请了相熟的电脑专家来帮助进行调查。

  在此之前,通过地方公安局的基层机构,杨真他们只用了半天时间就核实了许萍叙述的事情:那家花店只按网站记录的收付款记录发货,见不到具体买主的面,对于和许萍有关的那单生意提供不了什么资料。银行承认他们的系统出了问题。“七年中只出了这么五百元的差错。”接待警员的经理辨解着。由于毕竟七年前他们还出过类似的错误,所以那也有可能是个单独的孤立事件。至于那位倒霉的老师,则是因为误操作,无意中破坏了网上学校的数据库,丢失大量资料,被校方以不负责任为由辞退。这几件事都可以看成是偶然事件。

  但那位名叫孔爱玲的女学生的死确实有些不寻常。事发当天,孔爱玲约好晚上和朋友们去游泳。中午的时候,她觉得有些发烧,为了不妨碍水中联欢,便来到一家私人医院打了针退烧药。结果医院竟搞错了药物,孔爱玲下水后不久突然心力衰竭,抢救不及而死。死因有据可查,当地公安局已经查封了医院的治疗记录。那家倒霉的医院有可能被控赔偿,甚至停业整顿。
  正是这种不寻常加深了杨真和苏亚军的怀疑。现在的医院和过去不同,病人不需要在药房和收费处之间反复旅行,处方由医生通过院内的局域网下到药房,收费则通过信用卡完成。记录表明,门诊医生的处方准确无误,但药房接到的处方则是另外一种药剂,问题出在系统中。那家私立医院一边出示门诊记录进行辨解,一边准备起诉软件供应商。

  杨真不是计算机专家,了解到这些情况后,她问刘文祥,如果一名黑客侵入医院的局域网,通过修改系统,使药房的记录显示出现错误,这在技术上可不可行。当时,一惯不苟言笑的刘文祥作了个夸张的表情。
  “理论上完全可以,但那就象我买彩票,最后中了本期的全部十个大奖一样,需要海量的试错行为,不是一两个黑客可以在一天内解决的。不过……”他又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
  “如果就是医院内部的人搞的,那易如反掌。只是,谋杀这么一个女孩子什么必要呢?”
  从许萍泄露心机到孔爱玲意外身亡,中间只有一天时间,这期间那个黑客还要打听孔爱玲的行踪,寻找下手机会,然后才谈得上对医院的内部系统下手。这些事情加在一起,确实只有理论上的可能。但这几件事放在一起,其中有明显的关联性,即使是为了驱逐自己的怀疑,杨真也要把事情弄清楚。
  “苏大夫,杨大夫,你们知道吗,我宁愿自己是真有病。”许萍坐到桌旁,声音有些颤抖地说着:“当然,当然是我有病,我得了妄想症,胡思乱想。阿辉怎么能真得从网络里跳出来满足我的要求呢?它只是个电脑程序呀。”
  一旁,杨真和苏亚军对望了一眼。看来,许萍的情绪仍然处在紧张和自责的旋涡中。 妄想症成了她逃避自责的一根稻草。
  “许萍,无论你有没有病,这些事情都和你没有关系。你不需要负责任。”杨真安慰道。“再说,那些天你和阿辉讲了许多许多的愿望,其中只有这么四个与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情有相似之处,比例并不大。只是它们似乎兑现了,你更注意罢了。现在我们可以帮你解除怀疑。”
  许萍还是有些胆怯。
  “我在这里,你放心吧。”苏亚军毕竟更熟悉心理咨询工作,直接触及许萍内心深处的恐惧。
  杨真退了出去。门关上,一股静谧的气氛中屋子里弥漫开来。台灯的黄光在电脑桌前围了个柔和的圈子,苏亚军也退到这圈子外观看许萍上网,许萍独自一人留在电脑面前。她的手在键盘上悬了许久,才重重地敲下去。电脑主机里的风扇声大得吓人,变化着的显示器屏幕在此时的许萍眼里,倒象是个通向魔幻境地的洞口,不知什么妖魔鬼怪会从里面窜出来。当阿辉的脸出现在屏幕上时,许萍象是见到鬼一样向后一仰,喘着粗气,仿佛阿辉的头像会从显示器上跳出来咬她一口。
  “他和以前一样可爱嘛?”背后的苏亚军指着阿辉,笑着说。
  阿辉确实挺可爱,设计者使用了众多华人影视明星的外貌特征,综合成这个伟大的阿辉的外貌。许萍定了定神,颤抖的双手再次落在键盘上,开始输入自己的密码。每个网民都会向咨询网站的主持人讲述很多个人隐私,这些隐私会由网站积累起来,成为了解网民个人需要的资料。防止这些个人隐私泄漏出去成了此类网站的重要工作,所以,各家生活咨询网都有自己的密码系统。
  密码一经核实,显示器上的阿辉便活了起来,用一行字迹向许萍打着招呼:
  “你好,你这三天过得好吗?”
  阿辉如此熟悉许萍的行踪并不奇怪。许萍一旦输入密码,阿辉就会自动调阅她以往积存的资料,象老朋友一样开始聊天。没这一招,阿辉很难让网民把它当成老朋友。但此时的许萍看到这段话,就象触电一样,手指痉挛着再也按不下去了。她忽然捂着脸,呜咽起来。这三天是在什么心情下度过的,她无法再平静地复述出来。许萍转过身,一边流着泪,一边向苏亚军摆着手,示意自己无法再继续下去了。
  苏亚军向对面双层玻璃后站着的杨真示意,要她把许萍带出去。这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主意。如果许萍实在受不打击,输入密码以后,苏亚军会代替许萍上网。为了防止泄漏个人隐私,阿辉网站严禁两个人共用一个密码。苏亚军要继续以许萍的身份交谈,必须模拟许萍的性格特点。
  杨真进来,扶着许萍走了出去。苏亚军立刻坐在电脑前,投入了角色。
  “不好,我想找工作,可我的身材不好,怕影响应聘,现在的老板可讲究体形问题了。”
  那边的杨真把许萍安顿下来,然后通过刘文祥面前的电脑看着谈话记录。看到苏亚军输入的这句话,差点笑出声来。
  “以下这些岗位对体形没有要求,你可以试一试。”
  伴随着阿辉程序化的解释,一串岗位名称出现在屏幕上,最后一行还跟着三个字:“下一页”。看来阿辉的服务真是全面周到。那是它从各处人才招聘网站上即时搜索来的。
  不过苏亚军没理这套,为了节省时间,他不能象许萍以前那样用大量的时间谈些支离破碎的生活琐事,必须尽快引动对方。苏亚军的手指如飞般落在键盘上。
  “这些工作都需要和人打交道,我好怕和人打交道,我一向猜不透别人都在想什么。你那里有没有不用和人打交道的工作?”
  这种无理要求弄得聪明的阿辉也愣了一会儿,才作出回答:
  “和人打交道是社会生活中必须进行的事情,况且人人都有可爱的一面,你不妨试着感受人们可爱的一面。
  杨真暗笑,不知这个警句摘自谁的笔下。
  就这样,苏亚军和阿辉看似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一点点表露自己对阿辉的依赖心理。由于怕打草惊蛇,他只字不提已经知道了孔爱玲的死因。一时间,诊室里只有节奏感很强的击键声。其实,网民只要通过电脑上的语音录入装置就可以与阿辉直接通话,通过电眼也可以让阿辉直接看到自己。但能听能看的方便并不符合网迷的要求,对他们来说,匿名才是网上交际提供的最大便利。所以大多数人还都爱用这种游戏性更强的方式。此前许萍与阿辉交谈了两个月之久,也一直让电脑又聋又肓。阿辉对顾客的交流方式有记录,也用对等的方式进行交谈。
  大约一个小时后,苏亚军估计火候差不多了,按照事先预定的计划,撒娇般地说出了自己的下一个欲望。
  “那天我经过汉西路,大概在五十四号到五十六号之间吧。我看见一辆白色的捷达轿车。真漂亮,拥有它的车人真幸运。不过,如果我能开上它,到高速公路上飙一次车,说不定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苏亚军说的是自己的家和自己的车。为了弄清这个迷案,苏亚军决定把它“贡献”出来冒一把险。他和杨真想设计这么一个明显的场合,以便抓住那个神魂颠倒,自认为是阿辉的狂人。如果提出些靠小动作就可以解决的问题,他们怕事发之后找不到线索。
  “你很想拥有那辆车?”
  “很想。我没有钱买新车。其实我只想开上它去兜兜风,然后再给主人送回去。这不算犯罪吧。”
  阿辉沉默了片刻,一行出乎意外的字突然展现在屏幕上:
  “落寞的时刻,我把你吟唱……”
  苏亚军愣住了,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另一间屋子里,早已镇定过来,旁观了半天的许萍却脱口而出:
  “飞卷的狂风,是我的梦想。”
  两间诊室的隔音效果很好,苏亚军没听到许萍的话。他犹豫着在键盘上敲下了一个字。屏幕突然黑了下来,阿辉那光采熠熠的脸熄灯般失去了踪影。整个屏幕上只有一行大字:
  “你不是倩儿,无法为你服务!”
  “倩儿”是许萍在阿辉网站注册时使用的网名。许萍隔着双面玻璃看到了屏幕上的那行字,吓得张大了嘴,好象见到了鬼。接着,那边的电脑就自动断线了。
  “那首诗是什么意思。”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在问许萍,一个出现在她身边,是杨真的,一个出现在门口,是苏亚军的。他一阵风似地跑了过来。
  “那是……我男朋友……以前的男朋友写给我的诗。我很喜欢它,也告诉了阿辉。”许萍的身体哆嗦着。
  “毫无疑问,那个黑客能够侵入阿辉网站,打开许萍的个人数据库。”苏亚军喘着粗气说道。
  “没这么简单。”一直专注于监视记录的刘文祥开了口。
  “整个对话过程中,没有任何人侵入你的电脑,除了阿辉网站本身!”

  回到侦查局以后,已经在计算机前面工作了十几个小时,感觉疲惫的刘文祥到楼下休息室小憩。信息犯罪研究室里另外两个警员牟爱兰、平利群和李晓健一起,又反复检查了刘文祥带回来的操作记录。结果还是一样,整个对话过程中,没有任何人侵入苏亚军的电脑,只有他和阿辉在一来一往。
  “主任,应该是阿辉自己认出苏亚军不是许萍,把他从网上踢出来了。阿辉可以通过许萍以前的行为记录,总结出她的习惯行为程式。这类网站为了跟踪网民的生活需要,有这类的程序并不奇怪。”牟爱兰解释道。

  “说不定,那个黑客对许多使用阿辉网站的人都有兴趣。和许萍玩够了,换了别人。所以暂时不会再来找她了。”平利群猜测着。
  杨真坐下来,随手抓过一只笔和一张纸头,边画边讲着自己的分析。那是她的思考习惯。
  “首先,方源在电脑面前连续工作三十个小时,暴病身亡。苏亚军不知道这个案子,但他作出过类似的推断:本体角色丧失症。好,正因为他事先不知道,所以这个推断很有价值。我们可以猜测,方源就是一位本体角色丧失症的患者。他的相貌体形与阿辉相仿,长时间上网后,丧失自我,自认为是阿辉。方源本身的技术能力也提供了入侵他人电脑系统的可能。那么,方源在死前的连续三十个小时中,极有可能是呆在网上,监视某个人,或者某些人与阿辉交流的情况。直到突然间暴病死亡。”

  然后她又划了一个小问号,说:
  “这里面只有一个环节不明:谁清除了方源的电脑操作记录?在没有更进一步的证据前,估且假设最不可能的一个原因:方源自己怕留下线索,在进行了什么不法操作后,主动清除了记录,并且恰恰在完成操作后死去。”
  接着,象作几何证明题一样,杨真在纸上重起一行划着,说道:
  “另一方面,方源死在孔爱玲出事以前,具体来说,比许萍记忆中第三次偶然事件,也就是信用卡事件还早。无论方源是不是自我角色丧失症,至少许萍的问题与他无关。这说明同样患本体角色丧失症的人不止一个。阿辉是一个面向大众的网站,浏览量每天都在百万左右。用户分散在全国,乃至全世界的华人社区。这样多的用户中,很有可能出现不止一个方源。”
  然后,她在纸上粗粗地写下一个“1”
  “接下来要作的第一件事,查找那些与阿辉相似的男性,不仅仅是相貌相似,HAI公司设计阿辉时,为他安排了虚拟的年龄、身高、体重、甚至所谓性格。这些虚拟的东西在IDA患者眼里恰恰是真实的。牟爱兰,这事你去作。范围从小到大,先从武汉全市范围查起。相似度从大到小,先从百万分之一开始。”
  接着,纸上又出现一个2。
  “平利群,收集一个阿辉的背景资料,这个虚拟人设计了多长时间?是什么样的运作原理?公众反应如何?尤其是网民的评价。特别是,象许萍身上发生的怪事以前是否出现过?等等。HAI公司不会公布技术细节,你要从他们的公开信息中找到些线索。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说着,杨真看了看李晓健:“我们的目标,是找到一个可能存在的患者,一个活着的‘阿辉‘,同时又精通电脑技术。再通过他的经历,分析出阿辉网站运作中的危险性,找到问题根源。现在——”

  杨真在纸上划了一个长长的箭头。
  “你用一个新的身份登录阿辉网站,从零开始与阿辉接触,尝试着引出一个患者。”
  杨真说完抬头望去,发现李晓健面露难色。
  “怎么啦?”
  “主任,我是学信息技术的,和阿辉打交道需要玩心眼儿。”李晓健认真地说:“您可比我在行。当然,您要管理全科事务,不能把精力都放在这一个案子上。所以恐怕还得请你那位同学。”
  “他是执业医生,是医院的骨干力量。让他把精力投入案件调查不太合适。”杨真摇了摇头,又说道:“你要有信心。上网前,我会给你设计一些行为特征。”
  于是,杨真把许萍的性格特点总结了一下:涉世不深,好幻想,冲动、依赖性强等等。这些李晓健要去模拟。然后,杨真又给李晓健设计了一个身份,要求他装成一名十七八岁的在校生,总是梦想着云游四方。如果和阿辉混熟了,李晓健将强烈地渴望得到一辆新式金辉牌轿车。又要把可能的患者吸引出来,又不能给社会造成很大损失,杨真想来想去,仍然只有吸引黑客盗车这一条。因为盗车是件费力的大事,容易落网。而且他们事先经过网上查询,了解到全市范围内只有两个汽车经销商正在卖这个牌子的轿车。到时,她会委托张继东派人在那里监视。

  安排完毕,杨真去处理侦查局的其它事务了。李晓健花了一段时间进入角色,然后鼓鼓勇气,化名“中原不败”,跳上网络开始与阿辉海阔天空地神聊起来。自然,“网眼”和语音录入设备全部关闭,而且把正在使用的机器与侦查局里的局域网分开,以免祸及保密数据库。
  晚上,杨真回到家。雪莲已经睡着了。她简单地吃了点东西,躺在按摩垫上放松着。彭苑生正在新闻网站上浏览。杨真看着看着,忽然问道:
  “苑生,HAI公司的阿辉网站你熟悉吗?”
  本来杨真也是随便一问,她觉得彭苑生和自己一样,也不会关心这种流行文化式的东西。但出乎杨真的意外,彭苑生对这个阿辉网站竟然很有些了解。
  “知道,它出现时在IT界还很轰动呢。”
  “哦?”杨真诧异,侧过身,用手支起头,注意地听着。
  “我虽然和搞软件的不同行,但对阿辉程序还有一点了解。阿辉程序是软件业划时代的成果,最新一代的自主生成程序。”
  “自主生成程序?”
  “这种程序的设想三四十年前就有人提出来过,原来叫自动程序设计。大体的意思,就是让电脑本身根据不断变化的实际问题,自动修改程序内容,提高功能。软件设计要通过需求定义、设计、程序编写、测试等阶段。这些步骤用人来作,越来越跟不上技术发展的速度。当然,主要是跟不上竞争速度。你快别人也快,大家都想更快。所以曾经有人说,人工作业是IT业里最慢的一环。比如说,电脑病毒层出不穷,杀毒软件公司用过去人工编程的方法,只能在新病毒产生后,由程序员改进现有的杀毒软件。如果能使用自主编程,杀毒软件遇到新的电脑病毒,会主动生成新版本。后者可能比前者快两三天。但在今天这样的信息高速路时代里,两三天时间就意味着全世界有数千万台终端可以免遭毒害。”
  “不过道理好讲,实现困难。能够运用自主生成方式,自我升级,自我提高的软件程序到现在还很少很少。阿辉程序是目前最完美的自主生成软件。HAI公司用了七年时间才把它搞出来。阿辉既可以根据每个用户的问题设计出单独的解决方法,又可以将不同用户的问题汇总到一起,产生新的解决模型。不过,我说的这些也都是大概原则,HAI透露出一些来让公众对这个程序有信心。具体资料人家公司才不会公开呢。”
  身为一局之长,在丈夫身边是杨真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候。她摆了一个很难看,但很舒服的姿势躺在床上,边听边思考。彭苑生最后一句话触动了她的心思。是啊,如果阿辉软件真的有什么问题,接下来,他们还得与HAI公司作一番较量呢。以安全的理由说服一家技术公司向警方提供技术机密,这种交涉工作十年间杨真办了多次,回想起来,没有一件是顺顺当当的。谁会随便泄露自己耗费心血,视若商战利器的技术成果呢。
  第二天一早,杨真来到侦查局,走向自己的办公室。生物技术研究室、通讯研究室、纳米技术小组、法律问题小组……侦查局里的一间间办公室甩到她的身后。同事们大多还没有来,走廊里很静。杨真路过冼手间时,正碰到李晓健从里面出来。只见他眼窝塌陷,双目通红,一边甩着手上的水,一边长长地打着哈欠。差点撞到杨真身上。
  “你这是……”
  “怎么,不是您主任的命令吗,要我当个合格的网虫。这一夜,光咖啡就喝了六杯,我准比巴尔扎克死得早。”
  杨真被逗乐了。李晓健年轻,正是好开玩笑的岁数。
  “怎么样,和阿辉打成一片了?”
  “反正是他逗着我玩。你别说,阿辉的学问真大,连辛弃疾死于哪一年都知道。”
  杨真想了想,还真没想起辛弃疾死于哪一年。
  “你能坚持就坚持,如果累了,就直截了当地告诉阿辉,这样更有真实感。”
  李晓健点点头,转身消失在信息技术实验室里。
  杨真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开始处理公务。在上午的一大堆预定公务中,有一项是接待两位记者。与媒体打交道是各地侦查局的规定任务。即使侦查局有再多的技术设备和人才力量,也无法了解整个社会高科技扩散问题的全貌。搞好高新科技的危险监测,需要社会各界的配合支持。
  大约十点钟,一男一女两个记者准时来到接待室里。男记者背着录相机,女记者拿着话筒。这身装备和几年前电视台记者一模一样,但他们却不属于任何一家电视台,而是华中新闻网站的网络记者。杨真自打进入侦查局这个系统以来,先中央后地方,没少与记者打交道。只不过最初她还接待过一些来自电视台、电台、报社的记者,而这两年,遇到的几乎只是网络记者。甚至不少网络记者以前曾经代表别的媒体来采访过杨真,如今再来,会向杨真递上新的,带着.com字样的名片。
  “杨真女士,请问,您作为一名女性,指挥一些高科技人才进行工作,是否很辛苦?” 采访开始,手拿话筒的女记者抛出了一个厉害的问题。
  “辛苦?为什么用辛苦这个词?”为了接待记者,杨真事先准备了不少资料,但独独不包括这个内容。
  “因为高新科技并不是女性擅长的领域呀。”
  用了几秒钟的时间,杨真进入了对方的思路,然后想了想,答道:
  “作为一个心理学家,我不认为女性有什么先天的缺陷,使我们不能在高新科技领域有所作为。高新科技领域,尤其是第一流水平的领域里缺乏女性的身影是个现实,但原因要到后天教育、社会影响和体制等方面去寻找。另外,我的部下很团结也很主动,他们都很支持我的工作,所以我感觉不到辛苦。”

  “您作为一名负重要责任的职业女性,是否觉得工作与家庭之间有不可调和的冲突?”女记者面带微笑,但步步紧逼。杨真听罢,用手象征性的捂了一下话筒,小声问:
  “抱歉,今天采访的主题不是介绍侦查局的最新研究结果吗?”
  女记者的脸稍微红了红,解释道:
  “算是我个人的问题吧。另外,我们网站里有生活空间栏目,也需要采访一些成功女性作素材。”
  杨真看了看对方,两个职业女性的眼睛里交换了一下理解的目光。
  “我觉得,单从工作量上讲,应该不会有多大冲突。如今的社会服务体系高度发达,尤其是网络销售兴起以后,我们普通人的生活几乎都可以称得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我们这代女人花在家务上的时间比我们母亲那一代要少得多。对于职业女性来说,剩下惟一的关键问题,就是有没有一个支持自己搞事业,看到妻子的成就高过自己,能够由衷地为她高兴的丈夫。”
  说到最后,杨真的语气里颇有些自豪。但她立刻就从女记者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羡慕的眼神,又觉得不应该太宣扬自己这份幸福。
  接下来,谈话进入正题。杨真通报了最近一段时间侦查局华中分局经过研究之后,认为有可能对社会产生危害的最新科技发明或发现,希望各界在运用这些成果时持谨慎态度。这种呼吁对杨真来说已经属于老生长谈了,但在这个信息泛滥的时代,真理往往也需要重复千遍才能令人们重视起来。科学技术在经济活动中的价值越来越大,在利益驱使下,它们既有可能成神,也有可能变魔。

  杨真面前有一块显示各科室活动情况的指示板。此时,信息犯罪实验室那边的红灯亮了起来。两个记者见此情形,礼貌地告退了。
  杨真来到信息犯罪实验室,从电脑桌组成的行阵中穿行到李晓健身边。李晓健指着显示器上的一堆字迹说:“主任,这好象是个套儿,您是内行,您来吧。”
  杨真看了看那行字:
  “如果你是一位CEO,面对着一家与你同等规模的同行企业,你选择的策略是

  A 置之不理
  B 争取并购对方
  C 在竞争上挤垮对手
  D 向对方寻求并购”

  “怎么扯到这里去了,你和阿辉谈了些什么?”杨真问。
  “我们谈人生的意义,阿辉突然说要给我作一下心理测验。”
  这个阿辉,怎么有那么多花样。杨真心里暗叹道。这个问题表面上是商业问题,实际上是明尼苏达性别差异测量中一个问题的变形。杨真坐下来,敲进一个C键。
  问题消失了,隔了片刻,阿辉又出示另一个问题:
  “你认为在最近发生的方琪和顾海的婚变问题上,

  A 方琪要负主要责任
  B 顾海要负主要责任
  C 双方共同负责
  D 随缘顺便,双方都不需要负责

  阿辉又恢复了流行文化网站的特点。这可难倒了杨真,她连这两个人是什么类的明星都不知道。她顺手输入了一个字母B。
  还没等她把手缩回来,屏幕上的画面突然翻转过来,出现了三个裸体男女正在群交的镜头,发达的宽带网把图像在几乎一瞬间就完整地传输过来。杨真几乎是本能地猛拍ESC键,关上了这个对话框。在性问题上,她虽然早就是过来人了,但骤然看到这个东西,尤其是背后还站着自己的下级,女性的本能还是占了上风。
  几乎就在同时,面前的终端显示器上,所有画面都消失了,只有一行大大的字出现在那里,象是在嘲笑她:
  “您不是中原不败,无法为您服务!”
  杨真愣愣地注视了那行字一会儿,然后皱着眉,一言不发,转身走出门去。李晓健搞了一夜,此时已经有些昏头胀脑,一时没反应过来。看到刘文祥来在近旁,不解地问:“怎么,怎么回事?”
  “阿辉发现它的用户变了,从男人变成了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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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郑军友情提供,转载请与作者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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