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周文王的第一百个儿子


  来时近,去时远。
  无欢在山路间走了一会,才知道刚刚因为只顾着跟踪太乙,并不觉路途有多遥远,但是现在要走回程了,才发现已经走了好长一段距离。而且,走着走着,还下起了雨来。
  无欢大雨中走了一阵,发现林中起了一阵轻轻的雾。一开始,他并不以为意。但是在雾中走了好一会,心中开始出现不太对劲的感觉。因为,突然之间树林中的鸟叫声、林叶的摩擦声陡地静寂下来,什么都听不见。
  无欢久居山林,很多时候在山林中不至迷路,靠的便是山林中的声音。大自然之中,声音其实是很丰富的,有时候从某些鸟叫声,就可以推断出现在是什么时辰;有时从树林的叶子摩擦声,就可以知道不久之后是要下雨还是要天晴。
  但是此刻,身旁什么声音都没有。
  无欢在雾中走了一会,因为那雾看来并不浓,所以也不太放在心上,只是竖耳倾听,想确定是不是什么声音都已经完全消失。
  静静的,而且是一种绝对的死寂。
  听了一会之后,无欢可以肯定自己并不是产生错觉,就在这时候,有件事悄悄地浮现在脑海之中。
  当年,无亏公公重病时曾经提过,说他和狄师曾在昆仑遇上了一种极难对付的妖怪:雾妖。
  后来,无欢也曾经好奇地到狄孟魂的记载中寻找,但是却不曾找出任何和雾妖相关的记载。
  他纳闷地想了想,又觉得自己的推论不太正确。
  因为,后来证明当年在昆仑重创狄师和无亏公公的,应该是那只掩埋在石窟中的白蛇蛇妖。
  如此说来,也诈“雾妖”一辞是无亏公公在病中胡乱说的名词吧?
  想着想着,无欢突然一警觉,停下了脚步,缓缓地环视四周。
  熟悉的树,熟悉的软土……
  无欢这才发现,走了好一阵子的路,又走到了刚才走过的地方。
  这是久居山林的无欢从未发生过的事,因为他记得追寻太乙的路途,而且确定自己走的路线绝对正确。
  在淡淡的雾中,无欢皱起眉头,一直觉便反手去摸铜剑,却摸了个空。
  因为出门的时候不晓得会到这样的深山来,所以无欢并没有带出铜剑。
  他机警地站在原地不动,眼睛四下环视。
  突然之间,从身后传来一阵幽远缥缈的声音。
  而那声音居然是这样叫的。
  “羊儿……羊儿……”
  这个称呼,大概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听过了。无欢听了,脸上露出恍恍惚惚的神情,仿佛在想着什么深藏的记忆,脚下又开始缓缓地走路。
  “羊儿”是无欢小时候的乳名,只有爹爹和妈妈这样叫他,自从来到石窟之后,无亏公公和狄师都没再用过这个称呼。
  是什么样的人,曾往这样的密林中,用这个深藏在久远记忆中的小名来叫他?
  “羊儿啊羊儿……”那声音叫得更为凄切,如怨如诉:“为什么不回头来看看我……”
  无欢停下脚步,有点失神地缓缓回头……
  那声音叫得更凄切了,仿佛只要无欢回头,他就心愿已足,死而无憾……
  这时在无欢的背后,正有一道小小的白色影子,迎着他缓缓接近。
  然后,无欢转过头来,一声清亮的大喝,手上突地扬出灼亮的火花。
  “夺”的一声,那火花带着一道长长的光芒,继而出现“啊……”的长声惨呼,接着像是有什么东西被重重地“钉”在一株古木之上。
  然后,那迷蒙的烟雾居然就这样,一下子烟消云散。
  迷雾散去之后,那“钉”在大树上的,居然是一个个头极小,大约只有一尺多高,身上像是长满白色鸟羽似的小小老头。
  无欢扬手拋出的,是一支粗劣的小刀,但是刀身上绕着一张燃烧的纸,那小刀看来也没什么出奇之处,此刻却能将鸟形小老头牢牢地钉在大树上,丝毫动弹不得。
  而树林中此刻又恢复了原先的阴雨天光度,雨声、鸟声、虫声、枝叶声又回来了。
  那小老头嘶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能识破我的迷雾之法?”
  无欢仔细端详着他,好一会儿,才点点头。
  “我知道你是谁了,”他神色庄重地说道:“你是林中的‘白枭’。”
  根据狄孟魂的妖怪解说中,这种“白枭”是猫头鹰接触到灵气,转而形成有智能的人形,也是林中的精怪之一。
  无亏公公小时候吓无欢的“猫头鹰”,其实便是这种“白枭”,当年无亏公公倒也不是胡乱吓唬小孩子,因为这种白枭的确会在树林中呼唤人的名字,而一旦为它所惑,有些不幸者便会因为迷路而命丧山林。
  在树林的雨声中,无欢瞪着那白鸟形状的小老头,脸上神情严肃。
  那“白枭”不住讨饶,一会说自己从来不曾害人,一会又说自己修行不易,请壮士饶它一命。
  无欢沉吟了一会,才说道:“我也不杀你,却也不曾放你,如此一来,你就但凭天命吧!”
  那“白枭”仍是不住求情,无欢也不再去理会,便大踏步离去。
  这样一耽搁,雨势却没有减弱的趋势。无欢走了一会,认了认方向,才发现方才被白枭所惑,已经走到山的另一边来了。
  无欢盘算了一会,知道从此处下山会走到通往西歧的官道,虽然远了些,却比在山路上再回去大绕一圈要好得多,山雨之间,在这样的树林间夜行总不是件好事。主意已定,他便不再犹豫,大步往山下走去。
  走出树林,却是一处山路颇为陡峭的谷地,小路蜿蜒地绕着一道深谷而行,走到这儿,无欢反而松了一口气,因为这样的道路虽然险峻,却比在树林之中少了不少危机。
  但是,他走了一会,却觉得身后出现了呼呼的风声。
  他直觉地一回头,却看见了一个生平见过最怪的人。
  那人的身后居然长着一对翅膀,一头鲜艳似血的红发,脸上呈现出猛恶的青靛色泽,眼睛瞪得极大,因为肤色怪异,更衬托出亮晶晶的眼白。
  而他的身上肌肉纠结,肤色倒还算正常,穿着一件豹皮袍,手上却提了柄小斧头。
  这种模样,倒颇像神话传说中的雷公。
  更奇特的是,这人居然是会飞翔的,此刻他正飞在无欢身后的深谷之上。
  在山路上平白见了这样一个猛恶之人,无欢虽然见闻不算浅薄,却还是吓了一跳。他脑子里动念极快,想起自己独身走在这样的山路上,四周围又没有什么凭障,如果这飞行人一个凶性大发,前来攻击,倒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所幸这人虽然外貌如此狞恶,但是无欢却看不出有什么精怪的感觉,如果遇上的是个奇人,话说得通,毕竟比遇上精怪要好些。
  他想着想着,便在山路上蹲了下来。
  这样的蹲法有两个功用,第一,重心降低,即使是被攻击,也比较有逃命的余地。
  第二,蹲姿虽然不雅,但是却毫无攻击性,也是一个表明没有敌意的好方法。
  果然,那飞行人呵呵地大笑了几声,“唰”的一声飞过了无欢,但是没多远又绕了回来,挡在无欢的前面。
  他的声音粗哑刺耳,但是用辞却颇为有礼。
  “这位大哥,”那人嘶声说道:“请教了。”
  无欢有点狼狈地站了起来,也客气地说道:“不敢。”
  “请问大哥,可曾见到我父西伯姬昌?”
  无欢愕然,不知道他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西伯?”无欢奇道:“西伯不是被囚禁在羑里吗?”
  那飞行人笑道:“已经被救出了,我正在找寻我父亲的踪影。”
  “父亲?”无欢睁大眼睛,有点惊疑地看着他。
  传闻中,西伯姬昌是个形貌端正肃雅的长者,长子伯邑考更是个俊美的英伟男子,但是眼前这人的形貌……
  “我是西伯姬昌的第一百子雷震子,”那人笑道:“当年我父王在雷间捡到我,使将我取名雷震子。不知大哥如何称呼?”
  无欢忙道:“我姓桑羊,名叫无欢。”
  雷震子朗声大笑。
  “无欢无欢,真是个好名字,”他笑道:“因此,大哥这一路上不曾见着我父王了是吗?”
  无欢摇摇头:“不曾。”
  两人一经结识,都觉得彼此颇为投缘,便在山路上一前一后走着。无欢和雷震子聊了几句,发现他也有相当惊人的奇遇。
  据雷震子说,他背后这双肉翅并不是天生得来的。
  “我这双翅膀哪!得来的也是莫名其妙,”雷震子爽朗地说道:“我父王捡到我后不久,便将我送往师父云中子的地方学艺,这样一待就是七年,后来我师父就说啊……”
  无欢插口道:“七年?”
  雷震子瞪着一双怪眼,大声说道:“七年!有什么不对?”
  无欢惊讶地看着,猛然想起当初他和哪咤也有过相似的对话。看似十四五岁的哪咤,其实不过八九岁。而这个外表狞恶的雷震子,则更是只有七岁。
  这两个奇特的少年,出生时都有着古怪经历,有比实际年龄更大的相貌身材,而且都有一个能力超凡的师父。
  哪咤的师父太乙,无欢已经和他有过深谈,发现他其实是个二十四世纪的生化人。那么,雷震子的师父“云中子”又是何方神圣呢?
  难道他和太乙、狄师也是同一类的人?
  雷震子见他想到出了神,大声说道:“喂!我在同你说话啊!”
  他问道:“我这个样子,看起来不像七岁么?”
  无欢又打量了他一眼,摇摇头:“不像。”
  雷震子无奈地搔搔红发:“我想也是这样,我没变身前样子说不定有点像,现在果然不行了。”
  “变身?”无欢奇道:“那是什么意思?”
  “没几天前,我师父突然把我叫去,说我父有难,又说要我下山帮他,”雷震子说道:“我当然说可以啦!那我师父就问我有没有什么本领帮我父王,我说我只是个七岁小儿,不知道有什么办法,我师父便要我吃了两颗杏子,吃了之后,就‘噗’一声,长高了,也变丑了,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无欢楞楞地听他拉拉杂杂说了这样一堆,仍然觉得又惊奇又有趣。
  “你看看,”雷震子拉下背上的肉翅,指给无欢看:“原先我这翅是不曾动的,但是我师父在这边写了‘风’字,在另一边写了‘雷’字,我就像鸟儿一样能飞啦!”
  无欢点点头,这一点倒并不出人意外,因为在玄术上确有这样的一门学问,说人体各部位,各关节都有一个相属之字,如果遇见突发状况,以相应部位对之,以相应字为咒,的确可以发挥不小的效用。
  无亏公公还在世的时候,就常在山林中用上“虎”咒、“熊”咒,将这些字诀捏在手中,遇见猛兽时气出丹田,张手相对,这些猛兽都会望风而逃。
  雷震子看他听得入神,不禁笑道:
  “你这人也好玩,我这些事如果是旁人听了,一定当我是说梦话,发癫发傻,你倒全信了。”
  无欢也笑道:“你说的话,我不知道为什么,也就信了。”
  雷震子更是高兴,声音更是宏亮。
  “我雷震子和你真是一见如故,如果不是我要找父王,一定和你结拜做兄弟!”
  无欢有点哑然失笑,觉得自己和这类的奇人果然有缘,而且特别合得来,上回哪咤说要结拜,这次雷震子也是见面不久就要结拜。
  “下次一定会有机会再见的吧!我就在朝歌城,你有空不是也可以来看我?”
  “一定,”雷震子高兴地说道:“我后头西歧的散宜生大夫那些人还在等我哪!我真的得去找我父王了!来日再见!”
  “咻”的一声,雷震子的身形应声拔入天际,飞入雨中,不一会儿,就在山谷间消失了踪影。
  无欢在这样一座荒山中,陡然遇见这样的奇人朋友也觉得有趣,他望了望天空的雨势,心里突然间一动,便掏出一枚钱币,一边走路,一边立刻起了个卦。
  出乎意料之外,得到的居然是六十四卦之始:“干卦”。
  正正正正正正。
  干为天,二天相连。
  干又属金,主为父。
  卦云:“潜龙勿用。”又说:“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说的是,沉潜之势,作用未可知,隐涵“不可用”的意思。
  见龙在田,说的是神龙已现,却不出现在四海,而出现在浅田。
  但是,将会有见到大人的机会。
  大人者,是为父,是为天,是为王者。
  在大雨中,无欢瞇着眼睛看前方,再想想方才雷震子说过的话,已经隐隐知道自己会在前方遇上什么人。
  大人,为父,为王者。
  那也就是说,他在前方会见到原被囚禁在羑里的周族领袖,“西伯”姬昌。
  不晓得出了什么样的变故,姬昌居然已经获释,走在这条通往西歧的路上。
  无欢对朝政一事向来没有放过太大的心思,但是却知道周族是当今反叛力量中的领袖,但是因为首领被囚,因此尚未正式展开反抗行动。
  如果姬昌获释,那天地之间一分为二的大势恐怕在所难免。
  一将功成万骨枯,王朝兴替之间,总要涂炭不知多少生灵。
  远方的天空这时响起了重重的闷雷,仿佛也在那儿预告了天下未来的命运。但是无欢仍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不论天地人间的气运如何兴替转换,他仍然只是大浪中的一个小小泡沫。
  不过,也可能是一个改变当世许多人命运的泡沫。
  惊雷乍起,天地一片昏暗。
  静静地,无欢在大雨中缩起脖子,脚下不停地,向着晦暗的天边无止尽地走去……

                 请续看 第三部──《绝代痴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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