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三日》



                  苏学军
  (一)
  “各位旅客,飞船即将抵达本次航班的终点--火星航天港了,请系好安全带……”宁静的机舱里传来乘务员小姐细嫩的声音。
  我把目光投向舷窗外:此刻的火星已变得无比硕大,仿佛一块红色的陆洲正从宇宙无边的暗海里冉冉升起;而在飞船刚刚启程的时候,它还是群星中一个不起眼的小红点。
  就要到达火星了,我默默想到,而我的心中却还对这次火星之旅感到恍然如梦。
  就在两个月前,我还在忙碌着准备和路明在太平洋海底城渡过暑假。接到航天局邀请我们前往火星游览的通知时,我和母亲都深感意外。
  在我们那个年代,星际旅行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平凡的事。而人类对月球和火星的真正大规模开发,也不过是近几十年的事情。
  我的父亲就是在二十年前,人类刚刚掀起建设火星的浪潮时,丢下母亲,前往火星的。
  我从未见过父亲。
  父亲走时,我尚在母亲的腹中。那时他们结婚还不到一年。母亲极力反对父亲去火星。他们吵得很凶。最后,母亲要父亲在她和火星之间做出选择。父亲没有说话,但是第二天清晨,他已经不见了。在以后的二十年里,父亲音讯杳无,他再也没有回到过地球。从我出生至今,母亲从未向我提起过父亲。上述事情都是凭我的记忆从母亲的只言片语中拼凑起来的。我无意于了解双亲的感情纠葛,但是我亲眼目睹了母亲独自将我抚养成人的艰辛。而且同样作为一名女性,已经长大的我也开始懂得感情对一个女人来说是多么地重要。我爱我的母亲,而我的父亲呢?他在我心中淡漠得仅剩下一个略带幽怨的名字。他对我和母亲二十年的不闻不问,已使这个家在过去、现在、以及将来都不再需要他了。他给母亲带来了痛苦和泪水,我恨他!
  航天局的官员解释道,是因为父亲为建设火星城作出了杰出贡献,他们才向家属发出这次特别邀请的。我看到母亲眼中刹那间泛起了泪花,但随即她的脸上便罩了一层寒霜。她冷冷地说道:“我不去。”
  “对不起,我们没有时间接受这次邀请。”我礼貌地回绝那位官员,我看到他惊讶得瞪圆了眼睛。
  这一夜我过得很平静,甚至还在盘算我的海底城之行。
  清晨吃早饭的时候,母亲的神情很怪,她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停留了很久。最后她说道:“你还是去吧,顺便替我带件东西给他。”
  一个灯火通明的空间站出现在火星背后的黑暗中,静静地悬浮在泛着荧荧红光的火星大地之上。这就是系泊于火星同步轨道的航天港了。飞船径直向它飞去。
  靠近航天港时,飞船减慢了速度。一道长长的月台从空间站探出,向飞船伸来。船体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对接成功了。压力平衡后,飞船舱门打开了。周围的乘客纷纷收拾着行李,朝着舱门走去。
  月台内的自动扶梯将我缓缓载向航天港的候客大厅。
  想象着与父亲见面的尴尬场面,我感到一阵紧张,第一句话该对他说什么呢?
  我站立在大厅中,等待着陌生的父亲的出现。飞船刚刚抵达,大厅中人很多,来来往往,摩肩接踵。渐渐地人少了,大厅空旷起来。父亲仍未露面,难道他没有来?
  这时,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男孩子朝我走来。他微笑着,目光毫不隐藏地注视着我。
  “你好,没认错的话,你就是刘文晴吧。”他用温和的声音说道。
  “你是……”
  “晓峰,刘队长派我来接你。”他接过我的背包,见我仍用疑虑的眼神望着他,便补充道:“哦,昨天有一个考察站出了事故,刘队长带人去救援了,所以……不能赶回来接你。嗯……我们的动作得快些了,否则会赶不上去火面的航天飞机。”
  几分钟,航天飞机离开空间站,投入火星大气层。
  飞机上的座椅小又没有扶手,和一个陌生的男子坐得这么近,我感到很拘束。他倒毫不在意,滔滔不绝地给我讲述火星的情况,仿佛我们久已相识。
  听到他称呼我“小刘”时,我忍不住打断他:“对不起,我姓郭,郭文晴,我随母亲的姓。”
  “对不起,我不知道。”他显得很惊讶。
  我摇摇头,表示没关系。
  我们之间出现了尴尬的沉默。我感到有些过意不去,便偏头问他:“你在火星从事什么工作?”
  “为将来的火星移民建设各种生活设施,我们……”他的话忽然停顿了,他的目光盯着舷窗外,“你看,火星城!”他向舷窗探去,身体恰好紧靠着我。我朝里挪动了一下,他浑然不觉。我知道他不是有意的。我看到他的眼睛在窗外火星光线的映射下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外面的火星正值日落时分,一轮红日徐徐飘浮于火星山峦起伏的弧状地平线之上。火星稀薄的大气层内万里无云,红润的阳光得以洒遍整个行星世界。
  随着航天飞机降低高度,太阳缓缓隐没于群山之下。夜色开始浸透天空,大气层中弥漫起一团红雾,显得迷蒙而苍茫。天际的群山却因感受了阳光的照射,闪烁着炯炯的红光,仿佛一座座燃烧的火山。而山脉下广漠的火星平原却迅速被黑夜所吞没,残留的一些红色,象是余烬一般,逐一熄灭。
  就在视野里化作一片黑暗之际,一道蜿蜒的光带突然出现在无边的夜海中。它的光芒射破了黑暗,淡淡地向繁星遍布的宇宙中辐射。航天飞机掠过暗夜向那光带飞去。光带上空,还有许多萤火虫一样的亮点,有的正投入光带中,有的正在飞离。
  飞临光带上空时,我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一道绵延数十公里的巨大峡谷。数不清的灯光闪闪烁烁,各种建筑物被灯光勾勒出神秘而富于变化的轮廓。所有的光芒汇聚成一条浩瀚的光之河,光芒流溢出来,照亮了周围的一小块平原,平原上红色的砾石,沙土也折射起微弱的红光,峡谷上空,密封的穹顶彩虹般飞架于峡谷上空,保护着这条文明之河。
  这就是火星城了,荒凉的火星世界里骤然出现如此雄伟的人类建筑,我的心刹那间被这壮丽所吸引。
  (二)
  我的为期三天的火星之旅是在晓峰早早的敲门声中开始的。我看了看表,才凌晨五时,从昨晚他把在火星城中方向不辨的我安顿下在旅店中到现在,才过了六个小时,睡意正浓的我仿佛听见他说要带我去看看原始的火星自然风光。
  坐在一架小型飞机中,我几乎靠在他的肩头睡着。
  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一派苍茫沉寂的火星景象展现在面前。
  我随着晓峰跳下飞机。一团红尘从脚下腾起,继而又被风吹散了。这里的重力只有地球的三分之一,背后的氧气瓶也显得不那么笨重了。密封面罩把我的脸同外界隔离开来,但是我能感觉到风正迎面袭来,细小的尘粒沙沙地敲打在面罩上。
  晓峰拉起我的手向前走去。对于他这样大哥哥般的关怀,我已经习惯了。我甚至觉得正是他的举动,使我俩迅速从陌生走向熟识。
  穿过一小片空旷的火星平原,我们来到一道干涸的巨大河床旁。
  “远古时候,火星上也曾拥有万顷波涛,你瞧……”他指着河上游,那河床蜿蜒不断,一直没入天际,“这道河有上千公里长,比地球上最长的河还要壮观得多。”
  “那么,火星的水都到哪去了呢?”我不禁问道。
  他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可惜……人类到来时,火星只留下这无尽的荒凉和遗憾。”
  我们横越河床。河底的沙石同样干燥异常,同样覆盖着斑驳的红色氧化铁,只是在一些风化的岩石上,还显露出亿万年前,液态水冲刷过的痕迹。
  河床对岸,他点指着远处的一座山丘。
  “那小山脚下就是人类最初在火星建立的考察站遗址。”
  我极目远眺,却怎么也辨不出任何人类建筑的痕迹。一直走到山前,我才看到山坳中那已经被红土埋没了一半的倾倒的生活舱和小型电站遗址。
  穿行在这一堆堆废墟中,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惊惶与恐惧。生命的苍老与死亡深深刻划在这些残破的建筑上,让我颤抖。
  “我们走吧。”我拉紧他的手。
  “作为人类最早的一批宇航员,你父亲曾长期在这里驻守。正是他们不懈的努力才使今天的火星城成为现实!”
  他的眼睛望着无际的火星世界。我也扭头望去,远处火星城的方位上,一艘巨大的宇宙飞船正拖着滚滚烈焰向天空飞去……
  面对死去的火星世界,内心的压抑和孤独使我没能细心体味晓峰的话。当重新置身于磅礴壮观的火星城市时,刹那间我领略了晓峰的心情。
  我们是中午时分回到火星城的。匆匆吃过午饭,晓峰又马不停蹄地带我登上火星城最雄伟的建筑--通天塔。
  通天塔是用来支撑城市上空密封穹顶的承力拄。它从峡谷底部升起,直伸入峡谷上方一百米的空中。它就象一柄巨伞的伞骨,密封穹顶从它的顶端伸展开去,横跨了峡谷两岸。我们站在塔顶的观光厅内,整个火星城市一览无遗。
  “此塔高四百六十余米,在它的支撑下,密封穹顶可以抵御火星尘暴的袭击。除此之外,通天塔也准备将来用作星际列车的发射导轨,”晓峰指着大厅中央的巨型柱体继续介绍:“那柱也是中空的,其中的磁力导轨可以产生足够的力量,将星际列车推出火星大气层。到那时候,火星与地球的联系就十分方便了。”
  “到时候,我常来看你。”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脸上不觉有些发烫。好在晓峰似乎并未注意。
  “是吗?”他微笑着点点头,表示感谢。他又指着峡谷的走向,说道:“象这样的通天塔,每隔三十公里便有一座。”
  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在峡谷转弯的地点,隐隐矗立着另一座拔地而起的通天塔。我的目光由远及近。昨晚抵达火星城时,黑夜与灯光掩盖了城市的真实面目。此刻,正午强烈的阳光普照着整个峡谷,在峡谷刀削一样的两侧峭壁上,密密麻麻遍布着巨大的金属洞窟。一扇扇镶嵌的玻璃闪闪发光。虽然峭壁上还显露出火星岩石所特有的铁锈红,但人类的建筑已成为其上一幅壮丽无比的文明画卷。
  “这峡谷两侧都已被构筑成人类居住的山体建筑,目前已竣工的有九十公里,可供十万人移民,将来工程会扩大到五百公里,那时,这里就会变成人类的第二故乡!”晓峰解释道,他的语气中透出豪放的气息。
  “你来火星多长时间了?”我问晓峰。
  “五年,那时候刚刚选定在这里建设火星城市,峡谷中还荒凉得很。”
  “那时一定很苦吧?”
  他的眉头微微一皱,默默点了点头,继而又说道:“比起你父亲那一代老宇航员,我算是很轻松了,况且,看到这火星城,心里就剩下甜啦!”他笑了,笑得很腼腆。
  从他的笑容中,我能感受到他们在建设火星时付出了多少艰辛。我无言地与他并肩而立,无言地注视着他,他的身材并不高大,但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却让我感到安全与崇敬。
  我在想,也许父亲年轻时就象晓峰一样。
  我的想法不久便得到了证实。
  来时,我们是沿峡谷峭壁上的索道登上通天塔的。这一次,我们乘坐高速电梯,径直降到峡谷底部。走出通天塔时,我刹那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我原以为谷底一定架满了各种金属管道,或是铺着水泥公路。然而,就在两道峭壁所夹的一片平原上,到处长满了地球植物。一片鲜艳的嫩绿色溢满整个平原,无际的平原上,还散布着一些杨、柳树混种的树林。它们都长得很旺盛,象一团团绿色的蘑菇。许多色彩斑斓的花朵点缀在这绿色的海洋之中。也许在阳光、氧气与水充足的地球上,这景色并不罕见,但是在火星,到处是赤红色的戈壁与沙漠,到处是干涸的河床与峡谷,能有这样一片绿洲生存在这块荒芜的土地上,那会给人一种怎样的震撼与欣喜。
  “径直是奇迹。”我脱口说道。
  “的确……”晓峰不觉笑了,继而又很严肃地望着我,“在登上火星最初的日子里,火星世界永恒不变的死亡干裂的自然环境,使我们比任何时候都向往一片绿色,后来我们开始在峡谷中种植草皮,那时,密封穹顶尚未建成,我们不得不造了一个小型温室,结果两千株植物只有三株活了下来,尽管如此,我们仍欣喜若狂,相互奔走相告。”他回想道。他望着这无限的草原,又补充了一句:“那是一种人类对生命与文明的追求!”
  “是不是太高尚了一些?”我笑道。
  “你还不了解在火星上生存的这些人。”他回答。他的眉头微微攒起。
  我知道自己无意中刺痛了他的自尊心,对于他来讲,生命中最重要的也许就是他的追求与理想了。于是我不再言语。
  我们穿过这片草原,走向远处横亘在峭壁间的一道灰色的堤坝。
  想到每一株草在火星上成活都是个奇迹,我的脚放得很轻,生怕会踩到它们。
  “用不着这么小心翼翼,既然它们能在这恶劣的火星世界中生存下来,那么它便不会弱小到踩一下便会倒下。”
  晓峰偏过头,眼睛认真地望着我说道。我不知道他的手何时揽在我腰间,也不知道何时我们靠得那么近,但是他的话使我放松了自己的防线。我在想,他不正是这草原上一株顽强生存的小草吗?
  不知不觉来到了草原尽头,我们登上那道峡谷间的堤坝。在我的眼前出现了另一个奇迹,在干涸异常的火星峡谷中突然平静地积蓄着一片水的湖泊。湖水清澈明亮,映衬着两岸红色的崖壁,显露出一种神秘与宁静的美。
  这一次,晓峰没有对我做任何解释。他租了一条小游船。我们向湖的对岸驶去。峡谷在前面转了个弯,继而一面峭壁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洞穴。
  船沿着窄窄的洞道曲曲折折地向前驶去。洞道中光线暗淡,每隔数十米有一电灯照亮附近的一小块空间。
  我心里很奇怪。“我们要去哪?”
  “火星城的存在之源。”
  “火星城的存在之源?”我思索着他的话的含意。就在这时,前面的洞穴豁然开朗,就仿佛沿着涓涓细流突然进入汪洋大海一般,一个巨大无比的地下洞窟展现在眼前,洞窟中蕴藏着海洋般巨大的液态水。几道强力探照灯照向远方,那洞窟中平静的水面一直延伸到灯光照亮的地方,延伸到光线所不能抵达的黑暗之中。在我的视野里看不到这个地下水库的尽头。
  “这简直是一座地下的海洋。”
  “对,正是因为它的存在,才使火星城成为现实。”
  “这太伟大了。”望着这碧波万顷,我赞叹。
  “真正伟大的是,是发现这水库的人,那个人就是你的父亲--刘杨。”
  “哦……是吗?”我点点头,不觉把头低下去,避开他炯炯的目光。在我的内心中,始终对父亲是充满怨恨与敌意的,没想到,在火星上,父亲的形象竟截然不同。晓峰开始回忆一段父亲的故事,他诉说在人类探索火星的初期,父亲是如何带领考察队的成员们,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如何与火星大尘暴搏斗,执着地去寻找火星上暗藏的水源。
  眼前是一片波光粼粼的地下暗河,耳畔回响着晓峰沉重的话语,我仿佛看到一个个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在眼前复活,他们的痛苦与快乐强烈地感染着我,我在随他们同生共死……
  游船返回峡谷,弃舟登岸,我们并肩漫步在草原上,而我的脑海中却依然闪动着那些人的身影。
  “是不是累了?”他关心地问。“我们歇一会吧。”
  风在峡谷间游荡,在草原上形成一道道绿色的波纹。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淡淡的野草清香。我们坐在这片不大的草原上。数天来旅途的劳累使柔弱的我早已疲倦,而这一份温馨和安逸便化作浓浓的睡意袭上心头。
  我的头垂下来,靠在晓峰肩头。包括路明在内,我还从未对任何一个男孩儿放松警惕,可不知为什么,晓峰给我的感觉却是诚恳和安全。
  不知不觉我合上了双眼。
  那些人又出现在脑海中,他们前仆后继,生生不息地冲向那漫漫的红沙……
  (三)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合衣躺在宾馆的卧房的床上。
  我起身走入黑沉沉的客厅。几缕淡淡的光线从窗帘的缝隙中透射出来。我掀开窗帘。一片明媚的阳光迎面扑来。清晨的朝日正在火星平原深处一团橙红色晨曦的承托下升起。
  又是火星上新的一天。
  我发觉背后一丝异样,扭回头,便看见客厅的沙发上,晓峰睡得正熟。我轻轻地走到他身旁。他的身体蜷缩在沙发上,显得很弱小,他的脸庞上流露出疲倦的神色,他的眉头也微锁着,象是在梦中正思考着问题。
  我的心悠然一动,相识的这段时间,他的言语和行动无时无刻不让我感到他的坚强和伟岸,但是眼前的他又是那么的弱小和无助。
  他好象察觉了我的存在,身体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对不起,我们今天要早早去见一些人,所以,我就没有走。”他抱歉地说道。“今天,我带你去见你父亲。”
  他又变成精力旺盛,谈笑自若的那个晓峰了。
  我们驾车越过那片草原和人工湖,又拐过峡谷中的一个弯,一片忙碌杂乱的景象出现在眼前:峡谷底部横七竖八地堆放着建筑材料,不时有庞大的运输车隆隆而过,荡起滚滚烟尘,好久才会消散。两旁的峭壁上被凿得千疮百孔,一些巨大的高架平台上隐隐闪现着工人的身影,高压焊枪迸出的火花纷乱地散落下来。各种嘈杂的噪声刺痛着耳膜。
  “这里是火星城市规划的一部分,尚未建造完工。”晓峰大声说道,但声音立刻被噪声淹没了。
  “你说什么?”我没有听清他的话。
  他低下头凑到我耳边:“这就是我工作的工地。”
  这时,车子猛然一震,他的嘴唇一下子碰到了我的脸颊。我的心一颤,脸上立刻象着了火一样灼热。我不敢去看他,不知道他会是怎样的神情。但是他没有再对我兴致勃勃地说话,我们陷入沉默之中。
  我们来到一处装有工程升降梯的悬崖底部。几个人正在往升降梯上搬东西。他们仿佛在等着我们。很远的地方,他们就高兴地挥起手。
  晓峰亲热地和他们打招呼。这都是些和我、晓峰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他们和晓峰交谈着、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我。当晓峰介绍我时,他们纷纷伸出满是油污的大手。他们的热情让我感到亲切和温暖。我喜欢他们。
  “来,上电梯,我们上去。”那个叫林枫的年轻人说道,可是电梯上堆满了货物,已无立足之地。“把东西扔下去!”他喊道。
  电梯升到了悬崖中部,离地大约有一百米高,那里有一个巨大的人工洞穴。从足以容纳四五辆运输车并行的洞口可以看出这工程的浩大。
  我俩向洞内走去。脚下的岩石在微微颤动着,碎石机的隆隆声海潮一般从洞穴深处涌来。洞口附近的洞壁都被切削得十分光滑,并浇注了火星特有的红色混凝土。随着洞道的延伸,洞穴变得狭窄起来,洞壁上显露出岩石突兀的棱角,每隔不远就有一排合金加强柱支撑着洞顶。再往前,越来越杂乱不堪,到处坑坑洼洼,参差不齐,除了金属支架外,和天然洞穴已没有什么分别。一些穿工作服,戴安全帽的工人各自忙碌着。
  “老头子在哪?”晓峰拦住一个人问。
  “拐角那边,正发脾气呢。”对方回答。同时也把目光投向我,又低声对晓峰耳语了几句。晓峰苦笑着耸了耸肩。
  “我们走。”晓峰回到我身边。也许因为到处是熟人,他没有拉着我的手。
  “给我听着,在你到火星的半年里,这已经是第六次给我找麻烦了。这里苦,这里累,要享福的话给我滚回地球去!”
  还未见到老头子,他那苍老但粗壮的声音便传来。
  在洞穴拐角处,老头子正对着一个低头站在角落里的年轻人大喊大叫。他的身材矮墩墩的,工程帽戴在他肥大的头上显得极不相衬。因为激动,他的眼睛向外凸出,脸涨得通红。
  “他是与你父亲一同到火星的老宇航员,你父亲最好的朋友。”晓峰低声对我说道,然后便走上去。“怎么啦?为什么发大火?”
  “工作时间,这小子却躲在这里睡觉!”
  “昨天塌方,我们连续干了一昼夜。”那年轻人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看上去,他的年纪比我还小,象个孩子。
  “我不管你因为什么原因!你自己看看,”老头子拉着那男孩的衣领,点指着洞顶吼道:“头顶上就是岩石断层,要是出事,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原谅他一次,我看小武的确是累坏了。”晓峰边说边向小武使眼色,要他走。但是小武看了看老头子,没敢动,他的眼睛泛着泪花,几乎要哭出来。
  老头子看到了我,他的脾气忽然缓和了许多。“你先回去工作,别再找麻烦。”继而他把头转向我,他望着我,带着慈父般的爱待之情,他的目光还流露着希望期待和许多我读不懂的东西。他似乎想说什么,可是犹豫了一下,才简单地说了一句:“你……来了。”我感到他要对我说的远不止此。
  “不能让人家站在这里吧?”晓峰笑着说道。
  老头子象从梦中醒来一样。
  “对,我有些老糊涂了。”他敲了敲额头,“走,我们到指挥车去。”
  所谓指挥车不过是一辆大运输车改装成的餐车兼工程指挥车。它停在洞穴中部的一片空地上,周围堆满了建筑工具。
  “这里乱得不成样子,来,坐。”老头子扔开椅子上一只旧工程帽,让我坐下。他隔着桌子坐在我对面。
  他痴痴地投过来的又是那种饱含着各种感情的目光。面对这个陌生的中年人,他给我的感觉和晓峰一样,充满着关怀和爱戴。他们就象是我的父亲与哥哥。我茫然无措,只有含笑与他相视。
  “真象你父亲……”他好久才说了这么一句,眼中竟莫名地泛起了泪花。
  他垂下头。抬起头时,那泪水已经不见了。“唉,风风雨雨二十几年了,弹指一挥间,你们都已经长成大人啦。”他唉了口气说道。
  我不知道自己该回答些什么。这时,晓峰端着饮料走过来。
  “是不是人年纪大了,就容易多愁善感啦?”他笑着问老头子。
  “你不懂,你不懂。”老头子连连摆手。
  “怎么没看到刘队长,他还没回来吗?”
  “哦,恐怕这几天他不能赶回来了,大尘暴把整个考察站给活埋了,他们正昼夜不停地寻找幸存者。”
  “可文晴很不容易才来火星,二十几年了,他们还从未见过面,你不能想想办法吗?”
  “废话,能想的办法我都想了,回不来又怎么办?”老头子也急躁起来。
  “没关系,以后会有机会的。”
  我的意思是化解他们的争吵,但我的语气中显然流露出我对这次父女相见并不迫切,换句话说,我并不想念,也不关心父亲,他们一定从我的语气中听出了这个意思。我后悔莫及。
  他俩都用异样的眼神望着我。
  “象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我和你父亲一同来到火星,二十年的时间里,我们在这个只有红石头的星球上苦苦坚守。没有人知道我们所经历的孤独和艰苦。有好几次,我们的精神都面临崩溃,大家甚至想集体辞职回地球去。好在我们坚持了下来。即使现在没有建起这座城市,这些经历也使我们可以自豪地面对地球,面对历史与将来的人类。但是我们心中唯一感到愧疚与不安的,就是自己的妻子和儿女。他们所付出的也许我们今生今世也无法偿还。可是我们从未忘记过他们。我们这些人大部分没有结婚,有子女的就更少了。记得那天,你父亲接到你出生的消息,我们高兴得狂欢了一夜。我没有儿女,也许这辈子也不会有了。于是我就跟你父亲说,要认你做我的干女儿。你父亲想了想说,行呀,不过你得拿出每年工资的一半来做为我们抚养女儿的公共基金。”
  说到这里,老头子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很开心,这也许是他一生中为数不多的高兴事之一。晓峰也跟着笑起来,但我却笑不出。我从不知道,在我的身上倾注着父辈们一生的关怀和寄托。在我生命的二十年中,我一直因为缺少亲人的关怀而烦恼不堪,可现在,我能承受得住这一份感情的沉重吗?我不知道,我无言以对。
  指挥车的门开了一道缝,一个顶着工程帽的脑袋探进来。“哦,我来取冲击钻。”“进来吧,坐一坐,这是刘队长的女儿文晴。”老头子平静了介绍道。
  那年轻人坐下,热情地向我问长问短。
  片刻,又一个工人进来。“我的工程帽是不是在这里?”他笑咪咪地对老头子说。可是拿到工程帽后,却磨蹭着不肯离去,最后也坐下来。
  结果在短短的十几分钟里,陆续有十几个工人到指挥车来找他们落下的东西,也都以各种借口留下来。看得出,他们的目的显然是我。他们与我交谈着,不时讲一些笑话逗我笑。与他们相处,我很开心。
  老头子看出事情不对,立刻绷起脸:“工作时间,擅离职守,都给我回去!”
  工人们见队长发火,都不敢抗命,只得乖乖地起身告辞。“告诉其他人,中午全到这集合,我们来一次聚餐,欢迎文晴来火星。”
  老头子的话从后面追上了那些垂头丧气的小伙子们,他们立刻变得兴高采烈。
  “这些都是你父亲的老部下,听说你要来的前三天,他们就坐不住了,况且我们这里一年到头都是男人,所以……”老头子解释道。
  我笑了笑,心里觉得他们很有意思。
  中午时分,未到休息时间,三十多个年轻人把狭小的车厢挤得水泄不通。他们围在我周围谈笑自若,弄得我却尴尬不堪,不断把求援的目光投向老头子。这回他也没办法控制局势,只得由他们去了。
  他们忙不迭地打开各种食品罐头,堆在桌子上形成一顿丰盛的午餐。“把我那瓶酒拿来。”老头子兴致勃勃地喊道。
  刚到火星的时候,我就知道,火星城禁用酒精制品,老头子这酒恐怕是让某位船长走私入境的。
  “糟了,我把酒忘在营地了。”人群中传来一个懊悔的声音,我看到那个人是小武。
  老头子的笑容立刻消失了。“我马上去取。”
  不等老头子发脾气,小武已冲出门去。
  大家又恢复了欢声笑语。但是不久,车箱内猛地一震,继而一阵巨大的轰轰声滚滚而来。
  “不好!”老头子第一个反应过来。他从椅子上弹起来,越过人群,转眼间已冲出门外。看他那胖墩墩的模样,真想不到动作会如此敏捷。
  其它人也好象知道出了什么事,跟在老头子身后,向外涌去。“出什么事了?”我问晓峰。我看到笑容已从他的嘴唇消失。“可能是哪里塌方了。”他拉起我来到外面。老头子正站在空地中央,大声叫喊着指挥调度。空地上一片混乱,几台清障车和碎石车正在发动,其它人纷纷抓起各种工具。在左侧的一个叉洞中有滚滚的烟尘冒出来。晓峰在我头上扣了一顶安全帽,带我跟着人群向那叉洞跑去。照明线路大概也因前面的事故而中断了,洞中一片漆黑。车辆的大灯不断在黑暗中划动。周围是其它人奔跑时急促而沉重的喘息声。
  晓峰突然停住脚步。“是六号涵洞产生了塌方。”他说道。
  借着闪动的灯光,我隐约看到前面的洞道中堆积着小山一样的碎石,几乎封死了洞口。不时有石块从洞顶上坠落下来,在地面上发出轰然巨响。
  晓峰不再让我前去,让我远远地观望。清障车和支撑机都隆隆地冲了上去。随后工人们也涌上前。
  黑暗的洞穴中仿佛正在进行一场殊死的战斗,嘈杂的噪声震耳欲聋。我心里不觉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不会有人受伤吧?”我问。“不知道。”晓峰也焦虑地望着前方。看的出,假如不是为了看护我,他早已经冲上去了。
  半小时后,前面传来了消息,塌方已经被控制住了,清障车正在清理碎石,救援行动中没有人受伤。
  我听到晓峰轻轻松了口气。
  然而不久我感到洞中的气氛突然变得紧张起来。机器的轰鸣和人的叫喊声都停止了。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个人抬着什么东西匆匆走过来。走到近前时,我赫然看到抬着一个浑身血迹斑驳的人,目光落到那张被血和灰尘涂污了的毫无生气的脸上,我和晓峰都不禁失声叫道:“小武!”
  (四)
  火星医院的急救飞机到了,大家默默把昏迷不醒的小武抬入机舱,并以忧郁的眼神目送飞机离去。
  所有人都要求前去护送,但老头子只带了两个人登上飞机。他吩咐下午照常工作,如有谁偷着跑到医院去,立刻遣送回地球。
  一小时后,当我和晓峰乘车随后赶到医院时,小武的手术还在进行之中。老头子低头坐在手术室旁的椅子上一语不发。
  随老头子来的人告诉我们,是小武在赶回营地取酒的时候,因为太匆忙,不慎驾车撞在洞旁的支撑架上,结果支撑架的连锁折断导致了那场涵洞塌方。
  我们都坐在椅子上,谁也不说话,焦急地等待着手术结果。时而有医护人员从手术室进出,问起时,他们只是摇头。不知是不知道还是情况不好,弄得大家心里更加不安。
  时间在漫长的等待中流逝着,从中午到下午,从下午到傍晚,仍没有任何小武的消息。从手术的时间来看,小武的伤一定极为严重。我们的心情随时间的推移而越加沉重。想起中午时分,小武还是活生生地在我面前,那女孩一般细小的说话声音,那略带忧郁的眼神,可如今他却在生与死的边沿弥留。我的泪水不知不觉滑落下来。“天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晓峰见我这样子便说道。“不。”我摇摇头。“你留在这里,也不对小武有任何作用的。”他不由分说拉起我。
  回到宾馆,高度紧张的精神一旦放松下来,过度的疲劳便袭上心头。“我们连午饭还没吃过呢。”晓峰忽地想起:“我们去吃一些东西吧。”“我不想吃。”我疲倦地说道。“其实我也吃不下。”他苦笑了一下,“那么你早些休息吧。”“你能不能……”我望着他,“坐一会儿再走,明天下午,我就要离开火星了,恐怕以后……”这些话我本不该说出口的,但一种莫名的孤独与留恋使我不能离开他。
  “好吧。”
  我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相对无言。晓峰几次想说话却都止住了。我俩的心思还都牵挂这手术台上生死未卜的小武。
  我们这样沉默了好久。晓峰起身告辞。看得出他并不愿离开,但时间太晚了。这时,我想起了母亲交待的那件事,于是我对晓峰说道:“来火星之前,妈妈让我带了一件东西给爸爸,现在看来,只有请你转交给他了。”
  那东西包裹得很严,不知道是什么。我剥开层层包装纸,露出一个地球造型的小匣子,打开匣子,里面嵌着一只半旧的结婚钻戒。
  刹那间,望着这枚戒指,我和晓峰都呆住了。
  在渡过了孤独寂寞的二十年后,在历尽艰辛把儿女抚养成人后,母亲把父亲送给她的结婚戒指又还给父亲了,这意味着,在那漫长岁月的无助期待中,母亲已经彻底绝望了,她要忘记父亲,忘记那份她守候了半生的感情,去寻找自己新的生活。
  寂静中,我感到晓峰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我望见他的表情变得严肃而凄楚,那双疲倦的眼中放射出异样的光芒。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他一把抓起我的手,转身向外走去。他用力很大,我的手上一阵疼痛。我几乎是被他拽出房间的。他的脚步凌乱,动作粗犷,与从前温文尔雅的举止相比,判若两人。
  离开电梯时,我们已升到火星峡谷顶端的悬崖。
  已是午夜时分,整个大地隐遁在一片夜海之中。这片坚实的崖顶承托着我们,向无尽的天空伸去。无数颗明亮的星斗就悬在头顶上方,伸手可摘。
  在我们的眼前就是那道已被改造为人造城市的火星大裂谷。各种机器的喧闹声已经平息,迷茫的灯光象惺忪的睡眼一样朦胧地闪亮。
  没有风,没有声音……
  我跟随着晓峰走向崖顶深处的那小片平原。密封穹顶划着淡淡的弧形垂落在夜色中,把这小平原同外面冷酷的火星自然分开。但这里还保留着荒凉、死寂的原始风貌。峡谷中浩如烟海的城市灯火已照不见这里。
  视野里一片灰暗。不久,满天的繁星逐渐明亮起来,薄雾般交织的星光下显露出一片起伏不绝的坟茔。
  “他们都为这荒芜的星球奉献了自己的一切,最后又永远地留下来,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他缓缓走入这片墓群,轻轻地自言自语着,象是来看望他的朋友。而那些坟茔在凄迷星光的辉映下,也反射出微微的荧光,仿佛是沉睡的灵魂在苏醒在飘动……而这些灵魂又给沉寂的火星世界付与了生命,使之变得更加生动。
  他停在一座普通的坟头旁。我看到那几乎被沙土淹没的石碑上写着:人类第一批火星宇航员--刘扬之墓。
  “在你到达火星前一个月,他独自驾驶火星漫游车到明林斯平原腹地去寻找新的水源,出发不久,基地便和他失去了联系,五天后,救援飞机在一条干涸的河谷中找到了他的尸体……”
  我们陷入了沉默。万籁俱寂中只有我们断续的呼吸声。我望见晓峰的身体矗立在群星点缀的夜空背景中,淡蓝的星光勾勒出他刚毅的面部轮廓。忽然间,他的脸上闪过一道亮光,最初还以为是天际掠过的流星,但那其实是一串晶莹的泪水正从他的脸颊划落。
  “他是老宇航员中为数寥寥的几个幸存者之一,在火星上经历了无数次死亡的灾难,没有人想到他会如此默默地死去……”
  他抬起头仰望星尘,含泪的眼中闪起英武的光芒。
  “你父亲不是个英雄,任何人都不是,没有一个人可以改变整个人类。他死了,象个普通人一样默默地死了。他是脆弱的,再多的经历也无助于帮他走出困境。我希望象他一样,活着,可以去建设这个贫瘠的世界,死去,我就仰卧在大地之下,看着自己未尽的事情,为后来人所完成,那是多么无限的光荣……”
  (五)
  这一夜我辗转反侧直到天明。起床后仍毫无倦意。
  我坐在窗前等待着晓峰的到来。这是我火星之旅的最后一天,返回地球的飞船将在下午二时起飞。
  望着窗外壮观雄伟的火星城市,我的脑海中却闪现着小武那血迹斑斑的躯体和峡谷崖顶上边绵延不绝的坟茔。
  十点钟,晓峰没有来,时钟又慢慢指向十一点。
  我的心变得焦虑不安。我想起了母亲的那枚戒指,也想起了晓峰那张幽怨而英气的脸庞。我强烈地意识到,他不会来了。我的无知,以及放在父亲坟前的那枚戒指深深刺痛了他的自尊心。
  时间默默地流逝,没有脚步声,也没有敲门声。
  在这片赤红的土地上苦苦追求的他也许有权力无视于象我这样在地球摇篮中长大的女孩。
  我得走了。离开房间前,我给医院打了电话,询问建设工地送来的伤员病情怎么样了。医生回答昨天下午一共来了三个,一个死了,两个还在抢救,不知我问的是哪个。没等再问,电话便断了。
  候机室内人很多。
  舷窗外的飞船发射场上,航天飞机已经整装待发。我踏上了传送带,不可能再挽回了,我不禁闭上眼睛,我想哭。
  背后的检查岗上一片混乱。我回过头,在那拥挤的人群中,我一眼认出了晓峰。他正冲开登机检查员的拦阻,朝我跑过来。
  刹那间,我的泪水盈满眼眶。
  我和他默默然相对了。我仰头望着他。他的脸苍白而疲倦,但一双眼睛却明亮注视着我。“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好朋友要走了,怎能不送呢?”他的声音是那么地亲切。“你当我是朋友?”我的心跳得厉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他的嘴角露出微笑。“小武脱离危险了。”“真的吗?”我兴奋得跳起来搂住他的脖颈,但立刻又分开了。
  我们默默相对再无言语,但是从他的目光中我能懂得千言万语。
  广播里在通知乘客们尽快登机。“我得走了。”“记着我们。”
  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四个字。
  飞船迅速冲向广漠的宇宙,火星再次缩小下去,渐渐地变成一个红点。那次火星之旅有变得若有似无,但我却真切地记得,在另一个遥远、恶劣的星球上,有一些人类在默默地为了他们的事业而拼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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