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次旅程


  
斯丹利士  罗林姆

  那天是星期一,四月二日。当时我在参宿四附近航行,忽然间有颗跟豌豆差不多大小的殒石撞穿了火箭外壳,不但碰坏了传动调节器,连方向航也撞坏了一部分。结果是火箭完全不受操控。我穿上了太空服,走出火箭外,设法把方向航修复,可是,我发觉没有另一个人来帮我忙,我没办法安装好那个后备的方向舵我有先见之明,早带了后备的方向航。火箭的建造商的设计真是笨蛋,非得由一个人用扳钳把螺栓头固定在那个地方,再由另一个人把螺母上紧不可的。起初我不在意是这样子的,花了数句钟来用脚拼命挟着扳钳,再在另一端用双手去上紧螺母。我不但白花气力,而且误了吃午饭的时间。最后,正当我快要成功之际,扳钳我双脚之间丢掉,向太空直飞而去。于是我不单甚么也没有做到,更且失去了一件十分管用的工具。我空着急地看着它愈飞愈远,在星空中愈来愈细。
  过了一阵子,扳钳沿着拉长了的椭圆轨迹飞回来,可是,虽然扳钳现在已变了火箭的卫星,却从不飞近得我可以伸手把它取回。我返回火箭内,坐下来吃顿简单的晚饭,一面思量如何从这个滑稽的处境中脱身。期间火箭继续笔直地向前飞去,速度稳定地上升,因为我的传动调节器也给那块该死的殒石撞坏了。不错,在航道上并没有任何天体,可是这样一往无前地直飞,绝不可能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去的。有一阵子我把一肚子的气憋着不发出来,然后,在我刚要洗净晚饭需用的碟子时,却发现那个已经过热的核子堆已把我最美味的牛腰肉蹋了。(我一直把它放在电冰箱内,留待星期日吃的。)我肆意发了一阵子脾气,破口大骂了一回,并且摔破了数只碟子。这当然可给我一点快意,但说不上有甚么用处。而且,那块我扔出火箭外的牛腰肉并不漂走,以至于无影无踪,反像不愿离开火箭似的,绕着它打转,成了第二颗人造卫星,每十一分零四秒造成一次日蚀。为了使自己冷静下来,我计算牛腰肉的轨道,以及由我丢掉了的那个扳钳的出现而造成的轨道摄动,一直计算到黄昏。计算得出的结果是,那件绕着火箭在打转的牛腰肉在将来的六万年内会一直领先在扳钳之前,然从后赶上,再次超越它。最后,我计算得精疲力尽了,便回去睡觉。到了半夜,我感到有人在推我的肩膊。我睁开双眼,看见有个男人站在床沿;很奇怪,他很面熟,可是我一点也记不起他是谁。
  “起来,”他说道,“去拿钳子,我们要到外面去把方向舵的螺栓上紧。……”“首先,你的态度有点儿不礼貌,而且我们大家从来不相识;第二,我确实知道你根本不在这里。这火箭里只有我一个人,由地球飞往曼姆星座,期间已经飞了两年了,都只有我一个人。因此,你只不过是个梦吧了。”
  可是,他继续推我,一再说我要马上拿起工具,跟他一起走。
  “真是荒谬,”我说道,给他逗得愈来愈光火,因为这场梦中的论辩定必把我弄醒,而且,我从经验得知,我要重新入睡并不容易。“你要知道,我甚么地方也不会去,去了也是白去的。在梦里把螺栓上紧并不能使光天化日之下的情况有丝毫改变。现在请你别再打扰我,消失也好,用别的方法离开也好,要不然的话,我会给你弄醒的。”
  “可是,你已经醒了,我不骗你!”这个顽固的幻象嚷道。“你不认得我吗?你看!”
  他一面说,一面摸着左边面颊上的两颗肉疣,像草莓一般大小的。我本能地用手摸自己的脸。对的,我有两颗一模一样的肉疣生在同一边的面颊上。突然之间我发觉这个幻象叫我想起一个我所认识的人:他就是我的分身。
  “看在老天爷的面上,你别再来打扰我,好不好!”我嚷道,闭上双眼,满心要保持睡意。“假如你是我,那就好了,我们不用说甚么客套话,可是这样只会证明你不存在!”
  说过了这番说话,我别过头去,拉上被子来盖过自己的头。我听到他说了些说话,都是荒唐透顶的。最后,见我不答话,他大叫道:“这样做你不会后悔的,大笨蛋!你会发现这不是个梦,可是那时候已经太晚了。”
  可是我不为所动。到了早上我张开眼睛,马上回想到晚间所发生的这件怪事。我在床上坐起来,思量着脑袋所能耍得出的鬼把戏:要知道在此时此地,我半个伙伴也没有,再加上正面临最逼切的危机,我竟然(可以这么说)在这个梦里把自己一分为二,来应付当前的需要。
  吃了早点后,我发觉火箭在晚间增加了相当大的速度。我到图书馆翻书,从教科书中找寻脱离困境的方法。可是,我甚么也找不到,于是我把星际图在地上翻开,借助附近的参宿四的光线(光线不断间歇地受到围绕运行的牛腰肉所遮蔽),看看我身处的地区有甚么宇宙文明可以前来救助我。真是倒霉,这个地区是个十足的星际荒野;因为区内有引力涡旋,所有宇航船都视之为畏途。这里的引力涡旋不单可怕,也着实奇怪:共有一百四十七个;现有六套天体物理学的理论来解释这些涡旋存在的原因,但都各有各的说法。
  《宁航天文年监》警告航行者小心涡旋,有见于通过涡旋尤其是以高速通过涡旋会造成没法计算的相对效应。
  可是当前我已经束手无策了。根据我的计算,我会在十一点钟左右接触第一个涡旋的边缘。因此,我连忙弄午饭,免得空着肚子来面对困难。我差一点儿还未吃完最后一条香肠,火箭已开始向四方八面颠簸摇幌,以至任何安放得不够稳当的东西都像冰雹一般,由一边舱壁飞向另一边。我很困难才爬过去椅子处,把自己在椅子上拴稳,然后在火箭不断加剧地幌动之际,发现在船舱的另一端有一片像淡紫色的烟雾升起,并且在船舱的中央,隐约有个人影在洗涤槽和火炉之间,身穿围裙的,正在把准备好的摊蛋材料倒进平底锅里。那个人影好奇地看着我,但没半点惊讶的。然后人影一闪,便失去了踪影。我擦了擦眼睛。显然我是单独一个人的,于是我把所见的人影归究于自己的一时错觉。
  我一直坐在椅子上,或者倒不如说,我一直连同椅子一起抖动。正在这个时候,我脑每中忽然灵光一闪,醒悟到那个人影并不是幼觉。厚厚的一册《广义相对论》翻飞过我的椅子,我伸手抓它,终于在它第四次掠过时抓住它不放。在这个情况下各种骇人的力量将火箭东拉西扯,使它像个醉汉似的在打滚要翻查这本沉重的册子并不容易,可是,我最后还是找到所要的那个章节。这个章节讨论到“时间回路”的出现。所谓时间回路就是强度极大的引力场使时间之流的方向扭曲了,而这种现象有时甚至会使时间完全逆转,造成“现在的重现”。我刚才进入的那个涡旋并不算最厉害。我知道要是我把火箭头稍稍转向银河极,火箭就会跟那个所谓“平肯巴克引力涡旋”相交。人们过去不止一次在平肯巴克引力涡旋里观察到现在的一次重现,甚而是两次重现。
  没错,火箭已经不受控制,可是我下去动力机房,拿起工具修理了很久,终于使火箭稍稍转向,朝银河极飞去。这一步已花了数句钟了。所得的结果却出乎我意料之外。火箭在午夜左右进入涡旋的中央,火箭的骨架剧震,格格作响,到了后来我开始担心它是否能够支撑得下去。可是,它却完整无缺地熬过了这番考验,再次回到宇宙的一片死寂之中。这时我离开机房,却只是见到自己安睡在床上。我马上明白到,这个是昨天的我,换句话说,即是星期一晚的我。我没有去细想这宗颇为不寻常的事件有甚么哲理上的含意,马上跑过去推那个在睡觉的人的肩膊:高声叫他起床,因为我不知道他的这个星期一存在能够在我的星期二存在里持续多久,因此我们必须尽快走出火箭外,一起抢修方向舵。
  但是,那个在睡觉的人仅仅张开眼睛,对我说,我不单不礼貌,而且不存在,只不过是他梦想出来的罢了。我跟他说理,但只是徒费唇舌;我再也沉不住气,竟然要去把他被窝里硬拉出来。他完全不当一回事,顽固地一再重覆说,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梦。我开始骂人了,但他却逻辑地指出,在梦中上紧螺栓不等于在光天化日之下把方向舵牢固下来。我一会儿恳求,一会儿咒骂,都不得要领即使我的肉疣也不能说服他,他翻过身去,打起鼾来。
  我坐在椅子上,静心下来思考眼前的处境。这个处境到现在我经历了两次,第一次是在星期一,身份是那个睡觉的人,然后在星期二,身份是尝试去弄醒他(但却弄不醒他)的那个人。星期一的我不相信时间重现,而星期二的我却早已知道这是个事实。眼前的是个十足的一般的时间回路。那么,要把方向舵修复,该怎么办呢?既然星期一的我继续睡觉我记得那天晚上我一觉大睡到早上我明白到我再去弄醒他也是白费气力的了。我看看星际图,知道有数个其他更大的引力涡旋在前面,因此,我可以指望未来数天内出现的时间重现。我决定给自己写封信,别在枕头上,好让星期一的我在睡醒时亲眼看到,他的梦并不是个梦。
  可是,我一坐在桌子旁准备好纸和笔,引擎内便有东西在格格作响,于是我赶去替这个过热的原子堆浇水,直到黎明,而期间那个星期一的我却睡得很香,还不时在咂咀。那些咂咀声气得我没完没了。我肚子空空,两眼迷蒙,因为没瞌过一眼。我正要弄早餐,刚到了抹碟子的时候,火箭又掉进了另一个引力涡旋。我看见拴在椅子上的星期一的我吃惊地盯着我,而我,即是星期二的我,却在煎摊蛋。接着火箭突然倾侧,我失去平衡,眼前甚么都开始愈来愈暗,我向一旁跌下去。我伴着一些破碎的瓷器一起躺在地上;在我脸旁的是个站着的人的鞋子。
  “起来,”他一面说道,一面扶我起来。“你没事吧?”
  “大概没事吧,”我回道,我双手撑着地板,因为我还是满天星斗。“你是那个星期天的?”
  “星期三,”他说道。“来,趁着还有机会,我们去修理方向舵!”
  “可是,星期一的我在哪?”我问道。
  “跑了。那就是说,我推算你就是他。”
  “这怎么说?”
  “是这样子的,星期一的我在星期一晚变成星期二早上时,就变成星期二的我,如此类推。”
  “我不明白。”
  “没关系的你晚一点便会多少有点头绪的。可是,跟我来吧,我们别再浪费时间。”
  刚说过这番话,我已经四处找工具了。
  “等一等,”他慢吞吞地说道,雷打不动地站着。“今天是星期二。现在假如你是星期三的我,又假如到了星期三的这个时候方向舵还是未修理好,那么结论就是,有些甚么的事情阻止了我们把它修理好,因为,不然的话,你在星期三不会要我在这个时候,即是在星期二,来帮你修理好它。那么,我们不冒险出去不是更好吗?”
  “胡说!”我压不着怒火,大骂一声。“你要知道,我是星期三的我,你是星期二的我……”
  就这样子,我们对换了角色争吵下去。他把我真的气得两眼冒火,因为他坚持不去帮我修理方向舵;我骂他混蛋,骂他顽固像一头驴,但都于事无补。到了最后,我终于说服了他,这时我们却又掉进另一个引力涡旋。我心里冒起了这个想法:我们也许在这个时间回路里不断打转,无穷无尽地重覆自己。想到这里,不禁冒了一身冷汗。幸好这种情况没有发生。火箭的加速在放缓,到了我可以站立起来的时候,我又再度孤另另一个人在舱内。显然那个在局部地区存在的星期三(它一直在洗涤槽的附近),已经消失,成了不能挽回的过去的一部分了。我连忙翻开星际图,看看有没有另一个时间回路,好让我找来一个帮手。
  事实上,眼前就有个涡旋,看来就是我心目中所要的那个了。我几经艰难调动了引擎,把火箭转向,跟涡旋的中心相交。是的,根据星际图,这个涡旋的构造有点不寻常它有两个并排的中心。可是,我这时内心乱哄哄的,无法留意到这个反常现象。
  在机房忙了数句钟,我双手弄得脏透,于是去洗手,因为离进入涡旋的时候还远。洗手间的门上了锁。从里面传来的是某人的漱口声。
  “里面是谁?”我为之一怔,高声喝问。
  “是我,”一把声音回道。
  “是那一个我!”
  “依昂提奇。”
  “是那一天的?”
  “星期五。你想怎样?”
  “我想洗手……”我漫不经心地回应道,一面却在绞尽脑汁地思量:这时是星期三晚上,而他则来自星期五,因此火箭要掉进去的那个引力涡旋会把时间扭至星期三,至于在涡旋里会有甚么发生,我就无从猜想了。尤其叫人猜不透的是,星期四在那里呢?在这期间,星期五的我还是不让我进入洗手间。虽然我一直在大力扣门,他还是好整以暇的,全不理会。
  “别再咯咯声!”我按不住性子大吼一声。“每一秒都是宝贵的马上出来,我们要去修理方向舵!”
  “这个嘛,你用不着找我,”他在门后气定神闲地说道。
  “星期四的我一定在附近,找他一起去……”
  “甚么星期四的我?这个不可能……”
  “知道甚么是可能,甚么是不可能的该是我,要知道我已经在星期五,因此已经经历了你的星期三和他的星期四……”
  我给弄得糊涂了,从门往后急退一步。是的,我着实听见船舱里有些声响:有人站在那儿,从床底拉出工具袋。
  “你就是星期四的我?”我高声叫道,往房间里跑去。
  “是的,”他说道。“来,帮我一把……”
  “我们今回可以修好方向舵吗?”我们一起拉那个沉重的工具袋的时候,我这样问道。
  “不知道,它不是在星期四修好的,问问那个星期五的我吧……”
  我可没想过这一点!我马上走回洗手间的门外。
  “嗨,星期五的我!方向舵修好了没有?”
  “在星期五还没有,”他回道。
  “为甚么?”
  “理由就是这个,”他一面说道,一面打开门。他用面巾裹着头,再用一口刀的侧面贴在额前,想把鸡蛋那么大的一块浮肿减轻。星期四的我期间拿着工具走近,站在我身旁,冷眼细看那个前额肿起的我。这个我用他空着的手把一瓶苏打水放回架上。原来我把这个瓶子的咯咯声错认作他的漱口声。
  “为甚么弄到这样?”我好意地问道。
  “不是甚么,是谁,”他回道。“那是星期日的我。”
  “星期日的我?但是,为甚么……这个不可能!”我高声说道。
  “说来话长……”
  “都没关系了!快,跟我出去,我们也许来得及抢修方向舵的!”星期四的我一面说道,一面转过来向着那个就是我的我。
  “可是,现在火箭随时都会掉进涡旋,”我回道。“震荡会把我们抛出太空,这样我们就会完蛋……”
  “动一动你脑筋吧,笨蛋,”星期四的我厉声说道。“假如星期五的我是生存的,我们就不会有甚么意外。今天只不过是星期四。”
  “是星期三,”我反驳道。
  “都没关系,是生期三也好,是星期四也好,我在星期五还是活着,你也是。”
  “是的,可是,实际上没有两个我,只不过看来是这样吧了,”我说道。“事实上,只有一个我,只不过由不同的星期天而来……”
  “好了,好了,现在去打开舱门……”
  但是,我们手上原来只有一件太空服,因此不能同时离开火箭,也因此我们的抢修方向舵计划完全行不通。
  “岂有此理!”我嚷道,光火地把工具袋掼在地上。“我早应该一开始就穿上太空服,然后一直穿着它。我就是没想到这一点可是你呀,你身为星期四的我,你早应该记起这件事啊!”
  “我本来有太空服的,可是星期五的我拿了去。”他说道。
  “甚么时候?为甚么?”
  “不提也罢,”他耸一耸双肩,转过身来,走回船舱。星期五的我不在那里,我往洗手间里面看一看,也是空的。
  “星期五的我去了哪?”我转身问道。那个星期四的我一板一眼地用力敲破鸡蛋,把蛋液倒在吱吱作响的油里。
  “不用说已经变成了星期六,”他漠不关心地回道,同时忙着炒蛋。
  “对不起,”我抗议地说道:“你不是早已在星期三吃过了晚饭吗你凭甚么以为自己可以吃两顿星期三的晚饭呢?”
  “这些粮食是你的,但何尝不是我的,”他一面说道,一面心平气和地用刀剔起鸡蛋烧焦了的边缘。“我是你,你是我,这个吗,那有分别……”
  “狡辩!住手,你用这么多黄油!你疯了吗?有这么多个我那里够吃啊!”
  这时平底锅从他手上飞脱,我则撞向舱壁我们己掉进又一个涡旋里。船再次像发冷般在抖动,但我甚么也不理,一心要走到挂着太空服的走廊,把它穿上。只有这样(我这样推想),到了星期三变成星期四的时候,我作为星期四的我,就会身穿这件太空服。又假如我一分一秒也衣不离身的(我已决定怎样也衣不离身的了),无疑我在星期五也就穿着这件太空服,也因此星期四的我跟星期五的我都会身穿太空服,于是当我们相遇在同一个时间点上的时候,我们也就终于可以修好这个糟透了的方向舵。引力不断加强,使我头昏脑胀,到我张开眼睛,我便发现自己躺在星期四的我的右边,而不是刚才的那样,在他的左边。这时候,我打算把太空服怎样都不困难,要实行出来却又比刚才困难得多了,因为引力不断加强,我动弹不得。引力一旦稍减,我便开始举步维艰地向通往走廊的那扇门的方向爬去。这时候我注意到星期四的我也同样朝那扇门腹贴着地爬去。最后,大概过了一句,涡旋到了最猛烈的位置,我们在门槛旁相遇,大家都是趴在地上。于是我心里想,为甚么要由我来费气力去拉门的把手呢?让星期四的我去拉好了。可是,同时间我开始记起有点甚么的清楚给我显示,现在星期四的我是我,不是他。
  “你是那个星期天的?”我向他问个明白。我头贴着地,跟他四目交投。他挣扎一下才张开咀巴。
  “星期四的我,”他呻吟着说。这个可奇怪了。难道发生了这种种变化之后,我还是星期三的我吗?我回想到最近的一切,得承认这是不可能的。那么他一定曾经是星期五的我。因为假如他曾经早我一天,那么他现在肯定就比我前一天了。我等他去打开舱门,但他显然也在等我去打开舱门。引力这时候很明显减退了很多,于是我站起来,跑到走廊去。正当我一手拿起太空服之际,他把我绊倒,从我手中把它抢走。我给他害得跌个仰天翻。
  “你这个王八蛋!”我高声骂道,“对你自己施诡计真是下流!”
  他不理我,气定神闲地把双腿穿进太空服的裤管内。这样无耻下流,真是叫人发指!突然间有股奇怪的力量把他从太空服里扔出去原来早已有人在太空服内了。这一阵子我犹豫起来,再也搞不清楚谁是谁了。
  “你呀,星期三!”太空服里的那个喊道,“拉着星期四,帮我一把!”
  那个星期四的我着实把太空服从他身上扯下来。
  “把太空服给我!”星期四的我一面跟他纠缠,一面怒吼。
  “滚你的蛋!你在干甚么?难道你不明白拿到它的应该是我,不是你?!”另外的一个喝道。
  “这算是甚么道理?”
  “笨蛋,因为我比你接近星期六,而到了星期六我们便有两个穿太空服了!”
  “这个荒谬极了,”我开腔说道,“这样大不了是在星期六只有你一个人穿着太空,像个十足的笨蛋,甚么也做不成。由我来穿太空服吧:假如我现在穿上它,你会以星期五的我身份在星期五穿着它,而我也会以星期六的身份在星期六穿着它,于是那个时候就有我们两个,穿着两套太空服……来,星期四,帮我一把!”
  “等一等,”我硬要从星期五的背上扯走太空服的时候他抗议说,“首先,这里没有一个让你叫他作‘星期四’的,因为午夜已过,你自己现在就是星期四的我了;第二,仍旧由我来穿着太空服会比较好一点。太空服对你没有一点好处。”
  “为甚么?假如我今天穿上它,明天我也会是穿着它的。”
  “你到时便会明白……毕竟,我曾经是你,曾经在星期四那天是你,而我的星期四已经过去了,所以我该知道……”
  “废话少说。马上放开它!”我咆吼着说。可是,他一手抢走它,我于是追他,先穿过机房,再跑进船舱。不知怎的,这时候只有我们两个。突然间我明白到为甚么在我们拿着工具站在舱门的时候,星期四的我对我说过,星期五的我从他手中抢走了太空服:因为期间我自己已变成星期四的我,而在这时候星期五的我事实上正在抢走太空服。可是,要从我手上抢走它没那么容易!你等着瞧好了,我心里道。我会好好收拾你的。我跑到走廊,再转入机房;我上次在这里追逐时曾经注意到有根粗管子在地上(原来是用来添加原子堆的);我拿起它,武装起来,便冲回船舱。另一个我早已在太空服里了,整套都穿上了,只欠头盔还没戴上。
  “脱下太空服!”我厉声说道,一面握着管子,作势要打他。
  “我死也不脱。”
  “我说,脱下!”
  然我犹豫应该不应该打他。他不像另一个星期五的我,即是那个我在洗手间碰见的星期五的我:他既没有给人打黑了眼睛,也没有额角上肿起了一块这叫我有点儿难为,可是我马上发现事情就是要这样子的了。原先的那个星期五的我现在是星期六的我,对,而且,甚至可能在星期日前的某个时刻里浪荡着,至于这个在太空服里的星期五的我刚在不久前还是星期四的我,而我自己在午夜转变成的正正是这个星期四的我。如此这般的,我便沿着时间回路的倾斜的曲线移动,直至被打前的星期五正要变成已被殴的星期五的那个点上。可是,那时候他着实说过,打他的是星期日的我,但是,到目前为止,并没有点他的踪影。只有我们,我跟他,站在船舱内。这时我突然灵光一闪。
  “脱下太空服,”我喝道。
  “滚开,星期四!”他高声嚷道。
  “我不是星期四,我是星期日的我!”我一面喊道,一面前动手。他想踢我,可是太空服靴子奇重,他还没来得及举脚,我已一管子打在他头上。我没有用尽气力;这个当然,因为我对所发生的一切已经很熟悉,明白到最终我由星期四的我转为星期五的我的时候,我会变成身受的一方,而我可没有立心要打破自己的头颅啊。星期五的我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双手掩着头,我则粗暴地扯下他身上的太空服。“药棉在哪……梳打水在哪,”我连忙穿上这件我们争夺了一轮的太空服,到头来却发现有只人腿从床底伸了出来。我走上前去,蹲下看看。床底躺着个男人。他狼吞虎咽地吃着我收藏在行李箱里以备不时之需的最后一块牛奶巧克力,却捂着咀巴,想把咀嚼声掩藏。这个王八蛋吃得太过狼狈了,连包装的锡纸碎片和巧克力一起吃掉;有些锡纸片沾在口唇上,闪闪生光的。
  “把巧克力放下!”我大喝一声,连忙拉他的腿。“你是谁?星期四的我?……”我再问一句,但声线压低了,因为我忽然起了疑虑,心里不期然想到,也许我早已是星期五的我,很快就要身受较早时的棒打脚踢了。
  “星期日的我,”他满口都是巧克力,含糊地说道。我颓然气丧。要么他在扯谎,那么这个我就没有甚么要担心的;要么他说实话,是这样子的话,那我定要捱揍了,因为毕竟打了星期五一顿的那个就是星期日的我。星期五的我在打架之前告诉我的事情就是这样子的;后来我假扮星期日的我,用管子来给他这一顿皮肉之苦。可是,在另一方面,我对自己说,即使他在扯谎,他不是星期日的我,他还是有可能是比我晚一些的我;假如他真的是比较晚的我,他就记得我所做过的一切,因此也就早已知道我对星期五的我扯谎,于是可以用同样的方法来欺骗我,要知道曾经在我来说是一时涌上心头的计策,在他看来,尤其是到了现在,都只不过是记忆中的事,他随手都可以拿来一用。我仍然迟疑不决之际,他把剩下的巧克力都吃掉,然后从床底爬了出来。
  “假如你是星期四的我,那么你的太空服呢?”我忽然间灵光一闪,高声问道。
  “马上就有,”他从容地说道。接着我发现他手上拿着管子……再下来我只见电光一闪,像数十颗超新星同时爆炸一般。然后我就失去知觉了。我恢复知觉的时候,是坐在洗手间的地板上的。这时候有人在大力扣门。我开始料理我的伤痕,可是,那个人不断敲门。原来他是星期三的我。过了一会儿,我给他看看我捱了人家一记的头颅。他跟星期四的我走去拿工具。然后二人追追逐逐,争夺太空服。这些我总算安然渡过了。到了星期六早上,我爬入床底下,看看在行李箱内有没有巧克力。正当我吃着最后一块巧克力的时候,有人拉我的腿。我不但知道他是谁,而且随手揍了他的脑袋一下,再把他身上的太空服脱下。正要穿上它的时候,火箭又掉进另一个涡旋。
  到得我恢复知觉的时候,船舱已挤满了人,水泄不通的。原来所有人都是我,来自不同的日子,不同的星期天,不同的月份,其中有个甚而是下一年来的他是这样说的。给打肿了头颅,打黑了眼睛的有很多个,光是穿着太空服出现的船舱里面的已经有五个。可是,他们并不马上走出舱门,到外面抢修损坏的地方,反而开始争吵、辩论。所问的都是:谁打了谁,在甚么时候打的。后来情况更形复杂了,因为现在出现了很多早上的我和午间的我我害怕情况这样发展下去,我很快会分裂成分和秒而且,出现的我大多数在发了疯似的扯谎,以至到了今天我还是不大了了我打了谁,谁打了我,虽然整件事是在星期四、星期五和星期三三者身上的三角连环地发生的,而三者我全都轮番做过。我的印象是,因为我曾经跟星期五的我扯谎,假装是星期日的我,结果我比顺着日子来计算的多捱了一管子。但是,我宁愿不再去回想这些叫人不快的日子。整整一个星期甚么也没做过,光是捧打自己的头颅,还有甚么理由以为自己有甚么了不起呢!
  期间他们还是在争吵。我看见他们这样光说不练,浪费宝贵的时间,失望极了。与此同时,火箭漫无目的地向前直冲,穿越了一个又一个引力涡旋。最后穿太空服的跟没有穿太空服的殴斗起来。情况极度混乱,我设法把局面稳定下来,最后,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搞出了一个会议之类的东西来。在这个会议里,由下午来的那个我(因为他资历最高)在一片掌声中获举为主席。
  然后我们任命了一个选举出来的委员会、一个委任的委员会、一个新议程委员会,以及委任了我们当中四个来自下一个月的做纠察。但是,期间我们穿过了一个反涡旋,这个反涡旋把我们的人数减少了一半,以至第一次投票时我们已不够法定人数了,只好在选举方向舵抢修员的投票前修改法例。据星际图我们面前还有别的涡旋。这些涡旋把我们到目前为止所得到的成果全都毁掉:首先,已选出的候选人消失了;然后那个星期二的我跟星期五的我(就是那个用面巾包裹着头的那一个)出现,大吵大闹一场,真是丢脸。到了穿越一个特别强劲的正涡旋的时候,我们人数多得船舱和走廊都几乎挤不下,但是,要打开舱门却也办不到,因为根本没有回转的空间。最糟糕的是,我们大量新旧交替;三数个白发斑斑的早已出了;我甚而偶然瞥见在四周有头发剪得短短的小孩子这些当然都是我;或者倒不如说,都是来自美好的童年的我。
  我着实无法记起自己仍是星期日的我,还是早已变成星期一的我。记起其实也没有分别。小孩子在人群内给挤得哭着找妈妈;主席来自下一年的那个提奇破口大骂,因为他无意中踏着那个爬入床底,徒劳无功地搜索巧克力的星期三的我的手指,给他往大腿咬了一口。我知道这一切都会以悲剧收场,尤其是这时候四周不断有长着灰白胡子的我出现了。在第一百四十二和第一百四十三个涡旋之间的那段时间里,我传递了点名表,但事后发觉大部分出席的都在作弊。提供虚假的个人资料谁也不知道这是为了甚么。也许当时的普遍气氛使他们昏头昏脑。吵得这么厉害,乱得这样要命,你要别人明白你说甚么,你得喊破嗓子。可是,这时候去年的提奇中有一位想出了看来是绝妙的主意。那就是由我们当中最老的那个来说出自己的生平,这样我们便可以知道,谁去修理方向舵,因为最老的那个我的过去显然包括了所有其他来自不同的月份、不同的日子、不同的年份的我的生平。于是,我们就这件事向呆立在墙角的那位白发苍苍的、有点儿中了风的老人家发问。一问之下,他开始巨细无遗地谈到他的儿孙,然后又谈到他的宇宙旅程,这样子没完没了地诉说他九十多年的岁月。至于当前所发生的事情即是我们唯一有兴趣知道的事情
  这位老人家半点也记不起,因为他整个人都差不多僵硬老化了,而且过度兴奋。可是,他自视甚高,并不承认有这个毛病,于是硬要转弯抹角地一再把话题扯回他交游广阔、获奖受勋,还有他儿孙的那些方面去,直到后来我们高声骂他,要他下台,要他住口,他才不再说下去。接着来的两个涡旋无情地把我们的人数大减。过了第三个,不但船里多了空间,而且,那些身穿太空服的都消失了。留下的只有一件太空服。我们投过票,决定把它挂在走廊。然后我们继续我们讨论。后来,为了拥有这件贵重的衣服,我们又大打出手。接着来了又一个涡旋,船便突然间人影全无了。两眼浮肿的我坐在阔落得出奇的船舱的地板上,身边四处是摔破了的家具,扯破了的衣服零碎,以及撕破了的书籍。地板上尽是选票。根据星际图,我已越过了整个引力旋区域。再没有另外的我可以依靠,因此再也没法修复损坏的地方。我感到绝望。大约过了一句钟,我往外朝走廊一望,发现太空服不见了。这真是吓了我一跳。可是,这时候我隐约记起,对,刚在最后一个涡旋之前,有两个小孩蹑手蹑脚地走出走廊。他们会不会两个一起穿上这一件太空服呢?!我突然脑筋一转,便跑去控制室。方向舵操作正常!那么到头来把它修理好的是这两个小鬼,而我们成年人则没完没了地争吵。我想像得到,他们其中一人把双手穿进衣袖里,而另一个则把双手穿进裤管内;这样子,他们便能够各自在方向舵的一边工作,同时用板钳上紧螺母和螺栓。我在舱门后的气舱内,找到了那件空荡荡的太空服。我把它像神圣的遗物一般的拿回火箭内;内心对很久远之前我曾经就是他们的这两个小孩充满无限的感激!就这样,这个毫无疑问是我最不寻常的旅程完结了。幸得我当年只不过还是两个小孩子的时候所表现的勇气和机灵善变,我安然抵达目的地。
  后来人家说我鬼话连篇,那些心肠更坏的甚至含沙射影,暗示我有酗酒的毛病,虽然在地球小心地掩饰着,但在这些漫长的宇宙航行里便放纵出来了。天知道他们就这件事还说了甚么别的闲话。要知道人就是这样的了:最荒谬的天方夜谭他们倒乐意相信,如假包换的真话却不相信。我在这里所说的正正是如假包换的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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