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疑义相与析


  老人的死亡,本来是意料中的事,可是当死亡终于降临之时,也仍然使人愕然。
  先是突然静了下来——自老人喉际所发出的古怪的声音消失。接着,他的双手,已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和地心吸力作抗衡,所以垂了下来,落到了床上。
  再然后,大家都觉得特别静的另一原因,是几副仪器中,没有了任何声响。
  老人的眼仍然睁着,我第一个伸手,想去抚下他的眼皮来,那医生和我几乎同时出手,所以一剎那间,我和他的手,伸向老人脸部,相距极近。
  就在那一剎间,我忽然起了一个念头,那是一种冲动。源于刚才,我想伸手去按老人的“百会穴”,却被那医生一下叫破。
  这证明这个医生对于中国的传统武学有很深刻的认识,那可以说是一个奇特的现象,用现代的教育制度训练出一个医生来,先要经过小学、中学的阶段,再要经过大学阶段,至少要占据人生十五年的时间(是不是真需要那么多时间,那算不算是一种对生命的浪费,那是太严肃的讨论题目),而要在中国武学上有造诣,也要花同样的时间,绝难同时进行。
  但当然也不是不可能——可以做得到这一点的人,必然有异常人,十分了不起。
  那医生的年纪很轻,看来从大学出来不多久,他五官端正,可是样子普通,和原振侠医生那种异乎寻常的俊美,当然不可同日而语。可是在他青春焕发的脸上,有着一股充满了自信,不怕接受任何挑战的神情,那并不是咄咄逼人的挑战(有那种神情的青年,十分可怕,就像是斗鸡一样,层次甚低),而这个青年医生,他的神情,是十分肯定地在表示:他有信心接受任何挑战,不论是什么难题,是什么困境,他都可以应付。我们才一进来时,虽然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床上的老人身上,但也看了他几眼,很直接地,就可以感到这一点。而且,当时我心中就动了一动:曾在什么人的脸上,看到过同样的神情呢?
  想不起来了,只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个医生,对我们闯进来的行为,看来颇不以为然,所以他十分冷淡,也不出声,后来,他对温宝裕的话,对我的话,也不能称为友善。我之所以比较详细地记述那青年医生,原因是当时我的那一种冲动,正是由于他这种神情所引起的。我的手和他的手,同时伸出,想去抚下已死的伊凡的眼皮,我并没有改变我的动作,只是小指在那一剎间,忽然弹出,弹向他的掌缘。
  人的手掌缘上有三个小穴道,不论弹中了哪一个,都可以使被弹中的人,手臂一直发麻,发不出力来,那么,对这个看来十分冷傲的青年,多少也是他刚才出言没有礼貌的代价。
  我出手极快,而且可以说是偷袭,因为事先,一点迹象也没有——连我自己,也是伸出了手去之后才起意的。
  可是,我这里尾指才一弹出,他手轻轻一翻,大拇指翘了起来,迎向我的尾指。
  这一下变化,着实令我吃了一惊。
  非但是他的应变如此之快,而且,他应变的方法,是如此之巧妙。
  他用大拇指来对付我的小指,就算他功力不如我深厚,但由于人体结构的必然结果,他占上风的机会自然也高得多。
  我自然不会和他硬碰,一下子就缩回手来,向下略沉,抚下了伊凡的眼皮。
  青年医生也缩回了拇指,和我同时,也抚下了伊凡的眼皮,然后,两人同时缩手。
  我敢肯定,刚才那一下“过招”,由于属于高深的中国武术,旁人决难觉察,所以我不必顾及他人的反应,径自向我的对手看去。
  一看之下,只见那医生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只是目光和我接触了一下。
  我疾声问:“医生贵姓?”
  那医生一面在处理病人死亡之后医生所应该做的事,只是用手中的笔,向他扣在白袍上的名字牌,指了一指,似乎怪我多此一问。
  我多少有点狼狈,但确然是由于刚才吃了一惊,才有此一问的,也无话可说,我向那块名字牌看去,上面写的是“铁天音”三个字。
  这是一个很传奇化的名字,类似武侠小说内的人物,当时,我看着他吩咐了护士几句,护士拉过床单,盖住了伊凡的脸,他向外走去,推开了病房的门之后,才道:“人死了,你们也可以离开了。”各人都闷哼了一声,我皱着眉,只觉得这青年医生铁天音,一定不是普通人。可是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我也无法作进一步的探究,我只是对着他的背影叫了一声:“好俊的身手。”
  铁天音并没有转身,只是高举了一下右手,情形如运动员出场时向周围的人致意。
  温宝裕和胡说看出了我对这医生加以特别的注意,他们同时用眼色向我询问,我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指着床上,已被床单覆盖了的伊凡,问:“这……他……临死之前说的话,有谁明白?”
  黄堂不怀好意地望着我:“他说你明白。”
  我没好气:“我不明白——我甚至不明白,交通失事何以会有你这个专司疑难杂症的高级警官在场。”
  给我一问,黄堂现出极度疑惑的神情。受了他的感染,我也立刻觉得要问的问题,不知多少——伊凡在这里死了,他的家人呢?陶格夫妇到哪里去了?唐娜又到哪里去了?车子是怎么失事的?
  这时,一定是由于每一个人的心头之中,都充满了疑问,所以反倒没有人出声。等到温宝裕想开口说话时,却又被黄堂抢先了一步。
  那时,又有医护人员走进病房来,黄堂道:“别妨碍医院工作,我们找一个地方去谈话。”
  胡说道:“可能还会有失事的生还者送到医院来,我们不可离开。”
  黄堂立时望向胡说,神情讶异,立时问:“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我大声应道:“没有什么是我们知道的,到现在为止,我只知道死在床上的老者,名字是伊凡。几年前我见到他的时候,还是一个一头金发,极度可爱的小男孩。”
  我这两句话一出口,黄堂也不禁“啊”地一声,他至少立刻明白了伊凡是什么人,所以,他也自然而然,向温宝裕望了一眼。
  因为我们一见到他的时候,他就问老人是什么人,温宝裕的回答是:“玩具。”
  当时,他不明白,但现在,他自然明白了“玩具”是什么意思。
  一时之间,他眨着眼,神情更是怪异。
  就在这时候,那个叫铁天音的青年医生,又走了过来。这一次,他却相当友善——可又绝不是前倨后恭,这青年的一切行为,都表示他有充分的自信,这种印象,在日后的交往中,也越来越深刻。
  他走了过来,道:“你们要找地方休息,可以到原振侠医生的办公室去——他常常不在,所以也经常由我占用他的办公室。”
  他说着,已把一柄钥匙交给了胡说,看来他和胡说由于天生性格较近,所以也比较亲切。我忙道:“谢谢,如果还有伤者送来,也是那么老的,请立刻通知。”
  铁天音扬了扬眉,忽然笑了起来:“原来真是有那么多古怪的事,真有的。”
  我叹了一声:“只怕事情太古怪了,欢迎你参加。”
  铁天音笑了起来,笑得十分爽朗:“一家医院之中,有一个古怪的医生已经足够了。”
  他说的,自然是说原振侠医生已经够古怪了,他不必再参加了。
  他走进病房,温宝裕领着我们,走向原医生办公室——他和原振侠混得很熟,来过不止一次,进了办公室之后,还公然翻箱倒笼,找出了三瓶酒来。
  原振侠有一个时期,情绪极度低落,徘徊在精神崩溃的边缘,日夜都在醉乡中,这三瓶酒,自然是那时的剩余物资了。
  我提醒温宝裕:“别太过分,这里,现在是铁医生的办公室。”
  温宝裕却自有他的一套,不理会我的提醒:“怕什么,原医生肯把自己的办公室给他用,可知他必然也是同道中人。”
  胡说吐了吐舌头:“说得好可怕,倒像是梁山泊好汉聚义一样。”
  黄堂的神情很不耐烦,各人之中,竟是他先伸手抓过了一瓶酒来,向口中倒了一大口,把警务人员在工作时间不准喝酒的守则,拋在脑后。他道:“先说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们会有兴趣听。”
  各人望向他,他又喝了一口酒:“先是警方接到了四个报告,说是在风雨之中,有一辆客货车在九号公路上行驶,速度极高——”
  他才说到这里,我就忍不住道:“现在和警方合作的好市民越来越多了,这也值得向警方报告?”
  黄堂冷冷地望了我一眼,不急不徐地道:“三次报告,内容都一样,这辆在风雨中疾驶的客货车,没有司机。”
  一下子,各人本来有动作的,也都凝止。
  客货车没有司机!
  这客货车,自然应该就是接走了唐娜和伊凡的那架,当时,温胡二人都没有看到驾车的是什么人,如果一直就没有司机的话,那么,他们当然看不见。
  黄堂吸了一口气,只是向我瞪了一眼,没有进一步责怪我刚才太早发出的讽刺。
  本来,就算接到了这样的报告,事情一时之间,也传不到黄堂这里,可是凑巧那天大风雨,黄堂留在警局,没有离开,当值日警官接连收到三宗报告,说看到“无人驾驶的客货车在九号公路疾驶”,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看到黄堂走过,立时把报告交给了他。
  黄堂的第一个反应是:“岂有此理。”
  正在这时候,第四个报告又来了,黄堂亲自接听,听到了一个气急败坏的男人声音:“我目击一辆客货车,以时速约一百公里在行驶,才经过九号公路的交汇点,这辆车……没有司机,没有人在驾驶位上。”
  黄堂急道:“请你说详细些。”
  那男人怒:“还不够详细吗?我正在调头追这辆车,快派人来,我是施组长。”
  黄堂这时,也听出了这个报案人,是一个同僚,同样是高级警官。
  黄堂知道施组长精明能干,行事踏实,断然不会胡说八道,所以他一方面自报姓名,一方面道:“我立刻赶来,施组长,小心。”
  当时,他又说不上来为什么要特别叮咛一句,多半是为了事情十分怪异——风雨之中,无人驾驶的车子在疾驶,这可以是任何怪异事情。
  黄堂立刻驾车到九号公路,在车上,他调动了一小队警员,也和施组长继续联络。
  施组长本来是和那辆车子对面交错而过的,他一眼瞥见那客货车的驾驶位上根本没有司机,第一眼,他以为自己是眼花了。
  (在我们进了原振侠的办公室不久之后,黄堂把施组长也请了来。所以,我们听到的,是施组长的第一手叙述,而不是黄堂的复述,自然更加精确。)
  他是一个有十分敏锐观察力的警务人员,虽然事情难以令人相信,但也肯定其中必然大有蹊跷。所以他一面报案,一面运用高超的驾驶术,立刻在公路上作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去追那辆客货车。
  在这时候,他知道自己的报告已引起了黄堂的注意,黄堂专负责特种事务,这令他感到安心。
  他开始在公路上追那辆客货车时,风势和雨势虽然已过了全盛时期,但依然有风有雨,一边山崖上,雨水如瀑布一样冲下来,横过公路,又向公路另一边的山崖泻下去,有时,公路上积水相当深,车子驶过,溅起老高的水花来,相当惊险。
  施组长在才一调头追上去时,两车间的距离约为三百公尺,他估计无人驾驶的车的时速达到一百公里,所以他用更高的速度追上去。
  两车的距离渐渐接近,到了追到只有一百公尺之际,前面的客货车,陡然加快速度,像是知道了有人追踪,想要摆脱。
  当施组长叙述到这里的时候,我们曾有过一场讨论。那时,那位铁天音医生也来了,他不是很出声,可是听得很用心。
  小小的一间办公室中,可算是人才济济,若是原振侠医生忽然出现,那才更是热闹。
  温宝裕最先说:“车子没有司机,无人驾驶,怎么会知道有人跟踪?”
  胡说道:“车厢中有四个老人,客货车用高速行驶,十分危险。”
  我的意见是:“车子一定有人驾驶,只不过我们不知道驾驶者的情形。”
  黄堂和施组长神情怪异莫名,低声互问:“隐形人?”接着又道:“太刺激了。”
  我继续:“可能是隐形人,可能是遥远控制,可能驾驶者的体型十分小,可能车子经过改装,可以由车厢中控制驾驶……还有许多可能,施警官的经历,证明有人……有力量在控制着那辆车子。”
  各人对我的这个结论,都没有异议,于是施组长继续说下去。
  施组长见对方加快了速度,心中又是惊骇,又是恼怒,他并不知道车厢中有人,只是知道,客货车以这样的高速行驶,十分危险。
  他也再加快速度追上去,一面不断和黄堂联络,把情形告诉他,希望他加快赶来。
  施组长的车子,在十分惊险的情形下,追上了客货车,那时,客货车只怕无法再提高速度了,明知没有人在驾驶,在快追上的时候,施组长还是狂响车号。幸好在一长段的追逐之中,公路上别无他车,不然非出意外不可。
  客货车自然没有减慢速度的意思,施组长追得很艰难,简直是一公分一公分地逼近对方。终于,他自客货车的侧边,超越了客货车。
  正由于那时两辆车子都高速行驶,所以,施组长在客货车的旁边,和客货车一起前驶,足有三分钟之久,在这段时间之中,他有充分的机会,可以看到客货车驾驶室中的情形。
  施组长说得肯定之至:“没有人。在驾驶位置上,绝没有人。”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犹有余悸,声音也变了,面色了白,拿起酒瓶来大口喝酒。可知当时在看清这种情形时,他感到了震撼。
  一辆车子,看不到司机,却在公路疾驶,论恐怖程度,自然比不上忽然有一队宇宙飞船载来了许多奇形怪状的外星人。但是更多的情形下,简单的怪异,会比声势浩大的怪异更令人悚然——看到一只断手在地上爬行,就比看到整个僵尸,更具恐怖感。施组长虽然震骇,但是也发挥了他优秀警务人员应有的镇定,他硬是超越了客货车,而且又赶在前面三十公尺左右,这才陡然全车子打横停下,他则自车门的另一边,滚翻了出去。
  这一连串动作,说来听来都简单,但若没有极好的身手,根本做不到,而且,这也是当时阻截这辆客货车的唯一办法。
  所以,当他并不渲染地说到这一部分时,所有人都不约而同,一起鼓掌,表示欣赏,他显得十分高兴。
  施组长的身子兀自在公路上翻滚间,一下隆然巨响,已经传了过来,施组长只见自己的车子,被撞得也在公路上翻滚,竟像是一头翻滚而来追噬他的怪物,吓得他连滚带爬地逃避。
  他的身子,足足翻了七八个筋斗才停下来,在这期间,施组长无法看到客货车的情形,只是又听到好几声巨响,等到他跃起身来去看时,公路上已经没有了客货车的踪影,而在路下的山崖中,还有乒乓巨响传上来,显而易见,客货车滚跌下山崖去了。
  施组长奔过去,向下看,还看到有两只车轮,以十分快疾的速度,滚跌进山崖下的海边去,在岩石上弹跳了一下,堕进了海中。
  而那辆客货车,已不再存在,跌得粉身碎骨,东挂一片,西掉半截,成了无数碎片。
  施组长呆了片刻,才听到有一下微弱的呻吟声传来,他低头一看,吃了一惊,看到就在他的脚下,有一个老人,被一丛灌木阻挡,未曾跌下去。
  施组长一上来就着远处,再也想不到那么近就有一个人在。而他看到了那个人之后,一时之间,也无法将这个人和失事的车子联系起来。
  他拉起那人拖出了几步,到达安全的所在,这才发现那是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人。
  他还想使用自己的车子去和黄堂联络,但是他的车子,在表演了连续接近十个前滚翻之后,和一堆废铁也差不多了。
  这时,先是黄堂调派的一小队警员赶到,接着,黄堂也赶到了。
  接下来的事,全是例行事务,在这段时间中,胡说和温宝裕正在到处找四个老人的下落,从警方的通讯网中,知道了客货车失事和伤者到了医院的消息,两次和我联络,这才在医院见面。
  所以,当我在医院见到黄堂,觉得怪异之至,黄堂见了我,更加奇怪,他心中第一时间所想到的是:怪事,必然和卫斯理有关。
  然后仍是施组长的叙述:“我知道事情古怪,就命那一小队警员攀下去搜索车子的碎片——”
  我道:“重要的,是还有三个人。”
  施组长道:“在搜寻碎片的过程中,如果有人,一定会被发现。但是我不认为在这样的情况下,还会有生存者,尤其,另外三个人如果也这样老的话。”
  接下来,我和温宝裕,也把陶格夫妇说要来的情形,说了一遍。
  黄堂和施组长自然骇异莫名,我留意铁医生,看他十分沉稳地皱着眉。我提醒了他一句:“你知道那种把人当玩具的小机械人?它们只有二十公分高,可是却上天下地,无所不能。”
  铁医生的回答,出乎意料之外:“所以,它们轻而易举,控制一辆车子高速前进。”
  这一句话,令得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寒意——要是忽然有这样的一个小机械人,响着嗡嗡声,飞了进来,那我们这里所有人都不是对手,它是典型的能力高超的妖魔鬼怪,取人性命于瞬息之间。
  施组长先开口:“驾驶位上……没有司机。”
  铁天音道:“客货车比较高,你当时的情形,看不到驾驶位内的下半截。”
  我也扬了扬眉,不错,施组长当时,虽然曾和客货车并列前进,但是他看不到驾驶位的全部。
  如果当时驾车的是一个正常人,他自然可以看得见。但如果驾车的是一个二十公分高的机械人,由它在控制油门,决定速度的话,施组长就看不到它。
  问题是:如果是小机械人控制车子,它神通广大,可以轻易托车子上天,何必在公路上失事?
  可知事情还不是那么简单。
  各人的想法倒相同,温宝裕一挥手:“最重要的,是老人的遗言,他们原来想见卫斯理,也一定是想说这一番莫名其妙的话。”
  一直没有说话的铁天音,这时沉声说了一句:“那一番话,不能说是‘莫名其妙’的话。”
  温宝裕立时向他望去,并且做了一个“那么请你解释那一番话是什么意思”的手势。
  铁天音微笑:“我只是不同意说老人临死的话莫名其妙。我不知道老人的话是什么意思。老人说卫先生知道,我想卫先生一定知道。”
  铁天音的回答无懈可击——我发现对一个自己不知道的问题,最好的回答,就是“不知道”,令得挑剔的对方,不能再挑剔下去。
  温宝裕只好摊了摊手,这时,所有的人向我望来,我再次声明:“不,我不明白。”
  铁天音却道:“你一定明白,只不过现在你想不起来,不然,老人不会那样说。”
  我叹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是不是明白伊凡的话,我自己再清楚也没有。全世界人都说我知道又有什么用,我真的不知道。
  对着各人望着我的眼神,像是在等着我解释伊凡的遗言,我再叹了一声:“我可以把伊凡的话,一字不漏地重复出来,但我再说一遍:我不明白。”
  在我这样说了之后,各人都静了下来,过了好一会,仍然是我先打破沉寂,我道:“听起来,像是一个老套的幻想故事——有一个巨大的阴谋正在进行,所有的人,都会进入一个圈套之中。进了圈套,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于是,由我来出力,和这个阴谋对抗,消灭阴谋,大功告成。”我一口气说下来,各人仍然瞪着眼望着我。胡说道:“那是老人想要告诉我们的事实,也正是他想你去做的事,不能说成是老套的幻想故事。”
  我高举双手:“别把我看得太伟大了,讯息虽然来自一个身分如此奇特的人,但是单凭那几句无头无脑的话,我无法和这个虚无缥缈的‘阴谋’作斗争——再伟大的拳师,也无法向空气发拳,而且还要战胜空气。”
  各人又静了一会,黄堂叹了一声:“老人临死时,无法把话说得明白,要是他们来找你的时候,你在家里,那就好了。”
  我不禁焦躁起来:“这不是废话吗?”
  多半是由于我的神情很难看,黄堂没有再说什么。施组长吸了一口气,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又是我说了话:“警方要做的是,把那辆客货车的残骸,一块不留地搜集起来,一小片也不要放过,进行彻底的化验,有可能的话,让潜水人下海去捞碎片。”
  黄堂扬眉:“目的何在?”
  我用力一挥手:“看看这辆车子是不是有什么特别之处——如果警方做不到全部,可以负责搜集碎片,我来负责化验工作。”
  黄堂吸了一口气,伸手在自己鼻子上用力捏了一下,又大动作地点了点头。
  我站了起来,准备离去,来到门口时,才转过身,向铁天音望来,铁天音竟机敏到了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他道:“我会十分详细地剖验死者,并且第一时间把结果告诉你。”
  我轻轻鼓了两下掌,温宝裕有点不甘后人:“我们再去找,还有三个老人,下落不明。”
  当时,我没有在意温宝裕的话。后来才知道,警方并没有答应海中的搜索,温宝裕聘请了一个专门潜水打捞公司的八个潜水人,潜入海中打捞——在暴风雨过后,进行这种工作,十分困难。
  经过了三天的努力,在海中没有找到人,但是找到那辆车的一些比较大件的碎片,一起交给了警方。
  那些从海水中捞起来的碎片,和警方在山坡上找到的那一些,都被装入一只大箱子,等候我的处理。
  我当初在表示我可以负责化验工作时,就已经有了主意——把碎片送到法国的云氏工业组合去,虽然路途遥远些,但云氏工业组合有最好的化验室,费些周章,也是值得的。
  所以,我设法和云氏工业组合的负责人之一,云四风联络。
  云四风在第二天下午时分来电,我花了五分钟,把事情告诉了他。他不愧头脑清晰,思想敏捷,立时提出了问题的中心:“是想发现特殊的金属、特殊的结构,以证明该车子曾受过外来力量的控制?”
  我大声道:“是,和你合作真愉快!”
  云四风说:“你怀疑未来世界的小机械人,还在世上为祸人类?”
  我叹了一声:“我不知道,只有尽一切可能去探索,想弄明白何以陶格一家人,会短短几年,就变得那么衰老,也想弄明白那番遗言是什么意思。”
  云四风想了一会,才道:“祝你成功——我会派人来处理那箱化验品,一有结果就通知你。”
  我道了谢,云氏工业组合在世界各地都有办事处,办事十分干净利落,那一部分的工作,我不必再费心,只需静待结果就可以了。
  事实上,在那三天之中,我心烦意乱,真想立刻到苗疆去,和白素会合,把我日前所想到的一些概念,和她好好商量。
  而且,我也感到这件事十分棘手,白素已经好几次表示她的计划,要把女儿在最短时期,训练成为一个现代人,就算我和红绫完全站在同一立场,只怕也不能使她改变主意。
  一半是由于感到就算去了苗疆,目的也难达。一半是由于温宝裕和胡说,正在尽一切可能,在寻找另外三个失踪的老人。温宝裕更坚持,三个老人如果在车子失事之中遇难,就算尸体跌入了海中,也总有一点迹象可寻。而今什么也找不到,大有可能三个人并没有死,有可能再次出现,所以要我不要离开。
  还有一个令我留下来的原因,是我还在等着铁天音的剖验报告。三天之后的晚上,铁天音提着一个公文箱来找我,神情极其疲倦,眼中布满红丝,可以看得出,他这几天,心力交瘁放在工作上,休息得极少。
  我先向他望了一眼,他叹了一声:“一点也没有可疑之处,身体所有机能都因为年老而衰竭.那是由于衰老而死亡的一个典型。剖验的结果全在这里,你可以看。”
  我摇了摇头,表示相信他的判断。
  他眉心打结,沉默了片刻:“有一件事十分怪,老人的身上,没有外伤,一点外伤也没有,而他被发现时,应该是车辆失事之后被拋出去的——在那样的情形下,不会完全不受外伤……”
  听得铁天音这样说,我也大是疑惑。当日赶到医院,看到了伊凡,所有人都集中精神,想听伊凡在临死之前有什么话说。按着伊凡就死了,谁也没有注意他的身上是不是有伤。
  铁天音望着我,等着我的解释。我知道他必然已经全盘设想过,所以我作了一个手势,表示要先听他的意见。
  铁天音和我只不过是第二次见面,可是我对他印象很好,感到他可以共事。
  铁天音立时有反应:“施警官跳出了车子,客货车撞上来,那其间估计有三四秒,施警官看不到客货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点头,这说明他有十分精细的观察力。我问:“你以为在这三匹秒,会有什么事发生,而是施警官没有看到的?”
  铁天音先用一句简单的话,说出了他的结论:“车厢中的四个老人,得到了处理。”
  他的这种说法,十分奇特,我等他作进一步解释。他略想了一想:“小机械人。”
  他说了这四个字,又停了下来。每次,当我听到“小机械人”这个词的时候,都不免感到一股寒颤,这次也不例外。
  而且,虽然他只说了四个字,但是我已经明白他的设想是什么了。
  他的设想是,有一个或几个小机械人,在控制着整件事,驾车飞驶的是小机械人,由于小机械人只有二十公分高,控制车子行进时,看起来就会是司机座位上没有人。
  当去路被阻的一剎间,小机械人就抓起了四个老人,离开了车厢。
  小机械人的行动快,所以施警官没有看到事情发生的经过。
  而伊凡之所以会留在山坡上,可能是小机械人故意如此,也可能是由于意外,而留了下来——他不是在撞车之后被拋出来的,所以并无外伤。
  我把这些向他说了出来,一面说,铁天音一面点头,表示他正是这样想。
  他又如了一句结论:“三个老人并没有死,小机械人在继续玩他们,可能又把他们带到未来世界去了,可能把他们留在戈壁大沙漠之中,或者任何地方,会继续把他们当玩具。”
  铁天音的性格,一定十分沉稳,他在说有可能发生的那么可怕的事时,居然平静之极,一点没有异样。
  我则半晌说不出话,越想越觉得事情的可怕。
  铁天音沉声道:“所以,我认为事情已告一段落了。情形就像当年你在印度见到了他们之后,第二天酒醉醒来,不见了他们一样。”
  我摇头:“当然不一样。”
  铁天音坚持己见:“表面上看来不一样,但实际上是一样的——来自未来世界的小机械人一直在,陶格一家,也一直是他们的玩具。”
  我缓缓吸了一口气:“陶格一家会成为玩具,我们一样是人类,也会沦为玩具。”
  铁天音摊了摊手:“谁说不是呢?”
  他的这种反应,令我直跳了起来,无论如何,一个二十岁才出头的青年,不可能有那样深沉的看破性情的想法,这种想法,不但成熟,而且悲观,和青年人的进取、积极背道而驰。
  上次,我从印度回来之后,整理记述奇异的经历,为陶格一家的“玩具”身分而感到悲哀恐惧,白素就曾喟叹,她曾同意陶格的话——陶格说,每一个人都是玩具,是另一些人的玩具,同时,也把另一些人当玩具。
  陶格曾激动地发表了长篇大论,解释他的观点,白素别说得很简单。她道:“陶格说得对,没有一个人完全为自己活着,可以完全不受外来任何关系的播弄而生活。”
  我也同意她的话,得出的结论是:人,根本就是玩具。
  可是,那是我和白素的看法,尤其是我,在有了这样的经历之后,自然会有倾向悲观的想法。铁天音就不应该有。
  剎那之间,我思绪紊乱之极,首先想到的是,铁天音自己单独一个人,不可能会有这样的想法,他一定曾和什么人商讨过。
  我性子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所以伸手向他一指,疾声问:“你和谁商量,才有这样的看法?”
  看铁天音的反应,显然是被我一下子说中了,他再沉稳,也掩饰不了陡然现出来的惊愕之色。
  可是,他还没有回答,我的思路,一下子又跳了开去——这是一个人在思绪紊乱的时候常见的情形,我陡然想到的,是白素现在的行动,岂不就是把自己的女儿当作了玩具,正在播弄着她?
  本来,红绫是自由自在的野人,虽然一身是长毛,但她完全独立自主,自己是自己的主人,而现在,她是我们的女儿,要做许许多多她不想做不肯做不愿做而我们却千方百计要她去做的事——例如写字。
  从她被发现开始,她就和所有人一样,进入了她的“玩具”生涯。
  是不是可以趁她“入玩具世未深”,而把她拉出来呢?如果要那样做,该采取什么行动?该放她回去,由得她变回深山大野人?
  那自然不可能——我杂乱地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地摇着头。而忽然又想到,人的一生之中,所有的行为,真正是自己乐意去进行的,又有多少?为什么一定会有那么多自己不愿做的事,却偏偏要做?是谁定下的规矩?为什么像是天条一样,人人遵守,竟没有人反抗,甚至没有人质疑,为什么!
  我当时的想法很凌乱,而且,都以红绫为中心,觉得她应该可以不要许多桎梏,而作为她至亲的父母,却正把种种束缚加在她的身上,养大她的灵猴就不会那么做,如果她天性不受受缚,那么,远父母而亲灵猴,定必然的趋势。
  我所想的事,既然如此杂乱,抓不到中心,神情自然也不免古怪,有点心不在焉的茫然。直到我略定了定神,才看到铁天音正注视着我,道:“能令你想得那么出神的事,一定很有趣了。”
  我苦笑:“一点也没有趣——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铁天音没有再问,可是他分明不相信会有“自己不知道自己想什么”的情形发生。他道:“你的问题,我已回答过了,不过你正在出神,一定未曾听进去。”
  我又苦笑——因为我确然不知道他已经回答了。由此可知我神思恍惚到了什么程度,我道:“能不能请你再回答一次?”
  当我这么说的时候,我要集中精神想一想,才记得起我问了他什么问题。
  铁天音的答案:“家父,我曾和他讨论过。”
  我顺口问:“令尊是——”
  这个问题,我虽然只问了三个字,可以说还未曾完成,可是包括的范围却极广,等于要答的人把有关这个人的一切,都大略告诉我,不是只答姓什么名什么做什么那么简单。铁天音吸了一口气,神色庄重,这表示在他的心目中,对他的父亲十分看重。
  他的回答简直明了:“家父是军人,他常说,和你是旧相识。”
  这两句话,铁天音用我十分熟悉,听来极其亲切的乡音说出,说完之后,他望定了我,明显地表示,他不会再说什么了。
  我感到意外之极。一时之间,脑中更是紊乱,不知道从何处想起才好。
  我先想到,我离开家乡很早,铁天音用乡音来回答我的问题,当不是偶然,而是有强烈的提示作用的。
  那么,这个“旧相识”,竟是我在家乡时的相识,是我少年时的朋友。
  铁天音姓铁,那么他的父亲,当然也姓铁——这两句话,看来是十足的废话,但是我当时,确然是这样想下来的,而且,立刻有了答案。
  我伸手指着他,张大了口,由于实在太意外,而且也实在太激动,竟至于讲不出话来。
  铁天音一看到我这样情形,他当然可以知道我已经明白他的父亲是什么人了,他显出十分高兴的神情,“家父也常说,虽然多年不见,但只要有机会,向你一提起他,不必说名字,你一定立刻会回亿起来。”
  我本来想笑,可是喉际一阵抽搐,反倒变成了剧咳。一面咳,一面仍然心急地叫了出来,“你是铁大将军的儿子,太不可思议了。”
  铁天音笑:“我以为你会叫:你原来是铁蛋的儿子!”
  我这时,总算一口气缓了过来,走向前去,用力拍他的肩头,一面不住笑着。忽然之间,有了少年时旧相识的消息,而且,这个当时名字叫铁蛋的少年人,早已成了鼎鼎有名的将军,生命历程,传奇之至,虽然当年分开之后,一直没有见过,但是他的一切活动,都被广泛传播,我自然也知道。
  铁大将军后来改名铁旦,战功彪炳,威名远震,他少年时就从军,身经百战,听说在一次战役之中,受了重伤,从此就销声匿迹,音讯全无,为他传奇的一生,更增添了神秘的色彩。很多人以为他已不在人世了。
  现在,铁天音这样说,这位传奇大将军,自然还在人世,只是隐居得十分彻底而已。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好一会说不出话来。少年时的相识,很有几个成了名人、伟人的,铁大将军是其中之一,我和他同学的时间只有几个月,可是印象却深刻无比,所以一下子就想得起来。
  (熟悉我叙事作风的朋友一定可以知道,铁蛋也好,铁旦也罢,自然都不是真名字。大将军的身分是真的,隐居和销声匿迹,真多假少,在战役中受了重伤,也可以作多方面的了解,战役并不一定是战场上的厮拚,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斗争,都可以广义地视为战役。)
  (而忽然出现了这个同学少年,和这个故事的主旨,也有关系,不是平空添加的。)
  (这个故事的人物有点怪,范围广得出奇,有风烛残年的老人,有豹隐多年的大将军,下文还会出现一个学跳芭蕾舞的小女孩——不可思议吧?)
  等到惊讶的情绪平复下来之后,我大大吁了一口气:“令尊究竟隐居在什么所在?”
  铁天音的回答,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德国,莱茵河畔的一个小镇。”
  我再问:“他的伤势——”
  铁天音缓缓摇了摇头:“一直坐轮椅,他固执得不肯装义肢,我在医学院毕业之后,告诉他现代的义肢制作精巧无比,可是他还是不要。”
  我十分感叹:“我想,他要借此表示一种抗议?”
  铁天音抿嘴不语,显然他不明白他父亲的真正想法是什么。
  要详细叙说铁旦大将军的一切,可以写好几十万字,自然这个故事不是为他写传,只拣和故事有关的和极骇人听闻的,简略说一下——那也有表示自己的同学少年之中有这样的人物,引以为荣的意思在。
  我伸手取起了电话来,望向铁天音,意思是这就要和他父亲联络,铁天音摇头:“他把自己与世隔绝,不过,如果你去找他,他会肯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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