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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铁生的声音变得极严厉:“严格控制保密工作,不必向部下传达任务,泄露秘密者,就地正法,散会。” 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神情肃穆之极,就在这时候,甘铁生又加了一句:“师参谋部全部人员,都归副师长指挥,不必上山,上山的,百分之百是战斗人员。” 甘铁生的语调,硬得就像生铁铸成的一样,再无转圆的余地,可是他语音方止,就有一个听来更硬,更不能有丝毫变更的声音响起:“师直机关人员由我分配,我上山,其余人都跟副师长。” 会议室中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可以听得到,沉静维持了足有一分钟,这种气氛,连许多久历沙场的军官,都有点受不了。 首先打破沉寂的是甘铁生,他缓缓转过头云,望向胸脯起伏,正在大口呼吸,但是又忍住了喘息声的方铁生,一字一顿地问:“副师长的意见怎么样?” 方铁生的声音听来有点僵,但是他的回答来得极快:“我同意。” 甘铁生这样问方铁生,自然是他自己已经同意,如今方铁生也同意了,事情应该已成定局,可是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甘铁生所要的答案,显然不是要方铁生肯定,而是要他否定。 甘铁生用力一挥手——整个师的人都知道,当他有那样的动作时,就是他的心中,已经有了决定,而且这个决定,是九百条牛的力量都扳不转的。 整个会议室中的人都紧张起来,一场那么重要的战役逼在眉睫,而且部署的又是那样的险着,要是师长和副师长,处处意见不合,这个仗还怎么打?一时之间,人人屏气静息,面面相觑。 甘铁生在手一挥而下之后,厉声说:“如果是这样,作战计划取消师全体,立刻撤出战区。” 听到的人都张大了口,“立刻撤出战区”,那等于是临阵脱逃,就算能避得开敌军的追击,又怎能逃得过军法的裁判? 方铁生浓重的气息声,响得令人有点震耳,他的叫声,更令人心头发怵:“师长,我要求,和你单独谈。” 甘铁生神情冷漠:“你只要接受命令,我没有和你单独谈话的必要,可是倒必须要单独谈话,时间不会太久,人人都在大会议室等着,我会宣布结果。来,到小会室中去,我有几句话说。”小会议室就在大会议室的旁边,隔音设备当然不是十分好,在小会议室里,甘铁生如果说话的声音大一点,大会议室中的人,都可以听到,何况这时大会议室中十分静,只有方铁生在不住走动,和发出浓重的呼吸声。 可是,在大会议室中的人,却什么也没有听到,可知那场单独谈话,是压低了声音在进行的。 那时,方铁生十分激动,好几次,象是下定了决心,要冲进小会议室去,大踏步到了门口,可是在门口站着,双手紧握着拳,却又下不了决心去推门,他的神情也十分怪异,一下子紧蹙双眉,看来十分痛苦,可是一下子,居然又会有十分欢畅的笑容,风风魔魔地,大家都知道他年纪很轻,可是平日也绝少见他有这等少年人一样的神情。 在方铁生不知第几次冲到小会议室门口,贴门站立着的时候,门突然打开,甘铁生向外疾步跨出,一下子撞在方铁生的身上。 方铁生的个子魁伟之极,比甘铁生高出很多,甘铁生撞了上去,发出了一下闷哼声,方铁生陡然伸出了巨大的双手,抓住了甘铁生的手臂。 甘铁生甚至可以说是瘦弱的,被方铁生那种塔一样的彪形大汉抓住了双臂,没有人怀疑他会被提得双脚离地,也没有人怀疑,只要方铁生手上一发力,他的双臂就会断折。 方铁生这时的行动,已经构成了冒犯长官的行为了,若不是人人知道师长和副师长之间,情同兄弟,这时定然会有人上去对付方铁生了。 甘铁生双臂一被抓住,就抬起头来,用极其严峻的目光,望向方铁生。而接下来,两人之间,尤其是方铁生的反应,奇特之极。 只见方铁生的神情极难过,缓缓摇着头,声音也很痛苦,叫了一声:“师长。” 方铁生的大手,还紧抓着师长的手臂,甘铁生字字如同斩钉截铁:“师直机关所有人员,都不上山,再有异议,以违反军令严处。” 方铁生深深吸了一口气,陡然全身发抖,他一抖,连带被他抓住手臂的甘铁生,也抖了起来,方铁生不但神情激动,而且还十分感激,他道:“师长,你叫我该怎么做?你叫我该怎么做?” 甘铁生的回答,十分冷静,可是听得出,那压抑了极大的痛苦:“你应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我看到这里的时候,曾经用力把装订得十分考究的原稿纸,用力摔了开去,以表示心中的不满——后来,当然又去捡了回来,因为小说的情节,吸引我要看下去,看究竟怎么会有背叛发生。 当时,白素斜睨着我:“怎么了?发什么脾气。” 我大声叫:“不看了,找一本谜语大全,或是隐语全集来看,还痛快得多,看到的谜语,至少也可以猜到一半,哪象这小说,全是解不开的谜。” 白素悠然道:“其实,稍为用点心思,也不是那么真的解不开,譬如说,那个可以决定自己上山,师参谋本部都不上山的那个人,自然就是师参谋长,也就是那个故意被隐藏了的重要人物,他曾当过攻克七号高地的敢死队长,也曾在舞台上演过红拂女。” 我闷哼一声:“可是为什么他如果要跟甘铁生上山,甘铁生就要撤出战区?” 白素沉吟不语,没有立即回答,我又问:“副师长要和师长谈话,师长为什么不答应?师长和参谋长,又在小会议里谈了些什么?方铁生的反应,何以那么奇特?甘铁生的声音中,又为什么要压抑着巨大的痛苦?” 我在问了一连串的问题后,由于气不过,忍不住骂了一句粗话:“他妈的,这个写小说的人,要不是把自己当成了屈原,正在写‘天问’,就是根本不会写。这个写小说的人,瞎七搭八,乱加形容词,一场糊涂,故布疑阵。” 白素吁了一口气:“还是可以在分析之中,寻到一点脉络。” 她说到这里,向我望来,我也注视着她。白素的眼睛十分明亮俏丽,有极柔和动人,使人感到如同暖流回环一样的眼神——和这种眼神接触,心情再焦躁,也会立时宁静下来。 我作了一个手势,请她继续发表意见。 白素手指在几上轻轻敲着:“对两个铁生来说,参谋长一定十分重要,似乎在某些方面,参谋长极能左右、影响他们的情绪。” 我想了一下,点头同意。 白素又道:“例如,突袭七号高地时,两个铁生紧张之极,但又不能不让参谋长带队去。” 我举起了手来:“这种情形,如果是两男一女,就十分容易设想:两个男人,同时爱上了一个女人,这女人对两个男人都好,无法决定该怎么做——通常,这种情形之下,女的会十分痛苦,而两个男的,为了争取女的好感,自然都会尽量讨好女的,尊重女的意见。如果参谋长是女性,那就容易有解释,假设两个铁生都爱上了她,那就很容易理解了。” 白素侧头想了一想:“师参谋长是女性的可能性不大。就算他是男人,你的说法,一样可以成立。” 我怔了一怔,陡然爆发出了一场狂笑,一面笑一面嚷叫:“两个男人,同时爱上了另一个男人?这太戏剧化了吧,这是哪一派分类的小说?简直儿童不宜,至于极点了。” 白素的态度和我相反:“对于两个铁生既然都有同性恋倾向的描写,那么,他们同时爱另一个男人,也就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我无法反驳白素的话,只好长叹一声:“对,世上本就没有不可能发生的事。再曲折离奇,都会发生。” 白素见我同意,十分高兴:“这个假设成立,会议室中发生的事,再易理解不过。” 我就是在那时,又去把摔出去的稿纸捡回来,迅速翻了一遍的。 的确,有了这个假定,谜团迎刃而解,十分容易明白。可是,在那样生死一线的军事会议之上,竟然有三个为首人物,有着那么复杂错综的变态感情纠缠,这仍然叫人觉得不可思议之至。 事情自然很容易明白。 上山去,艰苦、危险,是这次任务中难苦的一半,所以两个铁生要争着去——这表示了他们之间真挚高贵的情操,都希望对方安全,自己冒险,这是他们两人之间,长久存在着的高贵感情。 看来,一开始,由于小说写得实在太隐晦的原因,我和白素,多少有一点误会。 的确,两个铁生都可能有同性恋的倾向,但是他们并不是互相爱恋,存在于两个铁生之间的,只是很高贵的友情,兄弟一般,也或许由于他们都有同性恋的倾向,所以他们之间的友情,特别浓烈,超过了通常的情形,真正到了人与人之间感情水乳交融的程度。 而他们,却极不幸地,有了一个共同的同性恋对象。 心理学家早就证明,同性恋者,对感情的执着、看重、浓烈,在恋情的过程之中,所得的痛苦或欢愉的感受,远超过正常的男女之恋。 象他们这样的情形,若是两男一女,也足以引致三个人在感情上极大的困扰和痛苦,设想如果三个全是同性恋者,那么,痛苦的程度,可以加上十倍八倍。 很难想象当时在这三个人之间的感情纠缠,血肉模糊到了什么程度,但绝对可以肯定,那一定比战场上的炮火连天,拚刺刀血搏冲锋,更加可怕,更加惊心动魄。 这就是为什么参谋长要去担任敢死队伍的原因。 小说中写出来的他的内心世界是“靠向他?还是靠向他?”是“他是想到了他会牺牲而替代他的,还是想到了他会牺牲而替代他的?” 那种本来莫名其妙的话,现在看来,也可以恍然大悟,没有什么不容易明白之处——他怕他和他牺牲,两个他都爱,于是,他就挺身而出,自己去担当这个危险之极的敢死任务。 如果一切全是事实的话,当时还可能有这样的对白——学学那篇小说的作者也写得隐晦一点: “我去。”他说。 “不行,”他和他一起叫。 “让我去吧,我死了,你们都没有了牵挂,我也没有了牵挂,我不能把自己从中间剖开来,分给你们两个,就让我去死好了。” “……”他和他都没有话好说,因为三个人之间的情形怎样,他们都十分明白。 于是,他就当敢死队长。他没有死,他们之间的纠缠,自然也延续了下来。 又是一次危险的任务,在甘铁生争得了退向山上、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任务之后,两个铁生共恋的对象,可能基于当时那种悲壮激烈的怀情,心头一热,血液沸腾,感情迸发,刹那之间,在两者之间,有了取舍,所以他坚决要留在山上陪甘铁生。 如果他留在山上陪甘铁生,那么,这自然就是他的决择了。 (真正要请各位注意的是,同性恋是不可否认的人类感情之一,可以说那不正常,不普遍,但它的确存在,就不能逃避,也不必鄙视,每一种感情,发生、存在,总有它发生的原因和存在的价值。那种感情,也是一种精神感应,和男女间的爱情一样。而著名的英国学者汤恩比(ToymbeeArnoldJoseph1889-1975)曾说:“一切生命都是以精神感应的方法互相交感而生存的。” 他选了甘铁生,甘铁生立即问方铁生,有没有异议。当时在会议室中的其他军官,是不是看出了这三个人之间有这种不寻常的感情纠缠,可想而知,这种事,大都在十分稳秘的情形下进行,所以可以假设,其余人都不知道究竟。 方铁生在十分激动的情形下,立即表示同意。 可是甘铁生却立即表示反对。 他们都要他,但是却又宁愿自己痛苦,而把他推给对方——这是两个铁生之间,一直在进行的一种行为,他们都真正地在精神上,宁愿牺牲自己,成全对方。这种真挚的感情,在人类的行为之中,相当罕见,难能可贵。 于是,方铁生要求和甘铁生单独谈,但甘铁生拒绝,甘铁生和他单独谈,而且,显然说服了他,不要选择自己,而选择方铁生。 所以,在出了会议室之后,方铁生才会有那么异样的反应,方铁生知道,甘铁生把他让给了他,方铁生自然知道,甘铁生为此,作了多么大的牺牲。 这实在是不可能的事,可是却发生了。 叫方铁生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说什么才好呢? 小说作者显然也不知道如何写才好了,所以,才有了小说中的那两句对白。 再回过来看一小段小说。 方铁生的声音,象是他的喉间梗塞着一大团棉花,他双眼睁得极大。眼中泪花乱转——他没有落泪,光是在这样一个铁打的汉子脸上,现出这种神情,已叫人骇然欲绝,要是他流下了泪来,只怕所有的人,都会吓昏死过去。 他颤声说:“师长……只是苦了你。” 甘铁生真的流下了泪来,他仰头向上,不让人家看到他泪流满面的情景,他的声音同样梗塞:“没有什么,我是……苦惯了的。” 方铁生陡然下跪,双臂抱住了甘铁生的双腿:“你把我从垃极堆里捡出来,又对我……这样……” 甘铁生仍然抬头向上:“说这种话,我们是什么样的交情。” 其余的军官都吓呆了,只有一个最机灵的,在这时叫了一句:“师长和副师长,是过命的交情。” 所有的人一听,都自然而然,大声喝采,鼓掌。 过命的交情,也真的只有这样的一句话,才能表达出两个铁生之间的感情,是何等深厚。 作战计划肯定了,这个会在人类军事史上留下辉煌一页的战役,即将开始。 当天晚上,方铁生带着半个师的部队和师参谋部全体人员,悄悄转移,转移过程十分顺利,留在原驻地的甘铁生,不住地接到密报,一切按计划进行。 甘铁生和方铁生之间,有直接的无线电通讯,可是为了避免敌军的截听,他们并不使用。他们自从相识以来,象这次那样,竟然要有好几天音讯不闻,那是从来也未有过的事。 小说接下来所写的,是写方铁生如何带着部队悄悄转移,和写甘铁生怎样佯攻、诈败,引敌军上当的经过,写得也相当动人,我在看到甘铁生带着一半兵力,被敌军“逼”上山去之际,又曾和白素有过一番讨论。。 我把手按在稿纸上:“在两个铁生之间,如果说有背叛行为发生,当然应该是方铁生背叛了甘铁生。” 白素“嗯”了一声:“自然是,问题还不在于谁对谁好,谁对谁有恩,而是他们分开了之后,甘铁生上了山,那是一个死地,他不可能再进行任何的背叛行为。” 我缓缓吸了一口气:“方铁生……在受了甘铁生那么大的恩惠——包括把他从垃圾堆中捡出来,又一点不假,和甘铁生真有过命的交情,还要背叛,人类的行为,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白素有点咬牙切齿:“方铁生不是人。” 她很少用那么强烈的情绪来表达她对一件事或一个人的看法,所以我也吃了一惊,但随即感到,白素对方铁生的评语,最简单确切。 在那样的情形下,尚且有背叛行为发生,背叛者方铁生,如何还能算是人?虽然人性之中,有卑劣之极之处,人性极坏,比万物都诡诈,可是也不可能卑劣和坏到了象方铁生那样的地步。 最令人不可解的是,照小说中所写的,方铁生对甘铁生,不是没有感情。若是那个他们共恋的“他”,选择了上山,方铁生的背叛,还有一丝道理可说,可如今偏又不是那样。 我性子急:“背叛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白素叹了一声:你看下去就知道了,事实上,发展到了这里,背叛的发生经过,你也应该可以猜得到了。” 我也自然而然,咬牙切齿:“到了约定的日子,方铁生没有进攻?” 白素别过头去,不愿和我对望,但是我也早已看出,她有着深切的哀悼的神情。 我们是都把小说中所写的,当作是“真实的事”来讨论的,那么,白素的这种神情,自然是在哀悼人性的败亡。 我急急地看着,直到看完。 最后部分,我不想再详细引用了,我引用了开始部分,是因为那一部分,写了两个铁生之间的感情,十分感人,而且,有这种感情的两个人,实在不可能有背叛行为发生。 背叛的经过十分简单——到了约定上下夹攻的时间,甘铁生没有等到方铁生,那山上是死地,不可能再守下去,甘铁生等多了一夭,完全无法和方铁生取得联络,就下令突围。 就算他有整个师在手,想突围也不可能,何况他只有半个师,结果,自然可想而知,全军覆没,战至最后一兵,竟没有一个投降被俘的,使得敌军,也受了相当程度的损失。 在阵亡的官兵中,敌军极想找到铁军的甘师长和方副师长的尸体,可是却没有发现,甘师长从此下落不明,而从敌军在阵亡者之中,想找到方铁生的尸体这一点来看,敌军方面,完全不知道铁军的作战计划,不知道方铁生早已悄悄带了一半兵力转移了开去。在敌军完全不知的情形下,若是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绝对可以把敌军打得大败,输落花流水,片甲不留。 我又曾大声提出意见:“十分不通,方铁生背叛了,参谋长呢?那半师兵呢?各级指挥官呢?难道会见死不救?要说全体背叛,那又没有可能。” 白素没有说什么,只是作了一个叫我看下去的手势。我闷哼一声,已经准备好了自己的意见,不论看下去,小说会有什么发展,我相信我的结论,是唯一的结论。 可是看下去,我还是目瞪口呆。 小说写到方铁生在转移出了三十公里之后,驻在一个山沟里待命,只有少数指挥官才知道作战计划,为了严守秘密,作战计划没有传达,营以下军官,都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到了约定进攻之前的一个晚上,方铁生召集了知道作战计划的各级军官,宣布:“作战计划有了改变,师长才发了新的军令,我们在这里静候待命。” 方铁生的宣布,虽然人人都觉得奇怪,但是也没有不相信的道理。 ------------------ 文学殿堂 推出,蓝丝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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