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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丽兹关上门,留下他们两人后,泰德打开笔记本,盯着空白爷看了一会儿,然后拿出一支削尖的贝洛尔铅笔。 “我要从蛋糕开始写。”他对斯达克说。 “好,”斯达克说,脸上一副迫不及待的神情,“很好。” 泰德把铅笔放在空白页上。这是最美妙的一瞬——在写第一个字之前。这就像某种手术,最终病人总是死去,但你还是这么做,你必须这么做,因为你天生注定要这么做,别无选择。 记住,他想。记住你在做什么。 但他内心深处很想写《钢铁马辛》的那部分在提出抗议。 泰德俯身向前,开始在空白纸上写起来。 “ 《钢铁马辛》 乔治.斯达克 阿历克斯.马辛很少胡思乱想,在这样的处境中更是从不胡思乱想。但这次却这么想了:全地球五十亿人口,我是惟一站在一个移动结婚蛋糕里的人,手里拿着一支0.223口径的和克勒——科赫式半自动枪。 他从没被关在这样的地方上。空气浑浊,但即使不浑浊,他也不能深呼吸。蛋糕的糖霜是真的,但下面除一层薄薄的高级灰胶纸板外,什么也没有。如果他深呼吸的话,站在蛋糕上面的新娘和新郎就可能摔下来,糖霜就会裂开和...... ” 他写了几乎四十分钟,越写越快,脑子里逐渐冲满了婚礼宴会的声音与画面, 这一切都以一声爆炸告终。 最后他放下笔,铅笔已写秃了。 “给我一根烟。”他说。 斯达克扬起眉毛。 “对。”泰德说。 桌上有一盒帕尔.摩尔斯牌香烟,斯达克抖出一根,泰德拿了起来。这么 多年没抽烟了,香烟叼在嘴上的觉得很怪......有点太粗了,但这感觉很好, 很对劲。 斯达克划着一根火柴,送到泰德面前,泰德深深地吸了一口,眼无情地刺激着他的肺,他立即感到一种眩晕,但对此毫不在意。 现在我需要喝杯酒,他想。如果事情结束后我还活着,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喝一杯。 “我以为你戒烟了。”斯达克说。 泰德点点头。“我也以为自己戒了。我能说什么呢,乔治?我错了。”他又猛吸一口,从鼻孔中喷出烟。他把笔记本转向斯达克,“该你了。”他说。 斯达克俯身过去,看了泰德写的最后一段,没有必要多看,他们俩都知道这个故事怎么发展。 “ 屋里,杰克.兰格雷和托尼.韦斯曼特在厨房,罗立克现在该在楼上。他 们三人都带着斯泰尔——奥格半自动机枪,这是美国制造的惟一的好机枪。即使有些化装成客人的保镖动作敏捷,他们三人仍能组成强大的火力网,掩护撤退。让我从蛋糕里出来,马辛想,这就是我所要求的。 ” 斯达克自己点着一根香烟,拿起一支贝洛尔铅笔,打开他自己的笔记本...... 这时他停了下来,真诚地望着泰德。 “我害怕,伙计。”他说。 泰德对斯达克感到一阵同情——尽管他知道斯达克过去的所作所为。“害 怕,你当然害怕,”他想,“只有刚出世的婴儿不害怕。岁月流逝,纸上的字并不会变得更黑......但空白之处却的确变得更白。害怕?不害怕才怪呢。” “我知道,”他说,“你知道该怎么办——惟一的办法就是去做。” 斯达克点点头,伏在他的笔记本上。他两次翻看泰德写的最后一段......然后开始写起来。 “马辛......从......不想知道......” 他停了很久,然后一口气写道: “得了哮喘病是什么滋味,但在此之后如果有人问他......” 又暂停了一下。 “他会记住斯克莱蒂的工作。” 他又重读了一遍自己写的,然后怀疑地看着泰德。 泰德点点头:“写得不错,乔治。”他突然感到嘴角一阵刺痛,用手指摸摸,发现那里肉开始化脓。他看看斯达克,发现斯达克嘴角边同样的脓疮消失了。 “发生了,真的发生了。” “继续写,乔治,”他说,“全力以赴干吧。” 但斯达克已经伏在他的笔记本上了,现在他写得更快了。 斯达克写了几乎半小时,最后满意地喘了口气,放下笔。 “很好,”他得意地低声说,“好得无以复加。” 泰德拿起笔记本读了起来——但他不像斯达克那样,而是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他寻找的内容在斯达克写的第三页第九行出现。 “ 马辛听到刮擦声,全身僵硬,两手抓紧黑克勒一麻雀枪,明白他们在干什么。两百多位客人聚集在蓝黄相间大幕下的长桌边,正在木版旁把折叠麻雀推回去,木版是用来防止妇女高跟鞋麻雀踏草坪。客人在起立为麻雀蛋糕他妈的欢呼。 ” 他不知道,泰德想。他在一遍遍地写着“麻雀”这个词,却......一点儿......也不知道。 他听到麻雀在头顶上不安地走动,双胞胎抬头看了几次才入睡,所以他知道他们也注意到了麻雀。 但乔治不知道。 对于乔治来说,麻雀不存在。 泰德又低头看手稿。那个词越来越多地出现,到了最后一段,开始整句出现。 “ 马辛后来发现麻雀在飞,他亲手挑选中惟一真正听话的是他的麻雀,是杰克.兰格雷和罗立克。所有其他人,他一起飞了十年的麻雀,都在麻雀上。在马辛对着他的麻雀对讲机喊之前,麻雀开始飞起来。 ” “怎么样?”泰德放下手稿时,斯达克问,“你认为怎么样?” “我认为很好,”泰德说,“但你很清楚,对吗?” “对......但我想听你这么说,伙计。” “我还认为你看上去好多了。” 这是真的。但斯达克沉浸在阿历克斯.马辛充满暴力的世界时,他开始痊 愈。 脓疮正在消失。破裂腐烂的皮肤又呈现出粉红色,新皮肤从脓疮两边朝中 间愈合,有几处已经合在一起了。烂成一团的眉毛又长了出来。黄脓也不向斯 达克衬衣领上滴了,正在干起来。 泰德抬起左手,摸摸他左太阳穴处的脓疮,把手伸到面前,手全是湿的。他又身手摸摸前额,皮肤很光滑,那个白色伤疤不见了。 跷跷板的一头上去了,另一头沉下去了,这是大自然的规律,又一条规律。 外面黑了吗?泰德想应该黑了。他看看表,但这没有用,表五点十五就停了。时间无关紧要,他必须快点儿行动。 斯达克在烟灰缸里掐灭香烟:“你想接着干还是休息一下?” “为什么不接着干呢?”泰德说,“我认为你行。” “对。”斯达克说,他并没看着泰德,只看着字,一只手理理重又变得光泽的金发,“我也认为我行。准确地说,我知道我行。” 他又开始潦草地写起来。泰德探身去拿铅笔刀,斯达克抬头看看他,又低下头。泰德把一支铅笔削得像剃刀一样锋利。当他转过身时,从口袋里掏出罗立给他的鸟哨,紧紧握在手里,又坐了下来,看着面前的笔记本。 时间到了,他对此确信无疑,惟一的问题是他有没有勇气试了。 他内心有些不愿意,仍渴望着写书。但他惊讶地发现,这欲望不像丽兹和庞波离开书房时那么强烈。他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和斯达克分开了,斯达克正在成为一个独立的人,这再也不是他的书了。阿历克斯.马辛和一开始就拥有他的人在一起了。 泰德左手紧握着鸟哨,伏在他的笔记本上。 “我是创造者,”他写道。 整个世界似乎静止了,在倾听。 “我是拥有者。” 他停下来,瞥了一眼熟睡的孩子们。 再写五个字,他想,只写五个字。 他发现自己从未那么渴望写这五个字过。 他想写小说......但不仅如此,他不仅想看第三只眼睛所展示的可爱的景象,他更想要自由。 “再写五个字。” 他把左手伸到嘴边,紧紧咬住鸟哨,就像咬住雪茄一样。 “现在别抬头,乔治。别抬头,别从你正在创造的世界向外望。现在别。亲爱的上帝,别让他看真实的世界。” 他在面前的白纸上,冷冷地用大写字母写下“灵魂摆渡者”几个字,把它圈起来,在下面划了一个箭头,在箭头下面写道“麻雀飞起。” 屋外,风刮起来——但那不是风,是几百万片羽毛在摆动,这是泰德脑中的景象。突然,他脑中的第三只眼睁开了,睁得比以前还要大,他看到了新泽西州的伯根菲尔德——空荡荡的房子、空荡荡的街道、春天和暖的天空。他看见到处是麻雀,比以前还多。他成长的世界变成了一座巨大的鸟舍。 只是它不是伯根菲尔德。 它是安德死韦尔。 斯达克停止了写作,眼睛突然警觉地睁大了,但已经太晚了。 泰德深吸一口气,开始吹起来,罗立给他的鸟哨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 “泰德?你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 斯达克伸手去争夺鸟哨。没等他碰到,砰地一声,鸟哨在泰德嘴里断裂了,划破了他的嘴唇。这声音惊醒了双胞胎,温蒂哭起来。 屋外,麻雀的沙沙声变成了轰隆声。 它们飞起来了。 一听到温蒂哭,丽兹就向楼梯走去。庞波原地站了一会儿,外面的景象让他证住了。大地、树林、湖面、天空都被遮住了。麻雀像一个摆动的窗帘,严严实实地遮住了窗户。 当第一批小鸟开始撞击钢化玻璃时,庞波从麻木中醒来。 “丽兹!”他尖叫道,“快趴下!” 但她不想趴下,她只想到她的孩子在哭。 庞波穿过房间,向她跑去,速度惊人。他刚把她按倒,整扇落地玻璃窗在两万只麻雀的撞击下,向里炸开。随后又有两万只,接着又有两万只,片刻之间,客厅全是麻雀,到处都是。 庞波趴在丽兹身上,把她拖向沙发下面。世界充满了麻雀的尖叫声。现在,他们能听到别的窗户的破碎声,所有的窗户。整幢房子全是这些小型自杀轰炸机的撞击声。庞波向外望去,只见一片棕黑的东西的运动。 鸟撞在防火警报器上,响起一片警报声,电视机发出可怕的爆炸声,墙上的画都哗啦啦掉下来,挂在湖边墙上的锅被撞落到地上,发出一阵叮当声。 他仍能听到孩子们在哭,丽兹在尖叫。 “放开我!我的孩子!放开我!我必须去救孩子!” 她刚从他身上露出半个身子,立即就被麻雀盖住了。它们咬住她的头发,发疯似的扑腾,她拼命扑打。庞波抓住她,把她拖回来。透过客厅旋转的空气,他可以看到黑压压一大群麻雀向楼梯上飞去——飞向楼上办公室。 第一批麻雀冲击暗门时,斯达克正伸手抓泰德。隔着墙,泰德可以听到镇纸落地的沉闷声和玻璃撞碎的叮当声。双胞胎在嚎啕大哭,哭声和麻雀疯狂的吱喳声混在一起,显出一种古怪的和谐。 “停下!”斯达克喊道,“停下,泰德!不管你在干什么,马上停下!” 他伸手去摸枪,泰德把手中的铅笔扎向斯达克的喉咙。 鲜血一下子喷出来。斯达克转向他,张开嘴,抓住铅笔。铅笔随着他的吞咽动作而上下摆动。他一只手握紧铅笔,把它拔出来。“你在干什么?”他声音沙哑地说,“那是什么?”现在他听到麻雀了,他不明白,但他听到了。他的眼睛转向关着的门,泰德第一次在那双眼睛中看到真正的恐惧。 “我在写结尾,乔治,”泰德低声说,“我在写真实世界中的结尾。” “好吧,”斯达克说,“那么让我们写大家的结尾吧。” 他转向双胞胎,一手握着血淋淋的铅笔,一手握着一支手枪。 沙发一头放着一块叠着的毛毯。庞波伸手去拿,却觉得像十几根滚烫的针在扎他的手。 “他妈的!”他缩回手,骂道。 丽兹仍在试图从他身下爬过去。巨大的呼啸声似乎充满了整个宇宙,庞波已听不到孩子的哭声了......但丽兹.波蒙特却能听到。她扭动挣扎,庞波左手抓住她的衣领,觉得衣服都撕破了。 “等一等!”他冲她吼道,但这没用。孩子在哭,他说什么也拦不住她。安妮也会这样。庞波又一次伸出手,不顾麻雀的啄咬,猛地抓住毛毯。它从沙发上落下来。主卧室传来一声巨响,可能是橱柜翻了。庞波混乱的大脑试图想象需要多少只麻雀才能推倒一个橱柜,但他想象不出来。 需要多少只麻雀才能把一只灯泡拧进去?他发疯似的这样问。三只麻雀一个灯泡,三十六亿只才能把屋子掀翻!他发出一阵狂笑,这时,吊在客厅中央的巨大球形灯像炸弹一样爆炸了。丽兹尖叫一声,向后缩了一下,庞波将毛毯扔到她头上,自己也钻了进去。在这里也有六只麻雀和他们挤在一起,他感到毛茸茸的翅膀打着他的面颊,左边太阳穴一阵痛,便使劲用毛毯拍打。麻雀落到肩膀,又落到毯子下的地板上。 他猛地拉过丽兹,对着她的耳朵喊道:“我们走过去!走过去,丽兹!披着毯子!如果你跑的话,我就打昏你!明白的话,就点点头!” 她想挣脱。毛毯伸展开,麻雀落下来,在上面跳来跳去,好像在蹦床上一样,然后又飞起来。庞波把她拉过来,使劲摇她的肩膀。 “如果你明白的话,就点点头,他妈的!” 她点点头,头发碰到他的面颊。他们从沙发下面爬出来,庞波紧紧楼着她的肩膀,害怕她会跑起来。他们慢慢穿过拥挤的房间,穿过疯叫的鸟群。他们看上去像乡村集市上的滑稽动物——两个人在表演跳舞的驴子。 波蒙特家的客厅很宽敞,天花板很高,但现在却很闷,他们穿过躁动的麻雀群。 家具碎了,鸟群撞击着墙壁、天花板和家用电器,整个世界充满了鸟的臭味和古怪的撞击声。 他们终于走到楼梯边,毛毯上落满了羽毛和鸟屎,他们顶着毛毯,开始慢慢地向上爬,就在这时,楼上书房砰地传来一声枪响。 现在庞波又听到双胞胎了,他们在尖叫。 斯达克把枪瞄准威廉,泰德在桌子上摸到了斯达克摆弄过的那块镇纸。它是一块很沉的灰黑色石头,一面很平坦。斯达克刚要开枪,泰德把镇纸猛地砸在这个金发大个子的手腕上,砸断了他的骨头,枪管垂下来。枪响了,在这间小房子里震耳欲聋,子弹射进离威廉右脚一英寸的地板里,溅起的碎片落到他淡兰色的睡裤裤腿上。双胞胎开始尖叫。当泰德和斯达克扭到一起时,他看到双胞胎自动地搂到一起,互相保护。 这时,斯达克把铅笔扎进他的肩膀。 泰德疼得大叫一声,推开斯达克。斯达克被放在角落的打字机绊了一下,向后摔倒在墙上。他想把手枪换到右手......但枪掉了。 现在,鸟群撞门的声音像雷声一样......门开始慢慢打开。一只翅膀断了的麻雀钻了进来,落到地板上,不停地抽动。 斯达克在后裤兜摸索着......掏出折叠式剃刀。他用牙咬开刀刃,眼睛在钢刃上方闪着疯狂的凶光。 “你想试试剃刀,伙计?”他问,泰德看到他的脸一下子又开始腐烂了,就像被一块砖块猛地落下砸了一样。“你真想要?好吧,给你。” 丽兹和庞波爬到楼梯中间,停了下来。他们面前悬着一堵鸟墙,向前再也走不动了,麻雀在空中飞舞、尖叫。丽兹恐惧而愤怒地喊着。 鸟并没有攻击他们,只是拦着他们,好像世界上所有的麻雀都到了这儿,都到了波蒙特家的二楼。 “趴下!”庞波冲她喊道,“也许我们能从下面爬过去。” 他们跪下,尽管很不舒服,但开始还能前进,他们从堆成十八英寸厚的血淋淋的麻雀地毯上爬过去,然后又被那堵墙挡住了。从毛毯下面望过去,庞波看到眼前麻雀聚成一团,难以形容。靠在楼梯地板上的麻雀被压死了,一层一层活着的麻雀站在它们上面。楼梯向上三英尺远的地方,似乎是某种死亡区域,麻雀撞击、落下,有的又飞起,有的在一大片折断了翅膀和腿的同伴身上挣扎着。庞波记得麻雀是不会盘旋的。 在他们的上方,在这道古怪的活障碍后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尖叫声。 丽兹抓住他,把他拉到身边。“我们该怎么办?”她尖叫道,“我们该怎么办?” 他没有回答,因为没有答案。他们无能为力。 斯达克右手握着剃刀,向泰德逼近。泰德向慢慢摇动的房门退去,眼睛盯着刀刃,顺手从桌上抓起一支铅笔。 “那没用,伙计,”斯达克说,“现在没用了。”然后他的眼睛移向房门,门已被撞开了很宽一条缝,一大群麻雀像条河一样向斯达克冲去。 一瞬间,他的表情变成了恐惧......他明白了。 “不!”他尖叫道,开始用阿历克斯.马辛的剃刀砍它们。“不,我不!我不回去!你们别想让我回去!” 他一下子把一只麻雀砍成两半,这两半折腾着落下来。斯达克朝他四周不停地砍着。 突然,泰德明白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当然,是灵魂摆渡者护送乔治.斯达克回去,护送他回到安德斯韦尔,回到死人的世界。 泰德扔掉铅笔,回到孩子们身边。空中全是麻雀。门现在已几乎全部打开,鸟群潮水般地涌入。 麻雀落到斯达克宽阔的肩膀上,落到他的手臂上、头上。麻雀撞击他的胸口,先是几十只,然后是上百只。他在一团飞落的羽毛和闪亮锋利的鸟喙中,不停地扭动还击。 麻雀盖住了剃刀,它那邪恶的闪光消失了,埋在羽毛中。 泰德看看孩子们。他们已不哭了,抬头看着拥挤、沸腾的空中,脸上都流露出惊奇和喜悦的表情。他们举起手,好像在检查是否下雨了。他们的小手指伸开,麻雀站在上面......但并没有啄他们。 但麻雀在啄斯达克。 鲜血从他脸上一百多处喷出来。他的一只蓝眼睛不见了。一只麻雀落到他衬衣领子上,把嘴戳进泰德用铅笔扎出的喉部伤口,哒哒哒,连戳三下,就像一把机关枪一样快。斯达克伸手抓住它,就像捏纸一样把它捏碎。 泰德蹲在双胞胎身边,麻雀也落到他的身上,但并不啄他,只是站着看。 斯达克消失了。他变成了一尊麻雀组成的活塑像,鲜血从摆动的翅膀和羽毛间流出来。泰德听到楼下某处刺耳的断裂声,木版塌了。 麻雀冲进了厨房,他想,接着又想到炉气管道,但这念头很遥远,微不足道。 现在,他开始听到从斯达克骨头上撕下肉时的咝咝声。 “它们是为你而来的,乔治。”他低声说,“它们是为你而来的,上帝保佑你。” 庞波感到上面又有空隙了,于是从毛毯上钻石形的小孔向外看。鸟屎落到他面颊上,他用手抹去。楼梯上仍然满是麻雀,但数量减少了。那些活着的鸟显然已飞到了它们要去的地方。 “快点。”他对丽兹说。他们又开始踩着一层层死鸟向前去,走到二层转弯平台时,突然听到泰德尖叫道:“把他带走!把他带回他原来的地狱去!” 鸟群像飓风一样飞起来。 斯达克垂死挣扎,想要挣脱出来。但他无处可去,无路可逃。虽然如此,他还是要试一试,这是他的风格。 团团围住他的鸟群,随着他向前移动。他抬起被羽毛、头和翅膀遮盖住的粗壮的胳膊,向身上扑打,然后,又举起来,抱在胸前。鸟掉到地板上,有的受了伤,有的死了。在那一瞬间,泰德看到了一幅终生难忘的图景。 麻雀在活吃乔治.斯达克。他的眼睛没有了,只剩下两个大黑眼窝,鼻子变成了一个血块,前额和大部分头发已被撕掉,露出粘满黏液的头盖骨,衬衣的领子仍挂在他的脖子上,但其余部分都没有了。白色的肋骨从他的皮中突出来。麻雀打开了他的肚子,一群麻雀落在他的脚上,抬头向上看着,争夺着一块快落下来的、血淋淋的破碎内脏。 他还看到别的。 麻雀正试图把斯达克抬起来。它们在试......很快,当他的躯体被吃得差不多时,它们就能抬起他了。 “把他带走!”他尖叫道。“把他带走!把他带回他原来的地狱去!” 斯达克的尖叫声停止了,一百多只麻雀啄烂了他的喉咙。麻雀聚集到他的胳肢窝下,他的脚从血淋淋的地毯上升起了一下。 他用剩下的手臂猛地向掖下打去,打死了几十只......但是又有几十只冲上来接替它们的位置。 泰德右边木头被啄得断裂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空。他朝那边望去,看到书房东墙像纱纸一样裂开,上千只黄色的鸟嘴一下子穿透墙壁。他抓住双胞胎,把他们放到身下,弓起身子保护他们,这动作很优美,也许是他一生中惟一的一次。 楼壁向里导下,扬起一片碎木和木屑的烟尘,泰德闭上眼睛,紧紧抱着孩子。 他再不看了。 但庞波看到了,丽兹也看到了。 当头上和四周的鸟群分开时,他们把毛毯拉到肩膀上。丽兹踉踉跄跄地跑进客人卧室,跑向敞开的书房门,庞波紧跟在她身后。 他一下子看不清书房里面,只模模糊糊看到一块棕黑色影子。接着他认出一个可怕的人形,这是斯达克,他身上盖满鸟,被活活吞食着,但他还活着。 更多的鸟飞来,庞波觉得令人毛骨悚然的鸟叫声会使他发疯的。这时,他看到了它们在干什么。 “庞波!”丽兹尖叫道,“庞波,它们在抬起他!” 原来的乔治.斯达克只剩下一个人形轮廓了,他被一群麻雀托着升到空中,穿过办公室时他差点儿摔下来,然后又摇摇晃晃地升起,向东面墙上的大洞飞过去。 更多的鸟从洞里飞进来,留在客房里的则冲进书房。 肉从斯达克抽动的骨架上雨点儿般地落下。 他的身体被麻雀围着从洞中飘过去,最后一根头发也被拔了出来。 庞波和丽兹踏着死鸟走进书房。泰德慢慢站起来,一手抱着一个正在哭泣的孩子。丽兹跑过去,抱过孩子,抚摩着他们,看看是否受了伤。 “没事儿,”泰德说,“我想起他们没事儿。” 庞波走到书房墙上的破洞边,向外望去,他看到了一幅只有在可怕的神话中才能见到的图景:天空中黑压压的全是麻雀,但有一处是漆黑的,就像在现实中扯开的一个洞。 这个黑洞是一个正在挣扎的人。 鸟群把它越举越高,举到树梢时似乎停了下来。庞波听到从那一团黑云中传来一声刺耳的、非人的尖叫,接着麻雀又开始移动。看着这情景,就像在看倒放的电影,黑色鸟群从房子所有的破窗口退了出来,它们从车道上、树上和罗立的车顶上向上飞去,呈现出一种漏斗形状。 它们都飞向那个黑暗的中心。 那个人形东西又开始移动......飞越树林......飞进黑暗的天空......消失了。 丽兹坐在角落,把双胞胎放在腿上,摇着、哄着他们——但两个孩子似乎没有特别难过,他们高兴地看着母亲憔悴的、布满泪痕的脸。温蒂拍拍母亲的脸,好像在安慰她母亲。威廉伸出手,从她头发上摘下一根羽毛,仔细地看着。 “他走了。”泰德声音沙哑的说,走到书房洞边的庞波身边。 “对。”庞波说,突然哭了起来。他没料到自己会哭,这是不由自主的。 泰德想拥抱他,庞波躲开了,靴子踩在干巴巴的死麻雀堆上。 “没关系,”他说,“我会好的。” 泰德又透过破洞望着外面的黑夜。一只麻雀从黑暗中飞来,落在他的肩膀上。 “谢谢你,”泰德对它说,“谢——” 麻雀突然狠很地啄了他一下,啄得眼睛下面出了血。 然后麻雀飞走了,找它的同伴去了。 “为什么?”丽兹问,惊讶地看着泰德,“它为什么这样?” 泰德没有回答,但他知道答案,他认为罗立也会知道答案。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像魔幻一样......但这并不是神话。也许最后那只麻雀受某种力量驱使,感到需要提醒泰德。 “当心,泰德。没有人能控制来世的使者。没有人能长时间地控制——而且总要付出代价的。” 我必须付出什么代价呢?他冷冷地想。什么时候还清欠帐呢? 但那是以后的事了。鸟啄了我一下,也许欠帐已经付清了。 也许他最后是不赔不赚。 “他死了吗?”丽兹问......几乎像是在乞求。 “是的,”泰德说,“他死了,丽兹。关于乔治.斯达克的书结束了。大家快点,让我们离开这儿。” 他们走了。 “ 那天,亨利没有吻玛丽.罗,但他也没有一言不发地离开她, 虽然他可以这么做。他看着她,忍受着她的愤怒,等着这愤怒平息 下来。他逐渐意识到,大部分悲哀都是属于她的,别人无法分担, 连讨论也不行。玛丽.罗独舞时跳得最好。 最后,他们穿过田野,又看了看三年前伊芙琳去世的那间游戏 室。这算不上告别,但他们只能做到这一步。亨利觉得这已经够好 了。 他把伊芙琳用纸做的一些小芭蕾舞女放在荒废的门廊旁的草丛中, 知道风很快就会把它们吹走。然后他和玛丽.罗最后一次一起离开这个老地方。这并不完美,但也不错,挺不错的。他不相信幸福的结局,他仅有的一点安宁主要来自这一信念。 ——泰德.波蒙特:《狂舞者们》 和熟睡时的幻觉相反,人们真实的梦在不同的时间结束。泰德.波蒙特和 乔治.斯达克之梦在那天晚上九点十五分结束,灵魂摆渡者把黑暗的另一半带 到他该去的地方。梦伴随着那辆托罗纳多车一起结束,他和乔治在梦中常乘着 这凉毒蜘蛛般的黑色托罗纳多车来到这幢房子。 丽兹和双胞胎站在与湖畔路相交的车道尽头,泰德和庞波在乔治.斯达克的黑色汽车旁,这车已不是黑色的了,溅满的鸟屎使它变成灰色的。 庞波不想看那幢房子,但却无法移开眼睛。房子已变成一片废墟,东边书房遭到的破坏最严重。到处都是裂开的洞,栏杆从临湖一面的平台上挂下来,像把木梯似的。房子周围堆着一大圈死鸟,有的鸟夹在房顶的缝隙中,有的堵在排水沟中。月亮生了起来,照在玻璃上,闪闪发光。死麻雀的眼中也闪着同样的银光。 “你真的觉得没事吗?”泰德问。 庞波点点头。 “我这么问,是因为这是销毁证据。” 庞波沙哑地笑起来:“谁会相信这样的证据呢?” “我想没人会相信。”泰德停了一下,然后说,“你知道,我曾觉得你有点儿喜欢我,现在我再没有这种感觉了,一点也没有了。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你认为我要对这一切负责吗?” “我根本不在乎,”庞波说,“一切都结束了,这才是我关心的波蒙特先生。这是我惟一关心的事。” 他看到泰德疲倦、痛苦脸上委屈的表情,便又补充说:“瞧,泰德,这太让人震惊了,我刚看到一个人被一群麻雀带上了天。让我休息一下,好吗?” 泰德点点头:“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庞波想。“你不明白你是什么人,而且我怀疑你永远也不会明白......我不知道以后你们夫妻之间会不会和睦,不知道她想不想理解,或敢不敢爱你。也许以后你的孩子会理解你......但你不会明白,泰德。站在你身边,就像站在一个恶魔爬出来的洞口边。恶魔现在死了,但人们仍不想离它出来的地方太近。因为可能还有一个恶魔。也许没有了,你的理智明白,但你的情感却不同,对吗?伙计。即使洞永远是空的,还有梦,还有回忆。比如,还有豪默.加马齐,被他自己的假臂活活打死。因为你,泰德,都是因为你。” 这不公平,庞波内心明白。泰德并不想成为双胞胎,他在子宫里杀死双胞胎兄弟,并非出于恶意。当他用乔治.斯达克这个笔名写作时,并不知道恶魔在等着他。 不过,他们仍是双胞胎。 他忘不了斯达克和泰德一起笑的样子。 那种疯狂的笑和疯狂的眼神。 他怀疑丽兹是否能忘记。 一阵微风吹来汽油刺鼻的味道。 “让我们烧了它,”庞波突然说,“让我们把这一切全烧掉。我不在乎以后人们怎么想。这儿几乎没有风,不等火势蔓延,救火车就会赶到。如果烧掉周围的一些树木,那就更好了。” “我来干。”泰德说,“你去丽兹那里,帮我——” “我们一起干。”庞波说,“把你的袜子给我。” “什么?” “你听我的——我要你的袜子。” 庞波打开托罗纳多车的门,向里看看。是的——一个标准汽车排挡,像乔治.斯达克这样强壮的男人决不会用自动排挡的,只有泰德.波蒙特才会用。 他让门开着,然后左腿金鸡独立,脱下右脚的鞋和袜子。泰德看着他,也照他的样子做。庞波穿上鞋,对左脚也依次照办,他不想光脚踏在死鸟上。 他做完后,把两只袜子结在一起,然后把泰德的袜子也缠在一起。他走到乘客座位一边,死麻雀在他脚下像报纸一样沙沙做响。他打开托罗纳多车的油箱口,拧开盖子,把袜子放进油箱。他把它拎出来时,袜子已浸透汽油。他又掉了个头,把干燥的一头放进油箱,湿的一端搭在溅满鸟屎的车身上。然后他转向跟在他身后的泰德。庞波在制服衬衫口袋摸摸,掏出一盒火柴,这种火柴是随香烟一起赠送的,他不知道他怎么会有盒火柴的,但火柴盒封面有一个集邮广告。 邮票上画的是一只鸟。 “当卡车开动时,电着袜子,”庞波说,“一秒钟也别提前,明白吗?” “明白。” “它会爆炸的。房子会点着的,然后是后面的汽油箱。当消防队赶到时,看上去就像你的朋友失去了控制,撞到房上爆炸了。至少我希望这样。” “好吧。” 庞波走回汽车边。 “你们在干什么?”丽兹不安地喊道,“孩子们要着凉了!” “马上就好!”泰德回答道。 庞波探身到托罗纳多车难闻的车里,拉紧紧急制动闸。“等到它开动。”他冲身后喊道。 “好。” 庞波用脚踩住踏板,把变速杆换到空挡。 托罗纳多车立即开动了。 在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泰德没点火......突然,车后一片火光。托罗纳多车慢慢滑向最后的十五英尺车道,在沥青路上颠动着,滑向后面的走廊,撞到房子的一侧,停了下来。庞波在火光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保险杠上标语的字:高贵的狗杂种。 “再不是了。”他低声说。 “你说什么?” “没什么。回去吧。车要爆炸了。” 他们撤了不到十步,托罗纳多车就变成了一团火球。火焰窜上破损的东墙,书房墙上的洞变成了一个瞪着的黑眼睛。 “快点,”庞波说,“快进我的巡逻车。现在我们已达到目的了,我们必须报警,不必要让这里的人都为此遭到火灾。” 但泰德多停留了一会儿,庞波陪着他。房子是干木构成的,很快就被火点着了。火焰从泰德书房的洞口烧进去,火眼造成的气流把纸张又吹了起来,上下起伏。在火光中,庞波能看到纸上写满了。纸卷了起来,被火点着了,烧焦变黑,像黑色的鸟一样飞上高空。 庞波认为,一旦她们到了气流之上,正常的清风会把它们吹走,一直吹到地球的末端。 好,他想,低着头,开始向车道那头的丽兹和孩子闷走去。 身后,泰德.波蒙特慢慢举起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他就这么在那里站了很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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