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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关于一个想法以及这个想法如何在一群聪明人的大脑中折腾的故事。 至于这个想法的背后是否有真实性,则与讲故事人无关。读者必须自己去做出判断。有一人对此没有丝毫怀疑,他将是这个故事里的主人公。 也许我们对这个想法还一无所知。它起先在少数人的口中流传,然后出现在杂志和畅销出版物中。一时间成为时髦的话题。当时你一定听说过,尽管你也许已经忘了。公众的注意力总是如星转斗移一般。如今这个想法还在人们的大脑中不时闪现,既没完全消失也非十分活跃,没有联系也无影响。这是一个奇异而又几乎难以令人置信的想法,但也不是绝对没有可能。这件事的发生是有可能的。 这个想法产生于约瑟夫·戴维斯先生的大脑。戴维斯是个文人,敏感,聪慧,受过很好教育。这个念头是在他处于麻木状态中产生的,那种状态最容易让奇怪的念头进入大脑并驻扎下来。 说起来,这想法诞生于11月的一个早上,在天文俱乐部里。 然而,在我们描述这个想法对午餐后坐在俱乐部吸烟室里的约瑟夫·戴维斯先生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之前,也许最好先告诉读者一些有关他的事情。 我们就从一开始说起吧。他出生在本世纪与上世纪之交的春分之日。一来到这个世上他就显示出活力和早慧,他的“机灵”曾给母亲和保姆们带来了快乐。依着我们人类的行为方式,他降落到这个世界,刚一睁眼,便盯着周围的一切看,随手抓起东西放进嘴里,并开始模仿,发出声音,分辨声音,就这样,我们生活于其中的这个奇怪世界的图像在他头脑中渐渐形成。 保姆给他讲故事唱歌,母亲给他唱歌讲故事,家庭教师按时来给他上课,后来又是家庭教师又是学校,还有许多人,许多图画,单音节字的小书,然后是正常的多音节字图书,声音美妙的大个子牧师,声音沙哑的小男孩们,以及形形色色的人们不断告诉他这些那些事情。于是,渐渐地,世界的模样,对自己的认识,他将要做什么,应该做什么,被希望做什么,在他大脑中越来越清楚了。 然而,他只是慢慢地才意识到,他头脑中那幅世界画图里有些东西,也许并不存在于其他人的头脑中。总的来说,他们向他显示的世界好像是真实的、确切的,就在那里,如此而已。他们告诉他,这个世界有纯粹的好东西,有可怕的坏东西,还有你根本想不到的野蛮粗俗的东西;这个世界上有好人,有坏人,有了不起的人;有你喜欢,羡慕,服从的人;有你不喜欢的人;有富有的、触犯了他会向你起诉,不小心则开车撞你的人;有贫穷的、为你做事只索取微小报酬的人;一切都不差,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小心翼翼,快快活活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自然无忧无虑。 只是,有种感觉不知不觉地在他头脑中产生——它是那样难以察觉以致于无法就此提出问题——仿佛这个实实在在确信无疑的世界在这一点或那一点上躲躲闪闪,模糊不清,遮遮掩掩,好像背后藏着完全不同的其他东西。它从来不是透明的。通常十有九天这个世界是完整无缺的,但接着就有那么一会儿,一个阶段,一段令人困惑的时期,这个世界就像是一扇画屏遮掩着什么——它掩藏的是什么呢? 他们告诉他那个源自地中海东部沿岸诸国的神,那个亚伯拉罕、艾萨卡和雅各布的神创造了整个宇宙,星球和原子,从开始到结束用了六天时间,把这个世界造得美妙绝伦,完美无缺,并让所有一切运转起来,又经过一些被称为堕落和洪水的必要过程之后,进一步调整安排,使人世间的幸福与安全达到极点,使我们的约瑟夫得到永恒的保佑,这在约瑟夫是十分乐意接受的事。接下来,他们拿出那些最令人信服的亚当、夏娃、该隐和亚伯的画像给他看,让他玩诺亚方舟,给他讲简写的《圣经》故事,关于赛弥尔,关于所罗门和大卫,以及他们传给我们的伟大教训,从地中海东部沿岸诸国和岛屿传开直至覆盖整个世界的救世诺言,这些他都深信不疑,因为那时他还没有比较。任何东西都可能是真的,除了他被带进绿色大草地时所感受到的颜色的不同。他被训练成一个单纯地相信一切的小安格鲁人。 然而与此同时,他在家里发现了一本里面有很多动物图的书,这些动物同那些出入伊甸园和登上诺亚方舟的动物大不相同。还有面容愁苦的男人的画像,看上去好像早在亚当和夏娃被创造出来之前就生活在那里了。似乎所有东西在亚当和夏娃被创造出来以前就存在着,但是当他开始对这个没有文字记载的世界产生好奇心,提出疑问时,他的家庭教师却用巴掌给了他当头一击,将这本扰乱人心的书藏了起来。它们只不过是“《圣经》上所说的洪水到来前的动物”,她说,诺亚没有费力去救它们。而当他说这些动物中有许多会游水时,她却叫他不要去做科莱佛金斯先生。 他尽了最大努力不去做科莱佛金斯先生,并尽了最大努力去爱亚伯拉罕、艾萨卡和雅各布的上帝,并怕他,对造化的智慧和美丽充满感激,因为它先是在他出生前将他投入地狱之火,然后又让上帝承受他认为实在毫无必要的巨大痛苦来拯救他。为什么上帝要这样做?是什么需要他这样做?其实,他所要做的就是开口说话。他只是动动嘴就把整个世界创造了出来。 约瑟夫尽了最大的努力调整自己的感受以适应人们对这个世界既定的看法。既然圣经上所说的大多数事件现在已经过时,既然他的母亲、家庭教师、牧师、学校老师,所有在他眼里具有权威的人都使他相信只要付出一点信仰和服从,一切都会稳稳妥妥、顺顺当当。此后,就他而言,他确实舒舒服服过了几年。他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费脑筋。他把它丢在了脑后——直到他长成青少年,岁月的魔力送来探寻究竟的怪风又一次吹开他大脑里那些杂乱来理的储藏柜。 他上了圣·荷巴特学校,后又去牛津的卡母波恩。对英国公学有许多不合理的批评,但这一点是不容质疑的,那就是它们确实给了一部分孩子某种教育。在那些年代,圣·荷巴特经常有活泼的讨论,它不是那种只是游戏加考试的学校,在那里反对19世纪后期实利主义的气氛十分浓烈。不论是校长还是教师都正视这个事实,即疑问是存在的,孩子们应该去了解它。 科学课教师处于教职员中的少数派之列,他从一技术学校转到圣·荷巴特;这所公学的精神镇住了他。圣·荷巴特并不忽视科学,但对教员却有些轻视。这里所有的孩子都接受了一些科学教育,以便他们能够懂得什么是科学。 由于戴维斯智力超常,他专门学习古典科学那部分;然而在公学的科学课上他却极不出色。不是被烧瓶灼伤了手指,就是在化学课中间休息时打碎了好几个玻璃容器;他认为生物学最讨厌。他喜欢户外的兔子,被圈在笼子里的则让他不舒服,从生理上感到难受。为此他受到许多奚落。当他带着疑问去寻找答案时,他意识到自己早期对《圣经》故事和拯救计划以及所有一切的怀疑过于轻率。作为陈述事实的言论,它也许没有一般意义上的真实感,但那是由于语言的缺陷加上宗教兴起之时地中海东部诸国人的智慧和道德观念特别低。为了解释象征、寓言,和不确切但有教益的故事,必须创造一个伟大的朝圣地。像大卫和雅各布这样的人并不适合表现目的,但这点最好被忽视掉。 创世的故事是象征性的,它与地球上生命延续的事实不一致并没什么关系,堕落则是神秘而无法解释的事情的象征,为什么在历史上当堕落事件已经消失在稀薄的空气中时还要有一个补救,这是任何一个理论家都不会梦想去讨论的事。信仰和说教这样的事使约瑟夫·戴维斯很快迷惑了,信仰和说教没有使他信服,倒反而让他忙碌而困惑。 然而,让人感到奇怪的是,总有另一套完全不同层面上的观点出现,作为对《圣经》、教堂和说教最初解释的全部修正。它告诉他,现存的西方文明体系建立在什么样的神话基础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事实,即它是建立在那个基础和宏大的纪念仪式上的,尽管逻辑上没有意义,以及一种道德规范之上,这个规范也许会是最终的仲裁,却构成当代社会生活的丝丝缕缕网络,社会生活没有它们就无法进行。因此所有的自由思想者和理性主义者或麻木不仁,或目空一切。讲理性的人们不发表意见,他们不否认。他们在另一层面上思考和生活。你不可能再重建宗教、社会习俗、政治传统,就像你不能重新改变人的骨骼一样。 这一切使得约瑟夫·戴维斯不敢乱说。关于伊甸园和约拿的争论过去了。他只有正视历史和社会。基督教和教堂,独裁和政治机构,社会等级,好像都在模模糊糊之中瞪着眼睛朝他看。“对我们进行质疑没什么好处”,他们似乎说,“我们在这儿,我们在起着作用(他们似乎是在起作用)”。还有什么其他的事实? 在牛津读书的时候,他偶尔或谈或思考,似乎思考了很多并相信自己确实思考了很多。那个孩童时代就百思不解的二元论问题看起来一点没有得到解决。世界即此的观点不再是他批评的主要对象,但却使他创造出世界可能即此的又一种看法。这个表面一切顺理成章的世界也许从根本上讲是矛盾的,但结构上却是一致的。既容纳了浩瀚的谎言又让人对它有不断的担忧。事情就是这样。 这件事延续了这么久。有一段时间他有些摇摆。一方面是描写目前生活色彩明快的故事,窗前的故事,母亲膝头的故事,讲述的是一个为人们接受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们可以得到生活的指导,这里有稳定的政府,合理的社会秩序,能战胜任何挑战的机构,善行受赞美,是非有明断,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另一方面,要反对这个世界就如同用暗示的话语,不和谐的声音,阴暗处的窃窃私语,和模糊不清的威胁来讲述一个遮遮掩掩的故事。在那个批评现实生活的阴影中的世界里没有他的位置,也没有向他提供任何东西。没有具体形状只有疑问。色彩明快的故事似乎最安全,最明白,最适合他成熟的想像;于是,他尽最大努力告诉自己,那一点异议和不和谐的想法,最好留在大脑中等待成熟。 在大学的三四年里,我们都必须做出重要的决定;我们选择自己的道路,以后回头的机会会很小。约瑟夫·戴维斯先生思路敏捷,文笔流畅,早就开始写作,而且在来牛津之前就已经写得非常好了。总之,他选择了写作。他父亲留给他一笔丰厚的钱财,况且他也没有非得为线工作的压力。他决定写生活中勇敢的有信心的方面。他要使自己出名。于是,他开始写激励人们精神的书,对异议和怀疑做无情的嘲笑。“我写的东西,”他说,“应该有旗帜飞扬,鼓角争鸣。不吹毛求疵,不颠覆破坏。”社会学就要过时了。因此,他委身其中。他先以成功的勇敢的历史故事为开端,接着写有史记载的辉煌壮丽的历史片断。 《理查王和萨拉丁》是他的第一部书,接着是《唱歌的水手》,然后是《锤击剑舞》,再后来,他围绕人的事迹,讲述亚历山大、凯撒和成吉思汗快乐的历险,还有伊莉莎白时代海盗和探险者以及诸如此类的故事。然而,由于他天生善于写作并具有特殊敏感的天性,所以他写的越多,也就读的越多,知道的越多,想的——这是最糟的——也越多。 他不应该想。当他选择了立场,他就应该像一个有理性的人,停止思考。 除此之外,一些人对他批评得十分尖锐,对一个完完全全的胜者来说,他对批评实在太在意了。 他开始对自己要做什么犹豫不决起来。也许他正处在年轻人“成长”的第一个微妙的衰退期,一个任何年龄都可能出现的阶段。他写作时的轻松和自信在减弱,明显的阴影出现在他的英雄形象上。他有时会接受非常破坏性的事件,但接着又为此道歉。他发觉这样使得他的一些人物形象更加丰满,但却影响了他直率的风格。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失去了内心的灵活性,但却在暗暗地为此担忧。 然后,他勇敢地但也许是不明智地决定,用一种将人类历史刻意浪漫化了的形式对怀疑的事物,对实利主义和悲现主义进行最猛烈的攻击。它将是一部向人类证明上帝行为的世界史,同时也向人类自己证明自己的行为方式。它将是一场伟大的游行——一场人性的演示。 出于某种他自己也从来没有搞清楚的原因,他没有从创世之日而是从沙那平原写起,通过智慧老人回顾历史之口来讲述早期历史。从遍布世界的巴比伦通天塔开始。 公正头脑看待的历史常常留有余地,以便对复杂纠葛进行分析,并且不显示人都在得胜,正确总占上风——从长远的角度看,这是对的。《人类的传统,承诺与斗争》——他正在考虑的几个题目中的一个——就意味着除了其他事件还有与邪恶事实的争斗。有时事实会非常顽固和邪恶。 他在黑死病这一事实上陷入困惑。他写了关于灾难使人高贵的一章——现在认为写得太草率了——三种灾难依次为:洪水,火灾,鼠疫。为此他不得不阅读大量有关书籍。他终于找到写作的切入口,并受保罗·库如夫《微生物的猎手》一书的鼓励,借用作者的材料,再注入宗教信仰,然后扩展他的著说,解释这些严加看守的黑祸是如何在整个历史中一直是人类灵魂的兴奋剂(好在再也不那么急切地需要了)。然而他发现黑死病流传期间人类英雄行为的记录非常少。所有记录下来的内容都是关于那个时期是如何的恐怖,我们人类的行为,充其量,也不比吃了毒药的老鼠的惊慌失措好多少。不管怎样,这就是历史记录所显示的东西。尽管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字里行间寻找英雄业绩,尽管他以诗人的情感在研究中加上了一点儿创新——直感,让我们这样说。虽然他知道这是一种危险的情感。直感太多可能会贬损其学术性,使他成为空谈家,而其他同行只会乐得引以为戒。 但突然他的思想开始走神。他意识到自己劳累过度了,而他却不能摆脱,这正是劳累过度的通常表现。劳累过度带来一连串忧虑和失眠。他躺在床上想着黑死病和倍受折磨的人类可能陷入的可悲行为。旧记录上那些生动的描述反复在他脑海中出现。起先只是黑死病使他苦恼,后来他对人类辉煌的信心开始崩溃。一个裂了缝的手铃通报一辆敞开的马车正穿过黑死病流行的伦敦街道,人们再一次被叫唤出去搬运死人。这让他又一次想起拿破仑的事业和战争中成堆的尸体。当文伍德·瑞德已经写了“人类的殉道”,他问自己,为什么还要写“人类的伟大游行”?他发现他在批评自己的早期作品,关于伟大的亚历山大的“年轻的征服者”。 他曾以自豪的口吻述说那个故事。如今在这个黑暗的早上,它却让他有了相反的感觉。他头脑里有某种东西在与他产生冲突,在向他挑战。“你的亚历山大,”它说,“你的伟大的亚历山大,亚里斯多德的学生,按照你的说法,是这个世界最有智慧的人,然而实际上,你知道,他只是一个缺乏教养的败家子。你为什么要颠倒事实?纯粹出于偶然——大多历史故事都是偶然的。他发现自己在一个腐朽的,人人自顾的世界,在那个世界没有一个成年人能管住他,给他应有的教训,他很走运,有一支完全由他支配的装备完善的军队。他并没有做任何努力,一切都是垂手而得。他叫那些傻瓜去哪里他们就去哪里。当你写到他把希腊文明带给波斯、埃及和印度时,你不过是将早已发生的事记在他的功劳簿上。为什么?希腊文明与他没有一点关系。他利用了它。他将它拣起,掷过可怜的大流士头顶。打烂它——就像今天的那些独裁者很可能破坏你们的文明一样——没有人敢反对他们。他将属于希腊的荣耀变成碎片,再由罗马人将其拾起。他浪费了马其顿人的骑兵和步兵方阵,就像我们今天的傻瓜要浪费航空飞行一样。没有一点好处;没有一点结果。亚历山大只是没有目标的世界中一个毫无才智的偶然现象。想想他的屠杀和掠夺以及妇女和儿童的悲惨生活,世上普通人的生活。为什么你要写有关亚历山大的这些浮华的东西?还有关于凯撒的——有关所有可怜的人类英雄的?为何你要坚持这样做,约瑟夫?如果说你以前不知道,那么现在你知道了。报纸应该告诉你。可为什么你要假装那种命运正在展开?正是这些导致了英国方式,板球,和不列颠王国。还有什么可说?为何你要继续这样?你歌颂的那些伟人从来就不存在。人类的事情比你写的要复杂得多,微妙得多。圣人是罪人,哲学家是傻瓜,宗教乃胡言乱语。如果有金子,那也是在石英里。还是正视眼前的现实吧。也许为此可以做些什么。” 他站起来,在屋中来回走动。 “可是我以为几年前就没有这些疑问了,”他说,“如果我这样想,怎么能继续写‘人类的盛典’?在这本书上我已经花了近一年的时间了。” 他感觉像一个古代的隐士受到恶魔的责难。不过古代隐士至少还可以祈祷,在胸前画十字,驱除恶魔。 约瑟夫·戴维斯先生在一人独处的时候也试着这样做。可是当他跪着时却感觉像在演戏。他不相信谁会听他的诉说。他不相信如今谁还会相信什么——除了牧师、教士、教皇。这些人已经习惯跪着,脑海里全是空洞的陈词滥调。 他只祷告了一半,便又站了起来。他无法祷告。 可是这个奇怪的感觉——是否可以称作精神双重性?——这种自我怀疑,这种为保证选择正确的努力,并不是搅乱戴维斯宁静的惟一原因。其他一些与他的文学工作并不直接相关的事情也同时影响他那极为敏感的头脑。 当他沿着瑞根大街从皮可迪里车站朝俱乐部走去时,各种不尽人意的事,新的旧的,相互交叠着缠绕心头。每一件都在刺激他,为难他,并进入他的潜意识中,每当他试图打消一个,另一个便立刻出现。天空灰灰的,浓云密布,这样的天气于他丝毫无助——事实上与他绝对不对劲。他自然地想到如果他今天穿的是外套而不是薄薄的柏帛丽外衣,则要聪明得多,同时他感到空气又湿又闷。 在所有这些烦恼中最主要的一件事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要做父亲了。很少有男人能非常冷静地面对这种情况;它唤醒大脑所有各种被忽视以及未被开凿的区域。至今还没有心理分析家对未来父亲大脑里想像的潜流做一番调查。也没有人试图对未来父亲做一番访问。在这里,我们必须将注意力集中在约瑟夫·戴维斯先生身上。他对他的妻子早已经有一种奇怪的模糊不清的感觉,妻子这样快就将父亲的责任和焦虑强加进他已经发热的精神活动中,期待使得戴维斯的困惑变本加厉。 此时,那种想像的微妙感受又出现了。文人的大脑里积累的一大堆名叫词汇的锋利工具,时不时会割伤自己。两三年前,当他想到他的妻子时,“不可思议”一词突然出现在他脑海。还有“超脱尘世”。她比他小十五岁,结婚时,她还是个小姑娘,然而,他不得不认识到,她不可思议,非常不可思议。 一开始,他单纯、直接、恳切地爱她,而她似乎也爱他。对她,他并没有想许多;他只是像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一样爱她。他们的早期婚姻生活是自然幸福的;她学会为他打字,两人相亲相爱,难舍难分。后来,不知不觉渐渐地就有了变化。他对她的满意消失了,而她则好像离他远了。他越来越觉得从她那里得不到反应。 接着就出现那个令人难忘的晚上,那天晚上她说:“除非让我生个孩子,否则我不知道自己对那一类事情是否还会在乎。” 那一类事情!玫瑰,温情,私语,黄昏,月光,夜莺,爱情诗——那一类事情!原来如此! “你的经济没问题。”她说。 事情好像就那样决定了。 也曾有过许多次争执,但婉转的语言总是影响精确的表达。然后她的目的就达到了。他向她明确表示,一开始他表现的不愿意完全是由于她的缘故,但现在他们俩得绑在一条船上度过这段经历。他们将使生活“更加丰富”。这个建议一被接受,他的想像似乎立刻像开了闭的水。他将“那一类事情”深深地埋在情感的花床之下,并竭尽全力地忘却她奇怪的不属于人类的言语。 然而,在一切都安排停当后,他的不安仍然在加深,而她也离他更远。 一切似乎在增长,但正是这样,另一种奇怪的忧虑又涌上他心头。如果她总有一些或完全是这种性情,如果他没能发现,那会怎样?在他们初婚的几个月里,当他的眼睛看着她,她的眼睛看着他时,他们的眼睛相遇,心跳在同一拍上,就好像俩人的手相碰。可是现在,她的手在那里就像个幻觉,他的手碰不到它,而他的目光则总也遇不上她深深的凝望。她那漆黑的眼睛变得不可接近,“深不可测”一词立刻出现在他脑海中。她仔细打量他,却什么也没显露。一起生活的时间越长,丈夫和妻子之间应该变得更轻松,更熟悉,可她却变得越来越陌生。 大多数对妻子不满的丈夫,喜剧文学的包袱,谚语的智慧,都证明了一个饶舌妻子的可怕,但那种可怕比起一个沉默的女人,一个沉默有思想的女人,就不值一提了。一个破口大骂的妻子会没完没了地说一些烦人的事,但打归打爱归爱,而一个沉默的女人说出了一切。 近来她总是好像在观察他。她的沉默充满了对他疑神疑鬼的自我意识的谴责,对此他却无法自辩。 当他与那个年轻的、黑黑的、羞答答的姑娘结婚时,他是将她全部置于自己的保护下的。那时他绝不会感到恐惧——这个词用在一个妻子身上是奇怪的,我们在这里用的是它最薄弱最温和的含义。但后来他对妻子的忧虑和不安不断加剧以至几乎产生这种心情。 当然从一开始他就发觉她身上有些微妙的不同寻常的东西,包括她的长相。但那时他只是觉得那正是她迷人的地方。她既不高大也不臃肿,但骨骼宽阔;她那两条粗眉毛和深灰色的双眼分得异常开;丰满的嘴唇,两边嘴角下弯,显得有些严肃,有时会做出心不在焉的蠕动。早先他觉得这一切十分“出众”,但后来他却宁愿认为那是“异常”。她的异常远远超过她苏格兰血统所具有的那一点异国情调。 他从来没有喜欢过她的家人,他们十分奇怪,几乎根本见不到他们。她第一次出现在他的世界是一个罗曼蒂克的故事。他在出版商的鸡尾酒会上遇见她,她被邀请参加倒不是因为她的成就而是因为她的雄心大志,那时她告诉他,她那住在荷波里梓郊区的家人反对她学习和写作的愿望。她只是把他们称作“人们”。她获得过格拉思高等学校的奖学金,她不顾家人的反对上了大学,到了伦敦。她写过诗歌,她告诉他说,并且希望出书。 不过,伦敦,她说,并不完全像她想像的那样。伦敦让她吃惊,让她害怕,让她不知所措。伦敦看上去越来越奇怪。她始终无法习惯这里。人们总是说最不可靠的话,做最不可靠的事。 “我常常感到,”她说,“自己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不过,你知道,那又让我有一种在我出生的岛上家里一样的感觉。你是否有过那种感觉?这里的人看起来对世界和自我是那么自信。” 正是因为她说的这些话才使约瑟夫·戴维斯先生想到要在生活中引导这个文静的,拿不定主意的可爱的年轻人。遇到这样一位聪明的年轻女子,这样单纯,这样愿意接受教导,而且,还没有开始不理智地匆忙走进生活,实在是出人意料的事。把一个白人女孩看作一个小精灵不是非常公正的事。在他眼里,她就像一张可以涂墨描彩的白纸。 他对她想的越来越多,心里充满了开掘金矿的冲动,并对她产生了爱情。他完全陷入了情网。 当他提出要读一些她写的诗时,她说她不愿意别人读她的诗,她只想将诗印刷成书,自己来读。她的诗就像一位传教士翻译的中国诗,大多是一幅幅生动的写意画。从出版的角度,再看看那些对当代诗人的批评,以及那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评论家,他不认为这些诗会成功。然而,她的诗有一种特有的简洁、坦率和微微忧伤的味道。 得知她住在布鲁斯柏瑞的学生宿舍,他与她建立了联系,并能很自由地带她去四周转转。也许,有一段时间,他只想做她的第一个情人,但她却坚持婚姻是她惟一与他相处的方式。 当婚姻提到议事日程上来时,两个头戴帽子,身着细平布衣服,骨瘦如柴的渔夫突然光临伦敦,来“看看他”。她变出来的这两个家人,是最令人吃惊,最想像不到的,除了有和她一样的黑肤色和深灰色的眼睛,他们没有一点与她相像的地方。尽管他们也强壮,但没有她所表现出的优雅和拘谨。 “你要好好看护她,”他们对他说,“因为她是我们的掌上明珠。她比我们好,这我们知道。我们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听了她的话让她来伦敦,但是事情已无法挽回,你得到了她。” “她很可爱。你们是在告诉我这个吗?”戴维斯说。那个兄长面有愠色,回答道:“是的。我们在告诉你。” 他们在伦敦一直呆到婚礼举行,款待他们有点像用海草做牲口饲料。他们似乎不停地现察他,不断交换赫布里鹿岛人对他的看法。他们浑身充满说不出的东西。 无论他对他们说什么,他们的回答总是“哦”——只有“哦”。不是带有疑问的“哦”,而是模糊不清的应答。 由于富于责任,且又有些半信半疑和忧虑,他们在登记处喝了个酩酊大醉。戴维斯最后一次看到他们是在维多利亚站台,当时他正带着她坐火车去游览巴黎景观。他们严肃地带着一脸什么都不信任的神色站在一起,既没有做手势又没有挥手告别,但是都举起红红的大手,好像说:“我们在这里。” 当护栏最终遮住了他们,他打开车窗,转过身去时,正遇上她充满爱意的眼光,她对他说:“现在你要让我看看真的世界,看看所有那些城市、湖泊、山峦,在那里我们将感到如同回到家中一样。” 只是她似乎从来没有感到回到家中。 自从那两个家人走后,她再没有向他说起过自己的家,只是偶尔与他们有书信往来。她从来没有表现出很关心他们的样子。然而那个很快就清楚的事实却表明她与他们似乎更近更亲,这个事实就是,她与他不同,是一个喜爱狂风怒海的娴熟水手。许多丈夫不满自己与妻子的关系,因为他们连得太紧;而他对她的不满则是因为他们之间隔得太远。而且,她还喜欢高山、崖岩和陡峭的地方。而他则不。他们花了许多钱去爬马特洪山,结果他给向导带来的麻烦比她要多得多。在山顶上,她看上去挺高兴,但仍然还嫌不够。 在康沃度假时,有一次,午饭后他们一起在海滩上晒太阳,她那坐着沉思的姿态突然让他想起曾经在某处看见的一幅安玎的画像,甜美,独立,望着远处的海平面,沉浸在无法想像的思想中。安打也有几个兄弟。他恍惚觉得玛丽像是神话中的人物,远离尘世,半人半神。这时“超凡脱俗”一词从他的词汇中跃然而出。 这个想法持续了几个月。他先是把这个想法在脑中极力夸大,后来又竭力遏制它,想把它从脑海中清除。有时他宽慰自己说,其实每一个男人的妻子都是一位安玎,但他从来就没有说服过自己。也许,他想,这是因为自己除了妻子外从没有靠近过其他女人,因而不了解她们这种若即若离的状况。 关于“超凡脱俗”有许多不同的解释。他将这些解释像编织一张网似的全套用在她身上。这倒避免了对她只是简单、缺乏美学意识的看法。一开始,“超凡脱俗”是一个异想天开的夸张,但后来越来越成为她疏远他的一个最好解释。他在猜想与怀疑之间挣扎,如履薄冰。她却自信地保持着安详和满足,但在她的心灵深处——有什么,不管她知道不知道,她是不会说出来的。 她与他的疏远并没有任何恶意。他应该懂得这点。他在他许多已婚朋友中见过太多的互相妒忌,互相损害。越是艺术家就越不是好爱人。他懂得那种为自我的争斗,它使得爱情成为不现实的东西,成为一种幻想和庸俗的混合物。爱情不是个人意志的产物,它与个人的价值无关。对这个世界来说,它是异域的东西。 无论何时,每当戴维斯先生感到精神萎靡,他便会更加痛切地认识到妻子越来越明显地疏远。潮退得越低,认识就越深。有一天,他的这种认识尤其深刻……。 那天早上她说的话使得他又捡起在绝望中放弃的抗议。在潘太可尼音乐厅有一场罗德汉莫指挥的大型音乐会。他兴奋地准备前往,而她则不愿意去。 他责怪她道:“你以前是喜欢音乐的。” “可我已经听过音乐了,亲爱的。” “听过音乐了?亲爱的,你这样说真奇怪!”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摇头。曾经,她那自信的微笑让他觉得十分可爱,让他想起蒙娜丽莎,以及所有此类油画。但现在它却带有不可战胜、不可接近的神色,让他十分生气。 “可是你只听过一次罗德汉莫指挥的音乐!” “我为什么还要再听一次罗德汉莫——是因为更好一些,还是不如以前?” “音乐是不会变的!” “音乐也有极限。”她说。 “极限?” “我觉得我已经将音乐都听完了。非常美妙,迷人,持久,所有我们听过的音乐都这样。我喜爱音乐就像喜爱其他东西一样。但如果有人拿音乐当饭吃——是不是有人这样?” “拿音乐当饭吃!你的意思是……?”他询问道。 “我的意思是,你不要总是听过以后还要再坐在那里听。我们不是职业音乐家。” 职业音乐家!每当她用一些词汇时,总是将它们用在可怕的情况之中。“我绝不会对音乐生厌。”他说。 “可是,这里演奏的音乐说出了什么没有——有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 “音乐永远是新鲜的。” “是吗?” 他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可你为什么变得对音乐不感兴趣呢?” “你为什么这样执迷?” “可是,难道你没有觉得听音乐有多美好?让人觉得得到一种升华?使人走进一个纯粹感情的世界?” “没有。一开始有过。一种心灵的升华,我同意。我一直喜欢韵律。听音乐是很愉快,对我来说,就像去画廊看画展一样……或者像读文选……或在博物馆里看收集的蝴蝶……一个时代到来了……” “那么,简而言之,你不去音乐会了?” “我不太有兴趣,但如果你希望,我就去。” “哦!别这样。”他说完便不再继续他们的谈话了。 但他在自己的头脑里又将这件事想了一遍,现在他还要再想一遍。他了解酷爱音乐的人和不爱音乐的人。但像玛丽那样对待音乐,先是兴趣盎然,然后又像放弃不重要的小说一样将音乐放下,则让他十分苦恼。可是她似乎就是这样对待生活中的任何一件事,甚至包括对待友谊和爱情。她总是先有一阵子兴趣,短暂的喜好,然后又转身而去。这是为什么呢? 他朝着瑞根大街喊道:“你怎么可能像那样放弃音乐?你不可能放弃艺术啊。” 他因无法说而没有说出来的话是:“你怎么可能放弃爱情?” 孩子出生后,她也会放弃吗? 或许她将一直爱那孩子。是否把我丢在身后?是否我这部分的工作做完了? 这个没完没了的持续。这个价值的全然不稳定。 在这里我们必须注意戴维斯先生烦恼中的一个独特的成分,一个奇特而又细微的,对一个缺乏想像力的人来说不算什么的东西,但它却将贯穿他很快就要开始的全部思想。它确实非常细微,且如此非理性和荒唐以至于提到它对他几乎有些不公平。然而,在他产生那个奇怪想法的过程中,它无疑起着一点偏航的作用。因此它不应该被完全忽视。 自他上学起,他就暗暗地厌恶自己的教名。好恶作剧的高年级男孩早就说了,这名字有不好的意思。不论在旧约还是在新的里面,约瑟夫这个名字都没有每个青年男子希望得到的雄健威武,具有英雄气概的那层意思。他曾努力坚持要人们称他“乔”。然而,人们仍能意识到“乔”是从约瑟夫那里演化来的,因此他的更改仍是无效。 周围环境没有一点能解释他对婚姻的不安心情。没有一个神志清醒的人会怀疑他的玛丽有何异常——他自己也不,在他思想的深处。然而,如果他的名字不同,他会更高兴些。 确实是这样。 在他朝天文俱乐部大门走去的路上,各种微弱的想法、半个念头、幻想、联想、梦吧,以及几乎完全没有象征意义的感受,都在他脑海中回旋。在这些杂乱无章的思考中,上述内容就是主要因素,它同时也造成那个奇怪想法的产生,这个奇怪的想法像一把匕首刺穿他的想像,在他的生活中引起一场革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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