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哗哗响


(俄)叶·古利亚科夫斯基

  据说下雨天、人的行为容易反常。我冒着大雨,莫名其妙地将车沿着峭壁边缘开向峡谷底部。我在海边站了好一会儿,听着海浪哗哗地冲击着岸边。当我转身往回走的时候,一个穿着连衣裙,浑身湿透的姑娘从我背后绕出,打开车门坐了进去。我敢发誓,峡谷里刚才绝没有任何人。
  我望着车中的姑娘痴呆呆地站在雨中,她几乎是生气地问我为什么不开车。我从没碰到过这种怪事,但还是把车向市区开去。
  在深秋的季节穿这么单薄的裙子真是发疯了。路上我一直在暗忖。姑娘让我把她送到加诺帕大街,她家就在报亭的对面,一个好心司机帮助无助姑娘的故事将要结束,我盘算着是否要请她留下电话号码。我的旅伴显然不急于与我告别,她的眼神里闪现出令人不解的恐惧,她要我送她进屋。
  门开了,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屋里一片漆黑。灯亮了,她惊恐地叫道:“上帝,这是怎么回事?”到处都是厚厚的一层灰土,像是很久没人住了。她镇静下来,走到挂历前用手指擦擦写有月份的地方,“5月份”这个词显现出来。
  “今天是几月份?”姑娘显得有些慌乱。
  “10月。”我说了一句。
  “有人从我的生活中夺去了好几个月,昨天还是5月”姑娘总觉得我和她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可我比她更摸不着头脑。今天已是10月份的第12天了,姑娘所说的“昨天”也只可能在这个月,怎么可能会是5月份呢?
  姑娘嘀咕着说嘴里总有一股怪味,我想她肯定掉进过大海,喝了许多海水。我安慰她说失去记忆并不是什么稀罕现象。她莞尔一笑,说:“如果您愿意,明天来吧。那时我可能已把这事弄清楚了。噢,对了,您今天晚上不必到实验室去了”最后一句话是她给我开门时顺便说的,当时我没在意。回到家后,我想到今天的奇遇,对这句孤零零不着边际的话开始感到奇怪,她与我的实验室有何相干?我可以发誓没谈到我的工作与实验室有关,而她突然叫我别到实验室去为什么今天不能去?我搞的微生物研究不是秘密工作,我的“阿尔法”谁需要呢?八年前我读到一篇关于积累生物细胞内的遗传信息的文章,其结论是:任何突变和我们已知的任何变化过程,都解释不了单细胞生物是经过怎样的过渡才变为具有不同功能的多细胞生物的。地球上的生命在其进化过程中有过好几次这样的质变和飞跃,而每次都是一个无法解释的谜,但最不可思议、最难以解释的是第一次飞跃所以,我就产生一个想法:培育出与地球上作为生命起源的第一批古老生物——单细胞生物体相似至极的简单的菌株,然后改变微生物培养基的条件,使之形成菌落。
  我不相信一群猴子一个劲儿地敲打字机键盘,就能打出不列颠百科全书。这么复杂的遗传信息应当本来就存在,是从外部进入细胞的,正是这样,才使单细胞生物在亿万年前形成菌落。必须证实这种从外部输入的可能性,哪怕只是在原则上证实。我从事这一课题研究已有四个年头了,不久前取得了初步成果,如今竟然有人对它感兴趣了。“今天晚上不必到实验室去了”我又想起了这句话。
  她的行为中可疑的事简直太多了,甚至使人感到可怕。我开始设想所有可能的坏结果,珍贵的科研资料被烧,被盗?研究所有守卫,再说我带的博士生阿尔塔姆还在那里工作,他经常干到后半夜。
  我拿起了电话。实验室的铃响了三下之后,有人拿起了话筒,却只听见吃力的呼吸声。我也沉默了大概一分钟的工夫,我感到打破沉默将会发生可怕的事情。最后,我终于忍不住问道:“阿尔塔姆,是你吗?”没有任何回答,对方挂上了话筒。肯定是别人在实验室里!
  我冒雨冲进了研究所,飞也似地往楼上跑。当我闯进实验室时,阿尔塔姆从桌边站起来,不知所措地盯着我。
  “为什么你在电话里不说话?”我难以置信这会是阿尔塔姆的恶作剧。
  “电话铃根本没有响,我一分钟也没离开过。”他看着我疑惑不解。
  这时电话铃响了,我抓起电话,气喘吁吁地等着对方问话,我想让这个在非工作时间往实验室打电话的人先打破沉默。一个男人在电话的另一端喘着粗气,像是有些不安。我正准备开口,对方突然问道:“阿尔塔姆,是你吗?”声音完全是陌生的,但语调中却有一种东西使我惊奇得竟至于默默地挂上了话筒。我难以相信,我刚才好像是自己给自己打了个电话,同样的声调,同样的话语,是我来这儿之前一小时说过的话。
  我把这一切告诉了阿尔塔姆,他冷静地分析了一会儿。他说使他最担心的不是这件事本身,而是他们所要达到的目的。
  我想,用不了多久就会水落石出的。现在我既然已经来了,就不能白白浪费时间。
  我拿过实验记录本,翻阅着最新实验的结果。我们的任务是使其他生物细胞的遗传基因和我们的“阿尔法”形成一体。“阿尔法”总是很快地吞噬为它提供的其他生物体的细胞,然后把细胞核和组成染色体的脱氧核糖核酸、核糖核酸都消化掉,却毫无质的改变也就是说只起了一些量变,虽然其他生物细胞的遗传基因能被“阿尔法”吸收,但“阿尔法”的遗传性继续在各个方面起主导作用。最近的一年里我们的工作没什么进展。
  我放下实验记录本一个贴着130号标签的烧瓶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把里面的液体摇匀,把液体滴在显微镜的载玻片上。据说许多伟大的发现都得之于偶然,今天我终于相信了。
  显微镜的目镜里呈现出四个大大的淡红色球形胚孔。我们的单细胞“阿尔法”终于接受了其他生物体的遗传信息,以多细胞有机体的形式繁殖起来。究竟接受的是什么信息呢?我拿其实验记录本兴奋地寻找标有130号的试验记录,注解一栏有简短记录:检验环境的影响。我立即想起我们用从海湾各处收集来的海水做试验。这到底是什么性质的水?这水里有非常特殊的东西,它使“阿尔法”不仅能吸收其他生物体的遗传信息,而且还能反映出来。只有弄清楚这水里究竟有什么成分,才能认为我们的确成功了。
  我拿起一个灰色漆布面本子,封皮上写着“选择样品记录本”,里面是阿尔塔姆工整的笔迹,阿尔塔姆也兴奋地站在一边。我们在第六页找到了记录,里面说样品是从紧靠港口浮标的地方取来的。我还没来得及细看,实验室的门“嘎吱”一声响了。进来的是室主任米舒朗教授,一个不学无术的行政领导。他的出现让我吃惊,而让我更吃惊的是他冲过来把我手中的样品记录本一把夺过去,转身便逃。等我和阿尔塔姆反应过来时,他已窜出了实验室。阿尔塔姆说大事不妙,米舒朗一星期前就到布尔马去休假了,怎么可能在这里出现呢?我们旋即追了出去,米舒朗已经发动了引擎,他那辆“沃尔沃”牌黑色轿车调转车头冲我们起来。我们闪过之后,驾车追赶米舒朗。一个傲慢的行政首长从你身边逃跑,这事多么荒唐可笑。我加大车速,打开了远距离灯。“沃尔沃”是辆破车,不久我们就看到它了。“沃尔沃”向悬崖方向开去,就是今天傍晚我去过的那个峭壁。“沃尔沃”在距离我们200米的地方突然停下了,我们也停下,以静制动。相持了十来分钟,“沃尔沃”突然加速,我也连忙起动。“沃尔沃”在转弯处没有拐弯,飞出了悬崖的堤岸,整个汽车便消失了。我下意识地猛一刹车,悬崖下响起了汽车入水的声音。
  这时我才理解刚刚发生的事情的全部含义。我叫阿尔塔姆去给警察局打电话。警察调来了浮式起重机和几名潜水员,起重机把汽车吊出海面,车窗的玻璃完好无损,里面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
  我和阿尔塔姆受到了侦查员的审问。车里没人是这起事件最大的疑点。车上所有的门都关得紧紧的,如果摔下去之后他钻出来,他也不可能随手再把门关上。警察局已从布尔马派出所得到回音,说米舒朗健康地活着,这两天哪儿也没去。结果变成是我和阿尔塔姆从米舒朗那儿偷了他的汽车,然后要流氓取乐,从悬崖上把车扔进大海。我承认了这件事,阿尔塔姆却坐立不安,因为的确有人死了。
  第二天早上10点,我们被释放出来。我回到家倒头便睡。
  我总觉得我没有进入梦乡。我来到了那个姑娘家,下决心把心中的疑团向她和盘托出。我说昨天晚上实验室的记录本被人强行拿走了。她懒洋洋地说:“谁需要你的那个记录本呢?
  里面除了有选择样品的时间和地点之外,什么都没有。”“这么说,您都知道?”我急着想弄清一切。可她说事情的真相我不知道最好。她突然告诉我她叫薇丝塔,她握住我的手,含情脉脉地望着我:“睡吧,亲爱的。我们相逢得太晚了。”我还想说些什么,但无法抗拒她的眼神。迷蒙中我看见她走到墙前,一伸手,顿时满墙都荡起了五彩的波浪。一会儿消失的墙外有个巨大的活物在黑暗中晃动,躯体内闪亮着无数天蓝色的光点。可能是宇宙,也可能是夜间的地球。她果然是一个女妖!我痛苦地想。
  我醒来时大汗淋漓,梦境中的细节依旧清晰,她的名字或许叫薇丝塔我嘴里有一种令人难受的干燥味儿,好像咽下了许多灼热的沙土。
  晚上7点我和阿尔塔姆坐在一家小咖啡馆里。阿尔塔姆还对警察局里我同意官方的结论耿耿于怀,他觉得我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瞒着他。
  我从雨中邂逅开始,把一切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了他。我得出了一个假设:坐在汽车里的可能不是人。阿尔塔姆认真地听完后说,那姑娘告诫我别去实验室是为了防止我发现130号烧瓶。当阻止未成,他们只得组织一次抢劫。记录本身对外人毫无价值,只有一个结论:某些人不喜欢我们的最新成果,这会妨碍他们。而且这些人对新成果本身并不感兴趣,因为他们只抢走了样品记录本。关于实验方法的记录和样品本身他们根本不感兴趣。
  阿尔塔姆最终同意我的假设,汽车里坐的并不是人。可难道他是火星人,有如此神奇的力量,记录本毕竟是从紧闭的汽车里消失的。我总觉得地球本身的奥秘就够多的了,自从发明了电、蒸汽机之后,我们过于自信。阿尔塔姆提出要见见我遇上的姑娘,我脑子里顿时涌出一个神秘的女妖。这一切或许关系到全人类。
  我决定带阿尔塔姆上姑娘家,我记得在梦中她叫薇丝塔,我要搞清楚她究竟是不是人。按了好几次门铃,门终于开了。
  我顿时感到像是梦境的重现,屋里的摆设跟梦中的一样。我忐忑不安地介绍了阿尔塔姆,她以蔑视的眼光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向阿尔塔姆伸出手:“我叫薇丝塔。”她故意冷落我,和阿尔塔姆亲亲热热地跳起舞来。跳完舞,他们坐在沙发上交谈,仿佛屋里根本没有我。
  当阿尔塔姆问及她有没有父母时,薇丝塔似乎一下看透了我的心思,我打了一个冷颤。她冲着阿尔塔姆说:“您一直在怀疑我到底有没有父母,是吧?”女主人顿时对我们的来访丧失了兴趣。
  她猜到了我的来意,我本应开诚布公地和她谈谈所发生的一切,但我缺乏这个勇气。关于梦中我和她的感情,我不知该如何向她表白。
  我们灰溜溜地出来后,阿尔塔姆觉得她只是个普通的、不幸的女人,而我不但不帮助她,反而还搞荒唐的调查。阿尔塔姆扔下我一个人走了。
  虽然受到了阿尔塔姆的批评,我却并不感到问心有愧。我思考着记录本的丢失和那辆无人驾驶的汽车。我脑子里突然啪地一响,仿佛一个开关打开了:她说她失去5个月的时间,而我是10月12日遇见她的。10月12日减去5个月,结果是5月12日这正是薇丝塔出事的日子,报纸上一定有这个消息。
  我一头扎进图书馆,查阅5月份的报纸,终于在5月14日的“城市新闻”栏里读到一篇简讯,题为《是自杀还是不幸的事故?》。我把它抄录了下来。
  “昨天傍晚,一个不知名的姑娘来到租船站。她花双倍的钱租了船,一去再也没回来”当时的值班救生员这样描述:“下午6点钟,这条游船离开码头,我一直监视着它。瞭望台上有功率强大的光学仪器,连最小的细节也看得见。这个女人划离码头才200来米,就猛地朝左边弯下身子,像是在瞧水中的什么东西。尽管水面根本没起波浪,船却出乎意料地翻了个底朝天。我发出了警报,可是救生艇没有找到尸体。”
  接着是描述死者的特征,写得十分详细,其中提到她穿着色彩鲜艳的裙子。
  我小心地把报纸推开,仿佛里面藏有定时炸弹。我确定那死者就是薇丝塔。
  我依旧搞我的试验,我已经有明确的目标了。自从去薇丝塔家之后,我和阿尔塔姆之间产生了隔阂,所以,工作的时候大家只谈工作上的事。我们在海里提取水样,100米深处的水是黑色的,还带有依稀的光点。海水发光的现象最近大大增多,但谁也弄不清产生这种现象的原因。此外,近来还出现大量的浮游生物。鱼类减少,生态平衡被破坏,于是浮游生物和水母就来填补这一真空,尤其是水母,布满了沿岸水域。在做142次试验时,阿尔塔姆离开了,他忍受不了我的没完没了。我一个人坚持着。
  分选其中的水样稍呈油状,我觉得有些奇怪。我把滴有水样的载玻瓶放到双目显微镜下面,立刻看见了很多单细胞生物在蠕动。它们带有鼓起的细胞核和粗大的染色体颗粒,胶冻状外壳不大像阿米巴原虫的外壳,尽管这毫无疑问是阿米巴原虫——我们星球上最古老的单细胞动物。我在检索表的“原生动物门”里没有找到这一类型的阿米巴原虫。
  我突然想杀死他们。我往陪特利氏培养皿里倒进一部分样品,旁边正好放着一小瓶氰化物,我用吸管吸了一点毒物。
  一滴氰化物滴下去,我感到培养皿有点发热。我又走到显微镜前,我不敢相信,阿米巴原虫居然还活着!它们抽搐着,相互迅速接近,联成一个菌落,外形像水雷,“水雷”的小角闪现着蓝色的电火花。培养皿里的温度上升了4度。分析表明,氰化物已分解为比较简单的无害化合物。完成这个化学魔术的速度是现代科学中前所未有的,而且由此释放出来的能量也是很大的。这种神秘的菌落到底是什么东西,它们还能干什么?我觉得我无权再单独干这件事了。
  我急忙把样品和轻便恒温箱一起放进保险柜,锁上实验室后乘电车回家。路上,我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细想了一下,觉得问题很快就会解决。到家门口,我发觉自己的汽车里坐着一个人。我走近一看,是薇丝塔。我坐进了汽车。
  我暗想她的出现肯定与我刚发现的“阿米巴原虫”有关。
  薇丝塔沉默了片刻后开始说话:“你在报上读到的事写的是我。我也只有模糊的印象,不过更像是梦境。小船倾覆后,我立刻沉到了海底。我根本不会游泳。水里一片漆黑,后来出现了一些光点和说话声。渐渐地我什么也不知道了突然下起雨来,我非常惊讶,海底哪来雨点?后来你的车突然开来了”“他们是什么样子?”我急着问。
  “不知道,我只是中间人,他们在海里生活,谁也没见过他们。我只看见一些无定形的庞然大物,他们可能没有身子”看来关于这件事我比她了解得更多些。我眼前浮现出一串用肉眼分辨不清的小动物。
  薇丝塔显然也在试图弄清这件奇怪的事情。她说她在梦中也没看见过他们,尽管他们在同她讲话。我突然抓住她的手,决心带她远走高飞,可她却慌乱地把手缩了回去。我问:“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从海底钻上来找我们呢?”薇丝塔说:“人们把海洋变成垃圾场,他们无法呼吸了。他们先于我们诞生在这个星球上,和人类一样有生存的权利。只有遭到生存危机时,他们才会这样行事”我觉得事态极其严重。他们虽不希望战争,可一旦他们作出决定,人类便难以继续主宰世界了。他们利用中间人和人类接触。薇丝塔已经不是人了,她只为别人储藏智慧。她不能确定哪些想法是自己的,哪些想法是他们的。她和他们的意识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薇丝塔告诉了我她的一切,我为她的勇气感到佩服。我想到了王子与美人鱼的故事。虽然在正常人看来美人鱼只是一个怪物,但王子还是爱上了她。我把薇丝塔搂在怀里,自从邂逅开始便产生的激情再也按捺不住了,我热烈地吻着她。
  从这天气,我们决定生活在一起。
  我和薇丝塔像普通人一样幸福地度日。两星期后的一个星期日,薇丝塔告诉我今天将有严重的事情发生。我们本来准备出去野餐的,但此时,兴致一下子全没了。薇丝塔的预感让我烦透了。我坚持出去,我们回到城里已是晚上6点。薇丝塔说阿尔塔姆可能已经遇到了麻烦,她同我阿尔塔姆知不知道存放样品的保险柜的密码。
  我不能回避现实了,薇丝塔能预知一切的,她是一个中间人。我开车向研究所急驰,薇丝塔急切地告诉我应当把样品放回大海,否则将发生不幸。我冲进了一片漆黑的实验室,用力一揿电筒,电筒却没有亮。这时,我觉得一个身披斗篷、手里提着一个小箱子的人正慢慢举起另一只手。我看清了枪口,扳机响了两下,却没有枪声。惊惶失措的我居然还活着,但我的双腿已无法动弹了。那人骂了一声朝我起来,但却莫名其妙地倒在了地上。
  很久没有声音。我回过神打开了灯。屋里躺着两个人,一个是袭击我的家伙,另一个躺在保险柜旁边,地板上有一大滩血渍。两个人我都不认识。我抓起地下的枪,发觉它不像枪,而像一个儿童文具盒。是什么力量挡住了这个强盗的猛扑又致他于死命的呢?我望着被巨大力量掀掉的保险柜门,更加百思不得其解。
  地板上散落着从小箱子里掉出来的东西,其中有装着最新样品的密封盒。原来他们需要的是这个!
  如果我能将这些样品带到首都去,我就能向那儿的科学家和政府当局敲起警钟。我们的对手当然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们竭尽所能要把这些菌体送回大海。眼下,当他们在大海深处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是不会让我去报警的。但我决定试一试。我在实验室里没找到阿尔塔姆,正准备走的时候,电话铃响了。说话人声音很奇怪:“这件事不是我们干的是另外的人,他们想夺走您的‘阿尔法’,您的同事不同意,他们就强行取走。我们只要您还回‘阿尔法’,否则将打死你。”
  “你所说的另外的人为什么要抢‘阿尔法’?”我问。对方顿了一顿,说“‘阿尔法’可以切断电源。有了它可以不怕炸弹,可以发动战争您在地板上找到的文具盒一样的东西就是这样的武器,它是辐射品,您可以把任何拥有能量的东西作为试验对象”电话挂上了,我全身冒冷汗,同我说话的不是人。
  我离开了实验室,薇丝塔坐在汽车里似乎睡着了。现在对我来说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薇丝塔是对的。他们从海洋底层上来是因为水流终于把废弃物带到了几千米深的地方,整个世界都被人类污染了。人类不断地和自然界“作斗争”,却忘记了自然界是他们的摇篮。我们超过了限度,于是自然界的消极抵制逐渐变成了积极的抗拒。阿米巴原虫是各种生命的祖先,他们保持着自己固有的模样沉睡在海洋深处,似乎在等待自己的时刻这严峻的时刻或许已经到来。
  我隐约感到应该拯救人类,给人类一个拯救自己的机会。
  好像这一切取决于我,仿佛我能阻止不理智的人类在海洋里埋葬一艘又一艘的核潜艇他们似乎信任我,他们在某些方面的智慧超过了我的理解能力。他们整个群体生存在能量相当大的力场内,他们可以随意扩大这种力常据他们说,企图夺回“阿尔法”的人打算利用的正是这种能量。愚蠢而不知悔改的人类啊!
  我决定冒险去首都。我叫薇丝塔留下,但她不同意。我伸出一只手,但没摸到她,似乎有人在我们之间拉起了一张穿不透的膜。“你以为实验室里的人是自己摔死的吗?”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既然你爱上了美人鱼,就让我们一起去面对危险吧。我尽量忘掉他们在海底教会我的一切,我要珍惜咱们俩的时光。”
  我默默地听从了她。汽车沿着荒凉的道路往首都奔去。
  汽车出现了一种异常现象,好像有人给汽车加了一个马达似的。我知道这肯定来自薇丝塔神奇的力量。种种疑团仍然笼罩在我的心头,我不清楚应该戒备什么人。那些企图抢去“阿尔法”的人是干什么的?阿尔塔姆在哪儿?他还活着吗?
  “耶些人是军事情报机关的。”薇丝塔能看出我的疑问,“他们早就对港口发生的事情感兴趣了,美国核潜艇来‘友好’访问的那一天,报界曾披露,原来装在潜艇上的所有核弹头和为反应堆准备的燃料都变成了普通的铅。从你和阿尔塔姆去海里采水样的时候起,你们就被监视了。”
  她还告诉我军事情报机关的人想抢走“阿尔法”,阿尔塔姆报警之后,就出现了中间人。阿尔塔姆眼下还活着沿途已有缉捕我们的通缉令,我们凭着惊人的速度冲过了一个个哨卡。追捕我们的吉汽车向我们扫射,我听见了子弹反弹时的声响。薇丝塔在汽车四周布上了一层看不见的子弹穿不透的膜,为此她消耗了很多能量。
  不一会儿,他们调来了直升飞机。大口径机枪射出的爆破弹尖声呼啸着,只需碰上一颗我们就完了。我想到了辐射品,薇丝塔也吃力地说着“辐射品”。我打开车门,冲着疯狂的飞机按了一下电钮。飞机突然失控了,空中升起了一股轰鸣着的烟柱。
  我回头望着薇丝塔,她已经奄奄一息。薇丝塔的躯体,更确切地说是她那已成为他们那个群体的一部分的脑细胞,如果不从外界不断补充能量是不可能生存的。薇丝塔一定知道自己不能离这个滨海城市太远,但她却仍然坚持要我带着她一道走。薇丝塔在我怀里喃喃地说:“你不要责备自己,是我这样决定的。你别为我而怪罪他们,他们未必懂得什么是爱情请吻吻我”我吻着她冰冷的唇,这是最宝贵的一瞬,此后我们将永世分离。
  摧毁直升飞机实际上是向国家武装力量宣战,我再也不能指望得到理解。薇丝塔死后,我的一切行动变得不符合人们的常规,但我并不为此感到奇怪。我突然掉转车头向悬崖开去,我相信这正是薇丝塔所希望的。第二天黄昏,我终于悄悄地来到了通向大海的那条荒凉的道路上。
  我抱起薇丝塔,遗体出奇的轻和柔软。大海把她赐给了我,我又把她送还了大海。我把装有样品的密封盒也扔进了大海,这是薇丝塔要求我做的。
  这时传来了警察的哨音,他们在追捕我。我不打算再躲避他们。我从上衣兜里掏出辐射品,抡起胳膊把它扔进了大海。一切都拿回去吧。我平静地想。人类将按自己的方式来解决自己的问题。
  与薇丝塔诀别后,我对周围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了。只是一想到人们把我当作异己分子围歼时,我总是感到有点伤心。
  “投降吧!”悬崖顶上的扩音器拼命喊叫。
  我没有举手,却感到有些紧张,因为明白自己终于承担起这一使命,自觉或不自觉地在代表他们说话,是以一个中间人的身分在说话。薇丝塔曾经说过:“现在只剩下你一个人对付这些。于是我慢慢地迎着枪口走去,仍然没有举起手。
  我被捕后,他们开始对海湾进行搜索。一架重型喷气式轰炸机在离海面只有800米的地方,用摄象机分层拍摄从水面到海底各个水层的情况。与此同时,测位器和红外线测深仪的屏幕亮了。他们发现在80米深的水里清晰地显露出一团密集的东西,像是一个肿瘤,又像是水母。
  飞机扔出了五颗圆圆的重型炸弹。炸弹只爆炸了一颗,接着飞机摇晃了一下,栽入大海。水面膨胀起来,掀起五颜六色的水柱,抛出飞机的碎片。
  这一事件引起了恐怖。我被当作一名国家罪犯押向一个军事基地。囚车在离国防公路只剩5公里的地方发生了意外。
  司机和押送我的中尉的视线突然变得模糊不清,司机迷失了方向。一种莫名其妙的轰鸣声响彻了整条公路。紧接着又是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奇怪的寂静,全干线上所有汽车的马达都停止了工作。
  我奇迹般地挣脱了手铐逃了出来,我摸到了阿尔塔姆的家里。阿尔塔姆还活着,他只记得有人要抢“阿尔法”,后来的事他就不记得了。我无法向阿尔塔姆详细解释所发生的一切,我取出一叠纸计算起来。“生物群体释放出来的能量的强度完全取决于外部的作用。这一点我们在最后一次的样品试验中已经确定了。再往下就应得出这样的结论”阿尔塔姆领会了这个根据严密的计算推断出来的结论。
  “您是想说生物群体扩大力场是对他们遭到轰炸的自然的保护性反应?他们还没有采取任何有针对性的行动?”
  我望着被不祥的寂静笼罩着的城市喃喃自语:“就是那么回事。”这个城市和毗邻地区几百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都停电了。蓄电池等一切轻便的电源也都没有了电,直接或间接利用电力的所有系统都停止了工作。人们还没有完全意识到降临在自己头上的灾难有多么严重。
  只要引起保护性反应的东西发生变化,力场就会自行消失,不用我们作任何努力。我手头上没有准确的原始材料,不知道飞机失事后掉进生物群体里的有害物质的数量,但即便是粗略的计算也说明力场即将消失。但是如果我们继续用一定的强度对生物群体施加某种影响,那么力场还会改变形式和范围此刻,总理在亲自主持政府特别委员会会议。有人向国家提出了一个类似最后通牒的东西,要求政府部门完全按照他们说的采取明确的行动:通过一项减少废水排放量和处理掉60%的工业废物的法律。如果通过了该项法律,他们将立即解除对港口和城市的能源封锁。一个叫莱顿的委员嘲笑说,难道海湾里的水母也学会了书写最后通牒?总理则担心接受条件就要大量的投资,就会减慢经济发展的速度。其后果必然是通货膨胀,交易所也可能出现混乱。国家安全部长则提出要和对方派来的代表面谈。
  现在谁都知道省城的一个科学家是他们派来的代表,对我的通缉令也解除了。政府特别委员会希望我能出来和他们正面谈判。
  政府委员会开会的屋子里散发着尘土味。我一跨进门槛,五个人就用好奇和冷漠的目光望着我,好像是在看一只被插在针尖上的稀有甲虫。
  他们要让我拿出自己与水下怪物有直接联系的证明。他们只懂得一门语言——权力,就是说,我必须表明自己的实力。屋角一个古老的大钟指向了4点1刻,现在我可以行动了,如果阿尔塔姆干得顺利“15分钟后,海底怪物的力场范围就要扩大,甚至将扩展到古德罗普列克地区,这就是对你们的警告,也可以说是给我的委任书。如果你们认为这还不够,三天之内仍不通过他们建议的法律草案,那全国就要丧失能源。”
  听了我的这番话,那些人毫无惊慌失措的反应。我预感到我的计划肯定有些不严密。15分钟过去了,我的赌注全输了。他们又等了5分钟,秘书走进屋子,把一份公文放在桌上。
  “您的同谋者阿尔塔姆被海上巡逻队逮捕了。你们策划的阴谋破产了。”
  我被押到了地下行刑室,他们要按最高级别来结束我的生命。背后响起了扳动枪机的声音,我轻声地喊出了使我感到亲切的名字:“薇丝塔”就在这一刹那,地下室的灯熄灭了,四周突然一片漆黑。
  我立即听到了楼梯上的脚步声和叫喊声就是说,他们也时时刻刻胆战心惊。我们打成了平局。
  政府特别委员会被迫签署了条约,通过了他们建议的关于环境保护的法律。条约里还附加了一条保证我和阿尔塔姆生命安全的协议。我和阿尔塔姆不久被释放了。
  我们坐在汽车上再一次驶向我难以忘怀的大海。阿尔塔姆说他还没上船就被海上巡逻队抓起来了。可是水电站在他被抓之后半小时被一种神秘的力场控制住了。这就是说,力场的范围在没有外界干预的情况下发生了变化。这一定是有人帮助了我们。阿尔塔姆对此迷惑不解。
  我也不再细究原因,我只相信我的薇丝塔。
  那天下着雨,于是我认为是雨天影响了人,使我作出了意外的决定,把我引上了这条路。今天没有下雨,但我又来到了这里。我是来告别的吗?他们是一些非常复杂而且离我们相当遥远的生物。他们能理解吗?他们为什么来到我们身边?为什么现在又要离去?
  他们应当留下某种象征告别的东西,总不能一句话不说就这样离去,让我们毫无所知,在这里不断等待。他们还信任我们吗?他们把这美好的浅蓝色星球表面留在人类手里后,能安心地沉睡在海洋深处吗?或许这只是暂时的退却,是总攻前的力量重新部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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