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如往昔,高速路带上满是寻常的人群。没有座位的站在下层,享有座位特权的坐在上层。一波波人潮陆续离开高速路带,通过窄长的减速路带之后,有人转登每站都停的平速路带,有人则进入固定不动的平台。走出平台后,他们穿过拱道、越过桥梁,进入无尽迷宫般的城区中。在另外一边,还有一波络绎不绝的人潮向里头移动。他们通过加速路带,登上高速路带。
  到处都是光,不计其数的光。发亮的墙壁和天花板彷佛在滴落着冷冷的磷光;闪烁的广告捕捉着人们的目光。“光虫”发出刺眼而稳定的光线,标示着“泽西地区由此去”、“顺着箭头转往东河岸区间来回路带”、“上层各线路带通往长岛地区”。
  跟生活无法分割的噪音无所不在几百万人的谈话声、笑声、咳嗽声、叫唤声、哼歌声、呼吸声。
  贝莱找不到通往太空城的方向指标。
  他以熟练的悠闲步伐,从这个路带走到那个路带。他们几乎都是从小就学会在移的路带上跳来跳去了。贝莱的步伐逐渐加快,几乎感觉不出加速时所产生的反射抽缩作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为了抵抗加速的力量而倾向前方。三十秒之内,他抵达最后那条时速九十六公里的路带,可以跨上移动平台了。这座围着栏杆与玻璃的移动平台,就是高速路带。
  还是看不到通往太空城的方向指标,贝莱想。
  其实,根本不需要方向指标。如果你跟那边有来往,你自然知道该怎么走。如果不晓得怎么走,便表示你跟那边没关系。
  二十五年前,太空城该建立时,大家都把它当作模范城,一时之间蔚为风潮,无数的纽约市民往那个方向跑。终于,外世界人采取行动,阻止群众继续涌往太空城。他们很客气地(他们一向很客气),以机智圆滑且毫不妥协的态度,在太空城与纽约市之间设下一道封锁线。他们成立了一个由移民局和海关联合组成的机关。凡是要进入太空城的人,就得出示身份证,让他们搜身、接受健康检查及一项例行的消毒程序。
  这自然使群众不满的情绪升高了。事实上,这种不满的情绪是有点过分的,但态势已逐渐失控,终于导致了现代化计划的严重阻碍。贝莱还记得外世界人设下封锁现后所引发的群众暴动。他也参与过暴动。他们争先恐后攀上高速路带的栏杆,不顾分等分级的规定,全部挤坐在上层。他们在太空城的封锁线外聚集了两天。
  他们高呼口号,在狂怒中恣意破坏公共设施。
  如果贝莱仔细回想,那甚至还能记起当时的口号歌。这些口号歌都是沿用一首大家耳熟能详的老歌旋律唱的。其中有一段“地球就是我们的家”:“地球就是我们的家,绝不能让你侵犯她,外世界人,滚出去;恶心的外世界人,肮脏的外世界人,滚!滚!滚…”这种沿用同一旋律的口号歌有好几百段,有些字句很诙谐,有些很愚蠢,有些则显得很下流。每段歌曲的结尾都一样“恶心的外世界人,肮脏的外世界人,滚!
  滚!滚…”恶心。肮脏。这是他们在深感受辱之下,对外世界人所采取的一种徒劳的反击行动。外世界人坚信,地球人都是很脏很脏的,浑身带满了病毒。
  当然,外世界人并没有因此而离开地球。他们甚至不需要动用任何攻击性的武器驱离暴动的群众。地球人早有自知之明,以他们落后的舰队对抗任何一艘外世界的太空船,无疑是以卵击石。当初,太空城刚建立时,曾有地球人的飞机冒险进入太空城上方侦测,结果那些飞机全部失踪,顶多找到一小片机翼残骸。
  而暴动的群众即使狂怒到极点,也不敢忘记上个世纪那场战争。他们不会忘记,当时外世界人所使用的手提次以太武器有多厉害。
  所以,外世界人毋需采取任何行动,他们只需设置封锁线就够了。这到封锁线是他们的先进的科技产品,地球人还没有能力突破。他们只需冷漠的待在封锁线的另一边,等纽约市政府当局采用催眠气或催吐瓦斯来镇压群众。暴动结束,监狱里关满了群众领导人、不满分子以及正好在现场看热闹的无辜者。没有多久,这些人全都被释放了。
  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外世界人放松了限制。他们拆除了封锁线,委托纽约市警方负责太空城的安全。最重要的是,健康检查的手续淡化到令人几乎不会察觉。
  然而,贝莱想,现在情况可能又会有变化。假如外世界人真的认为有地球人进入太空城,并且犯下谋杀罪行,那么封锁线可能又会出现。事情若真的演变到此地步,那就麻烦了。
  他攀上高速路带平台,挤过站立在下层的人群,再登上螺旋形窄道,在上层的座位坐了下来。事实上,一个C五级的人在哈得孙以东及长岛以西是无权享有座位的。就算有空位,如果他坐上去,高速路带上的巡逻警卫也会马上来把他赶走。
  所以,贝莱一直到经过哈得孙的最后一段时,才把自己的阶级票拿出来插在帽带上。一般人对阶级制度已越来越布满了,老实说,贝莱也跟“一般人”有同感。
  咻咻的空气从座椅后的弧形挡风玻璃掠过。这种清脆的呼啸声,使高速路带上的乘客谈起话来非常吃力。不过,当你习惯了这种声音以后,你还是可以静静沉思而不受干扰。
  大多数的地球人,多多少少都可以算是中古主义者。回想从前,当地球就是整个世界时,中古主义者的日子比较好过。但如今,地球只是五十一个世界中的其中之一,而且是个适应不良的世界,贝莱想着。突然他耳边传来女人的尖叫声。他转头一看,原来有个女人掉了手提袋。贝莱及时瞥了手提袋一眼,接着它便像一个粉红色的小圆点般,远远落在灰色的路带上。那只袋子,一定是被某个匆匆离开高速路带的乘客不小心踢到减速的方向去了。现在,手提袋的主人只有眼睁睁的看着她的财物远去。
  贝莱的嘴角动了一下。他想,如果那个女人够聪明的话,就应该赶快跨上另一条移动得更慢的减速路带。只要没有人再把袋子踢来踢去,她就还有追回手提袋的可能。不过,贝莱是永远不会知道那女人与手提待的结局了。高速路带疾速前行,那幕影像早已落在后面一公里外。
  就常理判断,那女人追不回手提袋的可能性比较高。根据统计,在纽约市的高速路带上,每三分钟就有一样东西掉落,而无法物归原主。“失物招领部”是个庞大的机构,而这只是现代生活的另一项并发症而已。
  以前的生活要简单一些,贝莱想。每样事物都比较简单。中古主义者崇尚的就是简单。
  中古主义者具有许多不同的形式。对缺乏想像力的朱里尔·安德比而言,他所采行的方式就是仿古。眼镜!窗户!
  然而在贝莱看来,它是对历史的一种探讨。尤其是对社会习俗的探讨。
  就拿这个城市来说吧。纽约市,那所居住并赖以生存的地方,除了洛杉矶,它比任何城市都大。它的人口仅次于上海市,而它的存在,仅只有三个世纪。
  当然,这个地理区过去也曾存在过某种被称为“纽约市”的东西。那个人类的原始聚落在此生存的三千年,而非三百年。关键在于,它当时还不是一个真正的城市。
  当时根本没有城市,只有一些大大小小的人类群居处,暴露在空气中。那时代的建物有点像外世界人的圆顶屋,不过,当然他们之间是不大相同的。这些群居处(规模最大的人口几近一千万,但多数的规模从未达到一百万)散布在地球各处,数以千计。以现代的标准来看,这种群居处的效率是很低的就经济上而言。
  地球上的人口日益增多,便不得不讲求效率。如果降低生活水准,这个星球尚可维持二十亿、三十亿甚至是五十亿人口的生存。然而,当人口膨胀到八十亿时,大家便只有处于半饥饿状态了。无可避免的,人类文明必须改头换面。尤其是当外世界(一千年前,它们还只是地球的殖民地)已经极其认真的采取限制外来移民的措施时,人类的文明就非要有一场激烈而断然的变革不可了。
  激烈变革的结果便是城市的诞生。在最近一千多年来的地球历史中,这些城市随着变革而逐渐成形。庞大的规模意味着效率。即使是在中古时期,人类也已明白这个道理,也许他们只是不知不觉而已。家庭工业被大工厂取代,大工厂又被洲际工业取代。
  想想看,十万个家庭分住十万幢房屋,或是一个有十万单位的住区?每个家庭拥有一套胶卷书,或是一个住区拥有一套胶卷书?每户人家各自拥有一套电视录放映机,或是中央系统的电视录放映设备?比较它们之间的差异,你就会明白何者效率低了。
  同样的道理,一再重复制造厨房与浴室不但浪费而且愚蠢,远不如城市文明中的地区餐厅与个人私用间,把效率发挥到极致。
  于是,地球上的村庄、城镇以及所谓的“城市”逐渐死亡,并且被真正的城市吞。
  即使早期,在核武战争的威胁下,这种趋势也只是减慢了脚步,但并未停止。一直到力场防护罩发明之后,它更是来势汹汹,难以阻挡了。
  城市文明意味着将食物做最适当的分配,大量使用酵母或水栽法。纽约市面积有五千平方公里,根据上一次的人口调查,纽约市内的人口超过两千万。地球上约有八百个城市,每个城市的平均人口是一千万。
  每个城市都是半自治的单位,在经济上完全独立,自给自足。它可以把建顶端包起来,可以把四周围住,也可以往地底下钻。它成为一座钢穴,一座巨型的、自给自足的钢筋水泥洞穴。
  它的结构非常科学。大规模的行政单位办公区位于中央,而庞杂的居住区方位经过精心设计,另外有纵横交错的高速路带与平速路带穿梭其间。市区边缘则是工厂、水栽植物、酵母培育槽以及发电厂。在这紊乱的体系中,还有自来水管、地下排水管、学校、监狱、商店、能源输送线及通讯系统。
  毫无疑问的,城市代表了人类征服环境的极致。人类征服环境的极致表现不在太空旅行、不在殖民到如今以傲慢自大独立自主的那五十个殖民世界,在于城市。
  地球上的人,实际上已经没有任何人住在城市外面了。城市外就是荒野、开阔的天空,少有人能平静自在的面对这种环境的。当然,保留土地是必要的。它提供人所必须的水,提供人制造塑胶和培育酵母所需的基础原料媒和木材。(石油早已没有了,富于油质的酵母成为差强人意的替代品。)城市与城市之间的土地里仍然蕴藏着矿物,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它仍然被用来种植粮食、养殖牲口。虽然土地的生产效率不高,不过牛肉、猪肉及谷物等高价位产品仍有市场,这些产品甚至还能出口外销。
  经营矿物和牧场、开发农场以及引水灌溉等,需要的人力并不多。这一切工作只需远距离监控即可。在这方面,机器人能做的工作比人更多,而要求却更少。
  机器人!这真是天大的讽刺。最先发明正电子脑的是地球人,最先利用机器人来从事工作的也是地球人。这些东西并不是最早出现在外世界的。然而,外世界的态度,却总是把机器人当成是他们的文明产物一样。
  无可讳言的,机器人在经济上达到最高度的利用,其成果是展现在外世界。而地球上,机器人一向只被用来从事开矿及农耕工作。直到二十五年前,在外世界人的催促激励下,机器人才逐渐渗透到城市里来。
  城市是很不错的。除了中古主义者,谁都明白城市是无可取代的。没有合理了代替品。唯一的难题是,它们不会永远这么好。地球上的人口还在不断的增加。总有一天,即使所有的城市竭尽功能,也无法让每个人所获得的热量维持生存的最低标准。
  而且,因为有外世界人存在,所以情况更糟。这些早期由地球殖民出去的后裔,住在人口稀少、机器人横行的外太空世界里,享受着奢侈的生活。他们为了确保自己那个空旷宽敞的世界,不但降低了出生率,而且还拒绝接受面临人口压力的地球人向当地移民。而这个太空城到了!
  贝莱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已抵达纽华克区。如果他再不起身,那么他就会进入南方的特顿区,穿过那热烘烘的、弥漫着霉味的酵母培育区中心。
  这只是测定的时间问题而已。走下螺旋坡道需要这么多时间,挤过站在下层那些怨声不断的人群需要这么多时间,急步走过栏杆通过出口需要这么多时间,跳上减速路带需要这么多时间。
  经过这些关卡之后,贝莱准确的站在固定平台的出口处。他从来不刻意去计算自己步伐的快慢。如果他这么做,很可能反而失误。
  贝莱站在固定平台上,发现自己处于一种很奇怪的半孤立状态。平台上只有他和一名警察。除了高速路带飞驰的咻咻声,这儿悄无声息,安静的令人不舒服。
  警察朝他走来,贝莱很不耐烦的亮了一下警徽。警察举手准他通过。
  通过狭窄,忽左忽右的急转了三、四次。这种设计显然是有目的的。地球人的暴动群众无法很顺利的聚集在通道里,也无法发动直接的攻击。
  贝莱很感激对方安排他以这种方式来会见他的搭档。他毋需进入太空城。虽然入境的健康检查手续是客气有礼的出了名,但他却一点也不想接受这种检查在通往纽约城外。
  旷野区与太空城圆顶建区的方向有几道门,门上标明了出口处字样。有个外世界人站在那儿。他身着地球人服装,长裤的腰部非常合身,裤管下半截很宽,沿着两侧缝合处各镶有一条彩色饰带。他的上身是一件普通的混纺衬衫,敞领、前襟有拉、袖口有摺边。然而他是个外世界人。他站在那儿的样子有点特别。他昂扬下巴,颧骨高耸的宽脸上有冷静而漠然的线条。他铜色的短发一丝不苟的梳往脑后,没有分线。这种种,都让他跟土生土长的地球人截然不同。
  贝莱木然的向他走去,以平板的语调说:“我是纽约市警察局便衣刑警,人.伊利亚·贝莱.C五级。”他出示证件,继续说道:“我奉命来见机·丹尼尔·奥利瓦,会合地点在太空城入口处。”他看看手表,“我早到了一点。能否请你通报一下我已经到了?”贝莱心里一阵冷嘶嘶。他对地球上的机器人多少已经习惯了,但外世界的机器人应该会不一样。他以前从没见过外世界的机器人,不过他听说流传在地球人之间的传言。
  他们经常私下讨论,在遥远的、闪闪发光的外世界里,那些像超人一样工作的机器人体型有多魁梧,数目庞大的有多吓人。贝莱发觉自己的牙齿似乎在嘎嘎响。
  那个很有礼貌的听他说话的外世界人开口了。“不必了,”他说:“我一直在等你。”贝莱的手不由自主的举起来,又颓然垂了下去。他的长下巴也垂下来了,显得更长。他没有说话。他所要说的话都冻结了。
  那个外世界人继续说道:“我应该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就是机·丹尼尔·奥利瓦。”“是吗?我有没有听错?”贝莱说:“你名字的第一个简称”“没错。我是机器人。他们没有告诉你吗?”“他们告诉我了。”贝莱举起汗湿的手去摸头发,多此一举的把头发拨向脑后。
  接着他伸出手来。“很抱歉,奥利瓦先生,我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你好。我是伊利亚·贝莱,你的搭档。”“你好。”这个机器人伸手握住他,很自然地加强力道,让手掌传达出一种令人舒服的友谊接触,然后减轻握力。“我感觉出你有不安的反应。我可以要求你跟我坦诚相处吗?像我们这种合作关系,最好是先把所有的事都摊开来让彼此了解。在我们世界的习惯是,工作伙伴彼此以名字相称,显得亲切一点。我相信这不会违反你们的习俗吧?”“你知道,你看起来实在不像机器人。”贝莱急忙辩道。
  “所以你觉得不妥?”“我想,这点是不应该使我不安的,丹丹尼尔。在你们的世界里,他们都像你这样吗?”“不一样,伊利亚,他们就像人类各不相同。”“你知道,我们的机器人…呃,让人一看就知道是机器人。而你,看起来却像外世界人。”“哦,我明白了。你以为会看见一个形式粗糙的机器人,所以才显得如此吃惊。
  不过,如果说,我们的人是因为希望避免不愉快,所以用了一个有显著人类特征的机器人来执行这项任务,这种考虑是很合理的,对不对?”当然对。让一个看得出来是机器人的机器人在城市里跑来跑去,很快就会引起纠纷的。
  “没错。”贝莱说。
  “那么,伊利亚,我们走吧。”他们回头往高速路带走。机·丹尼尔了解了加速路带的作用之后,很快就熟练的在上面跑来跑去。贝莱起先还用不疾不徐的速度在移动,最后他却不得不恼怒的加快速度。
  这个机器人居然跟他并驾齐驱,而且还一副丝毫不觉困难的样子。贝莱甚至怀疑,机·丹尼尔适不是故意把速度放慢了点。他抵达高速路带一望无际的车厢边,以胆大包天的动作攀了上去。这个机器人很轻松的跟着上来了。
  贝莱满脸通红。他连两口口水,说:“我陪你留在下面。”“在下面?”对于高速路带上的噪音和平台有节奏的摇晃,这个机器人显然一点也不在乎。“我是不是搞错了?”他说:“他们告诉我,一个C五级阶级的人,在某些情况下有资格享有上层座位的。”“你没搞错。可是我能上去,你不能。”“为什么我不能跟你上去?”“要有C五级身份的人才能上去,丹尼尔。”“我知道。”“你没有C五级身份。”贝莱尽量不让自己说得太大声,然而下层的挡风玻璃少,咻咻的空气摩擦声更吵,说起话来实在吃力。
  机·丹尼尔说:“为什么我不该有C五级?我们是伙伴,就应该有同等的阶级。
  他们给了我这个。”他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张长方形的身份证明卡,卡片不假。上面的名字是丹尼尔·奥利瓦,最重要的起首字母不见了。阶级是C五级。
  “那就上去吧。”贝莱面无表情地说。
  贝莱两眼直视前方,坐了下来。他很气自己。这个机器人已经真真实实坐在他身边,而他却失手两次。第一次,他没有认出机·丹尼尔是机器人;第二次,他居然没想到机·丹尼尔必须具备C五级的身份才合理。
  问题就出在他不是当然不是民间传说中的便衣侦探。他会吃惊、无法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他的适应力有极限,理解力也无法快如闪电。他从来不曾想像自己有这种本事,也从来不曾遗憾。但如今,他感到遗憾。
  使他深感遗憾的是,具体展现了传说中那种便衣侦探本领的,居然是机·丹尼尔。
  他当然办得到,他是机器人。
  贝莱开始给自己找理由。他已习惯了像办公室那个机·山米那种机器人。他原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皮肤死白、身体硬绷绷的、用光滑塑胶制成的怪物。他原以为这怪物会有一成不变的笑脸,看起来既空洞又虚假。他原以为这怪物的动作会像抽筋似的滑稽又愚蠢。
  机·丹尼尔却完全不是那样。
  贝莱很快地看了身旁的机器人一眼。机·丹尼尔也在此时转过头来,与贝莱的眼神相遇。他很严肃的朝贝莱点点头。这个机器人说话时,嘴唇很自然的动着,不像地球人的机器人那样,只是把嘴巴一张一阖。贝莱甚至还可以看见他那发音清晰的舌头在动。
  贝莱想:他干嘛一定要那么镇定的坐在那里?这些事物对他而言应该是完全新奇的呀!噪音!灯光!人群!他站起来,与机·丹尼尔擦身而过。“跟我来!”他说。
  离开高速路带,走上减速路带。
  贝莱心想:老天,我要怎么跟洁西说呢?
  为了应付这个机器人,他一直无暇考虑如何向洁西解释,但现在,他开始担心了,那种感觉令他很不舒服。他一边想着,一边朝通往南部隆克斯区入口的平速路带走去。
  “你知道,丹尼尔,这整个适一座建物。”他说:“你所看见的每样东西,这城市的一切,都在建物里面。这里头有两千万人。高速路带日夜不停的动,时速九十六公里,全长四百公里。另外还有好几百公里的平速路带。”贝莱说到这儿,不禁想到:接下来我是不是要算出纽约每天要消耗多少吨的酵母食品?喝掉多少公升的水?原子炉所产生的能源,每小时有几百万瓦特?
  “我知道。”丹尼尔说:“他们做简报时,已将这些和有关这一类的资料都告诉我了。”贝莱想:这些资料大概也包括了食物、饮水以及电力在内吧。我干嘛向一个机器人卖弄呢?
  他们走到东一百八十二街,顶多再走两百公尺,就可以抵达贝莱家的电梯间了。
  那些电梯当然不只通往贝莱的公寓,另外也运送各层钢筋水泥公寓的住户。
  贝莱正要说“这边走”,却突然停下脚步。眼前这个公寓单位的地面层是一排商店,其中有家灯火耀眼的零售店似乎出了点状况。它的无形压力门外聚集了一堆人。
  他不假思索地,马上以权威性的口吻问最近的一个人:“怎么回事?”被问话的那个人正踮着脚尖朝人群里瞧。“我也不知道,我刚来。”他说。
  旁边有人很兴奋的插嘴:“他们弄了几个差劲的机器人,我看这些东西很可能会被扔出来。哇!我真等不及要把它们砸烂!”贝莱很紧张地看着丹尼尔,丹尼尔仍然面不改色,让人看不出他到底有没有听懂或听到这些话。
  贝莱冲入人群。“让开!让我进去!我是警察!”众人让出一条路。吵嚷的话语自贝莱身后传来。
  “…拆散!一个螺丝一个螺丝的拆…慢慢分解,沿着接缝撬开…”有人在大笑。
  贝莱突然有点恐惧。这座城市无疑是效率的最高表现,相对的,市民也必须有所付出。他们必须过极其规律、有秩序的生活,接受严格而科学化的控制。然而,有时候弦绷得太紧难免会断。
  他忆起了太空城封锁线的暴动事件。
  反机器人的情绪是有可能演变成暴动的。当那些经过半生挣扎努力的人,在面临自己的社会地位可能被降至最低层时,他们可能会攻击机器人,拿他们出气。
  一个人无法攻击某种被称之为“政策”的东西,也无法攻击“以机器人劳力提高生产力”这一类的口号。
  政府说这是成长的痛苦。它悲哀的摇摇它的集体脑袋,向人人保证,经过一段必要的调整其之后,大家将可以过一种崭新的、更好的生活。
  然而,被调降地位的人越来越多,中古主义者运动也随之越来越蓬勃。人们变的要狗急跳墙了。情绪上的不满与行为上的疯狂破坏,其间的界线有时事很容易突破的。
  在这一刻,要将群众蕴积的敌意与瞬间爆发的流血事件及毁灭狂行划分界线,往往只有几分钟的时间。
  贝莱拼命扭动身躯,挤到压力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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