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一座晶片墓碑


aleph

           人没有本性,唯有历史。
                          --------奥德嘉。Y。
  后星历333年
  又是落日时刻。瀑布泻洪也似的凄艳紫光罩住整个星球,形成令人心碎神伤的硕大光环。观察光环色泽的变换、融合、消逝,再归往漆黑的阒真空,向来是你的嗜好。此时,太空船正好切入引力场,摇晃震汤的程度不亚于古老交通工具“飞机”升空时的剧烈颤抖。没有办法,你们抗拒任何奥曼帝(almighty)公司生产的尖端新颖产品。那艘过时的游击队小艇得来不易,还是走私市场里唯一仅存的古董货呢。看它那种破败寒伧的模样,真难以想像它穿越热流层的时候,禁不禁得起高温燃烧效应?幸好,它只是笨拙,倒还蛮牢靠的,歪歪扭扭地在大气层割出伤疤似的轨道痕。
  你动也不动地站在舱道中央,透过合金化的玻璃门,凝视着恍若故梦的纤小星球。晶莹闪烁的紫雾颗粒,活泼热情地黏附在太空船壳周围。这景致似乎十分熟悉,然而,你明明是第一次从这种角度俯视紫雾光环--无论如何,你终于再度归来。
  虽然外表佯装平静淡漠,你的思绪却翻涌如核爆。
  那蓬血腥骚乱的蕈形毒袭卷万有,火光里纠结着各种难分难舍的激烈情绪--爱慕、恐惧、感念、憎恶……
  那些情绪的波动在你的脑壳里碰撞个不停,就像七彩光珠在星位盘上随着电磁感应力灵巧地游走、窜动--碰!游戏结束,星际大战的胜利主角是那颗精美得令你垂涎的紫色小星星,你想一把攫住它,但却扑了个空--“阿尔法,alpha,你在发什么楞?我们快抵达太空港了。”
  你惊悸地转身回顾,只见到贝塔(beta)笑盈盈地站在你身后,像是不请自来的太空精灵。他温暖的掌心搁在你赤裸冰冷的肩头上,随势滑移到紧身衣底下微微发颤的胸腹。你阖上眼睛,悠悠地长叹一声,希望他更用力些,最好一把撕开那件随着不同尺寸的躯体而变形的黑色紧身衣裤。愈接近露西浮太空港,你就愈发焦躁、忧郁,甚至绝望。
  “来,喝下这杯茶,休息一下。”
  他递给你一杯堪称太古遗迹的雪白瓷杯。琥珀色的清澈液体除了茶香之外,还隐隐间杂令你恍惚的酒味。
  “苹果酒,保证原质,绝对没有经过再生系统的处理。”
  你略微苦笑,啜了口滚烫的饮料,脑海里却浮现奥曼帝公司的招牌商品--全能再生系统,经济实买这套设备才落得这么凄惨--“元素的转换与再生”,乍听之下可能有些恶心,可是一旦品过再制品,所有的猜忌应该就不复存了。色香味、触感、质地,保证拟真度百分之百--嗳,其实就是真的嘛!尿液和果汁所差距的,也不过是化学键结排列组合的些微歧异罢了!
  不管这些,其实安斐斯宾纳真是个好地方。自从见识到它的绚美落日,阿尔法就情不自禁地迷恋上了这种夜景。在处处人工造物、仿制品、谐拟风光泛滥充斥的当代,要找到这么原始无染的地方还真是困难。那条缠缚在星球表面、如同晶亮绢带的光径,更是天然“奇迹”--戴米安又要谴责异教徒滥用神圣的名词了。
  每天晚上,她会以下榻的旅馆为起点,舍弃捷运管线的僵化路径,只是沿着蛇形的头颅状地带漫步,悠闲地欣赏那些苍郁水蓝的林木与草丛,雄怪嶙峋的石柱,小巧的社区花园。到后来,居然上瘾了--从此她每晚散步,养成难以摆脱的私密仪式。
  后星历333年
  唯有今天晚上你们没有出去散步,破例地耽在顶楼,连晚餐也不下来吃。
  贝塔从随身携带的行囊里取出应该用得着的设备,热心异常地张罗着。最后,他在一管免消毒针管上注满药剂,往前推送,针尖燃起低温蓝,专供刺青使用。
  你斜倚在水床上,重力指数调整至零点六六六。所有的器物都安然归位,除却你跳动不止的心脏。
  贝塔走向你,手掌里那只细长的针管令你想起他身上坚锐的凸起。他的眼眸横生异采,整个人兴奋莫名。
  “这是盟誓,象征我们永不分离--”“而且永不遗忘。”
  你们相互凿刺彼此的左颈侧,肌肤被冰凉的火炙烙出无瑕的水晶徽记。
  “痛不痛?你微笑:“你自己呢?”
  他搂住你,润殷红的舌头探入你纤窄的耳道,连同激切爱语。
  “不要管我,我怎么样都没有关系。”
  你显然深受感动,整个人都快在他舌尖的挑逗之下溶化了。快感缓缓地扩散,宛如一圈圈往外迁移的水涡纹路。你快不行了,哀伤促动更高层次的感官悸动。
  “你是最后一位浪漫诗人。”
  他的眼眸蒙上阴霾。突然间,你觉得他很苍老,自己也是--这真的是你们首次的旧地重游吗?你不觉得这些对话似乎出现过好多次了--在梦中?
  相同的星球,相同的夜晚,相同的房间,相同的镜相。你们又迫不及待地交欢起来,彷佛数万年前一对企图反抗无常命运的诗人。他们相偕逃难,奔赴最终的救赎场所,在阴多雾的城市里仓皇游走。凶嚣的肉欲隐喻穷途末路。
  “最后第二位浪漫诗人是谁?”
  他封住你的嘴,回答的语句因为舌头奋力搅拌、蜷曲的姿势而显得含糊不清。
  “那也是一对安斐斯宾纳--他们因为爱而共生,却也因为爱而舍弃彼此--最后他们戕伤对方,蘸血写出最美丽的地狱诗篇。”
  你们念诵着“从此我只向美致敬”这些怀旧伤感的字句,却无法发现,在这个时代,美丽--“真正”的美丽--是不存在的,正如纯粹的天然果汁,或者湛蓝的海洋。它们都随着那叶脆弱的酩酊醉舟,消逝在浑沌的苍茫气团里,永不复返。
  后星历666年
  安斐斯宾纳的居民对这批不速之客十分友善,友善得几乎有点离谱--再怎么样,她们只不过是暂时借人屋檐寄住的落难者。但是这些民众却殷勤得要命,彷佛这几个落魄的星际浪民是什么重要人物似的。
  事实上恰好相反。这种测勘新生代星球地质环境的职业,刚好和权威当局最犯冲了。五大星系被无数的政治势力集团瓜分切割,它们以各自的律令与法规画分出边界线、禁令、守则与规范,最介意的,就是这种在各个势力范围窜来窜去的安那其族类,统称为“反安定指数过高族群”。还好,这种弱势族群还有个在紧急危难时可以投靠一下的老大姊:奥曼帝公司。
  奥曼帝公司标榜“无所不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全向度服务系统--不分星界、势力集团、党派、人种。管你是星际联邦的独裁将军也好,孤立无援的采矿小组成员也罢,只要一通星际传真,服务马上到家。当时发觉配给指数有问题的时候,她本想立刻向奥曼帝求助,但是和工会接洽之后,发现雇主一听到她们出了这种纰漏,马上就取消先前的合约。挫败和愤怒交集的结果是安斐斯宾纳,完美的休闲天堂。
  最完美的,可能就是旅馆老板奥梅嘉,omega。当阿尔法听见这个别致的名字,楞了一会儿之后不禁失声爆笑。现在这时代,还有人和她一样沿用早已失传的太古希腊字母为私名,刚好又是“起始”与“终结”,不禁令人击节赞叹。
  除了因为名字的搭配性衍生出亲切感,奥梅嘉的神貌言行也深深地吸引着她。在变性已经是无比常态的跨星社会里,天然纯粹的双性体还是相当难得的异数--兼具雌雄美感又浑然天成的奥梅嘉,会使绝大多数的人类屏息注视,激起最隐晦的欲念--异性爱者会迷恋奥梅嘉和自身对立的一面,而同性爱者则见猎心喜于奥梅嘉与自己无比叠合的奇妙质素。甚至,更少数的怪诞性爱族群都会情不自禁地倾心喜爱它。因为?因为在奥梅嘉那对深邃无边的黑眸底处,每个人都可以看见最复杂也最纯粹的自我。奥梅嘉是一面魔幻镜片,凝视得太久,观看者会坠入黑洞而解体成亿万原子。
  后星历333年
  但是,只有你没有被征服。因为意外的变数接踵而生,彷佛一颗颗宇宙初生时期的巨大气泡,在冷冥的空间里此起彼落。有的就此破灭,有的则是从气泡进化成固体,培育出单细胞生物,再演化成草履虫、阿米巴、节肢动物、软体动物、哺乳动物……最后出现了天崩地裂般的异变,使你永远和奥梅嘉擦身而过。你们是一对平行轨道的灿烂彗星,最密切的接触点仅仅是回眸互视,然后再遵循各自的轨道与周期,直到下一次的擦身而过--“你后悔吗?选择我这个普通的纯阳性。奥梅嘉在各方面都凌驾我,而且很喜欢你--”你们在八角形的自旋淋浴室里飘浮、汤漾。两具硬挺着坚实性器的雄性身躯,彷佛两朵颜色互异的变种百合,张狂地翘着光束头般的粗长花蕊,不时地随着蒸腾雾气款摆肢体,攀附彼此火烫的肌肤。
  “别说这种傻话了。我欣赏奥梅嘉,甚至倾慕它,但是它完整无比。任何人都没有能力填补它失落的那些东西……”
  “为什么?”
  你叹息,无故地感到熟悉的痛楚“我似乎感觉到,自己亏欠它很多,很多。”
  后星历666年
  为了回报安斐斯宾纳近乎是无限期的慷慨收容,她们在等候补给船来临的空档时间里,挖空心思想出唯一可能表达感激的方法--测勘矿脉。
  经过几个工作天,进展下来的结果十分诡谲。实在不像是K级行星该具备的状态,土壤净化度是绝对值的最高标,似乎根本没有没任何星球生长该有的历程。难道,它就这么突然地诞生在原本一无所有的空间?查遍测矿星域图也找不到这种前例:未曾生长就已然发展完备的行星?
  古怪极了。除了地质发展的异样状况,安斐斯宾纳蕴藏的元素比率也极不平衡:铀矿据点高达全星地脉的百分之三十三点三。很糟糕的状态。万一有什么不测,这里马上就会化为一颗超级核子弹头。不但把自己轰得体无完肤,就连整个狄密厄基星系也差不多会全体陪葬进去。不,还不止……
  后星历333年
  到头来,你们都赞同陪葬这个意念。不仅仅是borges旅馆、双蛇状沙光径、安斐斯宾纳整个行星、狄密厄基星系,就连那些与世无争的居民与美丽的雌雄同体旅馆主人,都将化为献祭燔火的点点光。
  你曾经痛苦无比,百般犹疑,恨不得把那颗引爆器塞进自己体内,再乘着黛摩式单人舰艇冲向太空,碎裂成无以计数的陨石与流星。然而随着时间流逝,理念与情感交互撞击的结果是妥协于贝塔冷静的分析--既然注定殒命,何不举行一场最璀璨绝美的葬礼?怀抱罪恶而死,总比莫名奇妙地情绪化自绝来得有意义多了。
  意义?其实你向来是不管这种狗屎字眼的,你只是受不了自己被愚弄、被操控。奥曼帝的巴比伦(babylon)万能工厂激怒了你,损折了你自认为永不磨灭的真实。你的傲慢与自信被彻底击垮。
  想想看,“庞贝口香糖”让你亲身体验远古以前,地球的庞贝古城被维苏威火山一举覆盖、岩浆掩埋万物的滋味。那些痉挛、抽搐、不时口吐绿沫吃吃狂笑的少年男女们,倒在支解游乐场辽阔无涯的平台上,每个人都自以为义大利野火已经烧遍通体上下,渗透入嘶声尖叫的骨髓、血液与细胞深处,熔烂皮肤血肉,空留一副白森森的活动骨架!
  如果这还不够刺激,“索朵蚂鸡尾酒”如何?仰头饮下这杯浓稠的血浆状饮料,刹那宕延成悠悠百年,任你遨游古往今来的各种酷刑博物馆,拟真度百分之两百--大啖罗马暴君卡里古拉(caligula)的人肉飨宴;品评蓝胡子gillederais割裂男童阴茎时,锋滑冽的触感;更可以亲自享用费烈大帝的电气极刑--够了!你喘息着,自那场叠合着妖异繁花与舞蹈髑髅的狂乱梦境里陡然醒来,胡乱地抚着前额、眉眼、嘴唇,最后触及那枚雕镂着玫瑰花形的水晶记号。你愕然警觉到,那个部位竟然隐隐发热。
  终于接收到精确的分析报表--安斐斯宾纳不可能是个自然形成的行星,它根本就是个精巧无比的人工星球!
  补给船也到达露西浮太空港了。再过两天她们就可以顺利离去,继续以往浪迹星际的快意生涯。
  快意?现在她只觉得满腔疑惧。既想立刻离开,却又巴不得解开那些纠结难分的古怪疑团。根据现有的科技水平,制造出一颗几可乱真的人工行星并非难事,但是目的何在?更可怕的是,那些指数绝高的铀元素含量隐含最可怕的灾厄。难道就是有人想发明一颗随时随地都可能自体爆裂的毒辣星球,再顺势污染整个星系?
  其她人对她的想法嗤之以鼻。哪有这么愚蠢的阴谋?宇宙里任何势力团体都不可能搞出这种自杀式犯罪。污染了生存环境,连破坏者本身都生存不下去了,那还有什么搞头?
  只有奥梅嘉提出与众不同的意见--长居此地的它从不知悉自己竟然住在一颗定时炸弹上,但是它知道自从一千多年前到现在,拥有安斐斯宾纳制宙权的机构是奥曼帝公司。公司适切地开发这个小行星,挑选少数的移民,严格限定居留资格,简直就像是栽培一株珍奇植物,几乎不让任何传播媒体知道安斐斯宾纳隶属于奥曼帝下,更甭提它的人工机能了。
  听完这些之后,阿尔法更是搞不清楚。奥曼帝公司究竟企图何在?
  好端端的,花费大笔资产来设立一个连功能都莫知其所然的人工核子星球,好处在哪里?
  只是突然间,她感到强烈的恐惧与嫌恶。
  后星历333年
  你们无言地凝视对方,情绪冻结成冰冷的空白意识。最后关键,快解脱了,这些日子以来无处不在的恐惧与憎恶情感,也即将湮灭流逝。
  你的声音十分乾涩,破裂的音色像是光束烧穿皮肤所发出的焦躁声响。
  “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贝塔无言地点点头。
  “引爆器装设好了。”
  他再度点头。
  “那么--”你冷凛的声音截断他蓄势待发的句首。
  “什么都别说了。只要记得最后会合的地点,只要记得、记得--”你不忍再听见贝塔说任何一个字,转身就跑。
  约定的地点是旅馆顶楼套房。这是你们最后的死约会,不见不散。
  后星历666年
  伙伴们先走了。补给船带来了足够航行九个星域差的元素分量,包括当今长程航行必备的“全能再生系统”。大概是受到教训,戴米安一声不吭地乖乖赞同,毕竟她们承受不了另一次突发性意外了。
  她们无法理解她为何坚持留下来,阿尔法自己也解释不清楚。虽然继续流连在紫色光径,对于谜团并没有任何帮助,但是内心里某个固执的声音隐隐敦促着,要她别放弃。
  奥曼帝公司形成她这几天思索的重心。它发迹自前星历三三三年,从毫不起眼的小企业集团迅速扩张,势如破竹地击溃相同性质的跨星贸易机构,最后连实力最雄厚的英富诺(inferno)狂爱株式会社都被并吞成奥曼帝的麾下分支……奇怪的是,奥曼帝公司绝非一帆风顺地发展成今日局面。几乎每几百年就会兴起剧烈的波澜。恐怖主义、革命狂徒、企业间谍、内部倒戈人员……各种行动都曾经企图颠覆奥曼帝这座硕大无伦的商业神殿。但是它偏偏愈挫愈勇,就像是从自身骸灰烬里复苏而起的神异凤凰,每一次的打击只会促成它更加壮大雄厚的基础。
  她记得,上一次的反抗风潮是个叫“水晶党”的爆破小组所掀起的破坏行动。后来虽然不了了之,但是星际间却像流行时尚或传染病似地涌起一阵“恐怖杀手冲刺快感”的集体兴趣。接着,奥曼帝公司趁势推出了“速度魔鬼”这种高纯度迷幻药,号称是继太古时期地球诗人米尔顿书写《失乐团》以来最强悍的堕落经验。当药效臻至极点,嗑药族会像是睁着眼睛,意识清醒地被卷入绰号“大母阴穴”的超级黑洞,清楚无比地享用全身支离破碎而每个细胞都还活生生,自我爱虐地体会痛楚与坠落的无上经验。
  而在上上次的内部倒戈事件之后,奥曼帝公司藉着“质变”概念的灵感,制造出万能再生系统。当着五大星系、数千行星的立体电视网路联线,示范者挑地把一条条黄澄澄的粪便抛进肛门状输入孔;几秒之后,从阴户般的再生穴,滚出一颗颗香喷喷的诱人巧克力糖……
  天呀,她抓紧兀自痉挛的拳头,恨恨地想着:难道这些都是奥曼帝以不为人知手段所铺陈出来的招徕手段,为的是更进一步地掌控,掌控所有的心灵、意识、思想与精神?
  后星历333年
  可是现在,你无暇顾及这些形而上的哲学思辩,你只知道自己失败了。彻底失败。
  你屈身蜷缩在旅馆的地下室,全身颤抖,恐惧与愤怒使你的神情扭曲成一张悲剧性的小丑脸谱。你白皙的额头热如熔炉,豆大冷汗竞相冒出,像是液化的水晶颗粒。
  感到悲愤、绝望、而且无比惶惑罢--计画全盘失败,彷佛从头到尾都有一双来自N度空间的隐形眼睛,静静觑视着你们兴致勃勃地安排自以为天衣无缝的种种步骤。唉!其实这种埋炸弹的招数已经是老掉牙的桥段了。想想看,远古时代那个叫北爱尔兰共和军(northernirish republican army)的无数前例罢!横跨这段漫长无涯的时光,进步的难道只是从手制土炸药到高性能F核弹头?
  何况,这般哗然的破坏行为只适宜星际大都会,比方说娥摩拉(gomorrah)--在那种各类星族恣意杂交的淫艳情色大本营,随便爆破个爱欲塔楼,保证会有一大群交尾得欲罢不能的肉体赤条条地窜出来--好玩罢!想想看,如果族人视为生命根源的性触须被轰掉一小截,或者那些狮首人身的斯芬克斯(sphinx)尖叫抓狂,挖掉与它配对的奥迪帕斯(oedipus)性爱族群无邪的双眼……
  多好的游戏哩!偏偏你们不玩这一套,倒楣地挑上安斐斯宾纳--这里什么都没有,就连赤道上的双蛇状光环也文风不动,冷冷地注视着万事万物的肇始与终端。
  犹豫了一阵子,你咬紧牙关,手掌里那个合金外壳封缄的引爆器早就被汗水浸得透。你恨恨地瞪着它,暗忖既然已经失去所有胜算,那倒不如同归于尽。
  只是,在此之前,你还想救出贝塔,你的同命鸳鸯,你的第二个自我,你永远的爱人?你发狂似地疾冲出去,漠视那些对你爱理不理、连眉毛都不皱一下的生化侍者。你奔向输精管状的光梯,气势汹汹地闯进透明无遮的浑圆柱体。到达顶楼之后,你用身体撞开一扇扇仿古风的桃花木门,直到最后一扇门,第七道门,最后封印揭开了--
  我,奥梅嘉,坐在这间空空荡荡的密室里,耐心地陪伴着躺在玻璃棺柩里、头颅被砸碎的贝塔,盘膝打坐。
  面对你,阿尔法,我绽现出最温柔的微笑,重复着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的台词。
  “我告诉过你了,我们会在最意想不到的情况下,真正地重逢。”

  后星历666年
  她终于和命运的对象相遇了--就在意想不到的处境,那滋味是如此的强悍要命,彷佛和自己的分身邂逅。
  不情愿这样就走,阿尔法在安斐斯宾纳又多耗了几天。
  她每天忙着用最粗陋的检验工具勘测地层,抱着万一的窃望,徒劳无功地想推翻精密仪器推算出来的指数。每次看到那些直窥深渊的地层扫瞄图,阿尔法就忍不住那股手足冰冷、颈侧发热的生理反应--天哪,果实般堆叠的核子弹头,一色一样的F型,替代了花岗石、云母石等等的矿石层次顺位。安斐斯宾纳简直像是一粒花式巧克力,外表里着稀薄的可可脂膏,往内一咬就是数不清的坚果颗粒。致命的坚果颗粒。
  除了勘测与思索,她又恢复了狂热的散步仪式。尤其在离去的前一晚,她更是无法割舍游走在紫蛇身躯上的诱惑。照例沿着光径漫游,驳杂思绪弄得她有些迷乱。虽然不得不搭上明天一大早的太空船,前往撒旦驿站和同伴会合,但是她十分不情愿,脑中尽是奥曼帝公司与核子弹群。安放核弹的水晶党可能这么高明,凿空整个地层内部塞满核弹头吗?
  不知为何,奥梅嘉的美丽面目浮现在她的脑中。她不是不喜爱奥梅嘉,只是那并非全然的爱欲。从小到大,她只会对纯阴体产生反应,而奥梅嘉……她只想和奥梅嘉倾心深谈,暴露自己最隐潜的梦想与忧惧。奥梅嘉像是她的“亲人”--虽然这语码老早就失去了实用性。
  最后,她超过平日的路程极限,跨过一座丛生玫瑰的拟真造景园地。在那些绰约花影之间,她惊异地看到另一抹孤寂的人影。
  后星历333年
  仔细看哪,这就是你魂萦梦系、永世惦念的贝塔。
  趁支离程式还没有开始进行,赶快看个够罢。只可惜隔着玻璃罩,你可没有法子摸抚他的峥嵘额角、饱满红唇、鼓胀喉结、平坦小腹,以及小腹下那根曾经储备无限火力的爱欲管--我知道我知道,现在你的视线有些模糊,感知系统也不太对劲,把阴茎视为匕首是很正确的。只可惜它生锈蚀烂了,再也无法夜夜以你为磨刃基座,霍霍地舞弄锋锐。
  我是谁?难不成,你连我都认不出来了?你是阿尔法,我是奥梅嘉;你是起始,我是终结。你是行动者,我是验收者--当然,并非使用原始时代的镰刀,我们只需要设定程式的晶片。
  晶片也就是水晶碎片。摸摸你自己的左颈侧,它正蓄势待发,准备破闸而出呢!
  好罢好罢,让我来帮你了解。首先,让我们关掉室内的氧气供应--你看,超过十分钟了,丝毫无差罢?只要晶片寄生在我们体内一刻,这具肉体就是无坚不摧的超人类。没啥好讶异的,只不过是末端功能之一罢了,小意思。
  别害怕,别伤心,所谓锥心刺骨的感受也只是情绪法律微妙地调节,再促发催情激素的生化效果尔尔。
  当然,你是人类。但是在某种层次上,又不止如此。至少,你必须先明了这一点:你和贝塔之间刻骨铭心的爱情,只是程式设定出来的游戏。现在,游戏结束了。
  后星历666年
  乍见到她,阿尔法的心胸陡然剧痛,自觉以往的爱嬉活动不过是场场虚浮的游戏罢了。如今,游戏结束了。那位名唤贝塔的诗人治好了她向始无愈的爱无能痼疾。
  这就是一见锺情罢?不光是沛莫能御的生理反应,对方的眉梢眼角、一颦一笑,在在撩拨阿尔法最柔软易感的情怀。
  贝塔掳获了她,贝塔简直就是她的另一重自我。
  在短兵相接的对话里,贝塔告诉阿尔法,自己的出版社就是奥曼帝公司旗下的韩波r9imbaud)机构,向来以出版邪异怪诞的作品为主,尤其偏好古代典籍,诸如萨德情色系列、诺斯提神主义丛书等等。由于她最近的诗集荣登五大星系畅销榜首,所以公司特地为她安排一趟纾解身心的悠闲假期--孰料,在几乎没有其他游客的寂寥星球,遇见了令她一见倾心的对象。贝塔坦诚地诉说,她从未感受到这般无比迷眩的况味--比任何奥曼帝公司为创作者制造的亢奋剂更棒!
  她们在光径上游走了整个夜晚,最后抵达那块彷佛互相噬咬的双蛇头颅状沙地--在那片绝美的沙海下,无可遏抑的激情使她们在对方的体肤遗留道道爱痕。
  然而,事后阿尔法却做了恶梦。看似酣睡,但是她枕在贝塔丰美双乳之间的头颅里层却激战得难分难舍--紫色光球爆碎成无数屑片,梦境里的贝塔被蛇形陨石砸碎脑壳,破裂的窟窿涌出鲜红色玫瑰。
  后星历333年
  别傻了,哪有什么鲜红玫瑰?你压根就忘记贝塔是beta型人造人。它连神经网路都是金属管线织罗成的!
  我明白为什么。那是上次,轮到我们当面对质的关键时刻,神智不清的你拚命往贝塔头上的破洞填塞鲜红色的冥王星蛆虫,狂笑着说你为它编织了玫瑰花环--真是太绝了,蛆虫与玫瑰的倒错指涉。
  万能再生系统的灵感就是来自于此--扔进腐溃虫,按下配码,嫣红欲滴的玫瑰花就这么神妙地诞生了--如果消费者够仔细,还可以在花梗处看到奥曼帝独特的浮水印商标,六角星。
  你不相信?
  算了,不管你相不相信,告诉你“真相”是我的义务。好好听着--别插嘴,没有人会洗去你的记忆,那是晶片自动消弭程式的运作系统。你会忘记,那是因为你输了。异化人性、收买灵魂的奥曼帝公司,全知全能全在的宇宙人工神又大获全胜!根据最原始的“协议”,你必须再来一次,再玩一回,直到你“击垮”奥曼帝公司,晶片刷洗掉的原生记忆才会归还原主--真是的,我不是奥曼帝公司的雇员,“我”就是奥曼帝公司--这次,你几乎赢了,但是雄性思维毕竟过分粗率,只局促在有限度的想像层次里。既然这间旅馆有可能是奥曼帝公司总部,那末我不可能就是掌运它的总裁吗?
  其实还不够精确。我不是总裁,我脑中的晶片才是--不,它也不是,它只是一半。它是我的复制灵魂,我永生不朽的契约保证书。万一这具躯壳磨损得太厉害,迅速的肉体再造过程马上可以为我重塑永恒的青春胴体。只要晶片尚存。
  你的脸色好苍白,坐下来罢。反正横竖只有这一会儿,没多久以后你就会忘了。多亏你们权充反对势力,奥曼帝公司才可能迅速扩张--记得上次你们和英富诺联手反间的那一回,真是赢得漂亮极了!
  什么?噢,可怜的阿尔法,你真的什么都忘了。你才不是奥曼帝公司旗下的实验动物呢!你,你其实是--你,阿尔法是我,奥梅嘉的对立者,同时也是同谋者。不只是我,是我们。我们协议出这项石破天惊的侵攻计画,同时也为自己设计全宇宙最新鲜的游戏--自己反对自己。
  就正因为我们的晶片是一体两面,我才能够随时感应你的行动,长伴你左右,不让那个复制白痴独占你--什么嘛,我才没有侮辱贝塔,它不过是你的附属品罢了。它一死去,晶片也就失去功用,哪像我们是真正的永生不灭!
  只不过你放心,储备室里有数不清的贝塔型生化人。如果你想换换口味,下次也可以试试看伽玛型,它们更原始,更能够刺激“古老的乡愁”--别发火了,有正必有负,光影必须共生。我们才是真正的一对。
  只是你忘了。虽然忘了,但是攀附在你晶片深处的本体记忆会永远记得我,总在不同的人生遇见我,恍惚间以为在那里见过我。
  你亏欠我很多很多,让我孤零零地为你看守门户,你却和贝塔--不同的贝塔--双宿双飞,真是幸运呀!次次替换的互异人生,无限量涂抹重述的后设机会,无穷尽的诞生快感与死亡高潮,都由你来独享。倒楣的其实是我,只能守在这里,这座空漠无人的海市蜃楼、假惺惺的膺品乐园,为的就是三百三十三年一度的真相大白解说--哼哼,告诉你更有趣的事情罢!到了这五十多年来,我才搞清楚,当初你监工砌造的安斐斯宾纳的确恰如其名,它具备自体增殖的潜能!只要适当地调整地底岩层人工土壤的变形指数,任何侵入地表内的非允可物件都会因为元素异端化而自体分裂:一分二,二化四,四变八……无止境的增殖可能!
  所以(我/晶片我)一致决定,不撤除那颗F弹头,让它在地底深处孕生更多的核弹头宝宝罢!虽然过于冒险,但未尝不是转捩点的最佳契机。打从创立以来,奥曼帝公司要的就不是那些小家子气的星球制宙权、政治势力百分比。我们当初认定最终极的目标就是“创世纪”计画--利用惊天动地的宇宙生态扭曲,更改生物基因,拆解、重组DNA,真正达成造物者摹造众生的乐趣。
  一旦爆破,安斐斯宾纳的遗毒会蔓生整个狄米厄基星系,再扩及全宇宙的生物与生态。或许在剧烈辐射线的净化洗涤之下,生命会真正地再次进化--比起这至上的狂喜,更换记忆、晶片寄生、错乱感官的“速度魔鬼”、“庞贝口香糖”、“索多玛鸡尾酒”又算得了什么?只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
  除此之外,万一失败了,一切都会乾乾净净地灰飞烟灭,也许--也许我们反而可以不再受到游戏牵制?其实呀,我,也,很,累,了。
  嗳,抱歉,我的情绪太激动了,可能这具肉体也濒临终界点,该换新的了。当初我刻意保留雌雄合体,为的就是纪念最初的我们--完整的阿尔法与奥梅嘉创立了全能的奥曼帝。然而,自从计画开始以后,你堕落了,所以我分割你的阳因子与阴因子。
  任君选择,但是不能两者兼备。
  来,让我为你撤下晶片,一点也不痛的,一针刺入,你就可以好好地睡一觉了。醒来之后,你的新身体也准备好了。这次你和新的贝塔都是纯阴性体,好好享用罢!
  最后,祝你们抗暴成功,一举推翻万能的宇宙托辣斯。也许,到那时候你才会明白,何谓真正的真相。况且时间还多得很,后星历还有六六六年,然后是后后星历,后后后星历……还有这么多的空洞与旷缺好让你填补……
  来罢,让我再度与你唇齿与共。安心罢,我是个优秀的阅读者,从未自作聪明,只是亘持地在晶片联锁网路上静静地瞧着你……
  后星历666年
  再过几分钟,小艇就要脱离安斐斯宾纳的引力范围。
  阿尔法静静地盯着贝塔恬美的睡颜,凝视良久。
  在过去的两天来,她们几乎溶成一体。心灵与肉身都像是焦枯久时的乾涸海棉,不住地向对方索求乳蜜般丰沛甜润的汁液。除了沉浸在私人的超额愉悦状态里,她们并未忘记奥曼帝公司铺设在安斐斯宾纳的种种疑团。
  阿尔法决意脱离测矿小组,和她永志不渝的情人浪游星际,另一方面则是明查暗访奥曼帝公司的种种辛。目前最惹人隐忧的F核子弹头群似乎暂时不会有发作之虞,但是奥曼帝公司的企图使她们的心灵蒙上重重阴影。
  阿尔法轻抚贝塔柔软的面颊,心思却迷失地纷飞到奥梅嘉特异的告别辞。何谓“意想不到的处境”?什么又是“真正的重逢”?难道还有假的重逢不成?
  她轻吁一口气,往合金玻璃门凝视着浓缩成紫色小球的安斐斯宾纳。晶莹闪烁的紫雾颗粒,活泼热烈地攀爬在太空船壳周围。这景致十分熟悉,但是她却明明是第一次从这种角度俯视紫雾光环呀!
  告别时刻到了。她情不自禁地哼着贝塔新作的小诗,反覆吟诵最后两句“紫色光径永存,记忆不灭”。
  然而,正当她唱得正起劲时,太空船起飞了。中古货色的轰隆噪音无情地截断了“记忆”和“不灭”的连续音节,空留破碎飘离的凄美声符,在看似一无所有的太空里,清脆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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