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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55.军界“失足青年”上前线两条腿,下战场一条腿,到后方
  三条腿。新一代最可爱的“失足青年”

  地雷爆炸的瞬间,寇占友看到自己的腿被炸裂了,只连着一点筋和皮。

  战友们抬着他,没有路,只有犬牙一般尖利的石头,徒手走都难立得往,几个人如同在走“梅花桩”,随时都在能与伤员一起摔落下去。

  小寇一米八的个头,身体很壮实,担架越来越沉。实在迈不过去了,战友扑在那“梅花桩”上,让抬担架的兵们从血肉之躯上踩过。小寇对连长咆哮:“把我处死算了!”他的断腿由麻木转为疼痛,那呼剩下来的脚一拽一拽的,像是在扯着、撕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拔出匕首,照着那还连着一点的红的亮的筋和皮挥去,他要把它斩断。匕首被战友夺去。

  他看看那条断腿:“真没想到,咱也成了‘失足青年’了。”他看见过战场上下来的断腿的士兵,听人们喊他们是“失足青年”,他真想把那贫嘴砸巴一顿。现在他却以“失足青年”自嘲。腿摆在一边,那只不再属于自己的脚,已经永远失去了。

  谁也不能想象他们“失足”后的那种肉体上的疼痛。

  特务连侦察排长张俊宪,外出侦察时踩到地雷上,脚被炸掉了一只,那里正好生着一竿竹子,他不自禁地扑住了那竹子伤痛来的很快,只有一只手死死锢住竹身。

  人们找来了担架,可他的手还抓着竹子,怎么也掰不开,强壮的小伙子动用两只手也无能为力,伤疼将伤员的五指焊到了竹节上。

  再用力掰,指骨节会崩断的。

  人们只得用利刃对佳话生子。上了担架,他的手还牢牢控制着那截无辜的绿竹。

  战士刘庄,拿着探雷器下到堑壕里探雷,发现了有信号,他放下探雷器,跪下准备排那颗地雷,谁知他有膝盖跪响了更近的又一颗雷。他看到了是被炸起的红土粉纷纷扬扬往下落,他先想到腿,伸手去摸,摸到一把肉条,右腿断了,左腿被翻出一大块冒血珠的肉。“别过来,不有一颗雷!”他喊。一条腿用上了止血带,另一条腿只能撕下衣条来扎。战友把他抱起来,往回撒,发现对面就是敌人,端着枪,朝这个方向寻来了,他们听到了爆炸声。

  “放下我!”

  “他妈的要死一块死,你穷叫什么!”

  他被抬到大队抢救,听到钢据在自己的骨头上嘎吱嘎吱地响。

  从此,他经历了人生的一段沉落生涯。

  腿是一次又一次沉落的,隔一段、锯一截,锯一截,就矮一段,一米八零的高度越降越低。

  “刘庄,你可真成了个桩。”

  “这桩,还要缩呢。”

  第一次锯,是在大队,将右腿锯到了膝盖下。他记得很清楚,还有一把剪子,哪里的肉筋什么的不整齐,就用剪子清量,也不打麻药。

  第二次锯,转送到医疗三所,轮到左腿了,将左腿找齐到膝盖下。在他昏迷中进行的。第三天他才醒来。“好好养伤,不要乱想。”护士王一媛安慰他。“没什么,打仗么。我还有一条腿,我可以帮他们装子弹,装上假腿,照样跳迪斯科,只要地板平,没钉子就行。”王一媛忍不住哭起来,刘庄还不知道他左腿也失去了,“你的另一条腿......”

  我当时一听就觉得不对,掀开被子,见那两条腿一样了,一样的短,一样的绑着纱布条子,一样的疼,一样的完蛋了。我不想活了。可我不想死。我得更坚强,我不能表现差了,差了就没人管我了。我还能安假肢,还能站起来,站起来就能走,能走就能跳,还能跳舞,当了不迪斯科王子,就当迪斯科臣民。

  第三次锯:这次实际上包括两次锯,又锯左腿,又锯右腿,锯子都是架在那丰满的、肌肉敏感的、能够显示男性健美的大腿上。切断的先是肌肉,那纹路清晰的肌肉。没有声音,肌肉的纤维是柔软的。尔后又是那很熟悉的嘎吱嘎吱的拉锯声。谁能体会这时候医生的复杂心情呢,他们自己也说不清,“反正那锯齿就象在锉我们的心。”锯多了,就麻木了,不,是心碎了。为了保信性命,不再让组织坏死,不得不落锯,拉锯。

  这次左右两边都是把二分之一的大腿锯去了。这两条腿好象是患难的哥俩,又都一样地短下来,谁也不用说谁,谁也不用嫉妒谁。

  锯完了就一次一次换药,打开伤口那种疼,不是皮肉不是肠肠肚肚疼,是疼在骨髓。牙不行了,就是那时候咬的,抓住什么都塞到嘴里咬。那次还算清楚,睁了一下眼一看是把王一媛护士的手给咬住了,幸亏睁了一下眼,要不,就把人家的手咬烂了。

  有六条被子的被角被他咬破,后来是用军装堵住嘴,军装也咬成渔网。但他从来没有喊叫过,没有哭过。

  咱做不了什么贡献了,不能再排雷,也是能再有什么先进事迹。能不哭、不喊也是贡献,这也收作为先进事迹呢。这次就不能再指望跳迪斯科了。

  第四次锯:又开始锯了,还是那套程序。这次是利索多了。从大腿根算起,还得按下去,才有量得出左腿留下了1.5公分,不到半寸,右腿留下了2.5公分,不到一寸。腿齐唰唰的没了。还是那种嘎吱嘎吱的声音。以后再也听不得锯木头的声音,那是世界上最烦的噪音。再也听不得“拉锯扯锯,姥姥门前唱大戏”的歌谣,那是世上最球的歌谣。再也吃不得锯马菜,那是世上最苦的菜。

  这次锯得比任何一次都平静。总算熬到头了,这次锯好了,就不用再锯了,这次锯不好,也不能再锯了,这绝对是最后一次锯腿,再出毛病,就能锯屁股,锯肚子,锯肝,锯心。

  这次他很安详,他想起第一次锯的时候,锯下的那腿搁在那儿,领导很重视,把它托出去,选择了一个风景很美的地方,挖了一坑,去了不少人,举行了一个庄严的隆重的腿的殡葬仪式。

  这次锯不好,他就可以和那条腿在一起了。很可惜,后来几次锯下的那一截一截的腿,不知弄到哪儿去了。

  从此他那一米八零的个子,下降为一米零八。

  什么维纳斯,她不过断的双臂,要是她两条腿都没有,谁还把她供在桌上。

  那不一定。

  刘庄后来出院了,好多姑娘要嫁给他,争得快打破头了。住院时病员的女儿什么的和他接触多了,就觉得他很好,很美,非他不嫁。

  “要我干什么,摆到桌上,摆到炕上吗?”

  “我愿意。”

  结果还是原先在家乡相识的那个乡下姑娘战胜了所有对手,那姑娘把家中的土炕整平,把院子也整得很平,她要把所有地面铺上软垫,便于刘庄能活动,要把刘庄接来侍候一辈子,她竟然还不晓得刘庄立了功就可以不回乡下了。

  56.无腿的路

  新战士朱永明个头不高,很内秀,写得一笔好字,有空就练字,猫耳洞里也练上一段,就沉不住气了,问武风保:“你看,有长进吗?”

  “长进不大。”

  他真想当个书法家。

  那次修工事,编织袋内的地雷暴怒,他的一只眼睛瞎了,两只手也被摘掉,只剩下光秃秃的两只胳膊棒。

  从此他便坐在了医院的病床上久久不动,真的如同摆在那里的一尊男性断臂维纳斯。

  那么多美好的愿望,还有那书法家的志向,都随着那一声惊天动地的爆响而化为泡影。

  翻开他自己的日记,当初总不觉得那字怎么好,现在变得那么清秀,那么流畅。他的目光在一篇日记上停住了,上写着6月25日,雾,记着他们抢修工观察哨的事,再往后就是一页一页带关绿道的空白纸。那是他最后写的日记,第二天它就被中止了。

  事情真太糟了,哪怕班长武风保那样还有一只手,哪怕还有两个指头呢,只要能捏住笔。指头再也寻找不回来了。别的呢,别的还能寻找回来吗?

  他用那两根光杆胳膊将笔夹起来开始练字。那字很大不像他写的,像是那负伤后爬行的那弯弯曲曲的痕迹。当胳膊残端磨出茧子的时候,他的字不再像是痕迹了,像是木杆搭起的房架。

  他问武风保:“怎么样?”

  “有长进啊,很不错,当初写了那么久,还没有你现在写的好呢。”

  别人都看他的字,都用最好的话安慰他:“很像是狂草,真有发展呢,有人写狂草放还放不开呢!”

  部队的干部看望他的时候,也大加赞扬,要用他的字回去给那些兵们搞教育。

  终于有一天,慰问团来的时候,看了他的字,把他的字拿了回去。大学生们也围着看,都说他写得好,一个个挤着递本子让他签名,还有的把白褂子脱下来,让他在那上面恣情挥洒。

  一张规规整整纸摆在了他面前,这是铁道学院的同志:“请你给同学们题个词吧!”

  我真不相信会听到这个字眼,真的要给别人,而且是大学生题词了吗?

  这字拿得出来吗?

  题什么呢?

  看着眼前这些白白净净的健全的同龄人,(他们很多人和我同岁,都是十九岁)。我真想哭,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失掉了很多,失掉的太早了,失掉之后才觉得珍贵,如果我还能有两只手,我决不会像过去那样浪费一分一秒的时光。在那爆炸的一瞬间,我像是将人的一生化成了一瞬间,生是在这一瞬间,死也是在这一瞬间,在这一瞬间尝尽了一生的磨难,也有了概括人的一生的更多感受。十九岁就能概括人生,太早了,我还是想把这些都写出来。

  他就题了四个字:“珍惜时光”。

  不几天,人们就告诉朱永明:铁道学院已经把他的题词镶在最美的框子里,张挂在学校最注目的地方,还有那么多学生站在下面照像。

  他的情绪变得格外好,笑嘻嘻的,还哼着歌,字练得更勤。找他题词的人也多起来。

  他专门练过“朱永明”这三个字,题词时总少不了要签上这几个字。这三个字从来没这么美过,他自己都觉得亲切。

  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一个陌生人随便拣起了一张练字纸,也是随便在笑笑:“这是谁在练字啊,小学生吗?爬爬字!”

  朱永明正好走来,那种极度的敏感,使他冲了过去。一看,人家说的正是他写的字,他像是听到一声炸雷,身上都发软起来,他受伤后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他的字不好。

  不好?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要他题词?

  如果现在人家不知道自己是参加过战斗的伤病员,有谁会说自己的字好?

  如果将来自己出了院,离开部队,走到那亲切的又是陌生的家乡去,谁还会说自己的字好?

  他又哀伤了。失掉的毕竟是失掉了。

  但他还在拼搏,还在寻找。他找到了很多原来没有的东西。

  王林英的双腿踏出的是铿锵的体育之音,在将近凯旋时,空虚声音终止了。

  我爱踢足球,打篮球、乒乓球、爱长跑。

  长跑十公里,前面十名发奖,我总是能跑前五名,百米成绩十三秒之内。

  足球场上踢前锋。

  13号晚上哨位有情况,电话线被炸断了,第二天我和班里一个战士去看设的定向雷,怀疑越军剪断的线,顺线往下找。那天还有雾,离哨位四、五米远,顺石头走脚一滑,听到咣的响了声,脑袋嗡的一下,眼窝,脸上,脑门都流血,我被冲得坐在石头上,我问哪来的炮,左腿发木,一看脚大部分炸坏,后腿跟还在,耷拉着,才知道是触雷,那个兵扯了根电话线给我止血,把我背着,用了止血带。

  做手术时,天黑,迷糊,还想睡,衣服都给剪了,感觉腿一晃一晃的,我想腿锯了,骂:他妈的,到最后了,还有一个月,腿完了,以后还拿什么踢足球。

  现在感觉脚在,右脚一动,左边也跳,脚丫子跟了二十多年了,突然就掉了。

  做梦还在阵地上,自己开饭做饭,梦见有情况给连里打电话,也梦到家里人,醒了就哭了。那晚上做梦,还跑呢,腿不是炸了吗?又长出来了,抱着看,不挺好吗?就跑。跑得挺自如。又是在家里那条路上跑,是育华路,碰到熟人打招呼:我腿没事,这不是跑吗?

  晚上梦好几回,腿一跑,疼,醒了。原先醒了看看腿,怕伤口崩开血,看看没事,躺下又接着睡。

  以后再也不能跑了,球踢不成啦,这些只能在梦中了。

  武风保和朱永明是在同一颗地雷的爆炸中受的伤,他见小朱的两只手没了,便去卡小朱的两只手腕止血,他把两手伸过去,左手却莫名其妙抓个空,低头看,自己的左手也没了。

  他迷迷糊糊感到有人在拉自己的手,他听到了锯木头的声音。

  他看到了手背缠了一圈一圈的纱布,象冬天缠着稻草绳的小树。

  “一根小树五根杈,每根杈上盖片瓦。”他的童音:“手!”

  现在这五根杈没了,只剩下一根树杆。

  “十兄弟,分两班,团结紧,能胜天。”新兵的声音:“手!”

  现在这左边的一个班的兄弟失落了。

  当这么长时间的兵,连敌人的一根毫毛还没碰,自己的手倒丢了一只,这辈子可怎么办哪!他那断臂疼痛难忍,他见什么都想摔,见什么都不舒服,做梦也梦见小鬼子讥笑他。他冲到阵地上去扫射,我的手丢在阵地上,我要让你们的命丢在那儿。撂倒你们几个心里才会好受些。

  他成为收复老山以来,第一个带着断臂重返战场杀敌的残疾士兵。

  他要当杀手,谁尝过断臂的滋味,到了这步就想到了,一只胳膊没了,也许就毁了一生,他不能不发泄,不亲手毁几个小鬼子,这魂就寻找不回来。

  他成了狙击手。

  他选好了射击位置,是在猫耳洞左前方50米的石缝里,很隐蔽,一连趴了两天,连个鬼影子也没有。

  机会到了,下午3点45分,四个敌人从一个洞里出来,距这里不到200米,那四人都慌慌张张地往洞里张望,是那里有什么意外?可能是蛇,洞里有蛇,我的宝贝蛇。你帮了我的忙。蛇也有灵性,只要能把敌人干掉,哪怕是一辈子不打蛇呢。

  他想使枪更稳一些,不禁伸左手去挟,伸出的只是骨头棒子。他身子有些抖,还在瞄,四个人,就先打那直对着这面站在那儿不动的那个。

  清脆的一声,好悠扬。

  “打了上!打上了!”班副举着望远镜。

  剩下的三个敌人拼命往洞里钻,看来也顾不得洞里的蛇了,枪与蛇,还是手中的枪厉害。

  他对准洞口又是一枪,一个家伙捂着大腿摔在洞口,七滚八爬进了洞。

  不行,打死一个太少,还应该替新兵朱永明打死一个,不,再打死俩,朱永明是掉了俩胳膊的。

  以后,他爬了十几个来回,在射击位置上呆了几天半天,可敌人被打怕了,不敢再伸头。

  天渐渐黑了,他准备下来,他真不相信这个时候会看到两个敌人。

  他要先打那个洞边的,洞口还有个坎,另一个人钻洞时还有个迈腿的机会,利用这个机会再打第二枪,你们二位,咱全承包了。

  “叭”的一枪,他不管打上没有,马上把枪瞄向洞口,敌人的动作没有他转移枪口的速度快,他又是轻轻一扣板机,这下他看得很清,敌人晃了一下,栽倒在洞口。

  当天晚上越军又报复了,炮猛打了半个小时,零散的炮一直打了一晚上,他在猫耳洞内很安然。

  57.枪弹打在小腹下大腿根处,心同时受到伤害

  战火能给人的任何部件留下纪念,那些稀里古怪的伤,会给伤员留下稀里古怪地烦恼。

  一个年青小伙子什么地方也没有伤着,一颗子弹飞来偏偏只打坏了他的阴茎。

  还有个战士的睾丸被炸得烂呼呼的,在师医院抢救时他很清楚,什么都能听见,总问“还在不在?”医生不能随便给伤员说真实情况。

  当时是有一个睾丸炸坏了,另一个还有希望,再不处理就严重了,就将他转到野战医疗所,那里可以用显微镜做手术。第二天部队来人看望这个士兵,医生在向部队同志介绍情况时,这个兵听到了这样几句话:“你们XX医院不负责任,打坏了睾丸也不处理就送来了,两个都没处理,血呼呼的。”

  后来XX医院专门去人解释了一下情况。但当时这个士兵是气坏了,想的很多,这算是什么事啊,以后还能出门吗?还能见人吗?打了一仗就跟太监似的了,还怎么添,人家断了妥的有人要,太监谁要?弹片什么地方不能炸,偏要让人断子绝孙?

  医生后来告诉他,有一个睾丸恢复的还不错,还有希望。

  他的希望寄托在那个睾丸上,人说独头蒜更辣,他守着这个盼头。

  周鸿斌伤的是双眼,他是工兵,排雷时炸的,12月3号上午8点多,他弯着腰排雷,来了部队拍录相的,拍了他很多多镜头。拍完录相,他在四连那儿继续排雷,既然干,就得干好,那儿有个坡,他用了探雷针,没事,想整平一点,就平着铲,正好就铲在雷上,炸了,他是弯着腰的,整个面部毁了,眼珠粘到了额上面。

  拍录像的那几个人也跑了过来,安慰他:“没事,回来看录相。”

  他再也看不到录相了。

  医生也总是安慰他:“还可能恢复些视力呢。”后来他明白了,这些只是安慰,眼睛失明了,心也碎了,谁劝他就打谁。有一天他出走了,人们追他,他悲哀地喊着:“你们别逼我了!”

  医院派汽车去追他,协理员看看没办法,只好骗他:“你要走,我们拿汽车送你到车站!”

  等到一迈上汽车门, 立即调转车头往医院开。 他挣扎着要往车外扑,喊着:“你们骗了我!”

  值得安慰的是他未婚妻盛翠娥,见他眼瞎了,脸上炸得不成样子,心伤更难平复,当是就提出要和他结婚,就在医院结。

  他觉得挺对不住她。他原来的脸是很白净的,现在满脸还有脖子都炸出成片的黑点。他自己看不到,问过很多人,都说没有,还挺白净的呢。

  当我们采访他时,他就问我们:“你看我脸上是不是全是黑点了?他们全都骗我,你们是上面来的,你们不骗人的,告诉我吧!”

  我们跟他怎么说啊, 我们也得骗他, 只不过要骗得真点,艺术点,于是说:“是有些黑点,但主要在脖子下,你收着下巴时,看不大出来的。”

  他相信了,而且后来就总收着下巴。

  他们心灵上的伤口,不光是和负伤的部位留下的伤残有关,更多的是他们总把付出的这种代价和换取的战斗成果联系起来。他们在思索,在内心掂量着自己、负伤的社会价值。

  老兵雷自华上阵地刚刚十九天,在查线中把一只眼睛炸瞎了,以后就是在医院中,听到前沿阵地战斗的消息,就觉得自己窝囊,要多窝囊有多窝囊,十九天,在阵地连张照片都没留下。

  往后方转伤口员时,他好歹不走,抬也不走,终于在春节前他重返阵地,在这个时候,他的眼治不好,心里的伤口却好多了。

  还有几个伤员是在阵地解手时触雷的。

  小王是一个。他的情绪坏透了。

  “完了,我算完了,人家都光光彩彩负伤,唯有我这伤就不出口。”

  护士们说得何等好听:“小伙子,抬起头来,怎么无脸见人,要不是那帮王八蛋们挑衅,谁他妈的吃饱没事干了,专来这布满地雷的老山拉大便!有胆量在这雷山解手就是英雄。蹲卫生间抽水马桶是没危险,可咱当兵的没那福分。军人天在就是与死神们打交道的料,要不,光荣在哪?自豪在哪?可爱在哪?”

  是的,小王,你应该抬起头来。

  58.沉重的男儿泪

  医院门外有个电影院,刘鲲鹏架着双拐,沉重地挪动着仅剩下的一条腿,他旁边走的也是一条腿的伤员,两人合起来走两条腿。

  有瓜子皮从旁边飘过来,落在刘鲲鹏头上。

  一片两片三片。

  刘鲲鹏停住了。他看到了那个吐瓜子皮的青年,没戴帽子,头发挺长。

  “清注意点!”

  “没看到!”那小伙子头一仰。

  四片五片又六片。

  “讲理不讲?”

  那小伙子并不正眼看他一下。刘鲲鹏不仅是只有一条腿,那脸上就更不讨人喜欢,那是一张被炸坏了而又重新用针线缝在一起的脸,一共缝了几十针,鼻子是豁开的,用针张缝上了,嘴也是炸裂的,用针线缝上了,脸蛋那块肉也炸毁了,也是硬缝起的,于是就满是伤疤,还有针腿。

  “他看不起咱,可也不能这么欺负咱哪!”

  咯达咯达咯达,伤员兄弟们,过来了。

  那小伙子先下手为强,把刘鲲鹏的拐杖劈手夺了过来,顺一推,刘鲲鹏倒在了地上,这边的伤员们一过来,那人把拐杖一扔,拔腿就跑。

  刘鲲鹏那截断腿碰在地上,断茬处立刻碰坏了,血浸了出来,疼得在地上打滚。

  “追啊!”伤口员们愤怒了。尽是一条腿,走不快,只有徐永生没烧伤,有两条腿,可他偏穿着一双拖鞋。

  截下了一辆自行车,一条腿这时候竟能骑自行车。又截住了一辆小汽车,追啊,眼看到那瓜子皮青年进了楼里,那么多人帮着找也没找到。

  刘鲲鹏被抬了回来,又开始了清洗上药,他躺在病床上,伤口好疼啊,这次和以往的疼不一样。

  咱从来是不惹人的啊,人家是看不顺眼啊。

  流的血还少吗?受的折磨还少吗?就差小命没搭进去了。这时候怎么在瓜子皮的手下流血。

  他难过,他委屈。疼痛能忍得住,委屈能忍得住吗?

  他哭了,哭得好伤心,坐着哭,躺着哭,蒙着被子哭得天昏地暗,哭得那几个来劝他的伤员也陪着哭起来,于是这哭就像传染病,连旁边几个病房的伤员也垂泪。

  热血男儿,有泪不轻弹。

  刘鲲鹏是在和战友李立军架线时触的雷,情况紧急,知道危险也得上,听到爆炸声,两人都倒了,叫喊了一声,他以为战友触了雷,战友说他触了雷,他仔细一看,自己的裤子被炸成短裤衩,腿被炸成了烧火棍,焦的,脸上用上到处是血了,鼻子也都炸开了,嘴巴子上的肉掉了一块,这脸上没法止血。

  他原不知能不能活。

  战友李立军哭啊。“哭什么,已经炸了!”他怕听到这哭声。这使他候到自己如果死了,战友大约就是这么哭。他自己没有哭,他也没法哭,嘴炸开了,怎么哭啊!

  他的腿锯了,他想得多,一条腿,以后怎么办呢?但他没有哭,谁在这时候哭,会丢尽男子汉的脸,腿掉了,那俩蛋没掉,没掉就是男子汉。

  后来又进行了第二次手术,是因为神经正好顶在骨荐上,一按就疼,这以后怎么安假肢啊。手术后疼得他到处哀求给止疼片,但他没落泪,他愿意做这次手术,手术后能装假肢,能站起来。

  手术第二天他的父母来了,见了他,哭成一团,他忍着,不能哭啊,一哭父母就更伤心。

  后来的打击就更大了,他的相好多年海誓山盟过的未婚妻一听到他负伤的消息后,和他分手了。

  他很痛苦,但也很冷静,咱腿没了,何必再连累人家,吹得好,咱的腿少,祝人家找到一个腿多的,眼泪无法冲掉心灵伤口冒出的血。

  什么罪都受过了,谁能理解一个1986年刚刚入伍的小兵所经历的人生磨难?回答啊!

  回答的仅仅是那“瓜子皮”的目光,“瓜子皮”的手?

  他终于哭了,为这次哭,也为以往哭,泪是存不住的,终会一起决堤而出。

  领导带着那个“瓜子皮” 青年来找他道歉了, 那青年提着两瓶桔子汁,说:“怎么办呢,要不你拿拐杖打我两下子吧!”

  刘鲲鹏一听更委屈了,当下忍不住哭:和敌人都打过了,怕你吗?我要打你,当时就能让你闷死过去,我还怕什么,和你们同归于尽都没啥留恋的。

  他只说:“你们走吧!”

  病房伤员后来说:“你真窝囊,你怎么不给他两下出出气啊!”

  这么一说,他又哭起来。

  59.男性维纳斯美神

  咯达咯达咯达,一溜拐杖落地的声音。

  几十个伤员一起在街上走,都只有一条腿,都架着拐杖,形成了一个步点,一个节奏。

  要横向过马路了,拐杖落在柏油路上格外响,一长排的拐杖队,缓慢地一步一响地向马路那边移动。

  路上各式各样车辆都停下来,等待拐杖队过去,比遇到红灯还灵。

  在春城,伤员们坐公共汽车、进公园、看电影都不要票。黑洞洞的影院内,拐杖声一响,服务员就打着手电来给伤员找座。

  伤员自己打过一个比方,好比在过一个独木桥,你要是扶过他一把,即使你落入河里,他拐村一甩,也准跳下去救你,宁可和你一块死;你要推过他一把,他宁肯抱着你一块跌到河里同归于尽。

  在年三十,马洪林他们几个去买鞭炮,架着拐杖的手冻得生疼,他们在一家商店门前问了一句:“卖手套吗?”

  人家这儿是个食品店,哪儿来的手套,店里的中年人就追了出来,一定要把自己的那双手套给他们戴。

  他们一下买了四十多块钱的鞭炮,回来该坐汽车的,但都架着拐杖走回来,把手套还给那个中年人,还想送人家好多鞭炮。此刻他们是语言也美,行为也美真他妈的,是男性维也纳纳斯美神。

  伤员周文新他们六人,很有些音乐细胞。这个伤员演出队又上电视又上广播,邀请他们演出的单位多,很难排上号。

  他们又往那台上一站,就够让人吃惊的了,那老人们一迭连声:“真可惜了,这么好的小伙子,就差条腿,真可惜了。”

  他们一演完,人们会把他们抬起来,目光都注视着请来的美神。

  咯达咯达咯达。

  拐杖队的节奏分明,奏的是凯旋曲。

  咯达咯达咯达。

  这次是五个人,四个断腿的,马洪林打头,拐杖声是五重奏,直奔演出大厅。

  他们渴望已久的“太平洋之声”在这里演出,票很紧张,黑市15元也弄不到。

  他们弄到了几张,还不够,只能架着拐杖在那里挪动,希望能有退票的,管他多少,老子看定了,一百块一张也看。

  来了一个穿西服的:“看吗?”

  “票不够!”

  穿西服的扭头走了,不一会这个人返回时,手里一大把票,全是主席台上的票,一下就撕了五张。

  “一定得给钱。”

  “不用,我是‘太平洋之声’的团长。”

  咯达咯达咯达。

  拐杖五重奏进入了演出厅。人们的目光在注视他们,他们现在不怕看,抬头挺胸,目光平视,神态自若,宛如运动员入场,故意把拐杖落地重重的。

  这长长的木制拐杖最下边,平时都钉着一块皮子,使拐杖不容易打滑,落地声很小。现在这几个人早把拐杖下的皮子取下来扔了,拐杖落地声响亮有力,余音不断。

  整个演出大厅内变得鸦雀无声,只有他们的拐杖落地的声音。

  那圆形的演出大厅,所有观众都能看着主席台,他们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主席台上走,这里可不能跌倒,众目睽睽之下呢。工作人员赶过来了,彬彬有礼,扶着他们,确切说是架着他们,把他们架到了那座位前。

  演得真棒,果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厚福,能如此这般地看一次演出,也算是厚福。

  “咱们点一支歌吧!”

  “别丢人了!”

  “点吧,就点《血染的风采》,这歌给老百姓最出效果,一唱,咱们就高大了!”

  拆了一个烟盒,背面写上点唱的歌曲,落款是“老山前线伤残战士”。

  那烟盒由茶座递上去了。

  报幕者捏着那烟盒纸走上台,宣读了他们的心愿,然后用高昂的声音说:“这首歌献给老山前线的战士!”

  全场掌声雷动。

  那大灯转过来了,一起照到五个伤员身上,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军装上的风纪扣都扣上了,帽子整的那么正,连拐杖也都顺着一个方向,像是排列有序的十支桨,灯光下,五个伤员面色红润,神态端庄,眼睛亮而有神。

  没有人下口令,五个伤员竟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同时举起右手,端正地停在那帽檐下,啊!标准的军礼!

  全场的观众都看到了,看到了那拐杖,看到了那断肢,看到了年轻的刚毅的面容,看到了那神圣的军礼。在这一刹那,永远留给观众的整体印象是五座神圣的男性维纳斯雕像。

  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场合。伤员们拄着拐杖下楼了,那拐杖声如此慢,如此轻,轻得周围的人竟听不出来。他们是来看望正在住院的子弟兵母亲戎冠秀。老人九十高龄了,她一见伤员们,一见那一条条断腿,喊了一声“孩子!”便哭了起来。

  伤员们含着泪向前喊了一声:“妈妈!”

  他把自己胸前的立功奖章,献给子弟兵的母亲。

  老人说:“你们好,好,你们把鬼子打得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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