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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针锋相对



  1941年春,重庆。
  晨雾笼罩山城,无疑给市民生活带来许多不便。但是,在这日寇对大后方施行“疲劳轰炸”的日子里,晨雾给陪都提供了天然屏障,至少在雾散之前,无须再去“躲空袭警报”了,可以较从容地准备一下长时间躲在防空洞里的必需品,把应携带的东西准备好。尤其是家有老小者,有了准备,就不至于像往常一样,警报一响,老的叫小的哭,乱做一团。
  国贫民疲,也只有“靠老天爷保佑”了。灾难众多使百姓麻木,不知该埋怨谁。
  在浓雾环绕的半山,有一座很普通的小楼房,周围有茂盛的树林,将楼房隐蔽得很好,这大概就是它能在日寇狂轰滥炸的岁月里,能够安然无恙的原因。附近老百姓称此处为“周公馆”。
  周公馆内小院收拾得很干净,当中有一小块花圃,绿草红花,点缀得很雅气。有一些穿军装的人在活动,忙而不乱。
  楼上一间较为宽敞的办公室里布置得很素雅,书桌、书架,墙上挂着几幅字画。西、北两面窗使室内显得明亮。
  一位身穿灰色中山服的人站在朝北的窗前眺望着。他的身影久久屹立不动。
  一位年轻的着士兵装束的人走进房来:“副主席,李晚霞同志来了。”
  站立在窗前的人回过身来,原来是周恩来。他展开了紧皱的眉峰:“小张,我已经对你说过,我们在白区工作,各方面都要注意。我在国民党政府中还有个政治部副主任的头衔嘛,要习惯这个称呼啊。”
  小张惭愧地说:“啊……副……副主任……”
  周恩来一笑:“好了,慢慢习惯吧。你去把李小姐请上楼来,然后你在楼梯口值勤。在我和李小姐谈话的时候,不要让任何人上楼来。”
  小张说:“是!”转身退出。
  周恩来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呼出,似乎要把刚才在窗前涌上心头的烦恼抛弃,振作起精神来,专心致志去处理一件大事。
  稍顷,一位年约二十岁的年轻姑娘走进办公室。她蓄着齐耳短发,穿一件蓝色的阴丹士林旗袍,脚下是黑袜和一双带襻的布鞋。这是当时的学生装束。这位姑娘相貌很秀气,尤其是一双又黑又亮的明眸,显示了她的聪慧和敏锐。
  周恩来不等她开口,就迎上前去,伸出了手:“李晚霞同志!”他紧紧地和对方握手。李晚霞握着周恩来的手,似乎想说什么,但因为激动,竟不知所措地张了张口,没有说出话来。
  周恩来注视着对方,发现她额头上渗出细汗,就掏出一方叠得很好的白手帕递给对方:“怎么,你没有坐‘滑竿’吗?”
  李晚霞接过手帕,拭了拭额头上的汗,递还手帕:“我……不习惯坐的……”
  周恩来笑了笑:“是啊,这里称‘滑竿’,通常称为轿子。被人抬着最主要的是不要忘乎所以,而且要时刻警惕抬轿的人打主意把你摔下来!”
  李晚霞听懂了周恩来话中的寓意,心情很沉重地说:“副主席忍辱负重……”
  周恩来摆摆手,没有让李晚霞说下去。“为党为人民,个人受点委屈,算不了什么。”他踱了几步,“今天请你来,是有一项很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去办。”
  李晚霞严肃地答了一声:“是。”
  周恩来说:“国民党自武汉会战以后,将胡宗南的第十七军团放在陕西一带,对我陕甘宁边区进行封锁。我们的新四军、八路军虽被编成第十八集团军,属国民革命军战斗序列,但蒋介石却拒不供应军需。其企图是十分明显的。虽然表面上是合作抗战,其实仍旧在窥视时机,随时想要消灭我们。毛主席高瞻远瞩,要求我们派一位可靠的同志打入胡宗南内部,到胡宗南身边去工作。能够争取他更好,至少可了解胡部的动向,及时通报党中央,对党中央起到很好的保卫作用。为此,我们在各地地下组织中挑选了很长时间,现在终于选定了一位可靠而且很适当的青年同志。”周恩来走去拉开办公桌抽屉,取出一个文件夹,从里面取出一张四时照片,拿在手里,继续对李晚霞说,“这一人选不仅需要考虑到他对党的忠实及其机智,而且还必须与胡宗南有一定的关系,才容易被胡宗南接受。”他将照片递给了李晚霞,“他叫秦进荣,现年二十岁,是西南联大的学生,很聪明,精通英语,写得一笔好字。更重要的是他的父亲秦致宇是胡宗南在进黄埔军校之前当教员时期的浙江第十一师范学校的校长,极受胡宗南尊敬。
  “胡宗南三十岁才进黄埔军校,在此之前当过七年教师。当时进黄埔军校的绝大多数是热血青年,如现在国民党将领中比较有名的杜聿明、宋希濂、黄维……这些人当时都还只不过十八九岁,血气方刚,而胡宗南已是而立之年,又经过生活磨炼和教师职业规范,所以在这些学生中就显得老成持重,忠君爱国的儒家思想也很明显。这是他能够得到蒋介石器重的重要原因。
  “他现在身为军团长了,仍要求部下称他为‘先生’;他对读书人很同情和尊重,颇有求贤若渴的意思。”
  周恩来说到这里作一停顿,转身拿起文件夹:“这里面记录了有关胡宗南的情况,经历、性格和爱好等等,要好好研究一下,必须投其所好才能在他身边用事。回头你将这份材料拿到隔壁房间仔细多读几遍,把材料记在脑子里——文字东西是不能带在身边的。”
  李晚霞接过材料:“是!”
  周恩来叮咛:“要告诉秦进荣同志:接受任务后要切断过去的一切关系,包括组织关系。今后你是他唯一的联络员,除你之外任何人不能了解他的情况。
  “进入到敌人阵营中,首要任务是‘立足’。现在国民党的特务组织‘军统’和‘中统’都很猖獗,渗透到党、政、军及各阶层。所以他进入敌人阵营中后,不仅仅是言行谈吐,如果在生活习惯上与周围的人显得格格不入,也会引起特务的注意,对今后开展工作不利,所以要求他‘保大弃小’,即保全大节,放弃小节,必要时可以加入国民党——这就是你刚才所说的‘忍辱负重’吧。
  “秦进荣出身‘书香门第’,自己又是知识分子,养就了所谓的‘知识分子的清高’,这对他进入那样复杂的环境,在适应方面是有一定困难的,但必须克服,否则不仅不能完成任务,而且自身安全也无保障。在这方面你要经常提醒他——为掩护自己,完成任务,必须首先与周围的人打成一片,不能显出丝毫特殊。这一点很重要,你们都要牢牢谨记。”
  李晚霞答道:“副主席的意思我明白了,一定牢牢谨记教诲。”
  周恩来点点头:“好。还有一点:要争取进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受训,它的前身即是黄埔军校。当年黄埔军校办得很好,培养出不少军事干部,他若能进军校,一方面是在胡宗南部有了资历基础——国民党内是很讲究资历的,另一方面也为我党培养了军事干部。我们现在的军事干部大多数是从战争中培养起来的,打仗可以凭实战经验,训练军队还是需要正规的。”
  李晚霞略显疑惑地说:“这……据副主席介绍,秦进荣同志似乎书生气十足,能不能接受军事训练……”
  周恩来笑了:“啊不,不,你误会了。据知情的同志介绍,秦进荣同志也爱好体育,很活泼的,甚至给人‘玩世不恭’的印象。李晚霞同志,跟这样一个青年打交道,你可要有思想准备啊!”
  李晚霞的俊脸上泛起了红晕,却落落大方地说:“副主席也知道,我小时候也是很淘气的。”
  周恩来一笑:“所以我才选中你做他的联络员啊!希望你们能配合默契,很好地完成任务。”
  李晚霞恢复了平静:“清副主席放心吧。”
  周恩来又说:“据了解,有个抗日战地服务团要到第一军去服务,这是个好机会。可以让秦进荣同志加入这个服务团,这样接近胡宗南比较自然一些。但服务团情况很复杂,要警惕,也是个锻炼的机会吧,你还有问题吗?”
  “副主席指示得很清楚了。”
  “好,你拿材料去隔壁房间多读几遍吧。”
  “是!”
  在此同时,坐落在嘉陵江畔曾家岩的“戴公馆”内,军统特务头子戴笠(字雨农)正在与上海青帮大亨杜月笙商谈组建一个官商合办的“通济公司”事宜,其主要业务是利用杜月笙在上海的门徒收购棉、纱、布及白货,由军统局掌管的货运局将货物送到西安、重庆等地,从中牟取暴利,以解决军统局浩大的经费开支。
  实际上戴笠还有另一个目的:军统局搞了个印制敌伪钞的机构,印出的假钞质量甚佳,可以以假乱真。这些假钞也需要到敌占区去花掉,以扰乱敌占区金融。
  戴笠原名戴春风,年轻时却并不春风得意。他在家乡混不下去,便跑到上海想挤进帮会,做个“白相人”。虽与杜月笙也有一面之识,但当时杜月笙已是上海滩叫得响的大亨了,并不将他这个小流氓放在眼里。他在上海也没混好,适遇同乡好友毛人凤从广州回来。原来毛人凤曾报考黄埔军校,被分配去潮州分校受训,后因病辍学,病后又回家奔丧,所以与戴笠不期而遇。戴笠正在找门路之际,听毛人凤说起广州的革命形势,认为有机可乘,便再次抛妻撇子,毅然去广州报考黄埔军校第六期。
  他满以为自己报考是不成问题的,不料发榜时却名落孙山!其实这也原是意料中的事。论学历,他少小读书就不努力,初中只念了三个月便自动退学;说是投身革命,他连最基本的三民主义的书都没有看过一眼,更不知《建国大纲》、《建国方略》、《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为何,对试题“试阐明三民主义为何能救中国”及“三民主义之主要内容是什么”简直一窍不通!所幸当时北伐军节节胜利,各地青年响应革命军,在蜂拥报考黄埔军校的青年强烈要求下,军校决定再招考一批学员。戴笠为了再次报考,不能再用戴春风的原名。
  在改名上他颇费一番踌躇。戴笠是很迷信的人,他认为一个人改个名字关系前途命运。自己喝的墨水不多,只得请教高人。他在广州也交了不少朋友,其中不乏有识之士,便有人建议他改名为“戴笠”。他请教出处,朋友告诉他,《风土记》里有这样一段话:“卿虽乘车我戴笠,日后相逢下车揖,我步行,君乘马,他日相逢君当下。”又有宋代孔平仲赠张天觉的诗中有:“万世倏忽如疾风,莫以君车轻戴笠。”都是说朋友之交不以贵贱相论。他觉得这个名字既有诗意,也很高雅,便用上了。继而又想到“字”。他曾经在家乡集市上请算命先生算过命,据那瞎子说:“你虽属‘双凤朝阳’格,而且五行中金、木、火、土齐全,却命中缺‘水’,有偏枯之相。所以你须将名字改为带‘水’的,方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他又请教朋友,为与戴笠名相称,又要带“水”,所以朋友便建议他用“雨农”二字。
  戴笠在黄埔军校受训期间,对于军事科目并不感兴趣。按其成绩和第六期的学历,他都没有发迹的可能,因为国民党军队中的升迁,基本是按“学历”为依据。在抗战期间,第六期毕业的,能混个上校团长当,已是很不容易的了。后来戴笠鼓吹“时势选英雄”,就因为当时发生的情况给他造成了机会。
  黄埔军校第五期学员尚未结业,北伐开始了,五期学员即随军行动。当时北伐军兵分两路,一路经浙江直取南京,一路经江西、湖南至武汉。五期学员也分两路,随蒋介石至南京的,都拥蒋反共;随汪精卫至武汉的,都拥汪反蒋,形成“宁汉分裂”。
  留在广州的第六期学员正赶上国共分裂的前夕。蒋介石派亲信胡靖安到黄埔军校明察暗访,做清党的准备。戴笠即巴结上这位“钦差大臣”,并接受了做间谍的任务,暗中注意同学的动态。后来“四·一二”清党,四月十五日在黄埔军校中点名逮捕共产党人及思想进步的学员,就是戴笠向胡靖安告密的结果。这也是戴笠从事特务活动,得宠于蒋介石之始。
  “宁汉分裂”后,一九二七年八月蒋介石东渡日本经上海,戴笠闻讯跑到上海去,在蒋介石下榻处自愿充当警卫,为蒋介石发觉,给蒋介石留下了深刻印象。蒋介石嘱其留在上海,与胡靖安共同搞谍报工作,将反对派的活动及时向在东京的蒋介石报告。蒋介石掌握了反对派的动向,适时回国,一九二八年二月复职,从此戴笠便成了蒋介石不可缺少的耳目。
  当然,戴笠的平步青云也并非如此简单。除了各种努力之外,他对蒋介石也下过一番功夫,察言观色,揣摸蒋介石的心事,投其所好无微不至。后来他在军统的纲领中,竟写下了“秉承领袖意旨,体会领袖苦心”两句话,也足见其用心了。除此之外,他对蒋介石和宋美龄身边的侍从乃至于女仆,也不忘收买,每逢年节都派总务处长沉醉送红包去,“戴老板一点小意思”,却起了大作用!
  戴笠平步青云,他还以为都是他改名字才时来运转的。一九四六年三月十七日,戴笠乘专机由青岛飞上海,当时因上海机场在雷雨袭击中无法降落,于是改飞南京,不料南京也在烟雨之中。戴笠坚决要降落,结果飞机在江宁县撞在岱山上,戴笠横尸“困雨沟”,这对他的名字迷信也不无讽刺!
  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戴笠贵为国府要员,蒋介石亲信,杜月笙自然要巴结,更何况此事对他有利可图,而且也算是“参加抗战”,名利双收,所以两人一拍即合。
  戴笠正与杜月笙商讨具体事宜,戴笠的随从副官贾金南进来报告:
  “局座,张倩小姐应召来到了。”
  戴笠听了很高兴:“啊,好极了!好极了!快请她进来吧。”
  贾金南转身而去。
  戴笠站了起来,朝客厅外面的过道看去。坐在一旁的杜月笙看在眼里,不免有点纳闷:戴笠今非昔比,一般人求见是不得其门而入的;就算有点身份的,来者也是有求于他,何至于如此殷勤!所以他也朝过道看去。
  先是一阵清脆的皮鞋敲击水泥地面的响声传来,接着,一位身穿军装的身影出现了。那人脚下是一双半筒马靴,飞腿马裤,上身的军装系着宽边十字武装带,领上有少校军衔。她身材修长,曲线极好,穿上这套军装,显得帅气极了。鬈鬈秀发,压在军帽下。当她步入客厅,摘下军帽抱在怀里时,她那张极漂亮的瓜子脸展现出来了。在洁白的面庞上,一双深嵌的眼睛犹如一汪蔚蓝色清水中两条活泼的金鱼。
  她走到戴笠跟前,啪地打了个立正,行了鞠躬礼,姿势极标准而帅气,显然训练有素。“副座!”
  因为戴笠的黄埔六期资历还太浅,所以蒋介石用资深者郑介民为军统局局长。戴笠为副局长,主持工作。郑介民比较喜爱研究理论,有政治野心,但不善于做具体工作,所以极少过问军统的事。戴笠也就大权独揽,又仗着蒋介石的宠信,根本不把正局长郑介民放在眼里,这在外界也是公开的秘密。
  戴笠笑容满面,上前两步,握着张倩的一只手,久久不放。他将张倩拉到杜月笙面前:“月笙兄,我来介绍,这位张倩小姐,是我们的‘军统之花’——能培养出这样一位女中豪杰,是戴某人的骄傲啊!”
  杜月笙眉头一扬:“噢——!在此之前,我可只知道张倩小姐是陪都享有盛誉的交际之花呀!”说罢起身,与张倩握了握手,“张小姐,你要出手,无往不胜啊!”戴笠哈哈大笑:“月笙兄,她可还有个美誉——冷面杀手!”
  杜月笙一笑:“冷面也好,笑脸也好,总之是要人的命吧。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张小姐,大概向你喊冤的人不多吧!”说罢朝戴笠哈哈大笑,弄得戴笠颇觉尴尬,“事情就这样敲定了。我回去马上着手办理,有什么问题我再来请教。告辞!”
  戴笠也不挽留:“一切仰仗月笙兄大力周旋。有什么问题尽管来找我,都能摆平的。”
  戴笠相送,杜月笙直说:“留步!留步!”结果在客厅门外,戴笠被杜月笙挡回。
  戴笠回到客厅,张倩站在沙发前,完全是部下在长官面前保持应有礼貌的架势。戴笠笑着直摆手:“快坐!快坐啊!”说着走过去,扶着张倩的肩头,和她并肩在沙发上坐下。
  张倩一本正经地说:“部下是来向副座辞行的。”
  戴笠一笑:“倩倩,自古未闻部下在长官面前打官腔的。”他用手搂着张倩的腰肢,“倩倩,是不是有点怨气?这次我派你出去,纯粹是工作的需要,也是从你个人前途考虑的。毛人凤是办公室主任,我的左膀右臂,因为西安是反共前哨,不得已派他去支起摊子。现在总部事务冗繁,必须调他回来帮助我。你是个很有才干的人,留在总部不会有太大的发展,调出去独当一面,容易做出成绩来,我也好提拔你……”张倩冷笑道:“副座无须解释,怎么安排我都服从。”
  戴笠看着对方:“但是,我希望你接受任务心中毫无芥蒂。”
  张倩继续冷笑道:“副座应该知道我不是那种多愁善感的女人,对于逢场作戏的事,我是很看得开的,怎么会耿耿于怀呢?”
  戴笠舒了一口气:“这样很好。等你在外面做出了成绩,成为高级干部了,我再调你回总部,我们还可以在一起……”
  张倩苦笑:“女人毕竟是女人,不能像男人一样康酒,因为女人有人老珠黄之虑。”戴笠眉头一扬:“噢——?这么说你是准备结婚了?”他摇摇头,“倩倩,我担心你找不到你所理想的男人。”
  张倩无所谓地说:“找不到就塑造一个。这很容易,只要外貌、气质合适,其他由我亲手来调教。”
  戴笠愣了一下:“胡宗南三十岁进黄埔军校,可谓大器晚成,家里的黄脸婆离掉了,他高不攀低不就。那年在杭州警校,巧遇学员叶霞娣,我见他似有爱慕之心,但以他的地位,娶个小家碧玉实不相宜,我对他说让我来调教叶霞娣,于是送叶霞娣到深沪警备司令——也是青帮大亨杨虎家去学礼仪。湘沪抗战爆发,叶霞娣辗转到重庆,我问胡宗南如何,他说还要进一步培养,于是送去美国深造。像这样塑造女人的不乏先例,尚未闻女人塑造男人的。”
  张倩不动声色:“所以我才是军统之花!”
  戴笠又愣了一下。“好吧,预祝你能找到如意郎君!”说着他流露出了若有所失的神情。
  张倩从戴笠的神色变化中,捕捉到他微妙的心理变化,心里萌发了一种报复的快感。她在想:“戴老板,不是所有女人都心甘情愿做你的情妇的。你可以随便玩弄、抛弃女人,也该尝尝被女人鄙弃的滋味了。”
  戴笠有点烦躁地站了起来,一边踱着一边说:“听说你要率一个战地服务团去西安,为什么?”
  张倩振振有词:“理由有二:第一,我不希望公开去走马上任,免得过早暴露身份,也不便于了解情况;第二,战地服务团的团员都是知识青年,我想在这些知识青年中发展一些人。”
  戴笠点点头:“是的,我们军统组织很复杂,成员大多来自帮会,即所谓的地头蛇,素质不高,因此经常出问题。我也想过招些知识分子改造一下成员素质,但是,知识分子好闹事,是很危险的啊!”
  张倩十分自信地说:“我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感觉。”
  戴笠一笑:“那么,你好自为之吧。”又叮咛道,“倩倩,此番去西京,主要是与胡宗南打交道。你可要当心,胡宗南可不是好惹的,他是黄埔将领中‘天子门生第一人’,恃宠骄横,对谁都不买账,一人之下,谁都让他三分。不必讳言,我和他虽是结盟兄弟,也不能例外。所以你跟他打交道,要特别注意啊。”
  张倩却说:“胡宗南如何,部下会应付好的。倒是副座既委部下去西京站主持工作,部下就要求有实权,能自主,请总部不要‘遥控’。部下直接对副座负责,出了问题可惟部下是问,但具体工作如何安排,请副座不必过多操心。”
  戴笠眉头一扬:“倩倩,你是说今后我不能过问有关西京站的工作了?”
  张倩回答得很干脆:“是的。”
  戴笠皱着眉咂了半晌嘴:“倩倩,不是我信不过你,你毕竟是初次负责一个站……”
  “那就请副座收回成命,另委高明吧。”
  戴笠犹豫了半晌才说:“倩倩,你这样要求是没有先例的。你也知道军统派出的分站很多,假如都这么要求,岂不是把总部架空了?这样吧:有关西京站的人事、财务,我都不插手,由你去安排、掌握,但工作还要由总部统一安排,必须按总部的指示去做。”
  “好,部下也作些让步。但是,部下也事先声明,在特殊情况下,部下有权自行处理某些事,即便违抗了总部和副座的指示,也容部下事后解释,是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戴笠对张倩的固执有些恼火了。他很想训斥一番,但看看对方那有恃无恐的态度,又有点犹豫了。
  当年张倩考进“干训班”受训时,是个才十七岁的少女。她那千娇百媚的风姿,使“寡人好色”的戴笠一见便神不守舍。然而这个看似天真而又毫无世故的姑娘,却藐视了他的权威,无视他的殷勤,惹得他邪火中烧,却又无可奈何。后来还是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出力帮了她家的大忙,才打动了她,得以亲近她。
  戴笠好色,但却不恋色,从不对一个女人长期眷恋,多数是一夜之欢便丢手,然而他对张倩却从一开始便有“金屋藏娇”的打算。却不料倒是张倩在一夜殷勤之后,便避开了他。当他气急败坏地找到她,加以质问时,张倩却很冷静地回答:
  “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希图我以身报答。我已经用少女最珍贵的东西报答了你。现在我已是个女人了,而你是不缺女人的。”
  她那锋厉的言词,坚决的态度,使戴笠明白再也无法强求了。实际上他对她意犹未尽,也只好寄希望于将来。
  然而几年过去了,戴笠的努力和企盼都落了空。他现在权倾朝野,可以随心所欲了,却不能使张倩就范,不免恼怒异常。有时他想抓张倩一个错,向她大发一阵威风出出心中的气,但张倩干起工作来,既麻利又准确,交给她的任务从来没完不成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戴笠又不忍那样做。因为张倩的“回避”虽使他气恼,却也因此使他更加看重了她。每当她来到他的面前,他原打算板起脸,端起“副座”的架子,对她喝斥一番,拒绝她的任何请求,结果总是改变初衷,换成了笑脸,对她奖励有加,任何请求都不折不扣地予以批准。
  戴笠叹了一口气:“倩倩,要知道,这样的请求,可是任何一个部下也不敢向长官提出的啊!”
  张倩却不领情:“副座,这可不是部下恃宠,而是副座刚才所说的,这次派部下出去,是要部下独当一面,干出一番事业来。假如一个人被束缚手脚,不用说于事业,连最简单的举动都不方便了。那倒不如仍留部下在副座羽翼之下,副座也放心,部下也得以享点清福,何乐而不为呢?”
  戴笠被说得哑口无言。他再一次改变初衷,给予张倩更优厚的许诺:“好吧,好吧,那你就放手干吧。万一出了什么问题,你也别怕,有我替你顶着——只要我戴雨农不倒,谁也奈何不了你张倩!”
  张倩仍不领情:“清副座放心,张倩为党国效命,决不会以一己之私使副座失望的。”说罢起身,打了个立正,戴上军帽,毫无反顾地走出客厅。
  戴笠站在客厅里,一直注视着张倩的身影消逝。他心里泛起了莫名的滋味,他说不好究竟是哪种滋味,也许是几种滋味的混合,所以他只是苦笑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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