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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军车在现代化都市的宽阔大道上奔驰。
  江月蓉指着前面一个三岔路口说:“小孙,你在前面路口停下,宠物医院就在那条街。”
  司机小孙说:“江姐,拐一下送你过去,等会儿我再来接你。”
  江月蓉道:“不行,军区早上班了。你用不着接我,把箱子和脏衣服放到我们研究所传达室就行了。”
  红色桑塔纳紧贴着人行道停了下来。
  江月蓉拎着鸽笼抱着伤鸽子下了车,走了两步,又扭头喊道:“等一下。”放下鸽笼,紧跑几步到一个售货亭买了两包口香糖,一杯菠萝味酸奶,隔窗递给朱海鹏。
  朱海鹏说:“你买这些干什么?”
  江月蓉道:“压压满身酒气。劝都劝不住,硬要喝白酒,惹事。”
  朱海鹏感激地看着江月蓉,插了吸管喝口酸奶道:“喝白酒?还不是为自己壮胆。一个戎马几十年的中将,火速召一个捅了娄子的上校,我只好向酒借个胆了。”
  江月蓉叮咛着:“忘年交归忘年交,你能分清中将和上校的区别,不算醉汉。走吧。”
  看着融入车流的红色桑塔纳,江月蓉又为朱海鹏担心起来。想着朱海鹏八成要到方怡的公司,江月蓉心里又很不是滋味,轻叹一声,弯腰拎了鸽笼,折向窄街,去找宠物医院。
  朱海鹏在军区司令部大楼前的台阶下碰见了腋下夹个文件夹的童爱国。
  童爱国问:“到机关办事还是找首长?”
  “见方副司令。”
  “你是热点人物,别往枪口上撞,我刚挨了一顿剋,晾一晾再来吧。”
  朱海鹏无奈地耸耸肩,“老人家十万火急召见,是麻是辣是烫,都得吃,晾不成。”
  童爱国伸手拍拍朱海鹏的肩,没再说什么,匆匆走了。
  梁平看见朱海鹏,马上把朱堵在走廊里,压低着嗓子说:“你可来了。上午会议于你不是十分有利,说话要当心。”
  朱海鹏一连遭遇三次真诚的关心,心里不觉一热,说了声:“谢谢。”
  梁平拉住朱海鹏的胳膊,伸鼻子嗅嗅,“别离太近说话,最近首长对酒特别反感,好在你喝得不算多。”
  朱海鹏取下军帽,夹在左腋下,以手当梳理理头发,走进套间,
  一面墙的防区地形图正中间,镶着石雕一样纹丝不动的中将方英达。地图两侧煎,一边竖着国旗,一边竖着军旗。宽大乌紫的办公桌上,很显眼地摆放着一个古战车模型。整个房间呈现出庄重、肃穆、威严的气氛。
  朱海鹏大声报告说:“副司令员同志,陆军学院战役教研室主任朱海鹏上校奉命赶到。”
  方英达动也没动,入定般地站着。
  朱海鹏喉结滚动一会,再次报告:“副司令员同志,陆军学院战役教研室主任朱海鹏上校奉命赶到。”
  “听见了。”方英达慢慢转过身,冷峻的目光直射朱海鹏,“我没有听错,是朱海鹏上校,不是朱海鹏上将。一个中将,求见你这个上校可真难。”
  朱海鹏张张嘴,没有说话。
  方英达走到办公桌前,两手撑在桌上,身体微向前倾,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朱海鹏,“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朱海鹏笔挺地昂首站着,不回答。
  方英达冷笑一声,说:“以你的聪明,应该能想得到。”
  朱海鹏倔强地沉默着,硬不开口。
  方英达火了,“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把军区批准的集团军演习计划视同儿戏。你说话呀!”
  朱海鹏答道:“首长训示,我正在聆听,不能说话。”
  方英达脸上掠过一丝笑容,“给你一个严重警告处分,不算莫须有吧?”
  朱海鹏道:“首长量刑太轻。朱海鹏愿为演习事件承担一切责任。违抗命令,导致一个有光荣传统的甲种师丢尽面子,哪一项都该受到复员的处理。如在战时,该接受审判。”
  方英达踱过来道:“你很理智,不像是一时冲动走了这步棋。”
  朱海鹏道:“首长英明。这是朱海鹏处心积虑数年想做的一件事。看到演习方案,我就到C师进行了周密的策划。我的不可告人的目的C师师团领导始终未能察觉。出事头一天下午,我去煽动C师一团团长楚天舒实施这个计划。”
  “你为什么要死保常少乐?”
  “C师今天的局面,寄托着海鹏对中国军队未来的希望。戏剧性的结局,证明我的判断没有错。常少乐留在C师,我到了地方后,这希望就不会破灭。”
  “是不是小三找过你?”
  “今天上午,她亲自去C师请我脱军装,任昌达公司总经济师,年薪二十万。”
  方英达点点头道:“价码不菲呀!你真认为你在部队已经没了用武之地?”
  朱海鹏答:“不是。”
  方英达指着沙发说:“坐下。很高兴你有这个态度。这些年,我也有点官僚,对你面临的一些个人无法克服的困难缺乏了解。”
  梁平走进来给朱海鹏沏了一杯茶。
  方英达道:“我找你来,主要目的不是批评你犯了错误,而是想听听你对科技强军、质量建军的认识。我对你的实践能力低估了,你能拿一个甲种师开刀,证明这些年你思考了一些全局方面的问题。”
  朱海鹏还不太适应这种促膝谈心般的气氛,说:“我是考虑了一些,毕竟站得太低。”
  方英达笑道:“你急什么?每一个将军都是由士兵成长起来的。说说看。”
  朱海鹏站起来,从办公桌上拿起一盒图钉,从一个盒子里抓一把红红绿绿的塑料牌,走到地图前,钉了七八个牌子,然后拿起识图棒说:“方副司令,这就是我区自八十年代中期以来建立起来的含有高科技成分部队的分布情况。电子对抗团、快速反应师、特种飞行大队、特种技术侦察大队、陆军航空团。可以说,最先进的兵种,我区都具备了。自九十年代以来,发展更为迅速。但是,它的总量还是太少了。你看它们整个像个什么形状?”
  站在门口的梁平脱口说道:“一盘散沙。”
  朱海鹏笑了一下,“言重了些,但形象。方副司令,恕我直言,我们在建立新型部队方面,存在着与经济建设上盲目引进类似的情况。”
  方英达站了起来,“思路不错,讲下去。”
  朱海鹏道:“这里面有一大部分兵种,放在我区,形象尴尬,有些仅仅只是证明我们也已经拥有,但基本上是为了展览给上级首长看的。在实战中它们能起到什么作用,常常被遗忘。”
  方英达道:“提法很尖锐。”
  朱海鹏继续说:“不幸的是,这些部队中有相当一部分,还未显示出优劣,恐怕就要遭淘汰。这样,当初建它就没有意义。科技强军、质量建军的目的,无疑是让这支部队能在高科技条件下打赢局部战争。高科技的发展速度很快,跟人学步是要挨打的。”
  方英达严肃地说:“你在C师搞出那个监视系统,是不是已经自信能战胜A师?”
  “就是A师动用了装备两年的自动化指挥系统,我也坚信C师一团必胜。”
  “你把话说得太满了吧?我不是批评你武器决定论。我这些天也在考虑这方面的问题,希望能把坏事变好事,借这次演习事件促一促全区一线部队的进步。”
  “如果这次演习没有出现这个必然的戏剧性的结果,谁也不会轻易相信战场监视系统有什么大威力。如果一个乙种师拥有全区这些特种部队,它能打赢所有甲种师。”
  方英达眼睛一亮,“实践才能检验真理,你是不是个赵括,还需要打一仗才能定。”
  朱海鹏大喜,“那太好了。”
  方英达说:“天不早了,你先回去想想,明天陪我到这些宝贝部队走一走。到底以什么方式进行对部队的全面检验,也不是我一个人能定的。”
  朱海鹏走出办公楼,就看见拎着鸽笼在花坛边上踱步的江月蓉。天已是傍晚。
  江月蓉迎上来关切地问:“怎么样?”
  朱海鹏说:“看来暂时用不着脱军装了。方副司令要我陪他视察高科技部队。方中将心中怕是已有个大计划,想让我帮他论证论证。”
  江月蓉大喜过望,连声说:“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朱海鹏问:“你好像对军队有什么情结。”
  江月蓉边走边说:“我爸当了一辈子空军,离休前只是航校校长,空军大校。我哥在一次飞行事故中双腿致残。都没有圆将军梦。你过了这个坎儿……”突然住了口,低头走路。
  这段话显然已经把朱海鹏当成自家人了。朱海鹏佯装没听明白,忙扯出另外的话题:“鸽子的伤要不要紧?”
  江月蓉道:“医生说恢复一周就可以了。你一忙不知又要忙到啥时候,我先带回去养着。”
  方怡的车悄然跟了朱海鹏和江月蓉一段,突然加速,一个急刹车停在路边。方怡喊道:“朱海鹏——”
  江月蓉淡淡地瞥了方怡一眼,拎着鸽子独自走了。
  方怡问:“你跑回来干什么?”
  朱海鹏说:“你爸召见,不敢不来。”
  方怡盯着江月蓉的背影,说:“女朋友?不错嘛。医院的?”
  朱海鹏道:“别瞎说。合作者,信息工程研究所的高级工程师,电脑专家。”
  方怡说:“好像还因为破译密码立过一等功。拎着鸽子散步,很浪漫嘛。”
  朱海鹏说:“没什么事,我走了。”
  方怡道:“你也没什么事嘛,我送你回‘陆院’。”
  朱海鹏说:“不用了。”撒腿去追江月蓉。
  方怡双手扶着方向盘,望着渐渐接近军区大门的两个背影目光复杂。
  方英达在童爱国、朱海鹏的陪同下,视察了电子对抗团、快速反应部队、陆航一团,最后一站安排在特种侦察大队。
  单兵飞行表演结束后,方英达走下运动场主席台,摸着一个单兵飞行器问朱海鹏:“这个兵种你知道多少?如果在战场上,你将怎样使用这支部队?”
  大队长任建国说:“这可难不住朱海鹏。”
  方英达瞪了任建国一眼。
  朱海鹏道:“这是近距离侦察需要产生的一个兵种。它的作用是弥补卫星、电子侦察手段的不足,优点是飞行高度低,雷达不易发现,缺点是一次性飞行距离太短,对燃料的要求过高。在战场上,我只在近战时才会动用它,偷袭敌人重要目标。从发展前景上看,并不乐观,要不了多久,它的作用恐怕要表现在维护社会治安方面了。”
  方英达背着手在小运动场上走着,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几个随行下属:“无论怎样看,像A师这样的部队,才能体现中国军队的现阶段水平。它真的就无法对付一个高科技装备武装起来的团吗?不可能。不可能。”
  朱海鹏偷偷观察了方英达,试着接道:“A师也是一支现代化水平很高的劲旅。在局部战争中,A师完全可以承担一个方面的作战任务。它潜在的作战能力,只有在剧烈的对抗中才能磨炼出来,才能充分展现出来。如果把我们军区高科技含量比较多的兵种,按一定的比例,配属一个乙种师,其战斗力应该不弱于军事强国现阶段的甲种陆战师。如果这样两支部队进行一场无导演部的模拟实战对抗演习,一方面可以全面检验出我们甲种师的综合作战能力,另一方面,有可能寻找到一条立足中国国情的强军之路。”发现方英达等都在倾听,适时打住了。
  方英达说:“说下去,这些不像是你忽发奇想的灵感。你把我引到这些特种部队,不就是想说这些话吗?”
  朱海鹏咧嘴笑笑,“是首长教导有方。海湾战争中,多国部队中的美军,损失最小。通常我们都只认为这是高科技因素的作用。高科技当然是决定性因素。我还发现一个重要的数字比,美军一年在训练中的死亡人数,是海湾战争的近八十倍。”
  童爱国道:“比八十倍还要多吧。九四年,美军训练中死亡人数接近三千。”
  朱海鹏道:“安全不是不用讲,但许多年里,在训练中,我们把安全已经当成了目的。我们的训练动员,频率最高的四个字是:不准出事。出事自然是指伤亡人员,损伤装备。这次演习体现得很充分。一个甲种师演习,让一个乙种师的团配合,强度不够,伤亡事件也就避免了。A师因怕这样一个演习会损害自动化指挥系统,‘师指’进行的基本上还是地图作业。演习强度不够,问题也就不会暴露,遇上真正的战争,一切都晚了。”
  方英达没作评价,说:“回军区。”
  车上,似睡非睡的方英达问:“朱海鹏,你讲的可以在这种对抗演习中引入电子战、信息战,是纸上谈谈兵呀,还是有把握在无导演部的演习中表现出来?如果能,这种演习对科技强军、质量建军方针的贯彻,就会产生重要影响。C3I、精密制导、电子战,被称为高技术战争的三大支柱,你要是能在一场演习中,充分展示C3I指挥系统和电子战的巨大威力,你就是人民的大功臣。”
  朱海鹏回答:“我知道立个军令状也没用,就看首长敢不敢下这个决心了。这几年,我的理论研究基本上都想伴着实践进行。说句吹牛的话,在思维上,我和美军的军事理论家比已经不差什么了。前年我开始进行中国式的数字化士兵试验,同年,美军也把数字化作为十九项优先发展的高技术中的重点。说到实践,我的物质基础就太差了。”
  方英达说:“你急什么?综合国力增强后,你的基础也就会好起来。”
  朱海鹏道:“我只是感到等不得了。”
  方英达道:“紧迫感来自于对与先进部队存在巨大差距的认识。只要是好的建议,军区党委肯定会采纳。给你三天时间,写出一个基于我军区实际的可行性报告,童部长用两天时间加上补充意见直接交给我。停车。朱海鹏你下去,这离‘陆院’很近,给你节约点时间。”
  朱海鹏下了车,敬礼向方英达告别。
  方英达道:“这个报告如果真的可行,我就推荐你担任合成蓝军司令。”
  朱海鹏看着眼前这个城市,心里鼓荡着金戈铁马般的豪情。他走到一个公用电话旁,拨通了江月蓉,对着话筒说:“方大将军果真有大计划,我有幸成了这个计划的起草人。七十二个小时内,我不会打搅你。”
  江月蓉在那边说:“祝贺你。周六下午,我们到中心广场放鸽子。”
  朱海鹏一拍脑袋说:“鸽子伤了,丫丫会为我担心的。”
  江月蓉道:“我第二天就给丫丫发了电报,还讲了鸽子的伤情呢。你放心当大秘书吧。”
  朱海鹏兴奋异常,放下电话,吹着口哨,沿着一条田间小道,朝陆军学院走去。
  方英达回到家里,心情格外地好,叫小保姆给他倒了一杯干白葡萄酒,小口抿着,低声哼唱前苏联歌曲《喀秋莎》。正唱着,方怡回来了。
  方怡听父亲用俄语唱歌,抿嘴一笑,“爸,今天遇到什么喜事了?”
  方英达孩子气地笑笑,“中将方英达,在与女儿小三争夺朱海鹏的战役中,已彻底取得战场主动权。你说该不该唱支歌庆贺庆贺?”
  方怡脱了外套,走到方英达身边问:“你那些不知能不能兑现的支票,竟能说动朱海鹏?”
  方英达得意地说:“一个信誉卓著的人,开出的支票完全可以作为现金进行流通。这个朱海鹏,值得下大本钱和你争一争。这几天,他帮助我下了一个重大决心。”
  方怡看见半杯葡萄酒,端起来说:“爸,你这个人好了伤疤忘了疼,怎么又偷喝酒。”
  方英达央求着:“小三,就这半杯,我那点胃炎,早好了。老爸高兴,赏我喝了吧。”
  方怡摇摇头说:“那你答应明天上午到总医院去查体。你已经超两天了。”
  方英达说:“三天前不是下部队了嘛。好,我答应你。”夺过酒杯,一饮而尽。
  方怡用抹布仔细揩揩茶几,咕哝一句:“农民就是农民,连个茶几都擦不干净。”
  方英达把脸拉长了,“小三,你这种毛病就是改不了。你老爷也是农民,辛亥革命才进城做丝绸商人。你爷爷不是遇上军阀混战,咬牙当了兵,最后当了将军,还不得回去当农民!不要认为咱家就高人一等,这不好。”
  方怡赔着笑说:“爸,我错了,改还不行?”
  方英达叹了一声道:“龙龙可是有一段没回来了。你跟你公公婆婆的关系还很紧张吧?”
  方怡支吾说:“最近公司事太多,我看你也太忙,就没去接龙龙回来。小市民嘛,给点甜头,关系还能处不好?”
  方英达摇摇头说:“你哪来这么些毛病,这很不好,你要注意!英明和你的关系,早不如前几年了,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要反省反省自己。你能在商界走得这么顺,那是靠你爷爷和昌达老掌柜的交情,不要以为自己了不起,那样的话,早晚会成孤家寡人的。”
  方怡换了一张笑脸,“爸,你批评得很对,就要吃饭了,你消消气。”
  方英达只好坐下,说:“小三,英明是有血性的人,心伤不得。这两天你让他回来一趟。我要和他谈谈。我六十三了,马上就退了。陈皓若五十五,常少乐五十三,黄兴安四十九,二十年内都得退。”
  方怡说:“这世界离了谁,地球都照样转。你还是珍惜自己的身体,少操点心。”
  方英达眼一瞪,“胡说!我能不操心吗?二十年后,这部队就是范英明、朱海鹏这一代人掌握了,不看着他们成熟起来,能放心?”
  小英喊道:“爷爷、姑姑,开饭了。”
  方怡搀了方英达说:“爸爸,今天日子不好,咱爷俩谈什么都没共同语言。咱们不如今晚都装哑巴吧。”
  方英达终于笑了起来。
  外面,已经夜暗。
  江月蓉如约带着鸽子来到C市中心广场,等了很久不见朱海鹏。因广场新扩建不久,加上前些年环境污染严重,偌大的广场,看不见自由飞翔的任何鸟类。江月蓉拎的两只鸽子就格外引人注目。一个牵着五六岁小男孩的老者,被男孩拉着,一直若即若离追随着江月蓉。
  小男孩忍不住地说:“爷爷,我可以和鸽子玩一会儿吗?”
  老者道:“要是阿姨愿意,你当然可以和它玩。”
  小男孩仰脸问:“爷爷,把我的蛋糕分一点给鸽子吃好吗?”
  老者从手提兜里拿出一块蛋糕递给小男孩。小男孩紧跑几步,追上慢慢走着的江月蓉,怯生生地仰脸喊一声:“阿姨——”
  江月蓉转过身,目光扫了几扫,终于找到了小不点,笑吟吟地弯腰问:“小朋友,你喊阿姨有什么事?”
  小男孩举着蛋糕说:“我喂鸽子行吗?我看它们饿了。”
  江月蓉蹲下来,放好鸽笼,伸手拍拍小男孩的头,“你喂吧,它们真的饿了。”
  老者拄着拐杖走过来,慈眉善目地看着喂鸽子的孙子,感叹一声:“不用笼子装就好了。这么大个广场,应该有成群的鸽子。”
  江月蓉站起来,溜了一眼广场,“老伯,听说这个城市从前还有鹭鸶,吃饱了,也会飞到老广场上来。”
  老者悠悠地叹道:“不怕人的鹭鸶,我只是像他这么大时在锦江边上见过。成群的鸽子在巴黎留学时倒是常见。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得上。”
  小男孩问:“阿姨,你这鸽子会飞吗?”
  江月蓉说:“当然会飞,它们不是一般的鸽子,能飞回几千里外的家。”
  小男孩说:“你让它们飞飞好吗?”
  江月蓉看看挤在高楼缝缝中的夕阳,说:“当然可以。”蹲下来,托出一只鸽子。
  鸽子咕咕叫两声,两翅一振飞了起来,鸽哨声引得小男孩拍着手直跳。另一只鸽子自己跑出笼子,跟着飞了出去。
  江月蓉叫一声:“糟糕。”
  这时朱海鹏喘着气跑过来接道:“没关系,这样它们路上好有个伴儿。”
  江月蓉拎上空笼子,扬扬手和小男孩告别,边走边说:“你一向很守时,出什么事了?”
  朱海鹏道:“下午听说方副司令喝酒喝住了院,赶到医院看他,耽误了。”
  江月蓉忙问:“要紧不要紧?”
  朱海鹏说:“人没见到,估计问题不大。他的胃前一段不太好。”
  “你的报告上面有没有反应?”
  “护士说,方副司令上午还在病房看材料,我估计就是这个东西。如果军区下决心搞这次大演习,我想请你做我的助手。”
  江月蓉笑道:“还没当司令,就开始组阁了?我能帮你干什么?打仗的事我可一窍不通。”
  “我想把信息战引入这次演习,这可是你这个计算机软件专家的拿手戏。如果演习中能出现信息大战,意义就大了。”
  “这可能需要奇才、怪才,我恐怕只能编编加密程序。你别说,还真有这样的人。”
  朱海鹏眼睛一亮,“是谁?我把他借过来。”
  江月蓉说:“晚了。所里前一段出了一件事。一个叫程东明的年轻人,搞密码的,和在银行工作的妻子打赌,说他一周内可以把省工行自动取款机的软件密码破出来。”
  “破出来没有?”
  “你听我说嘛。没破出来怎么能用一张只有三百元余款的卡取了五万块?小两口看着五万元一夜没睡,第二天去投案,银行的人还认为程东明是说疯话。程东明只好当场试验。”
  “他现在在哪里?”
  “能在哪里?等待军事法庭审判。”
  “这个人我要了。”
  “你开什么玩笑!”
  朱海鹏笑道:“试试总行吧。他的犯罪动机不恶,事后又自首了。给他提供个立功赎罪的机会,立了功,还能为部队留个怪才。”
  江月蓉叹一句:“你这是什么脑袋。”
  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一脸怒容的方怡从后面大步赶来了。
  方怡在朱海鹏背上拍一掌,大声说:“你比兔子跑得还快。”转身笑着对江月蓉说:“江小姐,我想借用朱海鹏一个小时,可以吗?”
  江月蓉错愕地看着方怡,没说话。
  朱海鹏说:“方总,有话你尽管说。”
  方怡说:“这笔账得单独找你算。”
  江月蓉勉强笑笑,说:“我还有事,先走了,你们谈吧。”说着,急急地低头走了。
  朱海鹏气得原地打了一转,“三小姐,我躲也躲不掉,你不在医院侍候老爸,找我算什么账。我不记得欠你什么。”
  方怡指指马路对面的咖啡馆道:“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找个安静地方再说。”
  朱海鹏只好跟着方怡去了咖啡馆。天还没黑,咖啡馆里冷冷清清,只有他们两个顾客。朱海鹏知道军装太扎眼,脱了上衣放在条椅里边。
  方怡冷笑道:“穿着军装陪女朋友在市中心广场放鸽子招摇,就不怕人说了?”
  朱海鹏说:“这么说你在跟踪我?”
  方怡说:“在军区总医院,我就发现了你那辆破车,一直追到中心广场。我爸总把你视作忘年交,可惜他还不知道你重色轻友。”
  “你——”朱海鹏长吁一口气,身子朝后仰着,眯着眼盯着方怡看。
  方怡用怨中带恨的目光迎上去,“重色轻友还太轻了,我看你是谋官害命。”
  朱海鹏正要发作,小姐把咖啡端了上来。
  方怡眼含泪光,“你不该煽动一个即将离休的老人做一件他力所不及的事。再搞一次大演习,你不过只是一个当配角的蓝军司令。我真不明白,在你眼里,松下幸之助、比尔·盖茨竟比不上一个一辈子打不上一仗的将军。”
  朱海鹏说:“眼下我只是军人,我只能做一个军人应该做的工作。”
  方怡说:“你知道我爸为什么住院吗?”
  朱海鹏说:“喝酒把胃病喝犯了。”
  方怡说:“那杯酒是因你喝的!胃病?他是肝癌晚期!”
  朱海鹏惊问道:“你说什么?”
  方怡流泪重复道:“肝癌晚期。”
  朱海鹏听呆了,喃喃道:“不可能。”
  方怡擦擦眼泪,“确诊了。上午他看了你的什么报告,下午就吵着要出院。朱海鹏,你应该明白,只要演习被批准,我爸这条命就算交待了。”
  朱海鹏说:“能不能手术?”
  方怡说:“只有让这个演习流产了,才能让他多活两年。”她拿出一百块钱放在桌上,“我见你就是给你说这事,你看着办好了。”站起来独自走了。
  朱海鹏望着一盏雕花吊灯,心中一片茫然。第二天一大早,他驱车去了军区总医院。方英达已不在病房。朱海鹏赶到方家,保姆小英说方英达上班去了。再到办公大楼,发现方英达并不在办公室。
  梁平拿着一叠文件走进来,看见是朱海鹏,说道:“你也太性急了,这种耗费上千万的大演习,几天时间定不下来。”
  朱海鹏悔恨地说:“都是我的错。你们为什么不劝他住院治疗呢?”
  “我们?”梁平道,“你的消息蛮快。住院治疗?专家会诊的结果,无法手术,只能保守治疗。我能劝他住到医院去?他说他没病,又不好把病说破。只好由着他。”
  朱海鹏说:“这可怎么办?”
  梁平说:“秦司令让他住院,刚才他还跟秦司令发了脾气。秦司令都没办法,只好让他参加上午的常委会,汇报大演习的设想。”
  朱海鹏走到党委会议室门口,位立倾听,只听方英达洪亮的声音响着:“不能等,不能靠。我不看到A师真正的作战能力,死不瞑目。该到下决心的时候了。”朱海鹏含着眼泪从虚掩的门缝看一眼,只见一团雪白在屋内跳动着,跳动着。他迈着有力的步伐,穿过走廊,走出办公大楼,心里只有一个愿望:不能让他死不瞑目。
  范英明回部队后,心境越发变坏。方怡身上表现出的让他不可捉摸的复杂或者丰富,让他感到震惊。他无法想象一对爱情已死的夫妻还维持打牙祭一样的性生活将会对他的性格产生什么影响。在他看来,正在详细商谈离婚事宜的夫妻,再滚到一张床上,比现今流行起来的找情人更加污秽。这些天,他想得最多的,还是如何设法尽快结束自己的婚姻。借助和方怡婚姻的庇护才混到A师主力团团长位置的流言,已经伤及他的自尊,如果日后再传出他为了爬到师级位置,不惜流泪下跪,央求方怡把婚姻维持到方英达下野,那就无法昂着男人的头颅在这世界上行走了。至于方怡提到方英达的绝症,范英明已经认为是方怡捏造的。捏造出这个病的目的,自然是不想承受对范英明落井下石的流言。他不相信身体强壮,一个月前还能喝半斤五粮液的方英达会得什么肝癌。如果这个绝症不存在,再在方英达面前装什么恩爱夫妻,就毫无意思了。为了彻底把自己洗个清白,他在一天上午,伴着窗外战士们的喊杀声,起草了一份离婚协议书和一份检查。写完这两个东西,范英明决定这个星期回C市,把自己和方怡关系的真相告诉方英达。
  范英明走到训练场,看了特务连操练,不时纠正战士们不规范的动作。看见刘东旭政委和唐龙一起下车走了过来,范英明迎上去给刘东旭敬过礼后,眼睛仍朝路上看。
  刘东旭问:“你看什么?”
  范英明说:“军里来不来人?”
  刘东旭说:“军里来人干什么?”
  范英明道:“处理演习的事呀。”
  刘东旭说:“军区没有进一步指示,师常委会就事论事搞了个处理意见,指定我找你谈一谈。事情就那点事情,准备给你一个行政严重警告处分。我知道演习的问题很复杂,可是,能摆到桌面上的,只有一团的冒进。”
  范英明无奈地笑笑,“太轻了,降职、撤职都不过分。”
  刘东旭说:“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我今天来找你,是为另一件事。军区下一步可能要组织一次甲种师和一个新编合成师的对抗军事演习。唐参谋,你把你知道的情况讲讲。”
  唐龙道:“这个演习构思,是朱海鹏陪方副司令视察军区特种部队后形成的……”
  范英明打断道:“又是这个朱海鹏。上次屁股还没擦净,又折腾起来了。”
  唐龙笑道:“已经擦干净了,朱海鹏自己要了个行政记过处分,楚天舒也停职反省了。”
  范英明用明显讥讽的口气说:“唐参谋挺清闲,从哪儿弄到这么多重要情报。”
  唐龙低垂着眼,继续说道:“我有个同学在‘陆院’战役室,另一个同学在C师司令部。这次演习,目的是在一场模拟现代局部战争中,检验一个甲种师的综合作战能力。听说这回不再设导演部,对抗会很激烈。”
  范英明眼睛倏地一亮,接着又变得黯淡起来,“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内幕。要争这个任务,也是刘政委和黄师长的事。”
  刘东旭说:“范团长,军事我不大懂,但我感觉到这会是A师一个机会。上次演习伤了A师元气。咱们要齐心协力,争到这个任务。这个演习是方副司令抓的。”
  范英明说:“政委,你要是命令我去我方副司令,我不敢不去。我自己是不会去的。请原谅我现在无法解释为什么。”举手给刘东旭敬个礼道:“政委,要是就这两件事,我就不陪你了,十一点三营搞实弹演练,我得去看看。”
  刘东旭说:“我是顺路来看看,你忙去吧。”
  范英明说走,真走了。
  唐龙人一下就蔫了,叹道:“听说朱海鹏要出任蓝军司令,能和他唱对手戏的人,咱们师我只看好范团长。他提不起精神,我看咱们还是用不着争了,争来也是白搭。”
  上次演习,是刘东旭来A师后参与的最主要的工作,结局却是大败。作为师党委书记,刘东旭心情很沉重。按照一般规律,这种大挫折,只有大胜才能消除它的负面影响。从这一点看,下一步大演习,A师必须争到一个主要角色。唐龙这么悲观,有点出乎刘东旭的意外,他认真说道:“唐龙,没这么严重吧?”
  唐龙自信地说:“政委,信不信由你。演习不设导演部,与实战已经没什么两样。说句不该说的话,咱们师师团一级军事主官,除了范英明勉强能跟朱海鹏过着外,其他的都无法同场较量了。”
  刘东旭将信将疑地看着唐龙道:“你没提供有说服力的证据。还是要努力把演习任务争过来。走,回师部。”拉开车门又说:“范团长最近好像不正常,该找他谈谈。”
  这时,黄兴安和高军谊也得到了军区要搞大规模演习的消息。
  高军谊放下赵中荣的电话,走出参谋长办公室,去了黄兴安的办公室。上次演习,黄兴安叫他去导演部,高军谊心中很不高兴。种桃树的过程,大家吃住都在桃园,摘桃子的时候却被支走了,当然不会高兴,但还是二话没说就服从了。演习的结果让高军谊暗自庆幸过。接着他又为自己庆幸A师失败暗暗自责。
  作为一个自当士兵开始,没离开过A师一步的老兵,高军谊很珍惜A师的荣誉。两年前,军里槁一次比武,高军谊和B师参谋长较劲比赛军事五项,甩手榴弹把胳膊都摔脱臼了。可两年后他竟能面对A师失败感到高兴。这巨大的反差,让高军谊自己都害怕起来。他承认自妻女以随军的名义,从陕北小镇曲线迁入C市后,自己对个人得失考虑太多了。可不考虑能行吗?女儿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在社会上已闲逛一年多了。妻子桂玲所在的轴承厂,这几年每况愈下,已经开始靠贷款给下岗职工发生活费了。桂玲作为军属,自然还在岗位上,但工资还不够开支娘俩在C市的基本生活。高军谊想升成正师职,说不上有什么野心,恐怕更多的是考虑正师比副师每月多出的几十元钱。黄兴安不动,他就动不了。A师不打个翻身仗,黄兴安就没法动。这个账,高军谊很快就算清了,也很明白赵中荣这么快就把消息告诉他的用意。范英明挨了处分,赵中荣升任A师参谋长的机会就多了一些。
  高军谊说:“老黄,军区还要搞演习的事你听说了没有?”
  黄兴安道:“我正想找你商量这件事。朱海鹏和常少乐把我们逼到绝路上了,这个机会不好好抓住,想翻身可难。咱关住门说,毕竟人家把装甲车开到了咱的指挥部。这口气不能咽下去。”
  高军谊道:“B师钱师长已经给赵处长打了招呼,也要争这个任务,还说了很多不中听的活。全区有八个甲种师,都知道这是个露脸的机会,咱们刚刚败过,要尽早做准备呀。”
  黄兴安叹了一声,“军中无小事,这话真不假,一个闪失,干啥都硬不起来。”
  刘东旭走进来道:“哪个地方硬不起来了?”
  黄兴安站起来,迎上去道:“刘政委,还要演习的事你知道吗?”
  刘东旭说:“我正想找你们说这件事。咱们师争不到这个任务,三年翻不过来身。”
  黄兴安一拍巴掌道:“打好了,马上就能翻过来。你围着首长转的时间长,点子多,你看咱们该用啥法子要来这个任务?”
  刘东旭道:“攻心为上。一旦演习的事确定下来,我们就先造声势,把士气先鼓起来。方副司令、陈军长都是A师的老师长,心里肯定希望A师能从失败中尽快走出来。要从这里做文章。”
  下班的军号响了。
  黄兴安说:“吃饭去,咱们边吃边谈。”

  范英明正端着饭碗,在三营训练场地和战士们一起吃饭。边吃,边用筷子另一端在地上画出几个三角图形,对几个中尉少尉讲着:“步坦协同作战,不能硬搬教科书训练。如平地推进,步兵应在三十度小扇面内跟进。坡度越大,扇面越大,但不能大于六十度。培养出这种意识,战时就可以减少百分之十五的伤亡。”
  一堆嘻嘻哈哈吃饭的战士发现了一辆白色小车向这边驶来。
  一个中士手搭凉篷看着,嘴里说:“乖乖,还是个奔驰,我的乖乖,还是个女的。”
  一个下士说:“靓,还是个靓妹子。”
  中士拍拍一个上等兵,“是不是你那个歌手小蜜来找你呀。”
  下士说:“下来了下来了,哪个狗日的,艳福不浅呀。”
  三营长认识方怡,快步走过去,朝下士屁股上踢一脚,恶声骂道:“混账!都给我闭嘴。”扔下饭碗迎了过去。
  范英明站了起来,嚼着饭,看着和三营长说笑的方怡,心里想:她来这里干吗?
  三营长大声喊:“周班长,来份饭。”转身对方怡说:“嫂子,将就吃点吧。”
  一个上士报告说:“营长,饭、菜都吃光了。”
  方怡笑道:“不用客气,我和你们范团长说几句话就走。脚下有四个轮子,还能饿着了。”
  范英明放下饭碗,转身朝树林那边走,走了两步,停了下来,等方怡赶上。
  下士一屁股蹲到地上,哀叹一声,“完了,干了两年,一句话全完了。”
  中士安慰道:“别怕,刮的西北风,团长不一定能听到。”
  下士说:“团长听不到,营长咋就听到了?”
  三营长吃着剩下的饭,边嚼边骂:“瞧你们没出息的熊样!一句玩笑都听不得,能当团长?听见了,或许就把你这个下士记住了。”
  几个战士吐舌头的吐舌头,挠头的挠头,都压低了嗓子嘻嘻地笑,目光又都小心谨慎地朝小树林溜一下溜一下。
  方怡有些不屑地看看一身尘土、满脸污垢的范英明,说:“当了团长再干连排长的活,而且乐此不疲,恐怕难成大器。毛泽东戎马大半生,可没摸过几回枪。”
  范英明道:“十个将军十种带兵方法。我也没想成多大气候。你大老远跑来,恐怕不是来看我如何带兵吧?要么就是改变了主意?”
  方怡说:“爸爸的病确诊了,肝癌晚期。我到卧佛山去找一种石头,顺便来告诉你一声。这里离C市不过一百二十公里,你自己又会开车,希望你能每周回去一趟。”
  范英明踢踢脚下的石头,“这里也叫卧佛山,这种石头也能治癌。我早听说过。”
  方怡拉下脸,“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没事干了,咒我爸早死呀?”
  范英明说:“好好好,我们别争吵,我信还不行吗?肝癌晚期,肝癌晚期。”
  方怡噙着眼泪说:“范英明,真看不出来你的心是石头长的。爸顶多还有一年时间了……”
  范英明央求道:“你别这样,战士们看见了不好。你要我怎么办吧。”
  方怡说:“明天是星期六,你回去把我爸的病告诉你爸你妈,把龙龙带回去,以后每个星期六,龙龙都在我家过。”
  范英明说:“以后我每周往家里打个电话问候问候爸行不行?你不觉得再待在一起已经很不合适,相,相当别扭了吗?”
  方怡没明白范英明的意思,说道:“这有什么不合适?你我一天不解除婚约,你就是方家的女婿,女婿到岳父家度周末,有什么?”
  范英明发急了,打着手势比画道:“你知道,我这个人太正统,思想一点也不解放。我回去不合适,晚上走吧,爸要起疑心,不走吧,又怕你抹鼻涕掉眼泪,心一软又要做那种事。我,我怎么说呢,我觉得这跟偷人一样,你能习惯,我不习惯。”
  方怡怔住了,脸青一阵白一阵,嘴唇哆嗦着,指着范英明,半天说不出话,眼泪无声地流着,终于出声了,“好,好,范英明,我明白了,”突然间怪笑起来,笑得浑身直颤,“闹了半天,我在你眼里已经是个偷人养汉的女人了。”
  范英明忙解释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千万别误会了。”
  方怡大声说:“你不要解释了。算我瞎了眼。”
  那边,几个战士又在小声嘀咕。
  “像是吵起来了。”
  “团长也真是的,娶了这么好的老婆……”
  三营长大喊一声:“集合——”
  战士们纷纷跃起,迅速在营长面前排成四行。三营长又喊:“向右转,跑步走。”
  方怡一扭头,转身走了。范英明悔恨地望着方怡的背影,张张嘴,扬了一下手,最后什么也没做,慢慢转过身,向训练场走去。方怡红杏出墙的传言,他早听妹妹讲过多次,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不信的。今天说出这种话,他感到吃惊。这不是表示他已经信了这种传言了吗?
  范英明度过一个辗转反侧之夜,决定回C市看看方英达。如果方英达真的病重,为了回避方怡,不去看老岳父,就太自私了。
  范英明叫过来参谋长焦守志,说道:“老岳父病了,我得回去看看。你要钉紧点,节假日容易出问题。”
  焦守志说:“你昨天都该和嫂子一起回。老爷子膝下无儿,身边只有一个女儿,有个病灾全依靠你呢。看你黑着脸,昨天下午也不敢劝你。”
  范英明问:“你消息挺灵嘛。谁说的?”
  焦守志笑道:“一个团不就一个团长?团长夫人大老远来看团长,饭没吃上一口,临走还抹了眼泪,这不是天大的事?”
  范英明没再追问,打开车门拿了抹布擦着挡风玻璃说:“城市兵多,离县城又近,以后各连节假日外出人员再减少两个。发现谁到发廊洗头,半年内不准外出。都是寸头,用得着到发廊洗吗?发廊可是事故高发区。”
  焦守志说:“憋紧了也不好。城市兵难管理是不假,可这五年,没弄出一个大肚子也是真的。我当连排长那些年,这种事一个营每年都有一起两起。”
  范英明瞪着眼说:“那是谈婚嫁,真真假假也有点情。现在要出,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人的丑闻。军区可能要搞大演习,紧点好。”
  焦守志忙问:“多大?”
  范英明上了车,关上车门道:“一个甲种师对一个混编师。甲种师肯定要A师上。”
  焦守志说:“咱们师刚吃了亏丢了人。”
  范英明高深莫测地一笑,“正是因为吃了亏丢了人,这任务才跑不掉。正是我们挨了处分挨了批,主攻团才非一团莫属。”
  焦守志两眼放光:“咱就先搞封闭式训练。”
  范英明把车发动起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基本功用不着再练了。朱海鹏这次是踩到鼓点上了,各领风骚三五年呢。听唐龙说这次不再设导演部,这肯定是朱海鹏出的主意,他这是欺野战部队无人!”
  焦守志惊得张着嘴,“没有导演部,那不是和打仗一个样了?”
  范英明叹道:“可惜咱们只是一个机械化步兵团。这两天照常休息,我回来后再商量。总不能让朱海鹏把风光全占了吧。”
  范英明赶到方家,方英达正满面红光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报纸。
  方英达问道:“部队不正在搞整顿吗?”
  范英明说:“爸爸,工作都安排了。听说你病了,我抽空回来看看你,好点了吗?”
  方英达哼一声,“一点小病,吵嚷得满军区都知道。我的身体我知道。这些小事,不要整天老放在心上。人吃五谷杂粮,哪能没个病?医生总是爱小题大作。”
  范英明观察了一会儿,确信方怡说了谎,过去坐在方英达对面,点头说:“是,是。”
  方英达放下报纸,“你回来得正好。前一段演习的事,听说给你记个警告处分?”
  范英明说:“是的。”
  方英达说:“不要觉得是受了委屈。上次演习,暴露了许多问题。暴露了问题不可怕,解决就是了。朱海鹏提了个思路,准备把全区尖端部队抽一部分装备一个乙种师,和一个甲种师对抗一下。昨天常委会定下来做这件事,已经安排训练部、作战部搞方案了。你觉得哪一方胜算大一些?”
  范英明谨慎地说:“那要看是个什么方案。”
  方英达说:“这次不设导演部,双方都可以拼出全力。一个武装了许多高科技武器的乙种师,突然侵入一个甲种师的防区,引发一场局部战争。基本思路就是这个。”
  范英明说:“如果是这样,我还是投甲种师一票。”
  方英达说:“说说理由。”
  范英明道:“一个甲种师的防区,面积有几千平方公里,地形有山地有丘岭有平原。拿A师来说,有三个步兵团,一个坦克团,一个高炮团,一个摩步团。这些主干部队,完全可以构成梯次防御。如果这些主力部队在战略性空中打击阶段没受重大损失,有一半的制空权,在防御战中,还是有实力和任何一个师对抗的。”
  方英达点点头道:“它的指挥系统、通信系统,这些年也有大的变化,战斗力和反应能力应该不错。我同意你的判断。这样一场演习,指挥员就显得至关重要了。英明,你认为黄兴安指挥A师与朱海鹏指挥的合成师作战,胜算有多大?”
  范英明道:“原谅我不能回答。”
  方英达笑了起来,“是我不该这样问。这场演习,实际上是一次考试,目的是发现十年以后军队核心的指挥员,应该把最优秀的选拔出来。这事就不说了。英明,这一年多你好像变化很大,话也不多了,劲头也不足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范英明支支吾吾:“爸,你,我没什么变化,和往常一个样。”
  方英达叹道:“你瞒不了我。你和小三之间恐怕存在着大危机了。是不是呀?”
  范英明嗫嚅着:“这,这……”
  方英达大声说:“你给我站起来!一个上校团长,连面对家庭危机的勇气都没有,能带好部队吗?”
  范英明牙一咬,心一横,看着方英达说:“爸,一年前,小怡就提出分手的问题。”
  方英达说:“你的意见呢?”
  范英明说:“开始我感到意外,不同意。过了一年,我想明白了。我们已经没有多少共同语言了。最近我们正在商量分手的事儿,因为你的身体,小怡说等一等再说。”
  方英达背朝范英明站着,望着窗外的一双老眼一片迷茫。感情上,他无法接受这个委实有点残酷的事实。过了很久,他用发颤的声音说道:“龙龙怎么办?”
  范英明答道:“小怡坚持由她带。”
  方英达猛地转过身,冷冷说道:“他是个有残疾的孩子,你们不知道?”
  范英明狠着心道:“我和小怡都不想再维持下去了。我想我知道怎样做父亲。”
  方英达坐下来,右手下意识地摸着茶杯盖子,低头了好一会儿,抬起头说:“好样的,你有勇气接受我的女儿的挑战,证明我没有看错你。婚姻失败了,也是败仗。希望你还是一个成功的军人。”
  范英明说:“爸,我取点东西就回部队。”
  方英达摆摆手,没有说话。小夫妻走到这一步,肯定有其必然的原因,方英达也不愿细问。可是,他实在又不想看到他们分手。方怡的婚姻,毕竟浸透着方英达的许多心血和十分隐秘的希冀。妻子淑娟临终前还把没和方英达生个儿子看作一生最大的遗憾。方英达也不是没有这种感受。让三个女儿都当兵,都嫁给军人,不正是方英达希望家族里军人血统能延续下去的委婉表达吗?十多年了,方英达已经习惯了把范英明当儿子看。这个婚姻一解体,方英达不是要饱尝愿望落空的失败么?
  方英达没有说什么,并非是对最钟爱的三女儿的婚姻听之任之。只是他心存希冀,愿意把小两口的矛盾,看成是牙和舌头间出现的免不了的碰撞。他怎么也想不到,十几分钟后,局势就急转直下了。
  方怡带着碾好的石粉回家,发现院子里停着范英明的车,满腹狐疑地迈上台阶。走到门口,她停下来想着怎样在家里面对范英明。保姆小英跑出来给方怡开门。
  方怡问:“爷爷在不在?”
  小英没回答,自言自语说:“爷爷的车开回来就更威风了。菊子在的那家,只有一辆车,她还回去嚷嚷得全村人都知道。”
  方怡说:“问你爷爷在不在,说这些干什么。”
  小英闪到一边,连声说:“在哩,在哩。刚才还和姑夫说话哩。”
  方怡把石粉拎进客厅,装着笑脸问:“是不是英明回来了?”
  方英达把报纸放低了点,“在楼上收拾。你拎的这是什么东西。”
  方怡找个水果箱子放好石粉,“我给你找的治胃病的石头。一天泡三道,要不了仨月,就能把你的病治去根。”
  方英达放下报纸,霍地站起来,“不喝,不喝,我没有病,喝什么喝。以后你们的事我不管,我的事你们也不要过问。”
  方怡慢慢直起身子,“爸,你这是怎么了?早上还好好的,是不是生我的气?”
  方英达冷笑一声,“我敢生谁的气?你是跨国公司的大老板,他是……”
  父女俩都看到了拎个旅行包下楼梯的范英明,三个人都僵在那儿。
  方怡问:“你这是要到哪儿去?”
  范英明没有回答,看着方英达说:“爸,我回团里,你要多保重。”
  方英达不耐烦似的摆摆手。
  方怡闪过去,伸手拦住了范英明,“你和爸说了什么?你怎么能这样呢?”
  范英明横下一条心说:“长痛不如短痛。报告放在床头柜上,你签完了通知我一下。”
  方怡咬着牙说:“小范,你胡说什么……”
  方英达抓起茶杯摔在地上,“让他走!我不想听这些。”终于抑制不住,大喝一声:“滚——”
  范英明拎着包,拉开门大步走出。
  客厅内静极了,门晃出的轻微的吱呀声显得分外刺耳。方怡盯着门呆了好一会儿,慢慢转过身去。方英达像塔一样站在客厅中央,已经老泪纵横了。
  方怡惊得身子朝后一仰,疾走两步,扑通跪在地板上,抱住方英达的腿,仰着泪流满面的脸,哭喊一声:“爸——”
  方英达微低着头,颤着手指,擦着方怡脸上的泪水,捋着方怡散乱的刘海儿,沉重而缓慢地说:“我方英达一生不轻言失败,在这件事上,爸败了。你们都没错,错在老爸。”
  方怡颤着声说:“爸,别说了。”
  方英达固执地说:“不,该说说。”
  方怡站起来,扶着方英达坐在沙发上,就势跪在地上伸手抹去父亲脸上的泪珠,“你坐下说吧,千万别生气。”
  方英达说:“仗打败了,不找出原因,再打还要败。你妈死得太早,我又无儿,一直把你当儿看。你小时候越野爸越高兴。所以,长成大姑娘,小三就少了那些温柔。爸不该让你嫁个优秀的带兵人。你们太像,太像就相克。”
  方怡说:“爸,我不后悔,也从未埋怨过你。本来,我也不想惊动你,可你突然就病了。”
  方英达拍着方怡的头,感叹道:“你的孝心爸领了。你是不想让爸亲眼看见你的婚姻失败了。爸谢谢你。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
  方怡忙说:“在位的时间不多了。”
  方英达捧着女儿的脸说:“三儿,我戎马一生,难道还怕听到个绝症?小三,看着爸爸的眼睛,告诉爸,我这是什么癌!”
  方怡惊得身体朝后一仰,盯着父亲自信而刚毅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不由问道:“你都知道了?你怎么会……”
  方英达微笑着说:“我的身体我还不知道?不病则已,一病吓人。北京犯病,我就感到痛得异常。半杯葡萄酒能把我送进了医院,我就知道逃不过这一劫了。告诉我,医生说我还有多少时间?”
  方怡眼睛里又涌出两串不断线的泪珠,“肝癌晚期,还不能手术,少则半年,多则一年,除非奇迹……啊呜……”
  方英达厉声说:“不许哭!方英达的女儿叫个肝癌吓哭了,传出去像什么话?老爸最发愁到干休所那些日子。现在好了,不用去了,有这一年,看着部队大变样了,走了多干脆?不要对人说爸自己知道啥病,我命令你严守秘密。”
  方怡擦了眼泪,“那你也要答应吃药。”
  方英达说:“我答应你。还能指挥这么一场大演习,真好啊。小范要离开,就让他走吧。”
  方怡长吁一口气,善解人意地说:“可惜我不是个男的,让你失望了。我要能替你指挥演习多好。”
  方英达摇摇头,“你爷爷带兵与日军作战,战死沙场,我戎马一生,有这个结局也好。你能在商场做出成就,爸已经心满意足了。”
  小心过来打扫碎杯子的小英自言自语接一句:“烧香都烧不来。一家就爷俩,房有一个楼,小轿车都有俩,有啥不好,还把饭都哭凉了。”
  说得爷俩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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