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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那最后一坯投向死者面庞上的泥土,该是多么的冰凉



  在三十九军一一五、一一六两个师由驻地高阳向东,一一七师和军直由议政府以西向东,分两路平行开进的同时,四十军亦从东豆川地区出发东进,六十六军由三八线以北的金化一带出发,经华川,春川南下,向损城、砥平里以北地区集结。人民军三军团亦从三八线以北的金城一带南进至横城以东,会合人民军二、五军团展开于三巨里、大美洞、室来洞一线四十五公里地段上,掩护志愿军各部集结,井准备配合邓集团从左翼向横城实旅反突击。在此之前,为减轻汉江南岸防御阵地五十军和三十八军一一二师的压力,彭德怀司令员已指令三十八军一一三师提前于二月一日晚出发南渡汉江,集结于京安里、龙头里以北以东地区,准备向利川方向寻敌侧翼出击。并令休整驻地距横城方向较近的四十二军主力提前出动,于四日拂晓前进抵龙头里、砥平里地区,准备向文幕里及东南地区寻敌侧翼出击。同时,命人民军二、五军团于三日晚集结于横城以东地区,准备寻机出击。另外,为防止原州地区之敌配合西线之敌北犯,方便我邓集团主力出击,命六十六军于三日晚提前出动一九八师,以每夜七十里速度向南疾进,在敌之前控制洪川及以南地区有利地形要点……至此,我担任防御和反击的韩、邓、金各集团战役御势已大体就绪。然而,形势的严峻在于:我邓集团各部的集结尚需数日时间,而西线担任阻击的五十军和三十八军一一二师已历十余昼夜的顽强战斗,伤亡将半,战力大减。彭德怀司令员清楚地知道,西线的阻击和东线的反突击是一个相互影响的整体,西线的坚强防御和牵制敌人,将为东线的反击作战创造有利条件;而东线的反突击胜利,又可以打乱敌人布署,减轻敌人对西线阻击部队的压力。为此,联军司令部决定调整部署,针对五十军伤亡过大,正面防御阵地过宽,难以继续作纵深布防的形势,决定缩短五十军正面阵地,加强纵深抗击力量,调人民军一军团接替五十军沿浦场、果川至南泰岭公路以西阵地的防务。令三十八军在汉江南北两岸布置纵深降地,确保汉江南岸阵地,隔断敌人由西向东的增援,另为防备敌人一旦突破我西线防御,进占汉城后向三八线冒进,命九兵团第二十六军向三八线以南开进,在议政府、清平川一线构筑纵深防御阵地。
  在西线调整部署的同时,联军司令部急于缓解敌人对南岸江以西五十军等部的巨大压力,决定在整个战役反击开始前,先动用已经到达预定出击位置的四十二军和人民军二、五军团,出击敌人。计划以四十二军及三十八军一一四师歼灭砥平里美二师之二十三团及法国营,得手后向忠州以北推进;以人民军五军团、二军团歼击进入横城东南地区之伪五师及模城之美九团一个营。两处攻击时间力争不迟于六日晚。
  二月四日凌晨,彭德怀司令员将此项出击部署并前线情况电告军委。当日子夜,军委复电彭德怀司令员,提醒其注意:……敌人此次进攻,虽以主力九个师旅放在西线作为主攻部队,但南汉江以东仍有美军两个师和伪军六个师作纵深配备,进行助攻,而沿海还有伪首都师、美陆战一师为之呼应,其特点为力求东西呼应,齐头开进,其弱点为东线伪军多战力弱,山多呼应难。我如能在东线歼敌一个两师,打开缺口,则西线敌人冒进可能被迫停止。但也须设想敌进占汉城后侦知我西线正面力薄,仍有继续攻进逼我东线后退的可能。“为防止上述不利情况发生,请令邓华集团在寻机歼敌部署中切忌仓卒应战……”
  上述军委复电发至志愿军司令部后,引起彭德怀司令员的高度重视,立即召集作战部门人合综合分析战场形势。经慎重考虑,彭德怀估计到,占领横城之美军两个营和伪五、八两个师,仅由人民军二、五军团攻歼一夜难以解决战斗,而原州之敌则会驰援。四十二军正面有美二十三团全部兵力及法国和美二十四师备一个营兵力,相距不远,梨浦洞还可能有敌两个营的兵力,文幕里则有美九团,仅四十二军力量,估计一晚不能解决战斗,且缺乏足够打援兵力,出击不具备充分的把握。据此,彭德怀司令员断然变更出击部署,于二月五日子夜电令四十二军和人民军二、五军团,停止原定六日晚攻歼敌人的计划,代之以充分准备,等待三十九、四十、六十六和人民军三军团集结完毕后统一实施反击。
  ——彭德怀司令员上述出击部署的变更当然是相当及时的、正确的。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在南汉江以西方向上,敌主攻部队持续猛烈的攻击势头不减,至二月五日,战斗呈白热化状态。敌集中坦克二百余辆,飞机一百余架及猛烈的炮火配合,向我修理山、白云山、光轮诸阵地轮番轰击,多路猛攻。我扼守阵地的五十军、人民军一军团各部昼夜与敌激战,敌我双方肉搏已达数十次,多数高地几经反复争夺。至七日,敌已突破我二线防御阵地。为预防汉江解冻后我五十军和人民军一军团背水作战的不利情况,彭德怀指示韩先楚将五十军及人民军一军团主力撤至汉江北岸组织防御,只留少数部队坚守汉江南岸之桥头阵地。但是,为掩护东线邓集团各部的集结和战役反击,位于五十军防御阵地以东的三十八军仍需坚守原防御阵地,坚决顶住敌人,隔断敌人西线和东线的联络,保证东线能按时出击。为此,彭德怀司令员特别电示韩集团:三十八军基本部署仍应是坚守汉江南岸现防御阵地,隔断敌人东西联络,掩护主力向预定地区集结,特别是三十九军须经杨平向龙头里集结。“三十八军稍有不妥,此役计划即将破坏,予我军以重大不利。务望深体此意。……”任何出色的战役部署,都要靠部队的顽强战斗去实行,否则军事统帅的种种计划均将无法实现……彭德怀、韩先楚都非常清楚,在五十军和人民军一军团放弃汉江南岸阵地撤至江北后,仍坚守在汉江以南阵地的三十八军右翼暴露,敌人必将集中强大兵力由南向北、由西向东合击三十八军阵地,我三十八军无疑将面临异常严峻的形势……在东线敌人冒进至砥平里、横城一线,西线我五十军等部后撤江北后,三十八军的防御阵地有如突进敌人西线和东线结合部的一只铁拳。那么,这只铁拳能否支撑得住,保证我邓集团主力出击时,西线敌人无法驰援,成为彭德怀司令员注视整个战局的焦点之一。


  在志司取消原定以一一四师配合四十二军提前向砥平里之敌反击的计划后,奉韩指电令,为加强三十八军汉南岸防御纵深,一一四师立即由杨平西渡南汉江——至此,三十八军三个师全部集结在汉江南岸防御阵地。
  ……除夕之夜,朔风在南汉江的千里冻面上肆虐逞威,在杨坪里一带的江面上,一一四师的队伍越过冰封如镜的大江,疾速西进。队伍静悄悄地行进,马匹的蹄掌包裹着棉布防滑。从远处南边山峦一带,传来一阵阵枪炮声——那是一一三师三三八团在向迂回到山中里的美军十九联队实施反击,以保障防御阵地侧后方的安全……
  队伍越过汉江后,马不停蹄向洗月里、新华里开进……子夜时分,前卫三四一团即向洗月里南山之美二十四师一部发起攻击,旋即得手。之后敌人组织力量反冲击,双方展开激烈的争夺战。为策应洗月里三四一团守卫阵地,三四二团奉命准备出击。这个时候,三四二团团长孙洪道去沈阳集训尚未赶回,团政委王丕礼在接受任务后,即带领营连长在夜幕掩护下,翻山过岭勘察地形……当王丕礼又累又饿回到团指挥所后,却接到师政委李伟打来的电话,要他立刻到师部
  “王丕礼吗?你马上到我这里来!”李伟的口气非常坚决,毫无更改的余地。
  王丕礼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准备出击的命令己下达,地形也看好了,又让我赶到师部去,谁的两条腿不是肉长的?
  “我们刚看完地形,准备吃了饭就出击,哪儿还有工夫上你那里去?”王丕礼心里窝着火,口气显出对师政委的怠慢。
  “让你来你就得来!”李伟提高了嗓门,“限你十分钟内赶到!任务有变化,来了再详细说!”
  十分钟后,王丕礼带着两个参谋和团参谋长赶到师指挥部。当时,一一四师师长翟仲禹去沈阳集训尚未赶回,全师的政治工作和军事指挥都落在师政委李伟的肩上。李伟深感责任重大,清瘦的面孔显出严峻的神色,他摊开军用地图,向王丕礼介绍情况,话语急促而紧张。
  “……三三四团从一月二十五号开始,已经坚守阵地十八天了,伤亡过大;三三五团将奉命接替三三四团的防务。军里指示,要我们师接下原三三五团的防务……。我们计划将三四一团留下,坚守刚刚攻克的洗月里南山阵地,归一一三师指挥,我们师的主力转至京安里、南月山、樊川里一线,接下三三五团的阵地。”李伟瘦长的身躯吃力地弯下,俯视着地图,“时间紧哪!军里要我们今夜接防完毕……你们三四二团要准备强行军,天亮前必须接下三三五团的阵地!天亮前如果不准备好,敌人一进攻,那就被动了……”
  王丕礼半晌没吭声,他俯身看着地图——从三四二团现集结地洗月里到三三五团的防地京安里,有五十多公里山路,距离不近呀……而且,还必须提前赶到,以便在敌人进攻开始前枪修好工事……
  师部小屋外,北风呼啸着。从南边传来密集的枪炮声。三四一团正在洗月里南山与敌人进行激烈的争夺战。然而,三四一团已划归一一三师指挥,李伟更为关注的,是一一四师能不能按时到达指定的阵地……看到王丕礼半晌没开口,他有些焦急:
  “怎么样?有什么困难你可以提,我们尽量帮助解决!但是,天亮前必须接下阵地!”
  是啊,师里嘛,师长不在位;团里嘛团长也不在位。现在是师级政委和团级政委在指挥调动部队,何况任务又是这么紧急……李伟紧皱的眉头形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我有两个要求——”王丕礼终于从地图上抬起头来,看着李伟。“第一条,这条路线必须保证我们团行军……如果遇到敌情就麻烦了。我们争取凌晨三点以前赶到,如果天亮后打响,我还有两个小时修工事……”
  “嗯。你们团只管往东插,别的可以不管。”李伟沉吟道,“师里尽量保证的你们行军不受于扰。”
  “第二条,部队必须轻装,火炮、重机枪和后备弹药由后面运送……”
  “可以。”李伟点头道,“不过,不能跑步行军,距离太远会拖垮部队……要留着劲儿天亮后作战,肯定是恶仗……”
  “我知道。”王丕礼镇定地答道,“放心吧李政委,我会把三四二团带上去的!”
  ——十几分钟后,王丕礼率领三四二团向东开进。为了保证行军速度,王丕礼亲自在前面带队。部队卸下辎重,轻装急行军。
  山路崎岖。星光稀薄。寒凤从北边峰峦一带袭来,刮得人脸生疼。洗月里甫山一带的枪炮声停歇了,只偶尔响起一两声冷枪。王丕礼走在前卫连的最前边——这位抗战初期入伍的青年指挥员迈着曾经南北转战过的双腿,虎虎生风。渐渐地,身上被汗水浸湿了,衣服紧贴着皮肉,但是寒风袭来,又把身冒出的热气变成冰霜,在眉毛、胡髭和帽檐上结了一层冰壳……
  虽说王丕礼下令部队不许跑步,只能大步急行。但由于前边走得快,时而爬坡越沟,后边队列难免出现奔跑跟队的情形。走了一阵,战士们已是气喘吁吁了,不少战士解开棉衣,让冷风吹着势气蒸腾的胸膛……
  一阵急促的马蹄在山涧轻脆地敲响,蹄掌击石溅出一溜火星——师政委李伟策马赶了上来。他对三四二团能否今夜接下阵地有些放心不下,从后边师指的队伍中催马赶上三四二团的队列。当他一看部队不时跑步跟进,一个个累得呼呼直喘,很有些担心:部队拖垮了怎么办?到了预设阵地不是去休息,是要作战!
  李伟向一个营干部询问王丕礼的位置,回答说,政委在前边带队。李伟快马加鞭赶到前边,鞍马拦住队列:
  “王丕礼,你应该让部队休息一下,不能拖垮了!”
  王丕礼一听就火了,心想:你布置了任务,我保证完成就得了,为什么如此不放心?他直通通地把李伟顶了回去:“这个你别管!完不成任务是我的事,你处罚我!休息不休息我们掌握。”
  李伟深知王丕礼的为人:情格直爽,爱发脾气,急燥……不过,眼下也许王丕礼是对的,上级指挥员不应过于具体地干涉下级指挥员的安排……在众多战士的注目下,李伟承受了一个下级指挥员的顶撞,停马侧立路旁,看着王丕礼率队大步走过去。这时,他在此之前的不可避免的种种担心似乎都被王丕礼给“顶”跑了——王丕礼立了军令状:完不成任务你处罚我!这句话显然是李伟愿意听到的……
  ——凌晨两点四十分,比原定时间提前二十分钟,三四二团赶到了京安里。王丕礼察看了地形,命一营守卫京安里以北阵地,二营守备在岩月山一线,团指和做为预备队的三营设在岩月山以北阵地。部队进入阵地后,马上抢修工事,准备战斗。
  天亮后,王主礼带着两个参谋上了岩月山,检查二营的工事。那时,东边天际已现出最初的朝霞,在生满松树的山峦后边,太阳已露出半个红桔似的脸。一片移动的乌云渐渐将太阳遮住,却有两束强烈的光线从云隙里射出,穿透晨雹,投向乌蒙蒙的森林。远远看去,那两条光束好似劈开云空、斩断森林的两柄长剑。
  年轻的二营教导员向王丕礼报告,岩月山主峰由五连守备,六连在前沿,现在正枪修工事。
  “前沿配备多少兵力?”不丕礼问。
  “六连二个副连长带一个加强排守在那里”,教导员眨动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得出来,由于彻夜的行军,他脸上的汗渍泥淤并不比任何士兵少些。
  王丕礼举起望远镜向六连前沿阵地望去:灰蒙蒙的晨雾里,战士们正挥着小锹加修工事。四野似乎很静,几只灰褐色的山鸡扑噜噜从六连前沿谷地深处惊起,在晨空中喷喷鸣叫着。从静静的晨雾里,渐渐涌动起一阵尘埃……接着,轰隆轰隆的发动机声震碎了黎明的寂静。尘埃涌动着,升腾到半空——从尘埃中,一溜坦克冲出,直向六连阵地开来!
  “坦克!”王丕礼叫道,“妈的,有五十多辆!告诉六连注意隐蔽!”
  话音刚落,爆炸声轰鸣——几十辆坦克猛轰六连前沿阵地,阵地顿时笼罩在一片火光烟雾中,战士们刚刚修成的工事倾刻间被摧毁。硝烟里,一个战士被炸飞的胳膊连同步枪一起被抛到半空……
  “让这个加强排撤下来!”王丕礼命令道。
  然而晚了——电话线被炸断。短短五分钟,一个加强排全部折损……王丕礼在望远镜中向六连前沿观察,已看不到战士的身影了,然而炮火还在持续地猛轰阵地,坦克肄无忌惮地开近前沿……
  王丕礼急得在地上团团转,骂着:“妈妈的,一个加强排报销了!一个加强排!”
  这时,从前沿阵地山梁上下来两战士,一个是轻伤号,胳膊挂了花,另一个是前去送信的通讯兵。那个轻伤在肩上扛着一只九零火箭简,王丕礼看见,怒从心起,大喊道:
  “你们过来!”
  那个战士扛着火箭筒摇摇晃晃走过来,在团政委面前站下,嘟嚷着:
  “敌人坦克太厉害啦1我们工事还没修好就……”
  “厉害个屁!”王丕礼骂道,“你扛着火箭筒怎么不打坦克?你还有脸下来?”
  “我……”那个战士支吾着。
  “胆小鬼!”王丕礼骂着,上去给了那个战士重重一耳光。
  那个战士面对暴怒的团政委,又惊又愧,不知所措地用手捂着脸。
  发火过后,王丕礼又感到后悔:敌人火力太强,又怪不得战士……几只九零火箭筒面对五十多辆坦克又能怎么样呢,王丕礼急于要到一营阵地检查工事——一营工事如修不好,在敌人坦克炮火猛轰下也会遭受同样的损失。他命令二营教导员,尽可能坚守岩月山主峰,在部队可能遭到很大伤亡的情况下,再撤向第二线阵地……
  然而,当天下午,当他从一营阵地返回团指挥部后,接到二营电话,禁不住又怒从心起。原来,二营在撤出岩月山阵地时,未能来得及处理烈士的遗体……王丕礼非常清楚,不妥善处理烈士的遗体,也就是说丢弃战友尸体,将会给部队士气造成无法估计的影响。从红军时期,到抗日战争、解放战争,部队都有后运烈士遗体或就地掩埋的习惯做法,这几乎是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除非在付出更巨大的伤亡的情况下,部队是绝不能丢弃战友尸体的……
  “你他妈没打过仗?”王丕礼在电话中向二营营长吼道:“为什么不掩埋烈士尸体?”
  “情况危急……来不及……”对方解释道。
  “你少给罗嗦!今天晚上你们组织反击,给我攻上岩月山,夺回烈士遗体!完不成任务我撤了你!”王丕礼叫道。
  “是!今夜组织反击!”
  ……当晚,二营组织四连夜袭岩月山。副连长李茂率领全连踏着积雪悄悄摸上敌人阵地。敌人在酣睡中被枪声惊醒,乱作一团。战士们猛打猛冲,将敌人从山头击退。一面组织防御敌人的反击,一面挖坑掩埋白天牺牲的战友。几个小时后,四连毙敌数十名,将战友遗体掩埋好,胜利返回二线防御阵地……在与牺牲战友分别之际,他们来不及悲痛与流泪,一切进行得是那么紧张而又匆忙,甚至不会掠起那种念头:也许下一次战斗,将轮到其他活着的战友来掩埋自己。在激烈残酷的战斗中,属于个人的瞻前顾后和伤感而来的怯懦与这些战士无缘。他们默默地为战友添好最后一锹上,之后头也不回地撤离,而那些捐躯的勇上们,便永远地长眠在了南朝鲜的土地上……
  ——他们牺牲的日子是一九五一年的春节。
  ——历史将会铭记这些无名勇士们。
  以后年复一年,冬去春来,当人们在和平的日子里,在彻夜不停的爆竹声中,为春节的来临而举起欢庆的酒怀时,从汉江南岸活下来的幸存者会忆起五一年春节那宛如鞭炮般密集的枪声和炮声,会为那些当年长眠在异国土地上的战友们默默祈祷……这个时候,他们会想到,那最后一坯投向死者年轻面庞上的泥土该是多么的冰凉……


  ——这是梁兴初等人从沈阳集训回来的第二天……
  在权作三十八军指挥部的那问低矮的民房里,聚集着该军的师以上主要领导同志。他们之中一部分是刚刚去沈阳集训而又匆匆赶回来的;另一部分则是一直留在前线指挥战斗的首长——这些人几乎都是军师的政治委员。
  会议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了,室内烟雾腾腾,人们还在一个劲儿地喷云吐雾。
  梁兴初背靠墙上悬挂的一幅汉江南岸防御作战地图,紧锁双眉沉思着……地图上用各种红蓝符号将敌我双方态势标示得一清二楚:从一月二十五日开始,我方的阻击阵地与敌人的攻击出发地;继之,我方退入二线防御阵地后的布势……现在,五十军与人民军一军团将于今夜撤至汉江以北,三十八军将重新布署防御阵地……敌咄咄逼人的态势一目了然——从南到西几个方向上伸出的巨大蓝色箭头逼指三十八军红色的防御阻击线……此刻,从梁兴初的正面看,——那弧形的红色阻击线正好在梁兴初的双肩上形起一个半圆,而敌方巨大的蓝色攻击箭头好似插向梁兴初肩膀和头颅的几柄利剑……这情景自然产生了一个问题:梁兴初那一副瘦削的双肩能否承担得起敌人重兵集团的巨大压力?
  据刘西元政委汇报十几昼夜的战况,梁兴初等更感到压力之甚:我守卫一线防御阵地的一一二师从一月二十五日以来,顶住了美二十四师、骑一师、英二十七旅等数倍于己的兵力的进攻……敌人在炮兵、坦克和空军的掩护下,由阳智里、利川,杨村里线以七路兵力向一一二师扼守的堂谷里、大岱里、揪谷里、支石里、松温村线攻击。双方经过反复争夺,激战六昼夜,一一二师始将第一线阵地堂谷里、泰华山、天德蜂等地放弃,转人二线固守,随后,为加强一一二师力量,志司命一一三师提前于二月一日南渡汉江,急结于京安里、龙头里以北以东地区,并以三三七团配属一一二师在东官厅、陶雄里、悦美里,外杜陵之线与北犯之美骑一师、美二十四师等部激战至今……
  在这十几昼夜的残酷战斗中,敌人飞机与坦克大炮的轰炸使阵地沦为一片火海,炮火犁松了山头每一寸土地——这给我方守备部队造成了极其惨重的损失。一一二师之三三六团、三三四团付出了巨大牺牲……后投入的一一三师亦损失很大。特别是,兵员无法及时补充……现在,接韩先楚电报,五十军和人民军一军团今夜将撤至汉江以北组织防御,由此,三十八军的防御阵地更加突出,敌人为策应西线,必将向三十八军阵地施加更大的压力……
  梁兴初意识到:有史以来,三十八军最为残酷,激烈的战斗已经来临了……
  梁兴初扔掉吸得已诀无法掐住的烟蒂,踱到窗前,一把推开窗户。寒冷的空气突然涌人,在室内弥漫的烟雾里象卷起一般激烈的旋风。太阳已升起很高,在稀薄的云层里,发出惨白的光线,似乎阳光毫无色彩……从南边方向和东部一带,传来持续不断的沉闷的爆炸声——部队仍在与敌激战……一发炮弹落在几百米外的山谷,轰然炸响,腾起一阵烟雾,随即有一般烧焦的树木的怪味儿彼风吹来。炮弹近距离的爆炸,使梁兴初又一次意识到军指挥所离前沿阵地很近,然而他想到的不是指挥所面临的危险,而是全军必须树立的决胜的信念:军指挥所就在你们的身后,全军将士决不后退!
  在残酷的战斗进行中,指挥员的意志与信心直接关系到部队的士气。在这种关键的时刻,需要的是上下一致的决心和由之而产生的战胜任何困难的勇气,切忌埋怨、消极的情绪。梁兴初已察觉到,在部队伤亡惨重,弹药、粮食奇缺,兵员无法补充的情况下,已有一些指挥员开始叫苦,甚至提出是撤还是守的问题。有的干部发牢骚说:“上边还要不要咱们三十八军啦?把咱们四野的王牌主力全打光吗,哪有用主力部队与敌人拼消耗的?”也有的干部讲怪话:“要是林总指挥的话,哪能舍得这么使三十八军,把部队骨干全打没了……”
  梁兴初警觉到:这种带有浓厚的山头主义色彩的牢骚话,如不坚决制止,势必象涣散部队士气的毒素一样蔓延……
  想到这里,梁兴初猛然从窗前转过身,清了一下嗓子,下决心说道:
  “……好了,大家反映的困难我都清楚了,当然你们比我更清楚……我们需要的是冷静和信心!关于粮、弹运输问题,我已责令军工兵连限期修复被敌机炸毁的汉江大桥,把前沿急需的粮食弹药枪运过来……问题最大的是兵员的伤亡太重,无法补充。不过,要不了多久,在安东集训的补充兵员就会分下来……各师团指挥员要注意有意识地保存一些骨干,在阵地上战斗人员打光之前,尽可能从排长、副排长,连长、指导员和营长、教导员当中,抽一个下来……将来新兵补充进来,没人指挥了怎么行?但,无论困难有多大,也要守住阵地!咱们三十八军就是这样:上级交给的任务坚决完成,没有二话!为了保证东线部队胜利出击,三十八军就要血战汉江南岸:决心已定,在上级没下撤退命令以前,谁也不许再提撤字!……
  室内静悄悄的,南边的爆炸声不断传来,显得十分清晰,甚至小屋在爆炸中微微颤抖。梁兴初讲完上述话后,铁青着脸的瘦削的脸上颧骨好似两座凸出的山丘……
  军长的情绪显然感染与震慑了在座的军师指挥员们,大家一声不吭,面色冷峻而严肃,一种悲壮的情怀瞬间在每个指挥员胸中升腾:军长决心已下——这意味着一场更加残酷的大血战,意味着一种不惜血本的拼搏!
  “……你们都知道,我是个铁匠出身……”梁兴初这次缓缓开口,若有所思,“我知道,打铁是怎么回事——这一回,部队可是放在铁砧上啦。是好铁,越打越结实;要是铁渣,越打越糟……下面让江副军长给大家讲讲调整各师团防御阵地的部署,还有防御战中应该注意的兵力和火力配备等问题……”
  ——在不断传来的爆炸声中,江拥辉副军长面对作战地图,简明而清楚地向各师指示调整后的防御部署:
  “……一一四师师指设下道马崎,三四二团重点扼守三五零点三高地;三四零团守道马峙、光池院、上山里……一一二师师指武甲里,三三四团武甲里山东北沟,三三五团指元团里北沟,三三六团新月里东高地、武早里南山与武甲山……一一三师师指圣德里,三三七团鹤谷里、石坪里……三三八团旺仓里、薄子峰,三三九团下品里、内杜陵里……”


  “他娘的,老子得把二连的阵地夺回来!今天晚上就出击,夺回来!……”
  ——在三四二团一营扼守的三五零点三高地主峰一侧的营指挥所里,营长曹玉海用拳头敲着炮弹箱子上铺的地图吼叫着。这是个瘦高个子、麻脸的山东汉子,说起话来斩钉截铁。
  ……这天清晨到下午,敌人在坦克掩护下,从三面攻击二连守卫的前沿阵地,坦克、大炮和飞机将成吨的钢铁倾向二连阵地,轰得山头遍布弹坑,没有一处完整的工事……到曹玉海下令让二连撤至三五零三点三高地主峰时,二连已剩四个战士,被炸断双腿的班长潘学仕宁死不让战士背下阵地,用机枪掩护其他几名战士撤下,最后拉响手榴弹,与冲上阵地的敌人同归于尽……曹玉海是个屡建战功的战斗英雄,是条不服输的硬汉子,他打定主意,亲自率领守卫主峰的三连出击,夺回二连阵地。
  “夺回来!一定夺回来!”曹玉海阴沉着脸,再次低沉地喊道,有如一只受伤的猛兽,在电话机旁转来转去。
  “二连工事全被摧毁了,”副营长冷静地分析道,“今夜夺回来,明天也难守住,只能增加伤亡……”
  “不用你去!我去!”曹玉海吼叫着,“我亲自带三连反击!夺回来……”
  “还是请示一下团里吧……”副营长提醒曹玉海。
  ——请示是必不可少的,但结果却令曹玉海意外。当他在电话里,向团政委王丕礼激动地陈述他即将实施的夺回二连阵地计划时,王丕礼——脾气急燥并不亚于曹玉海的团政委却告诫他要冷静,不能意气用事……
  “……曹营长,你听清没有,二连阵地不能恢复……”
  什么?丢失了的阵地不用恢复?政委是怎么啦?曹玉海拿着电话筒直发愣、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了。
  “喂,喂,曹营长,”.王丕礼的声音在电话里传来,“明天敌人将大规模出动,向你们的主峰进攻,你得赶快部署一下……”
  “让敌人送死来吧!”曹玉海愤愤他说,“我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放下电话后,曹玉海从掩蔽部走出,登上高地主峰。主峰前边不远就是三连的阵地——距营指挥所不过五十多米。一般来说,营指挥所与连指挥所是有一定距离的,但是这次曹玉海一踏上三五零点三高地,就决定把营指挥所设在前边,以便在最紧急时刻亲自指挥三连作战。曹玉海非常清楚,在前几天的二营扼守的岩月山阵地失守后,他的一营防守的阵地侧翼暴露,显得更为突出。而且,三五零点三高地位置十分重要,距高地不远的山上就是利川通汉城、龙仁通汉城、水原通汉城的三条公路的汇合点。而对面京安里的守敌,是美骑一师。曹玉海深知,三五零点三高地绝不能丢,结局必将是历经血战而死守到底。他感到责任重大,不敢有丝毫疏忽。他把营指挥所设在高地主峰上,那就意味着,营部将与守卫主峰的三连并存亡……
  曹玉海登上主峰后,倚在一处岩石后向前寻望,看见三连阵地上,战士们正在抓紧时间加固工事……他举起望远镜,向刚刚才失守的二连阵地望去。阵地上遍布弹坑,被炮火炸断而烧焦的树木还在冒着缕缕青烟……那些身材比较高大而显得笨拙的美军士兵正在修筑工事。还有一些敌兵聚在一起拖运着什么沉重的东西——曹玉海料到,那是敌人在拖运伤员和死尸……果然,山下公路上,停着几辆卡车,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朝山上挥臂喊叫着……西南方向山谷里扬起一阵阵烟尘,伴有坦克轰鸣的沉重声响——显然,敌人正在调动兵力……阳光渐渐暗淡下来。西边的太阳象一团燃烧的火球向山峦后面跌落,同时将血似的光线泼洒在刚刚激战过的山头,阵地上蒙了一层暗紫色……
  “看明天啦……”曹玉海喃喃自语道,一放下望远镜。
  是的,明天,明天将是血写的日子……
  曹玉海回到营指挥所,教导员方新也刚从一连阵地检查工事回来,正和副营长姚玉荣交谈着,神色十分紧张而严峻。
  “都知道了吧?”曹玉海问方新。
  方新默默点了点头。这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干部,白白的脸上带有几分书生气,做工作却非常扎实老练,不辞劳苦,曾被上级授予“工作模范”的称号。
  “团里为加强主峰阵地,决定今晚从警卫连抽两个排补给三连……”方新告诉曹玉海,“刚才王政委又来电话,让三连抽下一个指导员,各排抽下一个排长和副排长……保存下来……以后……”
  “照办!”曹玉海眉头二扬。
  “营长,咱们得赶紧开一个营常委扩大会,研究明天的对策……”方新说。
  “开饭喽——”警卫员一声喊,用一只铜盔端回了大米饭。看得出来,米饭毫无热气,显得冰凉。没有菜。
  ——每天的饭,都是炊事班在山下隐蔽处做好,然后送上来……冰天雪地把饭送上山,早已凉透了……警卫员把盛饭的钢盔在几块石头上架起,找些柴禾要热饭,却被曹玉海制止。
  “别热了,就这么吃吧!”
  “太凉了,营长……”警卫员有照顾首长的责任。
  “阵地上,战士们都经常吃不上饭……”曹玉海摇头道,“有些战士把雪和炒面和在一起包在布里压扁,然后揣在胸前捂热吃,叫它是自制的热蒸馍……咱们得多想想战士呀!”
  曹玉海、方新等蘸着盐末儿吃了这冰块般的凉饭……
  饭后,曹玉海抽着前几天团长孙洪道从沈阳集训回来时带来的“大生产”烟,教导员方新则开始烧毁一些文件、电报——火光映着方新的脸,显得平静而庄严。他们等待前来开营常委扩大会议的连长、指导员们……
  当晚,会议结束盾,方新赶到三连参加党员大会,并带领三连全体党员宣誓,那时,夜凤吹拂着战士们染满硝烟和泥渍的脸,低沉有力的宣誓声似重锤敲击着夜的苍穹……
  “……我们是钢铁的部队,我们是钢铁的英雄。毛泽东思想来武装。我们是共产车义战士。……三下江南,四保临江。血战四平。克锦州,打天津。广西千里大进军……我们的旗帜上永远大写着。胜利!胜利!……为了保卫新中国,为了保卫朝鲜人民,为了保持一营的光荣,誓与阵地共存亡!誓与阵地共存亡!!誓与阵地共存亡!!!”
  ……天刚蒙蒙亮,敌人便以排炮猛炸阵地。惊天动地的炮声把太阳震出了东山。阳光显得那么胆怯而柔弱——在连续升腾的硝烟,尘埃和随着爆炸崩起在半空中的石块、木桩,枪械零件和树枝的搅扰里,阳光失去了颜色。
  隆隆炮声中,美骑一师以一个团的兵力,在五十多辆坦克、五十多门榴弹炮和二十多架飞机的掩护下实施对一营主阵地的攻击。
  营指挥所里,三连连长赵连山大喊叫着向曹玉海汇报作战部署,然而他的声音在不断爆炸的炮声中还是显得很弱:
  “……一排二十几个人在东西两个山头背后,炮排的两门炮设在主峰后侧的小山上,二排做预备队……制高点放了监视哨——藏在石崖底下,监视敌人动向……”
  ……敌人几次进攻部彼三连击退,阵地前被击毙的敌人横陈竖卧……有二百多具……
  为减少人员损失,敌人再次动用榴弹炮、坦克和飞机,向三连阵地狂轰滥炸——铺天盖地的炮弹和炸弹倾泻在狭小的阵地防区,摧毁了一处又一处防御工事,给三连造成很大伤亡。
  曹玉海在营指挥所里守着电话杨,狠狠地吸着烟,两眼充满血丝。三连连长赵连山向曹玉海和方新汇报阵地情况:
  “……伤亡太大,只剩几十个人……营长,得要求补充兵力!”
  外边爆炸声不断,掩蔽部的洞子被震得直摇晃,随时都可能坍塌。土沫刷刷落下。曹玉海丝毫没理会不断下落在头上、肩上的土沫,一个劲儿地吸着烟。他知道,严重的时刻来到了,阵地上三连只剩几十个人,而全营也只剩半个班的预备队了,刚才团长孙洪道在电话里告诉他,二营、三营阵地也打得很激烈——这意味着,团里也很难抽出兵力支援一营……只能充分发挥现有人员的战斗力,集中使用所剩不多的弹药,击退敌人下一次的进攻。”
  “赵连山,我把营里的预备队——半个班都配给你!”曹玉海声音沙哑地对三连连长说,“要尽可能依靠现有力量,坚守下去!”
  “敌人和咱们拼钢铁,咱们就得凭意志和智慧……”方新叮嘱赵连山。
  炮弹从掩蔽部上方尖啸着掠过——敌人的炮火已向我阵地后方延伸……
  “营长,教导员,我上去啦!”赵连山猫着腰从掩蔽部钻出。奔向主阵地。
  敌人炮击刚一停,在山背面石崖下隐蔽的战士们便冲上阵地。敌人如黑压压的羊群分几路向山上围攻。赵连山调动兵力,采用正面反击和迂回敌人侧后突袭的办法,又一次将敌人的进攻击退……
  于是,敌人又一次用炮火猛轰三连阵地。几十辆坦克停在也下,不时吼叫着,向山上轰击,随着坦克的炮击,那庞然大物便全身猛烈地抖动,震起的尘埃弥漫在半空……山下公路上,美军汽车往来奔驰着,运送弹药和兵员……同时拉走伤号和死尸。远处内坡下,敌人士兵一堆堆围聚在一块儿休息,有的吃东西,也有的扬起酒瓶向口里倾倒威士忌——在坦克、大炮和飞机的轰炸中,等待着下一次进攻……阳光照在这些敌兵的头盔上,闪出一串串晃动的亮光。忽然,从一辆装备扩音机的坦克里,响起一个操“京腔”的女人浪声浪气的汉语广播:“中共士兵们,你们快投降吧……你们的老婆在家还不起账,你们却在外国送死……投降吧,联合国军优待你们……”
  在隆隆的炮击声中,女人,播音时高时低,断断续续地传到三连战士隐蔽的背坡石崖下——阵地的防炮洞早已全被摧毁,战士们打退敌人进攻后,便到石崖后躲炮,炮击一停,再冲上山头阻击进攻的敌人。
  “美国倦从哪儿搞这么个会说中国话的娘们儿?只怕是从台湾的窑子里拉来的婊子吧?”一个战士抱着枪,笑呵呵地说,“有本事冲呀,叫个老娘们广播有个屁用!”
  这个战士满脸被硝烟和尘土染得黑乎乎的,笑着说话时,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美国兵真熊蛋!咱的手榴弹一响,就象木柱似地往下滚,气坏了那些督战官!”三班长涂金开口道,他的身上几处负伤,全身染满血迹,活象一个血人。
  靠在涂金旁边的另一个战士,小腿被子弹穿了个窟窿,他正从撕烂的棉衣上拽下一块块棉花捂盖伤口——鲜血汩汩流出,很快把棉花浸透了。他为了不让棉裤腿磨擦伤口影响作战,干脆拔出刺刀,把裤筒割开,让小腿露在外边。
  其他战士们有的在互相包扎伤口,有的在检修机枪和迫击炮——在这残酷的战斗间隙,他们忘记了饥饿,忘记了死亡,人在阵地在的信念鼓舞着他们,怯懦、犹疑、恐惧在勇士们的心中没有一丝余地。
  敌人炮火再次延伸后,三班长涂金大喊一声“走哇!”带头奔上前沿阵地。
  ——敌人的进攻又一次被击退了。
  午后,团长孙洪道向梁兴初军长直接求援,希望能拨给三四二团一个营。梁兴初在电话中问他还有多少人,孙洪道说,全团只剩下一百多人了?在战斗最激烈的三五零点三高地,只剩下三十多人了。但是,梁兴初一时拿不出预备队支援三四二团,命令他们依靠现有力量,坚持到下午三点。孙洪道立刻给一营营长曹玉海打电话询问战况。
  “团长,情况是很严重!”曹玉海沉着地告诉孙洪道,“阵地上人越来越少,不过请团长放心,只要我曹玉海在,就要守住阵地!”
  正在曹玉海与孙洪道打电话时,营部通讯员突然跑进掩蔽部,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
  “营长,敌已从后边迂回上来,包围了营部!”
  曹玉海浑身猛地一震,他意识到,最后的时刻来到了。他匆匆向团长告别道:
  “团长,敌人包围了我们营部!我跟你告别了!团长!”
  孙洪道顿时明白了即将发生什么事,他在电话里吼着:
  “曹玉海,你听着!实在不行你先撤下来,天黑以后我给你调兵反击!不能蛮干!”
  “敌人离我们太近了,我走也走不开!再风啦,我的好团长——”曹玉海大喊了最后一句,扔下电话,冲出掩蔽部。
  孙洪道听见电话筒掉落的哐哐响,一愣,连喊:“曹玉海!曹玉海!”却再无回音了。
  曹玉海,这位解放战争后复员到地方工作的战斗英雄,在部队赴朝参战途经武汉时,闻讯找到部队,坚决要求随老部队赴朝作战……为了不牵累未婚妻,他甚至拒绝了武汉东湖疗养所那位女护士对他的一片痴情……想到曹玉海在武汉要求归队的情景,孙洪道这个身经百战的铁汉子,忍不住泪水横流,最后放声大哭!
  “曹玉海——”孙洪道哭喊着,撂下电话,向团指挥部外边跑,被政委王丕礼拦腰抱住。
  “你放开我!”孙洪道吼着,“我得亲自上三五零点三高地,放开我!”
  “老孙,咱们的团的任务还很重啊……防御战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王丕礼死死抱住孙洪道……
  ——曹玉海牲牺了。当他率领营部几个战士向黑压压涌上来的敌人反冲击时,不幸中弹……战士们高喊着为营长报仇的口号,再次将敌人压下山去。
  阵地上暂时宁静下来。空中,几架敌人侦察机在盘旋。阵地上,只剩下教导员方新、三连长赵连山和二十几个战士了……他们抓紧战斗间隙,又掩埋了几位牲牺的战友:三班长涂金、八班长申德恩、六零炮手傅国良……他们把战友的遗体轻轻放在被毁的掩体里,用圆锹铲起被炮火烧焦的土将战友一一掩埋……
  十几分钟后,敌人再一次成群涌上山未。连长赵连山率领战士们沉着地向敌人投弹,射击……敌人倒下一批又冲上来一批……赵连山眼看阵地要被敌人占领,急忙命令通信员去把担任预备队的二排调上来支援。但是半天也不见人来,最后,只有二排五班长马喜才一个人从山后跑来。原来,二排战士们在向主峰运动时,被敌机发现,一阵扫射和轰炸,几十人全部阵亡,只剩下五班长马喜才一人奔上阵地。
  “打呀!二排同志上来啦——”看到五班长上来,战士们高兴地叫喊起来。
  “你们二排都上来了吗?”赵连山问五班长,“人呢?在哪儿!”
  “有我在!我有四颗手榴弹,我就代表二排!”马喜才不想把二排全部阵亡的消息告诉连长。
  顿时,赵连山明自了。他什么也没说,从马喜才手里要过一颗手榴弹,走到教导员方新面前。那时,方新坐在一块石头上,默默无声。
  “教导员,你快点下去吧!离开阵地……”赵连山声音颤抖着劝教导员撤离,“阵地上就剩最后几个人了,你快走吧……”
  赵连山连说几遍,方新只是默默坐着,一言不发,好似什么也没听到。
  激烈的枪声响起——敌人又冲上来了。
  “教导员,你快下去!再见啦——”赵连山喊了一声,提着手榴弹弹冲上阵地前沿。
  赵连山一走,方新立刻带着两个通信员和一个电话员上了前沿。当他刚刚跑上阵地,一颗炮弹落在他附近,他连忙卧倒,顿时觉得左腿披什么东西狠命一击,先是钻心的巨痛,稍倾便麻木了。他低头一看,大腿左侧靠胯骨部位被弹片击中,鲜血直流。
  通讯员要背方新下去,方新执意不肯,一把将通讯员推开,挥枪向敌人射击——那时候,枪声似刮风,战士们一个接一个倒下……然而,方新什么也没看见、没听见,他的全部听觉和视觉都集中在蜂涌包围上来的敌人那里……敌人逼他越来越近,他将手枪最后一颗子弹射出,击中一个高个子敌兵——那个敌兵象一堵墙似地倒下去。之后,方新拣起一颗迫击炮弹,两手紧抱着炮弹飞身冲入敌群……敌人一个个惊得呆若木鸡,旋即,一声惊天动地的轰响,伴着阵阵敌兵的惨叫在血色黄昏中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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